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善廷 李 俊
广州市黄埔区中医医院(广东广州 510700)
近年来,各界对经方剂量一两折合约为13.8克[1]的观点广泛认同,当前的中医界尤其重视“重剂起沉疴”的临床处方。峻剂,其含义有三:一为《黄帝内经》所言“大毒之药”,如甘遂等;二为药性偏峻者,“霸道”者,如附子、巴豆等,用之不当则可致人性命,绝非常医所擅为;三为用量特重者,如黄芪用至300 g,绝非常态。但只是“为大剂量而大剂量”则有沽名钓誉之嫌。广东省名中医李俊教授认为:中医治病讲究理法方药的统一,在辨证、立法和选方之后才是用药,临床疗效的大、小、好、差要在选对药物的基础上通过剂量增减才能实现;虽然仲景方以组方严谨、药少力专而著称,但临床使用时剂量也要因人、因病、因证、因方、因药而异,这是基本的用药策略。例如,众所周知小青龙汤为治疗外寒内饮的峻剂,但《重订通俗伤寒论》中小青龙汤方用量,半夏三钱,其余诸药都不超一钱。用之得当,效果也捷。如病情需要,也可久服。我们把此概括为“峻剂轻投”。广东省名中医李俊教授学术思想及临床经验俱丰,临床上对经方的应用得心应手,笔者有幸侍诊,现将其运用经方峻剂轻投的经验简述如下。
临床症状复杂多样,临证前方用药必须根据病情需要,药量渐加,以知为度。如乌梅丸,“丸如梧桐子大,先食饮服十丸,日三服,稍加至二十丸”,桂枝茯苓丸“上五味,各等分,末之,炼蜜和丸,如兔屎大,每日食前服一丸。不知,加至三丸”,这是典型从小剂量开始,逐渐加量的例子。再如太阳表郁轻证,用桂枝麻黄各半汤、桂枝二越婢一汤、桂枝二麻黄一汤合方小量缓缓治疗。方名为桂枝二麻黄一汤取桂枝汤三分之二,麻黄汤三分之一,合而服之,再解其肌,微开其表。小制合方[2],既取麻黄汤开腠理皮毛、散寒解表发汗,又取桂枝汤,调和营卫,乃有刚柔相济,异曲同工之妙,实为一发汗轻剂。
桂枝加附子汤案
患者女,53岁,2022年6月因多汗3月余就诊。近3月余患者出现畏寒,恶风,出冷汗,食欲、睡眠正常,晨起口干苦,二便正常,舌淡苔薄白脉沉。太阳经证,以疏风解肌,扶阳固表止汗为法,处方:桂枝15 g、炙甘草15 g、白芍15 g、熟附子(黑顺片)15 g、党参15 g、麦冬15 g、五味子10 g、干姜10 g,共5剂,以水煎内服,每日2次;
二诊:患者服药后恶风畏寒减轻,冷汗减少,二便正常,继续服用上方7剂。
按语:汗液,是津液经过阳气的蒸腾,气化,从汗孔排出体外的一种液体,汗的本质就是津液营气一部分,正如《灵枢·厥气篇》提到‘腠理开发,汗出溱溱,是谓津’。对于长期出汗的患者,平素多汗或出大汗,使得机体达到相对适应阶段,所谓阴阳病态的相对适应,这时如果突然猛增强一方力量,使得这种相对缓和病态可能出现较大的变化而出现明显不适,患者突然无汗出,内在阳气张扬表现为胸闷烦热、头昏脑胀、心中懊恼、烦躁不安等不适的症状;这时就需要从小剂量开始,缓缓图之,多途径、多靶点渗透治疗,既强中焦后天之本,又要加固外围力量。患者畏寒出冷汗,卫气不足,卫外不力,肌表温熙不足,固摄力下降所致,故以桂枝汤+党参健脾胃,《伤寒论》(20)“太阳病,发汗,遂漏不止,其人恶风,小便难,四肢微急,难以屈伸者,桂枝加附子汤主之。”原方中桂枝、芍药、甘草(炙)、生姜(切)各三两(约42 g),附子(炮制,去皮,破八片)一枚(约20 g),李俊教授取原方约三分之一量,且分两次服,体现“轻投”缓取之义,强中焦脾土以促气血生化;熟附子具有收敛固表止汗扶阳之功,麦冬养阴清热,五味子收敛养阴止汗,干姜温中焦脾土,守而不走。
仲景方以组方严谨,药少力专而著称;东垣方,以轻剂少量而见其功。东垣方的剂量,多则用钱,少则用分。脾胃大家李东垣的225首方剂中,《脾胃论》的升阳除湿防风汤是最大服量的方剂,每服4.5两。《脾胃论》中最小服量的方剂是安胃汤,每服1.3钱。225首方剂平均每服量为6.4钱。除特殊病症外,李东垣用的处方中,大部分单味药物每服用量不到1钱。可见东垣临床上用药量之轻,是古今罕见的。探析其用量甚轻之原因,亦当与其“脾胃内伤、百病由生”的一贯主引密不可分。李俊教授认为,这是因为脾胃为后天之本,“饮食自倍肠胃乃伤”,久病慢病必脾虚胃弱[3],中气久损、脾土贫瘠,需要将养生息,逐渐恢复生机,升降之机能,若用大剂量,必重伤脾胃,加重病情。
