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贫积弱:清季以降宋朝贫弱形象的演变

2024-01-23 11:56朱永清
关键词:宋史钱穆王安石

朱永清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如何精准评价赵宋王朝的历史地位,是宋史学者难以回避的基本问题,而对此问题作出判断的主要根据,在于赵宋政权的历史形象。晚清海通以前,学界通常将宋朝的武功贫弱与文治富强相区分,并贬谪前者而褒奖后者[1]参见:戴建国,陈国灿.朱瑞熙教授八秩寿庆文集[G].北京:中国商务出版社,2017:205-207。;清末民初以来,学界普遍认为宋朝的形象是“积贫积弱”。诚如张邦炜所云:“从前人们往往一提到汉朝、唐朝,就褒就捧:盛世治世;一讲到宋代,就贬就抑:积贫积弱。”[2]参见:张邦炜.瞻前顾后看宋代[J].河北学刊,2006(5):99-101。在历史教科书的宣传下,宋朝的贫弱形象可谓家喻户晓。但改革开放以来,宋朝“盛世治世”的形象日益被强调,如虞云国言:“宋朝作为统一的中原王朝,在这一时期历史大势中具有不可替代的核心地位和领头作用。”[3]参见:虞云国.略论宋代文化的时代特点与历史地位[J].浙江社会科学,2006(3):158-165。在互联网的推动下,宋朝的富强形象大有取代旧论之势。简而言之,虽然宋朝贫弱论自清季以降即长期位居思想的主流,直至今日尚未彻底退出历史的舞台,但是在国内新近“宋史热”的推波助澜下,宋朝贫弱论则引发集体困惑与激烈争议。那么,积贫积弱论的来龙去脉是什么?积贫积弱论的基本内容有哪些?积贫积弱论的主要影响怎么样?遗憾的是,对于这些重要的问题,学界迄今并无专文讨论。

学界尽管公认改革开放是宋朝形象从负面走向正面的拐点,可是始终对积贫积弱论的变迁过程鲜有留意[4]参见:李天石,陈振.宋辽金史研究概述[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5:139-141;李华瑞.建国以来的宋史研究[J].中国史研究,2005(S1):119-138。,管见所及,只有李华瑞进行长期思索与系统考察,因而取得的成绩最高,作出的贡献最大。对积贫积弱论的脉络问题,李华瑞主张:宋元明清均称宋朝“积弱”,此语已有今语“积贫积弱”之义;清末民初以降,钱穆率先以“积贫”与“积弱”二词形容宋朝,漆侠首次以“积贫积弱”词组归纳熙宁变法的缘故,此说在被邓广铭写进教材后广泛流传;改革开放以降,积贫积弱论不断遭受质疑[1][5]参见:李华瑞.宋朝“积弱”说再认识[J].文史哲,2013(6):33-42。[6]参见:李华瑞.近二十年来宋史研究的特点与趋势[J].社会科学战线,2020(6):117-125。。对积贫积弱论的概念问题,李华瑞认为积贫积弱论尚存在合理之处:“积贫”之说原本具有“财匮”与“民穷”双重含义,如今学界应该是摒弃“民穷”之义而沿用“财匮”之义了;“积弱”之说原本具有“国势弱”与“战力弱”双重含义,如今学界应该是抛弃“国势弱”之义而采用“战力弱”之义了[1,5-6]。尽管有人对以上具体结论有所修补,可是李华瑞的整体观点并未受到动摇[7]参见:朱永清.“积贫积弱”抑或“造极之世”:民国以降两宋评价的嬗变与纠结[J].惠州学院学报,2019(2):106-115。需要说明的是,囿于学力、限于篇幅,拙文对清季以降积贫积弱论的演变历程之梳理比较粗糙,既未彻底理清积贫积弱论的基本演进脉络,又未完全发现积贫积弱论核心内容的变迁,亦未系统考察积贫积弱论主要影响的波动。。我们以为,清季以来,积贫积弱论的演变是多元的而非线性的,积贫积弱论的内涵是多变的而非固定的,积贫积弱论的影响是多样的而非简单的。要而言之,积贫积弱论的内涵与影响,同其演变阶段密切相关。

