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中行
大酒缸
文/张中行
不久前,七八月之间,正北京最热的时候,一个朋友从上海来,时间是下午六时,我当然要招待晚饭。吃饭难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为了朋友也有思想准备,就先告诉他碰运气的计划,是直奔王府井大街,从北头起,先进萃华楼,能吃上最好,不能,迤逦南行,碰到哪儿是哪儿,碰见什么吃什么。他说好。于是照计划办理,先到萃华楼,看了看,站着等坐位的人比坐下边吃边喝的人还多。没办法,执行计划的第二步,迤逦南行。我忽然灵机一动,想起略南行向南,东安门大街西行西口内路北有个专卖蒸饺的小馆,因为价比一般店贵一倍,食客不多,估计一定如愿。向朋友说明此意,他也很高兴。于是前往,没想到入门一看,竟是空空如也。卖完了还是不卖了?问也无用。只好扭头向东行。好容易找到一个,北京所谓大路(中下等)饭馆,挤个坐位。饭菜都很坏,用上了上大学时期可以包一个月饭的钱数,总算解决了困难。
说起东安门大街,是上学时期往东安市场的必经之路,近年来很少到那儿去,连印象都模糊了。即如那个蒸饺馆,是这一次碰钉子时候辩认,才想起当年是个大酒缸,字号为义聚成。
关于大酒缸,除了长住北京,年过花甲,刘伶、阮籍一流人物以外,大概没有人知道了。这是一类商店的通称,有如油盐店、点心铺、绸缎庄之类。但比起油盐店等商业,大酒缸的特点尤其明显。就我见过的许许多多说,都是山西人所经营。有不少是家庭铺,夫妻共同经管,但女的照例不出面。规模都不大,门面一间,后面是住屋。前面这间营业室,左右两排,应该放饭桌的地方,放的是酒缸。缸很大,直径也许将近一公尺吧,上面盖着红漆木盖,周围放着坐凳。缸大多是一排三口,因为高,下部一节埋在地下。两排缸再往里,靠一边是柜台,台上放酒具、酒菜等,另一边是菜板、面板等,总起来是既供饮,又供食。大酒缸的营业,顾名思义,主要是卖酒,陈列几口大缸,我想是意在表示,所卖之酒既多又陈。其实缸都是空的,或多是空的,只能发挥一般饭馆桌子的作用。自然,如果顾客是文人墨客,那就还能体会到诗意,试想,这是坐在酒巴缸之旁,向里看,柜台上是大小酒具,两千年前,到临邛照顾司马相如,也许情景不过如此吧?自然,这里缺的是当垆的文君,那就设想为黄公酒垆,不是也好吗?
我酒量很小,可是也常常到义聚成去。目得是三种:一是破闷,二是省钱,三是吃简便而实惠的饭。多半是晚饭的时候去。入门,掌柜的照例说:“您来啦,请坐。”坐下以后,问喝几个酒(旧秤二两白干称一个,是大酒缸供酒的单位),热不热(热是用圆锥型铜酒具在火上加热),要什么菜,菜都是做好的凉菜,有煮花生仁、辣白菜、五香豆等,自己去挑选,一二分钱一碟。喝酒中间,掌柜的会来问,是不是在这儿吃饭,如果吃,是吃饺子还是削面,吃多少,因为只卖达两种。决定吃什么以后,他立刻动手做,材料是准备好了的,总是喝酒兴尽的时候,食物就送上来。做饺子和削面是山西人拿手活,都做得很好。总之,是费钱有限而可以酒足饭饱。
大酒缸,北京当年遍布九城,我因为离义聚成近,其他地方很少去。唯一的例外是前门外一尺大街路南那一家。那是一位也好逛书店的老朋友发现的,说是饺子特别好。一尺大街在琉璃厂东口外,东通杨梅竹斜街,确是很短。我听说以后,每次往琉璃厂,一定到那一家去吃午饭。饺子果然与众不同,味道清而鲜。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很少一个人到外面吃饭,因而同大酒缸的关系就越来越疏远,以至它什么时候绝迹也说不清楚了。大约半年以前,一个年轻人前往杭州,回来说曾抽暇往绍兴,到咸亨酒店看了看,真是鲁迅先生所写《孔乙已》中的样子,还卖罗汉豆。这使我想到北京的大酒缸,如果还有,能够到那里喝“一个热酒”,吃两碗刀削面,会多么好。
摘自《负暄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