酸枣仁汤案
患者女,77岁。2022年8月因多梦、易醒3月就诊。患者于3个月前出现睡眠梦多,易醒,偶有头晕、烦躁不适,自觉疲倦不适,晨起口苦,时有胃脘部胀痛不适,纳差,二便正常,舌淡苔白脉沉;诊断:不寐(心肝血虚,心神不宁)。处方:酸枣仁20 g、川芎15 g、炙甘草10 g、茯苓15 g、首乌藤30 g、杜仲15 g、牛膝15 g、白芍15 g、薄荷10 g后下、珍珠母30 g、知母15 g,共7剂,以水煎服,每日2次。
二诊:患者头晕缓解,易醒消失,多梦减少,醒后不能记起,晨起口苦减轻,继续服用上方7剂后偶有多梦。
按语:酸枣仁汤见于《金匮要略》:“虚劳虚烦不得眠。酸枣仁汤主之。”酸枣仁二升,二升折合为220 g,分温三服,每服约为73 g,而仲景方中用“升”计的药物如半夏、五味子,常用量均为半升,可见本方临证须重用酸枣仁。临床中酸枣仁从30 g开始,每用至60 g。然该患者时有胃脘部胀痛不适、纳差,酸枣仁可以大补肝血,味酸,酸主收,收敛神、魂;肝体阴用阳,方中酸枣仁补肝体,具有柔肝养肝阴,土弱时大剂量阴柔之品就会水湿泛滥碍脾胃之运化,而且量大时酸涩味重,患者可有胃部不适,所以酸枣仁只用20 g,体现“重剂轻投”,即根据脾胃情况调整剂量。
《金匮要略》体现了仲景治疗慢病杂病的思路,慢性病多为正气虚损(如血痹虚劳病)、气化失调、内邪留滞(如痉湿暍病、水气病、痰饮咳嗽病、五脏风寒积聚病),扶正驱邪是常用方法,但是处方用药大有玄机。中医大家岳美中在《岳美中论医集》所言[4]:“……黄芪必须多服久服,才能有效,……对衰弱性病则有它一定的疗效。”可见,仲景用黄芪治慢病杂病是因其性温和而力缓,意在缓缓收功。比如大黄蛰虫丸中,原文指出:“五劳虚极赢瘦,……,缓中补虚,大黄蛰虫丸主之。”“……炼蜜和丸小豆大,酒饮服五丸,日三服”这里体现了缓中补虚有用药特色:小剂量丸剂(剂型)。
李俊教授认为,内伤杂病多病程长,病势和缓,相对的病态稳定,用药用量可平缓,缓慢之中渐收其功,可采用小剂量、广覆盖、多靶点、长疗程的方法。久病多虚,久病入络,强攻不如缓取,短兵相接,不如缓慢渗透,短攻不如长治。 久病致变,治变不如防变。
真武汤合桂枝甘草汤案
患者男,56岁。2022年1月因反复胸闷、气促、心悸半年就诊。患者于半年前开始出现胸闷、气促、心悸,无胸痛,活动后加重,外院的心脏彩色多普勒超声检查结果示:双房左室大,射血分数(ejection fractions,EF)30%,二三尖瓣重度关闭不全;心电图:心律失常(快速性心房颤动),考虑扩张型心肌病,心脏瓣膜病;多次在外院、我院门诊及住院治疗,症状反复,双下肢水肿时轻时重,口淡不渴,纳眠差,小便不利,大便硬,舌淡胖苔白腻脉弦细。诊断:心水病(阳虚水泛),处方真武汤合桂枝甘草汤加减:炮天雄10 g、赤芍15 g、茯苓15 g、炒白术15 g、干姜15 g、党参20 g、黄芪30 g、炒麦芽15 g、桂枝20 g、炙甘草15 g、芡实15 g、厚朴15 g、五指毛桃30 g 、泽泻20 g,,共7剂以水煎服,每日1剂分2次温服。
二诊:患者精神好转,胸闷偶发,气促、双下肢水肿消失,纳可,眠差改善,大便正常,舌淡,苔淡黄,脉弦。效不更方,上方增炮天雄15 g,黄芪50 g,继续服7剂。
三诊:停药后下肢水肿反复,继续服用上方7剂。