一、问世:自积弱不振至积贫积弱

19 世纪90 年代至20 世纪40 年代,是积贫积弱论的问世阶段。在此阶段,宋朝的形象从积弱不振向积贫积弱演变,这一过程始于梁启超,终于钱穆。

清季以前,谈及宋朝形象,学界常以“积弱不振”来概括[8]虽然古代学者惯于将宋朝的武功贫弱与文治富强相区分,但是后者的美誉始终难以掩饰前者的骂名。即便在文治方面,古代学者亦颇有微言。譬如元明之际叶子奇尝云:“宋朝文不如汉,字不如晋,诗不如唐,独理学之明,上接三代。”随着明代陆王心学的崛起与清代程朱理学的衰落,宋朝文治的功绩在学者眼中更是不足为训。因此,史家多以“弱宋”来描绘宋朝的形象。参见:叶子奇.草木子[M].北京:中华书局,1959:70;王夫之.宋论[M].北京:中华书局,1964:35。。虽然此语已有今语“积贫积弱”之义,但是两者存在本质区别。其一,彼时所谓的“积弱不振”,更多偏向宋朝“积弱”而非“积贫”[5]。明清之际的王夫之甚至认为宋朝的忧患有弱无贫,比如其曾指出,“仁宗之过于弛而积弱也,实不在贫也”,“神宗之误在急以贫为虑,而不知患不在贫,故以召安石聚敛之谋,而敝天下”[9]参见:王夫之.宋论[M].北京:中华书局,1964。119。其二,彼时所谓的“积弱不振”,更多侧重主观政论而非客观史评[5]。针对宋太祖治国家法,古代学者好评如潮,以致有人将赵普当成“贻六百年衣冠之祸”[9]15的元凶首恶。针对王安石熙宁变法,古代学者恶语相向,以致人们普遍将王安石视作祸国殃民的奸邪小人[10]参见:李华瑞.王安石变法研究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3-323。因此,清季以前,学界终难超越儒教史观中君臣之分与正邪之辨的桎梏,尚未形成科学阐释宋朝贫弱形象的近代史学范式。

积贫积弱论的雏形,最早呈现于清末梁启超的《王荆公》一书。1908 年,梁启超旁征博引,全盘总结了宋朝的贫弱之症:

自有史以来,中国之不竞,未有甚于宋之时者也。宋之不竞,其故安在?始焉起于太祖之猜忌,中焉成于真、仁之泄沓,终焉断送于朋党之挤排。而荆公则不幸而丁夫其间,致命遂志以与时势抗,而卒未能胜之者也。知此则可与语荆公矣。[11]参见:梁启超.王荆公[M]// 梁启超全集:第六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311

其实,早在1896 年,梁启超就发现中国积弱与宋朝防弊有关[12]参见:梁启超.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M]// 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一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121。,此后,他重申类似的主张,但前后的主张均未涉及积贫[13]参见:梁启超.中国积弱溯源论[M]// 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二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252;梁启超.中国专制政治进化史论[M]// 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三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432。。

整体而言,赵宋王朝的贫弱局势是王安石变法的时代背景。无论从纵向的时间角度看,还是从横向的空间角度看,宋朝皆是最不争气的一代。其外部不争气的缘故,在于内部宋太祖的疑忌之心、宋太宗父子的因循之风,以及宋仁宗以后的朋党之争。具体而言,宋太祖忧惧兵变与民变危及自家统治,于是“宋祖之政策,在弱其兵、弱其将,以弱其民”;宋太宗父子愿意因循守旧以苟且偷安,于是“洎荆公执政之始,而宋之政府及国民,其去破产盖一间耳”;宋仁宗以后士大夫因意气之争而结党谋权,“宋之党祸,盛于荆公以后,而实滥觞于荆公以前”,于是宋朝终因党争而灭亡[11]313-317。

与前人的议论相比,梁启超共有两大突破。第一,在评论宋朝的国衰兵弱时,兼顾评议宋朝的国贫民穷。诚如梁启超所云:“国之大政,曰兵与财。宋之兵皆若此矣,其财政则又何如?宋人以聚兵京师之故,举天下山泽之利,悉入天庾为供廪赐。”[11]313第二,在谈论自家的主观政见时,立足讲说宋代的客观史事。正如梁启超所言:“国之有政党,非其可吊者,而其可庆者也”,而宋人结党营私与近代立党为公相悖,“不能许以政党,仍其旧名曰朋党。”[11]317从此,学界开始摆脱儒教史观中君臣之分与正邪之辨的束缚,“批评宋太祖导致兵弱财贫”“颂扬王安石旨在富国强兵”成为宋史领域唇齿相依的两大主题[10]340-342。鉴于梁著篇幅太长,后人经常予以缩引。譬如萧公权径直将梁著中宋朝的立国形势归纳为“兵弱财乏”,愤慨“积弱之兵,复为积贫之直接原因乎”[14]参见: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438。。由此观之,积贫积弱论至此略具雏形。

