孤独百年尽着魔 红楼一梦终成幻
——《百年孤独》与《红楼梦》的悲剧写作手法分析

2024-01-28 23:36
名家名作 2023年25期
关键词:布恩迪亚马孔多百年孤独

陈 祎

《百年孤独》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制”,作者将宗教典故、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神秘因素融入作品中,讲述了一代又一代的家族血泪史。时间在循环中往复,孤独深深地融入每个新生婴儿的血液中,构成了他们无法逃离的宿命。然而在阅读这部著作时,却始终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衰亡感,仿佛红楼一梦中那庄严的高楼将面临最终的崩塌。最后结尾处的“马孔多这个蜃景似的城镇,将被飓风从地面上一扫而光,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抹掉,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更是与《红楼梦》如出一辙,营造了孤立无助的窒息感。两部作品都不约而同地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这两部人类文学史上的卓越著作,其相似之处可能是偶然巧合,也可能是两位相隔时空的作家在文学艺术上异途同归。

一、出入三界的神秘感: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

《出埃及记》中摩西带领希伯来人逃离埃及的事件,在《百年孤独》中通过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和人们逃离里瓦查的行动来呈现。在杀死普伦西奥·阿吉拉尔后,老布恩迪亚无法安抚自己的内心。他的妻子乌尔苏拉厌烦地看着痛苦的他,对他说:“好吧。我们离开这个村庄,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会回来。现在你可以安心了。” 就这样,老布恩迪亚按照梦境的指示,带领众人离开家乡去寻找 “乐土”,一路披荆斩棘,艰难跋涉,饿吃蛇肉,渴饮蛇汤,最终在马孔多建镇安家。马尔克斯套用了《出埃及记》中摩西带领众人出逃埃及的神话传说进行故事的构架。另外,《出埃及记》详细叙述了上帝引发的十灾,旨在迫使埃及法老释放希伯来人。而这埃及十灾与马孔多所经历的灾祸之间的类比“一目了然”。马孔多经历了失眠之灾、内战之灾、遗忘之灾、暗地入侵之灾、香蕉之灾等。加西亚·马尔克斯引入的变种并没有影响到实质,而是影响到了惩罚的范围。在《圣经》中,只有统治者受到惩罚;而在马孔多,也有受统治者、受感染者受到惩罚。

《红楼梦》借用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故事和七仙女下凡的民间故事,叙述了女娲补天剩下一块多余的石头,被遗弃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这块石头哀叹“无材补天”,因思念人间富贵,被一僧一道两个世外高人听到后,将带它入凡世历劫;赤霞宫神瑛侍者也动了凡心,欲下凡历劫,而西方灵河岸上的绛珠仙子为偿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情,也下世为人,要用一生的眼泪来还他,由此勾出太虚幻境一干风流怨家,陪他们下凡来了结情债。在神话故事神灯的光照下,一干风流怨家下到凡间,逐一登上人间舞台,上演了一场场喜剧、闹剧、悲剧。

《百年孤独》和《红楼梦》中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的引入,拓展了叙事时空,加大了叙事张力,可纵横八方、出入三界,调动神灵,驱动鬼魂,营造了超乎想象的神秘感。

二、伏脉千里的宿命感:预言和判词

《百年孤独》中对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命运的安排,是借助梅尔基亚德斯写在羊皮卷上的手稿来完成的。羊皮卷用预言的方式预示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命运,手稿卷首题词:“家族中的第一个人将被绑在树上,家族中的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1]布恩迪亚家族的每个人从生到死,所经历的事,所受的磨难,该爱和不该爱的人,孤独的性格特征……都记录在案,历历在目,命运的剧本早已写好,不过无法提前偷看罢了。布恩迪亚家族从第四代开始破译羊皮卷手稿,到第六代时间满了一百年之后才破译了羊皮卷手稿。当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破译完羊皮卷手稿最后一章时,命运之神用一阵飓风把马孔多镇从地球上抹去。一百年是布恩迪亚家族的定数,就像一枚定时炸弹,时间一到便会自行引爆——在劫难逃。