按语:水气病多为慢性病,虚实夹杂,阳虚与水饮并存,慢性病者盘根枝节,错综复杂,治病也要如煮茧抽丝,缓而取之,方中炮附子用炮天雄,对于其中的附子、天雄的用量,必须考虑个体差异,该患者慢性病久病,除病如抽丝,非一日之功,故炮天雄从10 g开始,体现“轻投”之义。对附子的毒性(这种毒性实际上就是药性)耐受性不同,对于部分患者而言治病量可能就是中毒量,稍大剂量的附子进入体内就难以耐受,出现反应,特别是一部分有严重基础病的老年患者,虽然辨证并没有错,煎服法也正确,从小剂量开始,有时小剂量即可见效,小剂量效果不明显时,可再据证逐渐加量,直至达到最佳有效使用量,即吕的最佳耐受量为止。但开始就用较大剂量附子20 g以上,会出现一些不良反应,可能患者服后出现心悸不适、烦躁不安、失眠等症状。
张志聪《本草崇原》云:“附子种在土中,经年独长大者,故曰雄也。”天雄散温补脾肾,壮火益精,天雄能壮命门之阳,补先天之本,是为君药,原方中桂枝助天雄补阳化气。白术健脾以培精气之化源。再加黄芪、党参、炙甘草健脾益气之力加强,不仅使脾胃得到外援,还要自己振奋而起[5],加芡实,芡实归在脾经和肾经,主要具有益肾固精、补脾止泻、去湿止带的功能。它的药性是平的,涩而不滞,补肝肾同时能够兼有祛湿的作用。它是一种收涩剂,但收敛的同时而却无敛湿之痹,意义在于温补之氧气留而用之,防散之。加五爪龙,又名五指毛桃,始载于清朝《生草药性备要》,性平味甘,有祛风除湿、去瘀消肿、健脾补肺、舒筋活络等之效。现代药理研究表明粗叶榕具镇咳、袪痰、平喘、提高免疫力和抗菌等作用。加厚朴行气消积;燥湿除满;降逆平喘,增强肠道蠕动;温补之后必有余邪浊流,加泽泻使邪有出路。处方构思缜密。
人之禀赋有强弱之分,脏腑功能之失调有大小程度之别,体质不同,对药物的耐受性会有很大的差异,特别是对药性懔悍、峻猛和有毒之品,则更应因人因病而异。仲景十分重视个体差异,例如“尊荣人、酒客、喘家、风家、汗家、疮家、淋家、亡血家等”。因人体质施量,如四逆汤“强人可大附子一枚,干姜三两”;十枣汤,“强人服一钱匕,羸人服半钱,平旦温服之”。又如大乌头煎,乌头性猛有大毒,所以仲景特别交代:“强人服七合,弱人服五合。不差,明日更服,不可一日再服”,还必须将乌头久煮蜜煎,还有桔梗白散、四逆汤、小青龙加石膏汤等方后注中均有相仿之处。
五苓散案
患者女,72岁。因下肢水肿3月余就诊。患者于3月余前出现双下肢水肿,血压控制好,外院检查尿蛋白(++++),尿潜血(++),血尿酸465 μmol/L,血肌酐正常,无胸闷,气促、心悸、胸痛,口淡渴,纳眠二便正常,舌淡暗苔白腻脉细;水停症,脾肾阳虚;处方五苓散加减:党参15 g,黄芪15 g,茯苓15 g,白术15 g,泽泻15 g,猪苓15 g,赤芍15 g,桂枝15 g,共7剂,以水煎服,每日2次。
二诊:下肢水肿减轻,停药后反复。效不更方,守前方继续服7剂。
按语:李俊教授认为五苓散的作用可归纳为疏通三焦,通达皮腠,温阳化气,行水驱湿。《伤寒论》(71)“太阳病,发汗后,大汗出,胃中干,烦躁不得眠,欲得饮水者,少少与饮之,令胃气和则愈。若脉浮,小便不利,微热消渴者,五苓散主之。”特别关注到其中“少少与饮之,令胃气和则愈”,这其实已经明示,服药必须要少量且可以频服,煎服法提出“捣为散,以白饮和服方寸匕,日三服。多饮暖水,汗出愈”。用散剂,且方寸匕,量小,特别是治疗水肿、肾功能减退患者,从小剂量起,大量则如虎狼之剂必伤脏腑之气,多饮暖水,主张以汤剂频服代之,可以开鬼门发汗,以达到多途径通行津液排出水液的目的。
中医治疗有时需要“大刀阔斧夺关斩将”的勇气和胆识,但更多的是需要“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渗透而缓攻。经方也好,时方也罢,都必须在辨证论治的原则下,结合个体差异,认真考虑经方药量的大小,该大则大,能小就小,师古不可逆古。李俊教授认为用药的一般规律是:急危重症要大剂量强攻,截断要早;一般疾病用常量,扶正宜早,正邪兼顾;久病慢性疾病,小剂轻剂,用药抓主次,针对主要矛盾随时调整,寒温并用,攻补兼施,身心同调,注重非药物疗法,要“杂合以治”[6-8]。此中之奥妙,值得我们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