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宁 岳小艺
近些年,中国书协举办的重大活动尤其重视学术思考的深度以及学术成果的应用。书法有没有区别于其他学科的学问?有没有区别于其他领域的研究办法?基于这样的思考,中国书协进行了多次深入的探索。
今以二〇一九年的『源流·时代:以王羲之为中心的历代法书与当前书法创作』和二〇二三年的『承续:新中国新发现书法主题大展』为例,试论『二王学』的重构与延展、『新经典』的阐释与定位,从而尝试探讨构建新时代书法学术体系的方法和路径。
『二王学』的重构与延展。二〇一九年,中国书协策划的『源流·时代——以王羲之为中心的历代法书与当前书法创作』在绍兴举办。这是一场以王羲之一脉书法为切入点,以推动当代书法发展为目的的综合性展览,活动分为『古代篇』『当代篇』『绍兴论坛』三大部分,由五场展览和两场论坛组成。从策划到完成仅用半年时间,然规模宏大,参与者达千余人,产生极强的业界影响。
在活动筹备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家思考最多的问题是:『二王学』是否可以提出并成为书法学科内独有之学问?在书法学科内是否可以构建犹如『敦煌学』『红学』『简牍学』等具有鲜明学科特色的独有学问?如果可以,『二王学』将采用什么样的研究方式,其构建又将为书法学带来什么?
在此次活动之前,『二王学』被当代许多学者称之为『王学』,『二王学』名称的确定,是当代王羲之研究领域的主要专家研讨的结果。王玉池、杉村邦彦、丛文俊、刘涛、祁小春、刘恒、叶培贵等诸位先生皆表示赞同,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书法学的发展需要有一门特色鲜明的学问出现;二是王献之研究颇多空白,亟需深入;三是之前『王学』称呼极易与王肃、王阳明之学相混淆。
一门学问的提出与确定,是其深厚的历史积淀与当前学术发展需要等多种因素的合力使然。中国书协首先成立了专项课题小组,梳理历代王羲之研究成果,从古代到当代、从国内到国外、从研究到书迹出版,最终编纂成《王羲之研究目》,辑录王羲之研究成果两千余种,这也表明了王羲之的研究一直是古代乃至当代书法领域中最为主要的研究对象。『源流·时代』『古代篇』专设『王羲之研究成果展』,主要展示当代中日两国的王羲之研究成果。从当代对于王羲之的研究来看,中国与日本两个国家的研究成果相对较多。中国方面由于高等教育书法专业的迅速成长,参与研究者众,新成果较多,重视前沿及理论层面的研究而忽略基础研究;日本方面由于受到近代以来京都学派影响,尤其重视对于王羲之法帖与人物的文献基础研究,以史学考据为主要研究方式,重视法帖的梳理与出版,大多数成果却集中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展览实际上也透露出当代『二王学』研究的诸多不足与空白地带,期待更多研究者对书法学核心领域学问的关注。
同期,国家图书馆研究团队初步完成《二王尺牍目录》,探知历代丛帖中王羲之单帖达三百二十六种,王献之单帖十九种。另外,笔者又梳理出《二王墨迹法书目》,『二王』家族存世墨迹有七十二种。可见,『二王』流传法帖之巨,与目前习『二王』书之几十种常见范本相比,反差较大。『古代篇』中『尽得风流:王羲之的尺牍』展,展出国家图书馆藏历代法帖中的王羲之单帖二百六十六种、王献之单帖十九种。展品专选历代非常见丛帖,意在让当代书家审思广搜博取王羲之书迹的意义与价值。国内外『二王学』专家对展品进行的学术解读,则力求引导书家深入了解王羲之的精神世界。
与此同时,中国书协专项课题小组从《佩文斋书画谱》与清以后书论著作中梳理出《王羲之书法谱系》,计清代及以前受『二王』书风影响书家六百余人,并附简历。从比例上来看,自东晋以后,历代受『二王』书风影响并明确有学王者占了绝大多数,遂成『终古之独绝,百代之楷式』。由此策划了『古代篇』的另一个展览『荣擢百代——王羲之的谱系』,展出故宫博物院藏『二王』一脉善本法帖十二件、法书墨迹十七件。从《王羲之书法谱系》来看,学王者眾,却鲜有能成一家之书名者。时人所知之传统,在当时多为『新体』,若无新变,岂能出类。创变之后,又成传统。传统在创变的推动下不断叠加积累,这是这个展览以『王羲之之流变』为切入点带给当代人的思考。
四个目录成为整个大展策划的基础,也成为『二王学』构建的学术支撑。这种古今同构、以古喻今、学问与创作并行的展览形式同时观照着『二王学』本体学问的研究。