《红楼梦》通过诗词预示人物命运。开篇第一回中的一首《癞头僧嘲甄士隐诗》,就是对甄士隐的女儿英莲悲剧命运的隐喻。第三十八回探春写的《残菊》诗,预示了对自己命运的无可奈何,对整个贾府命运的无力回天。尤其第五回通过诗词对全书主要人物的命运做了全面的预示。贾宝玉在游历太虚幻境中看到的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展示了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预示了林黛玉与贾宝玉相爱不成,郁郁病发而终;薛宝钗虽与宝玉成婚,但是宝玉出家,她类似于“守活寡”的命运。“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预示着巧姐被舅舅卖到了妓院,幸得刘姥姥相助,最终与板儿成亲,长在农家。《红楼梦》中的判词,或出自他人之口或出自其本人之口,均预示了人物的命运走向。

《红楼梦》和《百年孤独》这两部杰出的著作,共同运用了或明或隐的预示手法。这种预示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荒诞氛围,让人难以捉摸故事的发展走向,同时又强化了悲剧性,因为明知结局注定是悲剧却不可逃避,直到曲终人散。

三、循环往复的孤独感:闭环叙事

在《百年孤独》中,时间循环流动,即将来—现在—过去—将来。有些事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复发生。同样的名字、角色特征代代相传,故事情节直到结局都是类似的,一直在原地打转,停滞不前,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正如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所说,《百年孤独》是由“许多圆圈组成了一个大圆圈,圆圈套着圆圈,重重叠叠,但直径不相同”。小说开始,乌尔苏拉一直害怕生出长猪尾巴的孩子,但其家族的第六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与其姨妈阿玛兰妲乱伦,生出了长猪尾巴的孩子;奥雷里亚诺上校战前在家中沉迷炼金,停战后回家,成天关在炼金房做小金鱼;马孔多镇从无到有,经历辉煌后,又走向衰败,最终消失。环形的叙事结构让布恩迪亚家族孤独的命运一遍遍地在读者眼前重现。[2]如同与孤独签订了永恒的协约,封闭无聊却无法逆转。

《红楼梦》在叙事架构上是一个总循环,通过“降凡”—“历劫”—“回归”三部曲,形成闭环叙事。第一步是“降凡”:一块无材补苍天的“顽石”和神瑛侍者及一干风流冤家动了凡心,下到尘世历劫。第二步是“历劫”:以大观园为主要舞台,铺叙了一干风流冤家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经历人间劫难。第三步是“回归”:在第一回中,渺渺真人曾对茫茫大士说:“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3]最终贾宝玉和裙钗逐一回归上界,各安其位。在两部作品中,人物被时间无情地卷入周而复始的洪流中,更强化了与世隔绝的孤独感。

四、爱而无能的悲剧感:无爱主题

《百年孤独》所呈现的布恩迪亚整个家族的孤独,其主要原因是缺失爱和爱的能力——“爱而无能”。在这个家族中,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母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没有感情沟通,缺乏信任和了解。马尔克斯在解释这部作品中人物的孤独性时曾说过:“布恩迪亚整个家族都不懂得爱情,不通人道,这就是他们孤独和受挫的秘密。”[4]布恩迪亚家族的角色最终都是独自一人,他们不能真正地去爱。尽管有些夫妻(非常少)真诚地相爱,但他们不会生育后代,或因命运的秘密,或因家族的诅咒。老布恩迪亚的爱极端多变,时而汹涌澎湃,时而冷酷压抑;阿玛兰妲的爱既脆弱又充满罪恶,她扭曲的爱不仅间接导致了小蕾梅黛丝的悲剧,也让自己陷入了不断自我惩罚的赎罪怪圈,最后埋葬了自己与克雷斯皮的爱情。这份爱又逐渐腐化成对丽贝卡的模仿以及严苛的自我竞争。这种因“爱而无能”而产生的孤独,不仅弥漫在布恩迪亚家族和马孔多镇,而且渗入了狭隘思想,成为阻碍民族向上、国家进步的一大包袱。作家写出这一点,是希望拉丁美洲民众团结起来,共同努力摆脱孤独。[4]

