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维刚
宇宙学最大的特点是它是一门大尺度——天文尺度——的学问。美国天体物理学家尼尔·德格拉斯·泰森说,宇宙观的灵魂、宇宙观的精神能量就是你要拥抱天文尺度。
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有些菌类早晨出生,还不到晚上就已经死了,它不能理解黑夜和黎明;有些虫子春天出生夏天就死了,它不能理解一年四季。尺度小,见识就短浅。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小鸟听说了不但不羡慕,而且还嘲笑它。
庄子在《逍遥游》中说这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如果一个人的见识始终停留在小尺度上,他的生命是比较可悲的。
能看见多大的尺度才能有多大的心;有多大的心才能想多大的事。大尺度思维能让我们更好地评估各种事物的价值。
我们今天能看到真实的宇宙景观。而我们看到的,比庄子的寓言还要离奇。
在我们眼中,地球非常大。可是如果把地球和木星相比,同为太阳系的行星,地球可就不够看了。
我们知道木星有个像眼睛一样的红斑。地球的大小正好能放进那个红斑里——木星大红斑是个巨大的反气旋风暴,已经存在了至少350年。对比之下,地球上的飓风、台风、龙卷风,都只能算是茶杯里的风暴。
如果庄子知道这个事儿,他也许会拿这張图来说明什么叫“小知不及大知”。那我更想给他看看地球跟太阳怎么比。太阳直径是地球的109倍,如果太阳是空心的,它可以装得下100万个地球。
而太阳远远不是宇宙中最大的恒星。天文学家已知最大的恒星大概是“史蒂文森2-18”,直径大约是太阳的两千倍。
所以如果有人吹嘘什么东西很大,不用说宇宙,单单太阳系都会让他绝望。
再看时间的尺度。从地球有生命那天到今天已经38亿年了,而人类有文明,满打满算才一万多年。
跟地球生命演化史相比,我们的存在感远远不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们才是“小年不及大年”。
尺度只要足够大,那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你想必知道地球的大陆板块在漂移,但你知道板块漂移的速度有多快吗?跟你指甲生长的速度差不多。而就是这么慢的速度,经过几十亿年之后,沧海能变成桑田。
多想想尺度,我们就知道自己经历过的世界有多小,人生有多短暂。
我们对天文尺度是非常不敏感的。你听说宇航员坐宇宙飞船上了太空,可能会觉得这和宇航员登月差不多,其实这两件事是完全不同的尺度。
空间站距离地面的垂直高度只有400公里,相当于北京到济南的距离,开车的话四个小时就能到。用中学生上课用的那种地球仪衡量,空间站大约是在地球仪上方1厘米的位置。
而即便在这个高度上,你看地球的感觉已经跟坐飞机截然不同——你几乎看不到任何人造的东西。这也就意味着你不会思考日常的生活。
在这个尺度上你看的不是一个个城市,而是一个个国家。你会不由自主地思考国际政治。比如如果你的飞船正好在晚上掠过朝鲜半岛上空,你会注意到朝鲜的灯光很暗淡,而韩国的灯光很强烈。你就会感慨,朝鲜和韩国这两个国家,它们曾经是一家,有过共同的文化,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差距呢?这就是视野大小决定想的问题的大小。
而如果你到了月球,从月球的高度看地球,你思考的就不是国际政治问题了。
要拿着地球仪找月球,大约是在距离地球仪表面10米远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宇宙飞船进入轨道只需要8分钟,阿波罗登月却要走整整三天。
1968年12月,阿波罗8号传回了一张在月球上看地球升起的照片——这张照片非常有名,因为它深刻影响了全人类的世界观。在那个距离上你根本看不到国与国之间的分界,你看到的就是一整个的地球。
从这张照片开始,人类才有了“地球观”。我们才直观地意识到我们都是“地球人”,才开始说“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
地球观最直接的影响是美国人开始重视环保了。以前美国也知道环境问题很严重,但是从来都没有把地球整体当成一个生态系统考虑,对环保感受没有那么迫切。阿波罗8号那张照片让人们有了拯救地球的意识。
1969年美国推出《全面空气清洁法》;1970年推出了“地球日”,成立了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成立了环境保护局;1973年推出了《濒危物种保护法》,同年推出了无铅汽油排放标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在一个全新的尺度上看到了地球。我们有了人类集体关怀能力,这是宇宙视角带来的新情感。你这样看地球,你才会意识到你是一个地球人,想要去为地球做点什么。
泰森的《给忙碌者的天体物理学》中曾经说过,幸运是这个宇宙的通行证,生而为地球人是一系列无比幸运的小概率事件接连发生的结果。命运真的眷顾我们。我们的幸运之处还包括地球有一个月亮。
因为地球有月亮,我们人类文明才会在很早的时候就想要探索太空。月球是我们探索深空的跳板。
从探索的角度来说,月球正好处于我们既有一定难度、努力一下又能够得到的“学习区”,就好像是有意安排的一样。
还有一个幸运点。太阳的尺度比月球宽400倍,而太阳距地球的距离也正好比月球距地球的距离远了400倍。没有任何物理定律要求这样,这纯粹是一个巧合。而就是因为这个巧合,导致我们在地球上看,太阳跟月亮几乎是一样大的。正因为这一点,我们才能看到那么美丽的日全食。如果月亮比太阳小,就不会有日全食。如果月亮再大一点,发生日全食的时候你就看不见太阳外面的日冕,你就不会知道太阳的很多信息,你就不能在1919年验证广义相对论……
这还不算月亮对人类情感和文化的种种影响。如果地球没有这个月亮,我们肯定不是今天的我们。地球和月亮在宇宙尺度中是无比渺小的,但是我们这个地月系统又无比幸运。
大知让我们感到渺小,但小知让我们感到幸运。渺小但不孤单,幸运但不特殊,这就是宇宙视角带给我们的正确感觉。
最后我们再做个计算。现在地球上有77亿人(北京时间2022年11月15日15时59分,根据统计网站Worldometer实时统计数据,全球人口已超80亿),身为其中一员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考虑到地球上曾经出生过的人口总数大约是1000亿,我们是属于有史以来人类最发达时期的 77亿人,这难道不是三生有幸吗?
那你说1000亿人算不算多呢?其实一点都不多。
如果我们把所有基因版本穷举一遍,理论上,总共能有10^30(10的30次方)个人。
地球上曾经出生过的这1000亿个人,占所有可能出生的人的比例,是0.00000000000000001%(小数点后面16个0)。
绝大多数——几乎所有——理论上可能存在的人,根本就没有机会被生出来。你不但是唯一的,而且是人这个物种的稀有代表。从人的所有可能性的角度来说,每一个曾经出生的人都无比宝贵。
我们既不特殊又很特殊,这就要求我们既谦卑又自尊。
想想吧。作为一个人,生在这么一个很适合生存,又有月亮、允许人类探索太空的地球上,尤其是你生在一个科技发达到可以大力度探索世界的时代,这是多么幸运。你想想应该如何用好这一生的有利条件。
在《星际信使:宇宙视角下的人类文明》一书的最后,泰森引用了19世纪教育家霍勒斯·曼的一句墓志铭。恳求你把这句临别赠言珍藏在心中:
“在你为人类赢得一些胜利之前,要以死为耻。”
(源自“新京报”,有删节)
责编: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