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医家于风八《医医医》医学人文思想探析*

2024-01-27 13:26
中医文献杂志 2023年4期
关键词:医方医家医者

刘 鹏

广州中医药大学(广州,510006)

于风八,是曾客居广州的桂林籍近代医家,著有《医医医》一书。作为近代中医学术史书写范式中的“非核心”医家,虽然学界既往对其关注并不多,但他当时在岭南地区也颇有医名。例如,据1916年9月13日《陆荣廷呈报在肇庆接任粤督致黎元洪电》所载,陆荣廷之病“适国手于风八先生至肇,一经诊视,症结了然,服药有效”[1]。今人刘小斌、郑洪等所编《岭南医学史》“晚清岭南中西医学术汇通医家”一节中对其有专篇介绍[2],但对其生平语焉不详,仅采《清稗类钞》所载而已。基于此,本文拟对于风八的生平及其《医医医》一书的医学人文思想略作补充阐发,希冀对既往研究有所完善。

生平及成书时代背景

《粤西画人表》(民国时期广西桂林孙濌所著《粤西画识稿》《粤西画人表》,为今知最早系统搜集、整理和研究广西古代绘画史的专著,但均未能刊行。其中部分内容编入1934年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的《中国画家人名大辞典》,遗稿藏于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图书馆[3]1)载:“于今,字今天,号风八,桂林人,于建章侄。”[3]500又《清稗类钞·艺术类》“于风八欲医医”载:“桂林于风八,一号孟今,久客广州,绝意进取,专一于医,为羊城之当道巨室所崇奉,争出重金以延致之。”[4]另,《清稗类钞》“以天文数目之字合为字”中云:“光绪中粤西有秦书祥、于夔者,结友十人讲学论道,其取字甚奇,第一字皆属天文,第二字皆属数目。秦字云五,取义于五色云也。于字风八,取义于八方风也。”[5]可知,于今,又名于夔,字新天、今天,号风八、孟今。

关于于风八生卒之年,据民国时期韦绣孟《茹芝山房吟草》载《敬步于新天先生今〈六十自述〉率成六首》第六首中的注文“君现营宅第园亭于伏波山侧”[6]377,以及《丁巳夏月于新天先生华厦落成敬贺六首》[6]381-382,推断于风八的生年大致为咸丰八年(1858年)。又据徐绍桢所作《己未在苏州闻于风八之丧诗以哭之》[7],于风八去世当在1919年。关于于风八事迹,由徐绍桢所作《己未在苏州闻于风八之丧诗以哭之》“人方重圭璋,君乃绝羁绊,愿为山海狂,不取勋业烂”[7]句自注,可知于风八在当时颇具医名,曾因医治好袁世凯智囊杨杏城亲属之病,而被杨杏城推荐给袁世凯,但辞而不就,可谓是知晓时局、深明大义之人。

由《医医医》卷前广州番禺举人徐绍桢所作序文以及于风八自序,可知该书当成书于宣统元年(1909年),此时正是中西文化与医学彼此碰撞、交流与融汇之时。广东作为近代西医传入中国的前沿地区,时人因之较早接触和学习西医。面对西医的冲击,于风八自序云:“发愤而着此编,名之曰《医医医》,一以寓一字三叹之意,一则先求有以医医之医也。”[8]257与近代广东中西医汇通代表医家,如新会陈定泰及其孙陈珍阁、南海医家朱沛文等关注的焦点有所不同,《医医医》的主旨并不在于医学理论,而是中医的改革发展之路。不过,《医医医》中也有涉及中西医理的比较与汇通,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以“气化”来诠释中医学身体观关注的焦点,以及与西医相比较而呈现出的特色。例如,于风八言:“人唯有生气,方有气化传变,既死则气已绝而无迹可寻。”[8]268这种“气化”诠释,在近代诸多广东医家的著述中也可见到,如朱沛文云:“洋医但据剖验脏腑之形状,未尽达生人脏腑之运用,故逐物太过,而或流于固。”[9]

