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如妻与书如女

文//刘诚龙



书如妻与书如女

文//刘诚龙

唯书与妻不可外借。真个看书看得比老婆看得还紧。明之范钦彷佛书皇，好书有甚于好色者，一双骨碌碌的书眼到处瞟，遍采天下，纳至阁楼。阁名“天一阁”，典出郑玄注《易经》“天一生水，地六成之”，阁前挖水池，水清清，枝叶扶疏；防火防俗防孔乙己也；既“天一生水”，自然便是“地六成之”，故其阁楼是两层楼六个开间。读书人筑读书楼，文化气息自然得从古到今潺潺流。

范钦藏书特多，至于7万余册，书中自有颜如玉，范钦傲作书帝，不为虚夸吧？唐明皇后宫美女如云，想必是千余；范钦宫阙万间，都藏了秀女，也不过万数。范钦虚打虚算，颜中玉却是袅袅婷婷七万多，春色无边，秀色何以吃得完？

范钦之奇，或不在于书妻书妾之多，而是其对书籍看管之紧。他在每一本书上，做标注，下警示：“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与借人为不孝。”这些书哪，都是我自己花钱买来的，没让别人送人情费的。人家结婚发请柬，以人情做股票，都未曾见谁占有股份；我之书，都是我一个人花基本工资（不是灰色收入喔）娶来的，都要如事母一般，恭恭敬敬孝敬。谁给卖掉，谁给外借，都算是无孝之子，不肖儿孙。

范钦也是要入古的，谁无一日翘辫子时？生前倒是豹眼圆睁，日夜巡视，不让书妻脚过门外；而死去元知万事空，身后事谁管得？范钦以祖宗成法给立法：“代不分书，书不出阁。”人多了要分家，财纵少也有分财，独有藏书，决不能分家便平分，当如范家公共祖母，公认而公祭。制度订了是不？制度如纸是挂墙壁的么？范钦或深以为：单是德教是不行的，单是言教也是行不通。范钦乃很抓了制度建设，天一阁平时都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几把锁锁了清秋，钥匙皆分房管理，各房长子各持一锁；若不到齐，谁也开不了锁，进不了房。若违了家规呢？领亲友入阁擅开书橱者，家祭不准祭乃翁，期限是三次；设若借与外人呢？刑期就长了：三年，三年不准祭祖；若将书偷出，给卖了呢？开除家籍，永远断绝祖孙关系。

范钦将书作妻，关在闺室，不出偏室，自己儿孙想来早请示晚请安，都难，外人更不得染指焉；别人家满园春色，还略略可以出墙来，范钦却是把墙给建了严严实实盖了瓦，蜻蜓蝴蝶麻雀子，都飞不进。

书皇书帝如范钦，把书看得那紧，不也太独乐乐了是不，对书未有专制如范钦者。若说范钦将书作妻，那么祁承烨便算是把书当姨娘。祁老也书之家花野花一并采，街头地摊见到书，便典衣当裤，都要纳之于房，“澹生堂中储经籍，主人手校无朝夕。读之欣然忘饮食，典衣市书恒不给。”说来，老祁比老范藏书经历尤曲折，藏书尤更富。当年祁老四处采购，拥书万册，不料一不小心，被一把无名火给烧了；祁老气不馁，再接再厉，节衣缩食，收入大半都用于买书了；书籍鱼贯而入，络绎不绝，累至十万余卷。这书来之不易，祁老不看管得紧么？也是不准书脚，履后花园的，读书人之如孔乙己哪得“窃书不算偷”？书影子都难让人见。

祁老范老都是老书鬼，书若娶归其室，再难与人面视；不过祁老思想略略解放些，他也说了，“后人但念阿翁癖，子孙益之守勿失”，千万要守贞，不让书籍改嫁，是把书当妻的意思。而祁老不如范老那般葛朗台，“亲友借观者，有副本则以应，无副本则以辞，正本不得出家园外。”富贵人家都有家乐班子是吧。妻子是正本，家乐班子是副本。白居易防守老妻与正房，也守得紧，概不外借，目不窥园；而其副本樊素与小蛮，若是好友如元稹来了，也可让她俩与元稹雪夜闭门，时闻纸窗外，芭蕉淅沥作声，而“佐一瓯茗，神气益佳。”

书如妻书如姨，也莫管得那么死，好不？刘备都说了，兄弟如手足，妻妾如衣服，咱俩关系那么好，借哥哥一衣，驱无书之寒，取精神之暖，行不行噢？范氏西晋一祖，有名范蔚者，家藏万卷，不当老妻新妾，将其书，视为明星班子，有爱之者，都可来一饱眼福，不收费，还倒贴，“远近来读者，恒有百余人”，通宵达旦以读，夜以继日与书厮磨，肚子饿了如何办？范蔚给大家准备夜宵与早点，让大家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双丰收双满足。宋之宋敏求，也是宫阙万间都作了书，家藏书富，收罗唐人诗集、先人手迹与四朝赐札尤多，却并不独霸，别人来借，舍得借，“居春明坊，昭陵时士大夫读书者，多居其侧，以便借置故也。”今人爱买学区房，崽女读书方便焉，宋之人爱买读区房，自己借书方便，哪里的读区房？宋公住房附近哒。今人谁将图书馆或新华书店附近，当买房首选？把便于读书，作为第一选择，恐没谁有此考量。宋公借书自可敬，宋人读书尤可颂。

若说范钦将书当妻，祁老将书作姨，那么宋之宋敏求将书视为甚？想来是当子吧。孩子只能在我家里，外人要来当书媳妇，自然是可以的，书籍是自家子，借书人是自家媳，子可将媳妇引来，媳妇不可将子带走；纵将书籍当女，借书人来，那也只能是招赘，不能把女儿带出去。这或许就是宋公之藏书观吧。

范钦将书作妻，祁老将书作姨，宋公将书作子，袁枚呢？将书作女。袁枚以三百金购得南京小仓山下隋氏废园，重整山河，“因山筑基，引流为冶，莳花种竹，随夹岸而为桥，随其湍流而为舟，就势取景，所以称为随园。”随园构筑多多，书房居其要，随园地处小仓山，袁枚将其藏书处取名“书仓”，题诗云：“聚书如聚谷，仓储苦不足。为藏万古人，多造三间屋。书问藏书者，几时君尽读？”

自己读不完，何搞不让人读？皇家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么漂亮的资源却是闲置；自个无力，也不许他人着力。袁枚却非也：“我言藏书如藏娇，毋使韩女怨旷空病腰。与其横陈高庋手不触，不如世充沉水秦皇烧。”袁枚不爱书么？爱得哭呢，藏书如藏娇；藏在深闺永不让人识？袁枚是不想让书做旷妇的。袁枚将这些书籍按经、史、子、集四类，分亭、轩、楼、阁四处庋藏。算是爱书如爱娇娇女。书是娇娇女，能让其缦立远视而望幸焉，却不得见者三十六年？二十六年已太长了，袅袅婷婷二八余，让书归于爱书人，是最好的。乾隆38年，清政府开四库馆，袁枚便将书女嫁了出去一大半；平日亲朋要借要拿者，袁枚也欣然答应——这许多书不再姓袁，转了夫家姓呢，袁枚也不以为忤。女嫁了出去，人归了爱女之人家；书送了出去，产权归了爱书之人家，只要其嫁得人，又也甚不可的？“天下宁有不散之物乎？要使散得其所”（袁枚《散书记》）。

爱女嫁得其所，何不嫁？书散得其所，何不散？

摘自《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