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狐狸

李倩军

1

说出来怕你不信——我见过雪狐狸。

就是故事里常讲的雪狐狸啊！

小时候睡觉前，我总是央求奶奶讲雪狐狸的故事。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常枕着奶奶瘦瘦的胳膊，沉浸在故事神秘的氛围里，眼皮慢慢低沉，滑入花香弥漫的梦中。

雪狐狸的故事叫我又爱又怕。据说见到雪狐狸，向它许下心愿就能灵验，可如果不小心被雪狐狸勾去了魂，人就会变傻。什么雪狐狸报恩啊，雪狐狸驮着迷路的孩子回家啊，雪狐狸喜欢捉弄蠢人啊……奶奶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我都听腻了。

“换一个新故事吧！”我对奶奶说。

“好啊。”奶奶答应着，然后她压低了嗓子，讲了一个新的，我从来没听过的故事。

2

“那天，我带你去给太姥姥扫墓……”

“哪天？是上星期我们一起去花篱村那天吗？”奶奶刚开口，就被我打断了。

“是呀。”奶奶点点头。

太姥姥是奶奶的母亲，生前住在花篱村，死后也葬在那里，离我们村子大约有八里路。

那天一大早，奶奶就挎着一个柳条编的小篮子，篮子里装着头天夜里蒸好的大胖馒头，带着我向花篱村出发。

通往花篱村的小路是条被人们脚步踩得结结实实的黄色土路，路两边是大片大片刚刚抽穗的麦苗和黄灿灿的油菜花儿。我的步子小，奶奶走得慢，每走一小段，我们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我仔细回想着那天发生的事，问奶奶：“雪狐狸呢，我怎么没看见？”

“雪狐狸呀，就在你太姥姥的坟墓后面。”

唉，难怪！一到太姥姥的墓前，我就被一只黄色的蝴蝶吸引，逮蝴蝶去了。我摇头叹气，为自己错过了雪狐狸感到遗憾。

“凤银——”奶奶模仿着雪狐狸的叫声，“那时，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不能答应，会被勾了魂儿的！”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紧紧抓住奶奶的手。

奶奶眯起眼睛，陷入回忆：“我循声望去，看见一只浑身雪白，皮毛光滑得像缎子一样的小东西，是雪狐狸！它从你太姥姥的坟墓后面闪出来，直直地瞧着我。”

“您许愿了吗？”我问奶奶。

奶奶点点头，慢悠悠地开口：“我和雪狐狸说，我的银镯子不见了，希望它能帮我找到。”

“它答应了吗？”

“雪狐狸让我回家去，等到晚上十二点，就能找到镯子。”

“那后来呢？”我裹着棉被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

“那天回来，你走累了，身子一挨床就呼呼睡着了，当然不知道啦。我等啊等，等到半夜十二点，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我睁大眼睛，耳朵也竖了起来，生怕听漏了。

“窗外面的风啊刮得呼呼响，屋里的灯啊明明灭灭闪了三回，光再亮起来的时候，雪狐狸就从门外进来了，嘴里衔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它没有开口，我却听到空中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

讲到这里的时候，奶奶用手指捏着鼻子说：“这镯子是你的吗？”

“找到了？”我感到后背一阵发紧，连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奶奶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个蓝底白花的小布包，一层一层地掀开，里面果然躺着一只闪闪发亮的银镯子。

“是镯子！”我跳起来，凑上前去瞧那只镯子。小小的镯子身上，盘着一只活灵活现的银凤凰，在灯光下闪着神秘的光芒。

奶奶把镯子捏了捏，轻轻套在我的手腕上。

“等我长大了，就骑车驮着您去花篱村。”我开心极了，抱着奶奶的胳膊摇啊摇。

3

还没等我长大，奶奶就离开了我。

我是奶奶从野地里捡来的孩子。奶奶说有一次割草的时候，见到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她追着雪狐狸，走着走着就听到一个小孩子的哭声，那个孩子就是我。

是奶奶把硬硬的干粮嚼碎了，一口一口喂我长大。在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夜晚，也是奶奶讲着雪狐狸的故事哄我入睡。

