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毅
母亲河的眼泪
文/王毅
我每次回家,真不忍目睹母亲河的衰老沧桑。那一河脏水如污浊的眼泪,漂浮的垃圾似道道皱纹,两岸的杂树则披头散发,而拦腰斩断河流的一条条土坝,仿佛是锋利无情的刀,把母亲河割得残肢断臂。这样的画面,一次次刺痛我的眼球,扭曲我的记忆。
我的母亲河原本不是这样的。
我的母亲河名叫内荆河,古名夏水,曾是长江的分支河流。我的故乡就叫沿河村。
大凡每一条河流都会烙上童年的印记。缺少河流的童年,快乐的时空何所倚呢?每次回家,我总是徘徊河边,去寻觅童年的脚印,回味内荆河的涛声,倾听龙舟竞渡的鼓点,吮吸水草的清香。那时候,每到夜深人静,常常可以听到河上行船的汽笛声,低沉而悠长,浑厚而浓重,如深情的大提琴,伴我渐入梦乡。外公外婆那时在河上驾船打鱼,每当夕阳的余晖映照河面,波光粼粼中,外婆的乌篷船缓缓靠岸,我和妹妹们就欢天喜地下河迎接,晚餐注定有丰盛的鱼宴。直到现在,我最爱的食谱还是母亲做的鱼:煎鱼、蒸鱼、炸鱼、鱼汤、腊鱼等。
四季轮回,我的母亲河呈现多彩多姿的美。印象最深的还是夏天。炎热的漫长的暑假,不用上学真好。晌午,大人们下田干活了,我们就成了河里的小鱼儿,赤条条的,白花花的,蹿上跳下,吵得河水烦躁不安,而运粮船一驶过,伙伴们便惊恐地跳上岸来,看巨浪拍打着河岸。河的彼岸是一望无际的瓜田,绿叶下的西瓜、香瓜、烧瓜等,诱惑着我们,水性好的于是泅渡过河,偷了瓜在河边贪婪地暴食,而我只能隔河流口水。一次,实在顶不住瓜的诱惑,壮着胆子狗爬式游过去,划了许久,才到河中央,彼岸仿佛很遥远,而远处传来运粮船的汽笛声。体力不支,危险又步步逼近,只好放弃,快快撤退回去,当小脚丫终于可以踩到松软的河床,大浪就奔袭过来。浑身瘫软坐在河边,惊魂未定,望着远去的运粮船,望着彼岸暗香浮动的瓜田,抱怨起眼前太宽太阔的河道。
村子下游不远处,就是柳关街的码头。大的码头靠近粮站,停靠着一艘艘运粮、运沙的货船,小码头则是洗衣洗菜挑水用的。码头由一条条青石板砌成台阶,我常常坐在石板上,把脚泡在清澈的河水中,任凭小鱼儿撩拨着小脚丫,痒痒的。抬头望去,炫目的阳光下,结实的木跳板上,映出搬运工高大壮实的剪影,宛如一尊尊雕塑。那光着古铜色膀子、浑身黑汗水流的,不就是三爹嘛。三爹背着沉甸甸的麻袋,从船上一步步沉稳地走过跳板,走进粮仓,然后空手返回来,从监工手上领取一根黄色的小竹条,那是记账领工钱的凭据。三爹原来是村里的乡村教师,因为家里总是吃不饱,三爹便毅然辞去了教书行当,回家务农,农闲时就到码头当搬运工,挣点零钱养家糊口。大爹现在还经常唠叨:当初三爹要是不辞职,挺一挺,眼下也有退休工资啊。
如今的大码头,变成了一座桥,取名“苏区桥”。我的故乡是当之无愧的革命老苏区,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贺龙、段德昌、周逸群、柳直荀等在此建立洪湖革命根据地,因为这条内荆河水运便捷,上溯荆沙,下通汉口,柳关是洪湖周边最为繁华的物资集散地和重要的关口,贺龙便把柳关作为“红军战略辎重后方”。遥想当年,贺龙饮马内荆河,豪气冲天,千帆运军粮,红旗漫卷。我的母亲河,哺育了多少仁人志士,浸染了无数英烈的热血,见证了红色中国的足迹。
内荆河,我的甜蜜又苦涩的爱情河。