《医医医》的医学人文思想

《医医医》共3卷,分别名为“朝廷对于医者之医方”“世界对于医者之医方”和“医者自医之医方”。全书篇幅不大,总计20 000余字,其中卷三内容最多,约占全书的2/3。是书的内容主旨,分别从政府管理、社会民众和医者自身3个视角针砭时弊,以期中医学能有更好的发展。《医医医》作于百年之前,虽时过境迁,但书中所批评的诸多社会与医界现象今天依然存在,作者给出的建议仍然具有启迪意义,现择其要者简陈于下。

1.医道精微,医者自身素养有待提升

于风八自序的第一句感叹便是:“医之为道,广矣大矣,精矣微矣,危乎危矣!举凡古今中外,学问事业,无有难于此者矣。”[8]256医道精微,如此之难,但习医者却经常是读书不成、才不堪用之人,“方今吾国医界,皆为读书不成、他业不就者之逋逃薮”[8]256,正因医者群体自身素养不高,以医求利,心中不乏轻贱医职,就成为很普遍的现象。

对于如何提升医者的自身素养,于风八给予的建议,可大致分为修养与学养2个层面。

首先,于风八认为医学的定位不止于医学技术的治疗本身,其曰:“名为卫生去疾之道,实不止于卫生去疾已也。盖合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道,而一以贯之,且更有难焉者也。非探天地阴阳之秘,尽人物之性,明气化之理,博考古今,随时观变,汇通中外,因地制宜,而又临事而惟澄心定灵,必不能语于此。”[8]256这种认知,与中国古代医家对医学知识体系和医者自身定位的传统认知一脉相承。如《黄帝内经素问·气交变大论》中云:“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10]273于风八强调医者的个人修养,“务从正心博学为体,而以继往开来为用”,并且把“正心之说”作为医者“自医之第一方”[8]269。另外,倡导博学广涉,诸如经、史、子、集中“不明言医而于医道有合者”,也需要心领神会,此所谓“无字句间之医也”[8]270。

其次,从医者的医学学养,或者说如何提升医者的专业知识水平来看,于风八倡导中医教育的早期化,“凡识字读书之始,必兼习医”[8]262。从知识学习来看,总体而言是中医传统典籍、中国传统文化经典与西医著作的结合。于风八认为,开始识字读书之时便当读《黄帝内经》《黄帝八十一难经》《伤寒杂病论》《针灸甲乙经》等中医理论经典,配合四书五经及《尔雅》等传统文化经典,然后再读《神农本草经》《长沙方》等本草方书,以及历代中医名家著述。当时社会流行的西医书籍也应择其要者,依次阅读。至于《千金方》《外台秘要》《圣济总录》《证治准绳》《古今医统》《名医类案》《三因方》等相对大型的中医综合著述,略为涉猎,以备参考即可。[8]269-270

具体而言,于风八所列的上述学医顺序,与许多医家相比,也颇显其个人心得新颖之处。例如,他认为学医最忌先看本草与方书,以免仅仅是“略识药品,聊记汤头,凑杂成方”,而对于天地阴阳、五运六气、人身经络脏腑、病机脉情等医理则“全无理会,毫无觉察”[8]270。他批评当时许多医者急功近利,没有经过对医理典籍的深入学习,粗习本草方书便临证,“偶然幸中,自鸣得意”,而且“人有见之,亦谓知医”,殊不知实则是“误尽苍生,终无入道之日”[8]270。而且,正是缘于对经典医籍学习的强调,他对于明清以来的诸多本草方书通俗读物,如汪昂所撰《本草备要》《医方集解》、鲍相璈所著《验方新编》等,并不太看重。在他看来,这些通俗医书在当时最为盛行,许多人以为“医道尽于此矣”,诸多病家也“为彼辈先试其手,及至辗转贻误”[8]270。同时,于风八的这种习医认知使他呈现出浓郁的尊经重古的色彩。所以,今天中医学术史叙写中诸多明清名医,如薛己、赵献可、张介宾、李中梓、陈修园等,并不为于风八所看重,“其实于医道仍是隔靴搔痒”[8]270。