奶奶走后，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每天在野地里游荡。

有一天，我在野草地里逮蚂蚱，抓来的蚂蚱装满了罐头瓶。我也跑累了，躺在一棵四五个孩子都抱不过来的大柳树下休息。阳光透过柳叶细窄的缝隙落在我的脸上，晒得我昏昏欲睡。

那种熟悉的花香，再一次随着梦境潜入我的意识。什么花儿的味道这样清爽甘甜呢？我深深地呼吸着，身心松弛下来。

眼前的世界渐渐蒙眬。突然，我看到远远地走来一个女人。虽然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在笑，那笑藏在她月牙儿一样的眼睛里，装满了那一对小小的酒窝，就连每一根随风飘舞的发丝上，都荡漾着欢快的笑意。她朝着我的方向走着走着，越走越快，然后跑了起来。

我的心变得柔软起来，也情不自禁地伸开双臂，向着她奔跑……

“野孩子！”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瞬间从梦中惊醒，不知什么时候，那几个经常欺负我的坏孩子又来了。

我那只装满蚂蚱的罐头瓶，现在也落到了他们手里。

“什么破玩意儿。”领头的孩子皱着眉头，瞥了一眼手中的罐头瓶，随即把瓶子高高举起，用力摔在地上。

随着一声脆响，我的心猛地一颤。尽管那天的阳光是那么明亮，我却仿佛又一次跌入了深深的黑暗，那里除了我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只剩冰冷的、无边无际的恐惧。

“这镯子看起来还不错。”那孩子盯着我的手镯说，手已经朝我伸了过来。

但这一次不同以往，我摇了摇头，把戴鐲子的手藏在身后。

我的拒绝让那个孩子感到意外，他微笑着的嘴角耷拉下来，向其他几个孩子打了个手势。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后背就重重挨了一拳，我栽倒在草丛里。等我咬着牙爬起来，还没站稳，又被一个孩子狠狠踢中膝盖，钻心的疼痛迅速传遍全身。

毒辣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那么长，长到将我完全覆盖在阴影里。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身上，我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长久以来隐忍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我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发出疯狂的嘶吼：“啊——啊——”

奶奶的话没错，当我变得不好惹了，他们反倒落荒而逃。

直到他们走远，我的眼泪才滑下来——我的镯子不见了。

我趴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翻着草丛寻找。

后来，后来我就见到了雪狐狸。

4

先是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还没应声儿，便看到不远处闪现出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

果然，和奶奶故事里说的一样，它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在我面前，美丽的蓝眼珠灵动极了。

刚才叫我名字的就是它吗？

想到这儿，我用手紧紧捂住嘴，害怕不小心答应出声。

就这样，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忽地，雪狐狸打破了这沉寂，转身向前奔跑起来。

那一刻，我忘了伤痛，紧跟其后追了上去。可雪狐狸是那样轻盈、那样敏捷，就算我跑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还是被它远远甩在了身后。

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雪狐狸已经没了踪影，空荡荡的田野里只剩下我自己。

那真的是雪狐狸吗？

我大口喘着气，犹疑着转过身，一个白色的影子再次闪过。

这一次，它不慌不忙地在我身边的野玫瑰丛前停了下来。阳光为野玫瑰火红的花瓣勾了一道金边儿，雪狐狸走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前，低下头，全神贯注地嗅着。

多么叫人陶醉啊，那芬芳的野玫瑰。

可那会儿的我像着了魔，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追上雪狐狸。

然而就在我屏着呼吸，轻轻走过去，伸出手指就能触碰到它的时候，它却轻盈地一跃，再次跑走了。

接着，我的耳边响起了雪狐狸的歌声。是的，那是只有雪狐狸才能发出的声音，是那么悠远空灵：

“离别的亲人啊

牵挂一生

勇敢的人啊

不畏荆棘路远……”

雪狐狸唱着，往野地深处跑去了。

那片野地像是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

我跟着雪狐狸，跑过一片泥泞湿地，全然不顾溅得满身泥巴。又穿过一条荆棘小路，尖锐的树枝刺破了我的衣衫，划伤了我的皮肤。后来我闖进一片柳树林，一阵风呼啦啦吹过，我空空荡荡的衣服里灌满了风。柳树长长的枝条摇摆起来，空中飘起了数不尽的、雪白的柳絮，一时间林中像下起了雪。

我陷入一片白色的天地，好像周围已不再是春天的田野，而是冰天雪地的冬日世界了。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雪狐狸的歌声忽远忽近，像是从缥缈的异乡传来：

“无畏的心啊

不惧凶险磨难

思念的人啊

守护一生……”

我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可依然倔强地向前跑着。

歌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重叠，我仿佛看到了许多只雪狐狸。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又都不见了。