《红楼梦》里的孤独是“爱而不得”。首先是宝玉和黛玉、宝钗的婚恋关系。小说中宝玉的婚恋关系是按两条线索并行交替叙写的。一条是宝玉与黛玉的“木石姻缘”;另一条是宝玉与宝钗的“金玉姻缘”。[5]曹雪芹用酣畅的笔墨抒写了黛玉和宝玉的爱情故事,黛玉在爱情悲剧中陨落。宝钗是爱宝玉的,但是宝玉不爱她,最终遁入空门,宝钗没有得到他的爱。其次是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等得不到爱的薄命女儿的婚恋关系。元春进宫后由女尚书到皇妃,然而“伴君如伴虎”,皇宫的深墙大院里风波险恶、争斗残酷,元春的欲望被压抑了,生命也因此窒息了。探春精明有才干、办事有能力,她敢于改变贾府的陈规陋习,却对自己的婚姻无能为力。湘云幼年就没有父母的照顾,后嫁与卫若兰,婚后不久,丈夫即得痨症而亡,一年后她竟落个早寡的命运。妙玉虽以“槛外人”自命,但还暗恋着“槛内人”宝玉,不仅这爱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更可悲的是贾府败落后她被强人用迷魂香闷倒奸污,劫持而去。迎春是买卖婚姻的牺牲品,不仅无爱甚至被摧残而死。惜春因家族没落而产生了弃世的念头,后入栊翠庵为尼……“爱而不得”造成《红楼梦》一干儿女的孤独和凄惨命运。

五、黄粱一枕的幻灭感:梦境描写

在《百年孤独》中,作者生动地描绘了布恩迪亚家族成员的各种梦境。梦境成为现实的投影,白天的思绪也在夜晚延续,甚至有些人沉浸在白日梦中无法自拔。在马孔多笼罩着失眠的日子里,人们整天清醒地做着梦,在这种清醒的梦幻世界中,人们不仅能看到自己梦中的景象,还能窥探到别人心中的梦境。丽贝卡坐在厨房角落里的摇椅上,梦见一个和自己相貌极其相似的男人,他身着白色亚麻衣裳,衬衫领口别着一粒金扣,给她带来一束玫瑰。陪伴他的还有一位女士,用纤细的手指拣出一枝玫瑰簪在她发间。乌尔苏拉知道那男人和女人是丽贝卡的父母,但经过一番努力辨认之后,还是确信从未与他们谋面。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午睡的时候做梦。在梦中,他记起前一夜以及近年来无数个夜晚自己都做过同样的梦,知道醒来时就会遗忘,因为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只能在梦中想起。最重要的梦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带领族人寻找大海途中做的“镜屋之梦”。他梦见“那个地方耸立起一座喧嚣的城市,家家户户以镜子为墙。他询问这是什么城市,得到的回答是一个他从未听说,也没有任何含义的名字,但那名字却在梦中神秘地回响:马孔多”。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受到梦的启示决定定居下来,建立村镇,布恩迪亚家族在马孔多的历史由此开始又在此结束,不过是经历了一场梦幻而已[6]。

《红楼梦》以梦开篇,以梦作结,开篇第一回的题目便是:“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以这样的一个回目来暗示读者,书中那些故事,其实就是人世的一场大梦。书中有多达32 个梦,有写实之梦,有象征之梦;有单元之梦,有套合之梦;有夜阑之梦,有白日之梦。这些“梦中梦”相互关联,虚实交融,织成一张大网,有的预示了故事主题,有的凸显了人物个性。作者通过梦境描写搭建好故事的框架结构,设定好人物的命运走向,以一种全知全能的视角冷眼旁观那场人间大戏的开启与落幕。[7]

总之,两部作品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大家族从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到最后枯萎落寞、一片悲凉,真个就是“红楼一梦终成幻”!

六、结语

加西亚·马尔克斯妙笔生“魔”,让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孤独百年尽着魔”,甚至连他们居住的马孔多镇也“着魔”:孤独、排外、守旧……马孔多是拉美社会的“镜像之城”,小说通过布恩迪亚家族百年的兴衰再现了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丁美洲近百年的发展历程。《红楼梦》用魔幻的笔法描写了一块顽石贪恋红尘荣华,和神瑛侍者及众裙钗降凡历劫,投胎到宁荣府,享尽凡尘富贵荣华,历经人间悲欢离合,感如花美眷难长久,悟功名富贵水中月,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幻而已,偌大鼎食鸣钟之家,呼啦啦似大厦倾,说败落就败落了。两部作品用各种魔幻与梦幻的方式象征了现实的孤独与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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