除展览之外,中国书协还举办了『绍兴论坛:二王学的构建』,邀请海内外『二王学』研究者共济一堂,并在绍兴成立『二王学研究中心』。论坛提出『旨在提倡书法本体学问的发展,注重基础学问研究,构建群体性研究的基本模式,建立「二王学」研究体系,以促进书法理论研究与当代书法创作的互融共通。』该主旨被『二王学研究中心』所沿用。王玉池先生在『二王学中心』成立之际提出八个字:『兼容并包,百家争鸣』。从当代对于『二王』研究成果来看,既有书法本体的研究,也有书法之外人物与历史等方面的研究,涉及文献学、史学、文学、语言学、碑帖学、社会学、哲学、考古学甚至医药学等多个领域。是故,『二王学』研究实际上包含了多个学科的研究办法,相信在跨学科群体性的研究模式下,有可能还会解决一些『二王』研究中的重要问题,持续推进『二王学』研究。
《中国书法》连续三期推出『二王学』专辑,同年年底,日本《书论》杂志社在大阪举办『二王学构筑』书评会,同期杂志以『二王学』为专辑发表中日学者文章。杉村邦彦《王羲之丛考》、祁小春《顿还旧观》、毕罗《尊右军以翼圣教》、田熹晶《王献之研究》、笔者《南朝押署心,以文史研究为辅翼,通过古代经典与当代创作相互映照的主题结构,阐释新中国成立以来考古发现的文字遗迹在当代书法的楷模意义,拓展中国书法史的视野,充实书法演进的叙述思路,进一步探测书法传统的历史纵深,感悟经典作品的核心精神。一言蔽之,就是要以书法学的视角来选择、判断、阐释、研究新发现书迹的艺术价值。
二〇二三年五月,中国书协在湖北举办『简牍的世界:湖北先秦与秦汉简牍考察』活动。这是一场『承续』大展的展前准备活动,也是对近三年中国书协倡导的『浸入式感受、体验式书写、主题性创作』三段式创作模式的深化,从以往的将书家推向日常生活延伸为将书家推向历史的情景。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丛文俊先生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观摩睡虎地汉简与周家寨汉简的场景。丛先生手持简牍,先是从考古学、史学、文字学的视角对这批简牍及其相关联简牍进行了即兴解读,哪一年出土于几号墓,其上文字应释为什么,这几支简牍在记述何事云云,最后从艺术风格上推断该批简牍为楚遗民所书。对新出周家寨汉简作出艺术层面的推断,这是其他学科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的。由此观照,对大展中新出土书迹作艺术层面的判断,无疑会对今后书法学构建提供一种思考路径。
哪些新出书迹可以作为当代学习范本,哪些新范本具有成为经典的潜质,首先应当是对其艺术价值的判断,其次是基于书法史价值的判断。因此,选择主题成为大展准备的第一项任务。中国书协组织成立大展专项课题小组,梳理新中国成立以来新发现书迹二千余条,撰成《新中国新发现书迹目》,并向专家组递交一份一百余件主题的初拟名单,专家组据此从艺术价值与书法史价值判断,最终确定为五十八件。
阐释这五十八件古代书迹的解题,是本次大展的核心任务。我们在全国高等院校选拔邀请了六十余位书法研究者参与解题工作,其中也包含史学、考古学、文字学方面的专家,但都有书法创作与研究的成果。『立足书法学,以艺术价值为中心,以文史研究为辅翼,判断所选主题的艺术价值』,是给每位解题专家提出的要求。对主题进行艺术判断并不是排斥主题的史学价值,总结与挖掘主题的史学价值仍然是解题工作较为重要的一项。如何对这五十八件主题进行艺术层面的研究与解读,我们在与解题者沟通时使用了如下描述:『用中国人的思维去解释中国书法,将其放置在中国书法发展的历程中对其进行纵向(历史)与横向(艺术)的判断。』
从解读过程来看,书法学目前尚未建立起一套能够解读新资料(甚至是传统经典范本)特有的成熟的话语系统,所有解读内容都是经过丛文俊先生逐字逐句的删增修改后定稿的。当然,最终的成稿也都因解读者的学术背景与能力呈现不同的解读方式,但这次解读实践却引发了大家对于构建书法学的热情,同时也表现出书法学在社会实用层面的需求。
中国书法相对于其他艺术门类最讲传统,书法的传承实际上是经典不断积累叠加的过程,所以中国书法史自古便有确认经典的习惯。确认经典在古代主要有两个途径:一是官方推行,二是学者推举。『承续』大展通过中国书协的组织优势,邀请国内众多学者以题跋的形式,对其所选主题进行评判,即借鉴古代确认经典的经验。解题与名家题跋同为评判古代书迹的艺术价值的方式,但解题相对全面,学理分析充分方能信服于人,重在客观;题跋则诉诸名家权威,是某一方面或某一角度的个人观点,重在独断。这对于我们从书法学的视角阐释新发现的书法经典,是一次收获颇丰的试炼,对于构建书法独有之学问又迈进了一步。
构建新时代书法学术体系,拓展当代中国书法发展的内蕴,将成为今后书法学发展的方向,也将是中国书协在大型活动中努力践行的目标。基于此,结合当前书法发展与艺术创作的具体问题,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為源泉,把握传承与创新的关系、创作与学术的关联,尝试用中国思维理解中国书法,或许是实现『艺文兼备』艺术理想的有益尝试与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