正懊恼时，风渐渐停了，歌声低下去了，周边一下子安静起来。

我的眼前神奇地闪现出一处老屋，烟囱里升起来袅袅炊烟，是奶奶家。

多么熟悉的地方啊！

我却局促起来，揣着惴惴的心，走上前轻轻叩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开门的人正是奶奶。

“奶奶！”我的眼圈儿红了。

奶奶笑着朝我招手：“来吧，来……”

说不出哪里奇怪，我迈着僵硬的步子跨进去。

奶奶递过来一个棉花糖：“吃吧，小孩子最爱吃的糖。”

我不由得伸出手去。

可就在碰到奶奶衣袖的那一瞬间，一种冰凉的感觉传遍全身。

“不，我不吃！奶奶说过，吃糖坏牙齿，你不是我奶奶！”

“呵、呵、呵——”奶奶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发出尖细的笑声。

奶奶的笑容模糊起来，身形渐渐矮了下去，最后化成了一只雪狐狸。

我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呵、呵、呵——”雪狐狸笑得停不下来，紧接着，好像有许多只雪狐狸都跟着笑起来，笑声一声比一声更长。

在遥远的橘红色的天边，夕阳像一颗燃烧着的火球，向着辽阔的麦田坠了下去。空中的柳絮还在飞舞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让人无法呼吸。

忽然，所有的柳絮滚成一团，疯了一样向我扑过来，像是要把我吞没。我想呼喊救命，却像被柳絮堵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怕，那些都是纸老虎。”是奶奶的声音。

“啊——”我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我伸出拳头用力地朝着柳絮化成的怪物打过去。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的拳头刚刚碰到它，它便四散在空中不见了。

那些雪狐狸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只有一只雪狐狸留下了，就是我最初遇到的那只美丽的雪狐狸，它温柔地对我说：“你有什么愿望吗？”

和我听过的所有关于雪狐狸的故事都不一样，我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

“我想奶奶了。”我说。

话音刚落，奶奶就出现在我面前。

花白头发，蓝布褂子，腰上系着干干净净的白围裙，千真万确是我日思夜想的奶奶啊，连身上的味道都一模一样。

“奶奶——”我扑进奶奶怀里。

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和委屈，在这一刻释放出来，我在奶奶怀里哭着睡着了。

睡梦中，我依稀听见雪狐狸的声音说，往东边走，去一个长着大槐树的家。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野地里那棵四五个孩子都抱不过来的大柳树下。柳絮飞舞着，雪白的，像云朵、像棉花糖一样的柳絮。

5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雪狐狸不见了，奶奶也不见了。

那个在野地里丢失的银镯子，却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我的手腕上。

脸上的泪痕还在，镯子也是温热的。

我擦干眼泪，脚下好像生出了无穷的力气，拔开腿向村子东边跑去。

我拼命地跑，路上遇到了那几个坏孩子，但这一次他们没有追上来。我跑得太快了，很快就把他们甩在身后，只远远听见他们问：“你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只是不停地跑。

那条路那么漫长。

跑到夜幕低垂，我大口喘着粗气，来到了一棵结满串串晶莹花朵的大槐树下。一阵风吹来，雪白的花儿簌簌飘落，像无数朵方糖融化在空气中。

那个清甜的，萦绕在我梦中的芬芳，在周围荡漾开来。

这才发现我站在一个干净整洁的院子里，从屋里走出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女人，那双像月亮一样弯弯的眼睛，我分明已经在梦中见过无数次。

女人见到我，就把我拥在怀里，她看着我手上的镯子，笑着笑着又哭起来。她或许是想到了自己当年如何为女儿胖胖的手腕戴上镯子，或许是后悔没有看好女儿，弄丢了她，也或许是为了这失而复得的命运。

在女人柔软的怀抱里，我的眼皮沉重地抬不起来了。大概是这一路跑得太累了，好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了母亲，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防备，不管不顾地想要大睡一场。

从那以后，我又有了家，那个飘着淡淡的槐花香味儿的院子里，总是满溢着甜蜜的笑声。

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怕过任何坏孩子，也没有惧怕过任何事情。我还是会常常思念奶奶，也常常想起奶奶的话：

“不要怕，那些人也好、事也好，都是纸老虎。你强了，它就弱了。”

后来，我学会了骑自行车。闲来无事的时候，我经常骑着自行车去寻找那片有着大柳树的野地。

我期盼着能再遇到雪狐狸，让我再见一次奶奶，好实现我当初的承诺——用自行车驮着奶奶，再去一次花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