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厦
曾经,我也是一个迷恋游戏的孩子。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们这些村里的孩子大多没有见过游戏机,只有少数几个能接触到。比如和我家住一个胡同儿的男孩儿小磊,他比我大一两岁。他姐姐的对象经常外出,有一次给他买回来一个小型游戏机,就是上半部分是黑白屏幕,下半部分是按钮的那种。这种游戏机只有一个游戏——俄罗斯方块。
现在孩子们玩儿的电子游戏丰富多彩,俄罗斯方块虽没消失,但已被冷落。可对于儿时的我们来说,却是能让人上瘾的。
小磊得到这个“宝贝”,拿来和我们炫耀。我既羡慕又惊讶,竟有这么好玩儿的东西,自然一下子就迷上了。小磊每天放学之后,就拿着游戏机来找我们,他教我们如何玩儿,学会了之后我们就比赛。我和姐姐怎么也比不过小磊,越比不过,就越是着迷。有时候小磊几天不来,我就让母亲推我去他家玩儿。我家离小磊家也就四五十米,但那时候都是土路,不是坑就是泥。如此艰辛地去找小磊,自然是惦记着人家的游戏机了。小磊的父亲看到我们特别喜欢玩儿游戏机,就大方地让我们拿回去玩儿几天。这可把我们高兴坏了,可惜小磊第二天就要回去了。
我也想拥有这样一个游戏机,可县城里没有卖的。不久以后,父亲要去天津出差,我就央求父亲给我买一个回来。父亲答应了我,但他工作繁忙,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去找呢?我急切地盼望着。
几天后,早晨醒来,我看到父亲回来了,他正在外间屋里和母亲收拾东西。
我迫不及待地问:“爹,买游戏机了吗?”
父亲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一边递给我一边说:“是这个吗?”
我看到小盒子上是游戏机的图案,打开后发现比小磊的还要高级,便惊喜地说:“是!是!就是这个。”如果我能站起来,当时一定会兴奋得一跳老高。
我和姐姐、弟弟对游戏机爱不释手。弟弟好歹有上学的时候,而我和姐姐是没有约束的,所以游戏机占据了我们大部分时间。虽然我们还会像往常一样学习,可心里总想着游戏机,小方块组成的各种形状总在脑海中落下。做不了几道题,就给自己找理由:该下课了,我就玩儿十分钟。可是一旦拿起游戏机,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在我如此“用功”之下,在消耗了一年多的时光后,我成了玩儿俄罗斯方块的高手。
星期天的时候,我和姐姐、弟弟三个人比拼,一人一局,看谁的分数高。我这个高手,自然成了“机霸”,打上四五十分钟都不会输。弟弟着急,可轮到他的时候,一局十几分钟就结束了,他想接着玩儿第二局。
我是不服的,便开始喊叫:“你犯规,不兴这样的!不行!不行!”我一边说一边晃动轮椅,以一厘米的幅度撞击弟弟的腿。
弟弟坐在姐姐轮椅的脚踏板上,一边得意地笑一边说:“你玩儿了那么长时间,我再玩儿一会儿怎么了?”
姐姐不和我们抢,也不管我们抢,只看着我们笑。
父亲聽到我们这边的吵闹声,便过来制止。当他看到弟弟在玩儿游戏时,已经不对我们为何吵闹感兴趣了,他对弟弟说:“作业写完了吗?你非要留到最后一刻啊,还不快去写!”
面对严厉的父亲,弟弟妥协了。他去写作业,随手把游戏机给了我。
我拿起游戏机,耳边继续响着父亲对弟弟的教导:“你的字东倒西歪的,得注意,字如其人……”
突然,我感觉世界安静了,我对游戏机的兴趣一下子消失了。看着游戏机,我全身血液的温度降到了冰点,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羞辱。
这种羞辱感来源于何处呢?
我的父亲是个有心气儿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引导我和姐姐这两个不能上学的孩子在家里学习,支持我们读课外书和学习画画。这心气儿体现在身体健康的弟弟身上,就更明显了。父亲不仅要求弟弟主动完成作业,还要字迹工整;不仅成绩要好,还要爱惜书本。我知道,这是父亲对弟弟未来的期许。而父亲对我和姐姐却没有特殊的要求。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对于我们这两个每年都要经历生死的孩子,父亲除了爱,又能有什么要求呢!当时的我,在这种不被要求的氛围中,感受到自己被放弃了——这种放弃正是羞辱感的来源。
我的时间不珍贵吗?我的未来不值得给予希望吗?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此后,每每拿起游戏机,都会激发出我的羞耻感。渐渐地,我对游戏失去了兴趣,不再玩儿了,而是把大部分时间用在了学习上。我给自己安排好每天写作业、读书、画画儿的时间,并且严格遵守计划,成为了别人眼中勤奋的孩子。
其实,我只想证明我的时间同样是不能荒废的,我的未来同样是值得期待的。
长大后我才明白,正是因为不被外界要求、期待,才激发了我心底的倔强。正是有了这份自我勉励,才唤醒了我的梦想。“肯定”就像阳光,可以给予一个人生长的力量;而“否定”可能会成为“狂风暴雨”,但它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斗志,因为生长是生命的本能。
从这个角度说,我应该感到幸运。因为这样的境遇,让学习对于我来说,成了主动的行为,有了纯粹的意义。
如今,在心理咨询工作中,我见到了太多沉迷于游戏的孩子。他们被父母摔手机、撕书本,在咨询室里,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可他们就是“站”不起来,在放弃自我中躺平。我想告诉他们:你被父母要求,被老师要求,被那么多人要求,是多么幸福,这证明你是有价值的,你是被重视的。但我并没有这样说,因为我知道,生命的缺失,如何能抵消别人生命中的负担呢?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孤独地前行,今天的孩子们比我当年更辛苦。
一颗种子,需要水的浇灌才能破土而出,但如果洪水将它淹没,它又怎能生长?我看见,有那么多孩子,在洪水般的要求中奄奄一息。
所以,我也想对每一个孩子的父母说:请把生长的空间还给孩子,当你不再要求他长成谁,他才能长成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