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
1
烟袋斜街烟袋斜
斜街里头卖铜鞋
铜鞋箍住你的脚
让你想跑跑不了
小时候,我们经常唱着这首儿歌,在钟鼓楼附近玩耍。
钟鼓楼下的广场、铸钟娘娘庙、烟袋斜街以及银锭桥、什刹海,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也是我们的游乐场。
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因此常做的游戏便很简单——几条窄窄的布条儿,三五个小伙伴,用猜拳的办法决定由谁做“引路”的,余下的人便把布条蒙在眼睛上。之后,一个拽着一个的衣裳后摆,糖葫芦似的排成串儿,在“引路”人的带领下徐徐前行。
“烟袋斜街烟袋斜,斜街里头卖铜鞋——到哪儿了?”“引路”的不时提出问题来让蒙着眼睛的答。
蒙着眼睛的就赶紧抽抽鼻子,迅速作出應答。
“到老吕爷爷的火烧铺子了!”
“到哈把把(把把,汉族人对回民长辈的尊称)的羊肉床子(回民经营的羊肉铺子)了!”
答对了的,继续参与游戏,蒙着眼睛被牵着朝前走。答错了或答慢了的,会被“开除”出队伍,摘掉布条儿,充当看客。
“铜鞋箍住你的脚,让你想跑跑不了——到哪儿了?”
“到‘大酒缸’了!”每逢被牵引着来到烟袋斜街上的那家老酒馆儿门前,一般所有被蒙着眼睛的孩子都能答得对。
因为,老酒馆儿里面透出来的酒气很浓重,清冽而醇香,不必抽鼻子都能“听”(老北京管闻叫听)得到,真真儿的。
烟袋斜街上的那家老酒馆儿叫“义和轩”,一个很雅致的名字。牌匾挂在铺子门楣的正上方,紫红色的衬底,蓝色的字,大气且明晃晃的。
不过,却从没人那么叫它。
我从来没听有人喊过“义和轩”三个字。
无论大人和小孩儿,无论男人和女人,都只称呼它为“大酒缸”。老酒馆儿掌柜的杨爷爷似乎也是默认了的,就连他自己个儿,都时常把“大酒缸”挂在嘴边上。
“那什么,有工夫到我大酒缸来,纯粹的二勒子(二锅头),管保不掺一滴答水!”他总捻着嘴边儿上的胡子,笑眯眯地招呼着老顾客、老街坊。
2
“三爷、二大伯,擦黑儿(傍晚)我做东,烟袋斜街大酒缸,不见不散了您呐!”在胡同儿里,时常会听见有人这么相约着说,“得嘞,就依您!烟袋斜街大酒缸,我候着您啦!”
那时候小,我总是闹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叫杨爷爷老酒馆儿的名字“义和轩”,却把那间有着百年历史的酒馆儿,直截了当地称作“大酒缸”呢?