2.转移风气,政府对于医者利益的认可与激励

除了上述医者自身弊病的革除,于风八认为,对于政府而言,认可医者的经济利益是医者生活的基础保障,“医所以去病卫生也,无论良否,能舍金钱以生乎,抑或天别与医以金钱乎?”[8]264进而将其作为激励医者的重要举措,其曰:“转移风气,端在朝廷,然总不越乎名与利二者之妙用。”[8]262当然,以名利作为激励,必须也要明申处罚,“故上赏者为医医之先声,而严罚者又医医之后盾也。此者朝廷医医之良方也”[8]263。

于风八认可名利对于医者的合理性,并建议将其作为政府改革医学的“医医之良方”,并非是耽于物欲的过分之求,而是基于当时社会民众普遍重利轻生,以及对医生职业的轻视和对医生正常经济收入的低化预设,而做出的合理建议。所以,对于卷一“朝廷对于医者之医方”的客观评价,需要结合卷二“世界对于医者之医方”对当时社会民众就医习俗的针砭,才能有更加合理和全面的认识。

于风八感叹:“其至一钱如命,或竟要钱不要命,或且得命又思财,此世界之普通病,即所以致医之病也。”[8]264“岂不曰以利为利,谋生之事大,而卫生之事小耶。亦何轻重失宜至是耶。”[8]265不仅如此,传统社会大多以医为“小道”而轻贱医生职业的认知,更是让时人普遍重利轻生的趋向反映在了患病就诊时对医生诊疗收入的轻贱上。正如于风八所言,“尤可怪者,平时既以小道贱工视之,而临病时又以神仙望之,岂小道贱工中有神仙游戏耶?自问当亦哑然自笑”[8]264。

3.医道通于治道,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先导

将医学之道与国家治理之道相比拟,自先秦两汉开始便是中医的传统。例如,《左传·昭公元年》所记载的医和六气致病之说,其初衷是以医理规劝晋侯。在《黄帝内经》中诸如“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10]9-10医道与治道相通的表述,更是比比皆是。于风八秉承这种认知传统,认为“医道无一不通于治道,治道亦无一不通于医道,未有不谙治道而能医病者,亦未有不精医道而能治国者”[8]262。

除了对上述传统认知的延续,于风八“医道通于治道”的提出,在很大程度上还有对近代中国内忧外患社会现实的考量,特别强调医道“即如强种强兵,犹为密切关系”[8]256。在他看来,中医与中国文化不仅是中国传统的代表,而且与西方相比还具有一定的优势,“中外交通以来,吾国无事不落人后,其犹有可望胜于他人者,医学、文学而已。文学之妙已造其极,毋庸赘言,医学虽当晦盲否塞之秋,而胚胎于黄农,萌芽于岐景,固已久矣!”[8]256。因此,可以将中医学作为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先导,“渐以吾国医道之衣冠文物输入列邦,而为开通外人之导线”[8]262,“如有伟人起而振之,引而伸之,交而通之,郑而重之,大可冀放奇光异彩于环球上”[8]256。

结 语

与于风八所处的时代相比,中医发展的社会环境、国家政策背景等早已发生巨大变化。因此,本文以上所论,目的并不是生硬地刻意去寻求《医医医》的“现代性”,而是当今天的中医发展依然会或多或少遇到与百余年之前于风八同样所面临的问题时,其诸多新颖思考仍然具有启发。例如,他对于医者综合素养的强调,不失为当今中医教育纯科学技术视野下有弱化人文教育倾向的警示;对于医生合理经济利益正当性的强调,对政府保障医生经济利益的呼吁,依然是今天政府卫生管理的重要课题;对于中医学在中华文化对外传播过程中先导性地位的认识,诚然有轻视西医的时代认知局限,但在今天却逐渐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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