说来好笑,我的情窦早开,竟是二哥惹的祸。中学时代,放学后,我常捧着一本书,在河边的树林里如痴如醉地阅读,任凭树上知了刺耳的聒噪,不顾河边抽水机“突突”地轰鸣,也不闻二哥的竹笛吹得多悠扬,却常常被河对岸一个女子的细声呼唤所吸引。
青草齐膝的河堤上,女人叫着二哥的名字,约他去街上看电影。于是二哥就划着小船过去。我看见二哥健步跃上岸,也不管小船在水面转悠,径直牵了女人的手,消失在瓜田深处,河边散落他们风铃般的笑声,连戏水的鸭群也扑打翅膀跟着乐。不久便得知这女子是我语文老师的女儿,不久这女子就成了我的嫂子。
二哥的爱情显然传染了我。我常常呆坐在河边,痴痴地想,什么时候,也有一个女子在水一方呼唤我的名字,让我幸福得如二哥,如河边扑腾的鸭子们。我拿来二哥的竹笛吹起来,想象笛声也会引来我的爱情。恍惚间,绿色的瓜田边走来一个挑水的少女,白色的连衣裙,高挑而苗条,来到河边,用桶荡开水面,舀了水,却不急着走开,望着河面,朝着隐藏笛声的小树林挥手。哇,那不是我中学的同班同学娥子吗?娥子就住在河对岸的小村庄,紧邻学校的后门。她应该经常到河边担水,可我却从来没有留意过。我的涩涩的青春期,我的美丽大方的村姑,我的懵懂的初恋,宛如暴涨的一河春水。爱情就这样不期而至,在静静的河边孕育,然后是发芽、开花,却没有结果。
人世间,所有的爱情都有一样的甜蜜,而失恋却各有各的痛苦。故乡的河,没有阻隔我的爱情,可是户籍政策的河,却无情地阻断了我的梦想。因为农村户口的原因,村姑娥子最终没能走进我的家门,对于已经考上大学的儿子,传统守旧的父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一个“黑市户口”的村姑的。
内荆河本来与南部宽阔的四湖河是联通的,可是一座废弃多年的红卫闸,生生阻隔了上游来水。这些年内荆河不断淤塞,不断崩岸,昔日的大河俨然成了一条水沟,河床逐年抬升,已超过四湖河一米多高,加之下游一道道拦坝,我的满目苍夷的母亲河,已成为一条死河,仅存的一点天然蓄水,还可看到河的佝偻身影,其灌溉功能基本丧失。
我的思绪回到1985年的那个夏天。天空幽蓝而高远,南风从彼岸吹来,带着温润的气息。我躺在河边的树林里,一边看书,一边守护抽水机。汩汩清泉从水泵口喷涌而出,哗啦啦奔向远方的田野,水沟里不时有鱼儿腾跃。就在这个晌午,邮差送来了高考录取通知书。那一刻,面对河流我突然热泪奔涌,依依难舍。内荆河,我不能再陪伴你了,我要走了,走进一座人流熙攘的陌生城市,成为故乡人奢望的、歆羡的城里人了,河流留给我的,只有温馨的记忆和遥远的牵挂。
眼前满河的水花生、青苔疯长。父亲说,一河的青苔蔓延,鱼儿无法吸氧,这几年河里基本上没有鱼了。
这哪里是我家门前潺潺流淌的内荆河啊。儿时的内荆河里水草丰茂,河里生长一种叫“鸭舌头”的绿色带状水草,一丛丛细长的水草,在清澈的水底轻柔的舞动,那是农家喂猪的饲料。驾一只木船下河,两支竹篙交叉伸下去,旋转搅动,拔出来准有沉甸甸的水草,一会儿小船就堆满了。现在才知道,“鸭舌头”的学名叫苦草。
恍然记起,浙江卫视去年曾开设一个栏目,叫“寻找可游泳的河”。我猜想这位编导也有与我同样的遭遇,他的母亲河也一定迷失在滚滚红尘中。富甲天下的江浙一带,河流也会有同样的命运,我不禁喟然。当一幢幢高楼如野草般在城市疯长,当一群群农民工背着行囊如大雁南飞,我的母亲河,唯有苦涩的眼泪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