后来,随着年龄增大,我跑的地方多了,知道了更多的酒馆儿,名字也都非常好听、雅致。比如东四牌楼的“聚友斋”,西单牌楼的“天然居”,等等,可人们仍旧不提它们的名字,一律的,也称之为“大酒缸”。只不过是在“大酒缸”前面,加了东单和西单而已。
“‘大酒缸’是酒馆儿的外号吗?还是小名儿呢?”我曾经这么问过我爸爸。
“那可不是外号,更不是小名儿。”我爸爸告诉我说,“把酒馆儿称作‘大酒缸’甚至是一种尊重、一种亲近,更是老北京百姓的一种习惯。”
我爸爸还说,北京城里所有的酒馆儿,都是被称作“大酒缸”的。
跟杨爷爷的老酒馆儿一样,其实,所有的酒馆儿都有着自己的名字,有着自己的字号,如“和益公酒铺”“合义盛酒铺”“四友轩酒铺”之类的,字号相当雅致,匾额题字均出自书法名家的大手笔。但京城的老百姓喝酒,讲究直来直去,只认地儿、只认酒,不大关注牌匾,于是,字号便没那么重要了。什么益公啊,什么合义啊,什么斋什么轩啦,怪绕搭人的,就不去记。渐渐地,酒馆的名字就被忽略了,被通俗、简便的“大酒缸”仨字给代替了——这大概就是习惯,或说是老北京人的任性吧。
3
老北京的酒馆之所以被唤作“大酒缸”,其实也有它的行业特点,或说是内部因素的。
行业特点来自它们相似的格局。
先说门口的幌子。
各家酒馆儿除了门楣上挂着的牌匾之外,一般还要另设标志物招揽顾客,也就是幌子。有的会在门口插一面红色或黄色的大旗,当然,旗子上面一般印着一个硕大的、明晃晃的“酒”字。在有风的日子里,那酒旗飘荡起来,呼啦啦的,旗上的“酒”字呼之欲出,煞是醒目。也有在门框上挂一只大酒葫芦的,虽然上面不写半个字,但即便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也能知道那是酒馆儿的专用标志。还有在门前的空地上摆一只更具说明力的酒壶的,酒壶一般为锡制,超大。银白的颜色,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仿佛是酒神伸出的无数只小手,在向路过的人们发出“召唤”。
再说室内的布局。那大概便是“大酒缸”得名的因由所在了。
老北京的大小酒馆,推门儿进去,无一例外,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缸”。那“缸”体硕大,被井然有序地摆放在厅堂之内。
当然,杨爷爷的“义和轩”也不例外。杨爷爷的老酒馆儿,营业面积有两间屋子,厅堂里分两排,摆放着六口大缸,那缸跟我们孩子的身高相差无几,三个孩子伸直了胳膊都合围不了。
那么,酒馆里摆放那么些大缸干什么用呢?
第一, 存酒。这是显而易见的了。
第二,便不为现代的人们所知了。
大缸还有妙用。
把它们有序地排列在酒馆儿的厅堂里,埋入地下三分之一,酒缸上边儿再盖一个朱红油漆的圆形盖子,盖子四周裹上红布裙边,酒缸肚上贴一张红纸,上书“财源茂盛”“财源广进”等字,四周再摆放几张长条木板凳。
它就变成了什么呢?
桌子!名副其实的酒桌!
不能不佩服北京城里老酒馆儿经营者的聪明和智慧了。
大缸存好酒,被埋入地下三分之一,降低了高度之后,还可以当酒桌儿使用。而客人们围坐于酒缸周围,伴着酒香,闻着酒香,品着酒香,不能不说是一件一举多得、十分惬意的美事。
还有更让人意想不到的呢。
那便是“大酒缸”里酒好喝、勾人的奥秘所在。
原来,那酒缸被深埋于地下,还有更加灵魂性的作用——增加酒的品质。大缸埋于地下,酒和地气相沾、相容、相浸,便更增加了它的浓香和清冽,更具备了柔和、甘美,让人欲罢不能、回味无穷的曼妙。
4
前不久,看了一部描写老北京民俗风情的电视剧。剧中的一个重要场景,便是街头上的老酒馆儿。老酒馆儿的门楣上挂着老大的招牌,招牌上书写着三个大字:大酒缸。老酒馆儿之内的地面上摆放着几排大缸,大缸旁边儿,围坐着一桌桌客人。客人们要酒点菜,好不热闹。镜头一转,来到了充滿紧张气氛的厨房。炉火升腾,厨师繁忙,刀声、铲声、喊声响成一片。一番炉火和铁锅、炒勺的“交响曲”之后,伙计便托起了热腾腾的菜品穿梭于酒缸之间了。
