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龙,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儿童文学和创意写作研究。出版长篇小说《瓦屋山桑》等20余部。在《中国社会科学》《人民文学》等期刊上发表论文和文学作品200余篇。曾获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奖、中国图书奖、宝钢优秀教师奖等。
弃婴、继子、单亲……林彦的儿童小说《青花》讲述了一系列错综复杂的苦难成长故事。然而,与庸常的苦难叙事迥异的是,讲述不动声色,语调平和冲淡,冷静得出乎意料。自始至终,不诉苦,不刻意拔高经受苦难之后获得的所谓历练价值。大多数时候,面对残酷的现实,诉苦并不能消解苦难,甚至毫无用处。别无选择,只能默默承受。苦难就是苦难,对于当事人来说,往往痛彻骨髓,甚或是无法承受之殇。没有谁生来就甘愿遭受苦难,苦难通常不请自来,当事人不得不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因此,刻意拔高苦难之美,残忍且畸形。
《青花》难能更可贵的是,直面苦难,笔调从容、淡定。四月被姨妈送到保育堂那天,小小的她相当抗拒,异常惊恐。但是,她显然明了,她没有任何选择的可能。“她真的想哭,又不敢哭,只好紧紧捏着一块炒米糕,那是临走之前盼娣塞给她的。”她紧紧攥着的那块炒米糕,是她唯一的安全感。当爸爸的亲生女儿四月出现在家里时,小末知道,自己面临被“退货”的危险。虽然不愿离开这个并不完整的家,但小末并未表现出死乞白赖的样子。无须赘言,他心知肚明,那两个和他有瓜葛的家,事实上都不属于他,他只能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四月和小末,都是需要呵护的孩子,却过早遭逢了命运的放逐。然而,作者对于他们的怜惜却相当隐忍,更无意在苦难的表层浪费笔墨。颇为惊艳的是,叙说张弛有度,点染轻重适中,让他们身上漫溢出被苦难洗礼后的风度——即便年少,当苦难袭来,不怨天尤人,决不畏缩逃避,尽可能让自己歪歪扭扭地长大。而且,作者于苦难的缝隙中描摹出美好的人情与人性。诸如,四月和小末萍水相逢,不是姐弟而胜似姐弟的手足情;四月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其他弃婴的姐妹深情;四月和养父养母之间血浓于水的骨肉之情……这里,温暖的人情、温润的人性、纯质的善与爱,超越了血缘,令人感慨,更令人肃然起敬。
《青花》这种淡抒情笔调,还体现于对江南风土人情的细致描绘。作者颇有耐性,并不急于推进故事情节,从而蓄意让故事跌宕,增加阅读的快感。相反,总是在叙事的关节点,放缓了讲述的节奏,进而铺陈人物活动的“江南”环境。纵横交錯的河流,流动着水乡泽国的婉约。江南独有的青花刺绣、荷叶粑等苏南小吃,还有与民俗相关的诸多物什,时不时闪现在字里行间。看似闲笔,抑或节外生枝,却又丝丝入扣嵌入人物的日常生活之中,且与人物或明快、或阴郁、或淡然的性情相契合,既增添了作品的文化意蕴,又彰显了主人公独特的气质内涵。
此外,《青花》的淡抒情还体现在语言的素朴、简约。比如,四月被姨妈送往保育堂,一路上,四月惶恐不安而又束手无策。作者不愿浓墨重彩展现四月经受的巨大心理灾难,却又不得不借环境描写来烘托四月内心的熬煎。“路上洒了几点雨,船在细雨和石桥下穿行,一个个的桥洞看不到头。”这样的表述仍旧可谓惜字如金,不忍过多落墨,反而生成了欲说还休、骨鲠在喉的浓烈感染力。姨妈差不多强行将四月从养父家带走,送到生父家。四月和养父母多年相濡以沫,彼此情感真挚,这无异于骨肉分离的人间惨剧。然而,作者并没有纵情书写四月和养母抱头痛哭,“车已经开了,把母亲扔在了夏日空白的阳光里”。短短二十字,人物寡言少语,似乎人情凉薄。然而,“扔”和“空白”,已把炼字的功夫做足,更让读者感受到了母女天各一方的彻骨之痛。
一句话,《青花》的淡抒情笔调,却生成了令人沉思移时的强劲感染力。掩卷之时,心中犹有诸多情结未能释怀,思绪仍旧萦绕在作品所营造的清淡而令人咂摸的意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