其实,这是剧中的几处谬误。
首先是字号,不能直书“大酒缸”;其次是大缸,应该深埋于地下;最为致命的,是炒菜。
老北京的“大酒缸”里,是不经营炒菜的,也不卖饭,用行话说是“不动火”的。“大酒缸”是纯粹喝酒的地方。
顾客走到柜台前,递上钱,掌柜的抄起手边的小黑碗和木提(打酒的度量工具),揭开酒坛子的w布盖子,将酒提伸进坛中,哗一下子将酒打出来,倒进碗中。
顾客接了酒碗,自己个儿找地儿就座。
不过,“大酒缸”里除了卖酒,会附带卖些花生米、炸虾、干炸鱼、拍黄瓜、煮毛豆、饹馇盒之类的凉菜。若有顾客需要其他的饭菜,可以请店里的伙计帮忙跑腿儿,到邻近的饭店里或摊位上去“端”。
因此,但凡是“大酒缸”的门前,都是十分热闹的景象。卖各式小吃、小菜的,甚至是卖饺子、面条儿的,都会聚集于此。摊位一个接挨着一个,叫卖声此起彼伏。
当年,著名的“爆肚张”就在杨爷爷的“义和轩”门前支摊儿爆羊肚,供酒客们享用。更有那卖“半空儿”(没有成熟便被拉了秧的花生)的。他们的吆喝声总是勾着我们这帮孩子的心魄——“半空儿嘞,多给!”我们若是得了一两分钱,便忙跑到“大酒缸”的跟前去,那卖“半空儿”的见了,便会把双手伸进篮子里去,使劲一捧,捧出一大把来递给我们。
因此,“大酒缸”门前,便成了一个小型的“商业圈儿”。这是京城里任何一家买卖铺子都比不了的。
5
既然“大酒缸”门前是一个小型的商业圈儿,爱凑热闹的小孩子们便是少不了的。于是,烟袋斜街上的“大酒缸”便也是我们的游乐场处。
一般都是晚上。
杨爷爷为了顾客盈门,不惜破费,买了一台收音机。那个时候收音机被称作是“戏匣子”,是非常昂贵的稀罕之物。
戏匣子每天都播放相声和评书联播节目。因此,每到了钟点儿,我们一帮孩子都会跑到“大酒缸”里去“听蹭儿”(不花钱)。
杨爷爷作为生意人,极其和善。不轰,也不撵,更不嫌乱,任意让我们靠近了柜台收听。
不过,为了报答杨爷爷,我们也会帮他些忙。比如在伙计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帮着客人到邻近的饭馆儿去“端”菜。有一次,客人在“大酒缸”门口要了饺子,却又想过一遍油,吃炸脆了的,于是,我们便把饺子端到酒馆儿之外的另外一个摊位上,那里常年支着一口油锅,温着火,专一等着“大酒缸”里的买卖。
“大酒缸”做生意,最讲究诚信。伙计帮着顾客买菜、买饭绝不会克扣,而“大酒缸”在结算账款的时候,也决不会从中获利。不过,顾客们结账,也不会斤斤计较、小里小气,多多少少会给“大酒缸”的伙计一点儿跑腿钱的。
因为我爸爸不喝酒,所以能到“大酒缸”里来吃饭,是极少的。
我印象最深的有那么一回。爸爸来到“大酒缸”招待朋友,我跟着过来玩儿,没想到,竟然瞅见了谭先生。
谭先生既是我们学校的先生,又是一个院儿里住的街坊。
谭先生平素要求我们十分严格,自己个儿也总是极其规矩,衣衫齐整、面不苟笑,走起路来也是一板一眼,严谨得很。
谭先生那么斯斯文文的人,平日里可是不常来“大酒缸”的。
但那天他来了,并且笑了。不仅笑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唱了起来。
那可是破天荒的事情。
一小碗酒下肚之后——或许还没喝完杨爷爷亲手端给他的那碗酒,他便卸去了平日里的架子,放松下来。先是解开了一贯紧扣着的领口,之后又撸胳膊挽袖子,做出了畅快不羁的动作,再之后,便端着酒碗站起了身子,在柜台上那架戏匣子的伴奏下,唱了起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
离月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