由于梁著的大力宣传,宋朝贫弱论在学界迅速播扬。首先,专门史领域陆续接受此论。围绕王安石变法的背景问题,民国时期学界形成以梁启超为代表的“历史积弊说”与以陶希圣为代表的“社会矛盾说”两种观点[10]345-346。其实,陶希圣亦同意梁启超的宋朝贫弱论:“在保守主义之下,边防削弱,外患侵凌;官冗兵多,没有实用;田赋不均,收入减少;人民痛苦,暴动频生。”[15]参见:陶希圣.中国政治思想史[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1。781陶希圣认为始于宋初的保守主义是北宋中叶改革运动的关键阻障,申明“保守主义的政策早使宋室决定走丧亡的路了”[15]770。其次,断代史领域逐渐接纳此论。民国时期正式出版的辽宋夏金史或两宋断代史,只有金毓黻的《宋辽金史》与张孟伦的《宋代兴亡史》。金毓黻尝云:“宋室积弱之由,盖属内外相兼,先有内亏以造成积弱之因,后有外患以促成积弱之势。”[16]参见:金毓黻.宋辽金史[M].上海:上海书店,1996。18金毓黻《宋辽金史》单列“宋室积弱之原因”一节,指出“文臣主兵”“重内轻外”“财用匮乏”,以及与辽夏金的争衡,是宋朝贫弱交困的四大因素[16]15-17。张孟伦曾言:“自太祖之后,狃于积习,因循守分,毫不知变;至神宗奋然矫之,而所用非人,变不以道,宋其衰矣。”[17]参见:张孟伦.宋代兴亡史[M].上海:上海书店,1996。68张孟伦《宋代兴亡史》专设“宋治衰亡”一章,提示“姑息因循”是导致宋朝贫弱交困的首要因素[17]57,68。最后,古代史教材不断推广此论。1945 年顾颉刚在谈论中国通史论著时抨击多数通史“千篇一律,彼此抄袭”,比较理想的只有吕思勉等七家[18]参见: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M]// 顾颉刚.顾颉刚全集:第13 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394。。各家凡是论及宋史,均相信宋朝贫弱论:或在总结宋太祖治国时强调其结果是兵弱财贫的社会危机,或在阐释王安石变法时强调其原因是兵弱财贫的时代背景[7]。有的学者还将两者相互结合,主张“宋初设制,为防前代之失,集权于中央。然矫枉过正,流弊渐生,降及中叶,尤以‘军’‘财’两政,为最紊乱”[19]参见: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卷四:宋辽金夏元[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3:94。。要之,积贫积弱论的轮廓愈加分明。

积贫积弱论的定形,首次显现于民国钱穆的《国史大纲》一书。早在1934 年,钱穆就发觉宋朝积弱与缺乏马匹有关[20]参见:钱穆.中国史上之南北强弱观[M]// 钱穆.古史地理论丛.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271。,可惜他只讲了积弱,未说积贫。三年之后,钱穆始以“积贫积弱”来形容宋朝:“北宋自真仁以来,积贫积弱,已处于必变之局。”[21]参见:钱穆.论庆历熙宁之两次变政[M]// 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五.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47。可是其言重在阐述冗官,未及“积贫积弱”之内涵。1940 年,钱穆方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全面陈述宋朝的贫弱之症:

在不堪言状的分裂与堕落之后,中国又重新建立起一个统一的中央政府来。这一个中央,却以他特殊的姿态出现于历史。与秦、汉、隋、唐的统一相随并来的,是中国之富强,而这一个统一却始终摆脱不掉贫弱的命运。这是宋代统一特殊的新姿态。[22]参见:钱穆.国史大纲[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563

从纵向的时间角度而言,宋朝的贫弱是历史积弊。经历以安史之变为代表的藩镇割据与以黄巢之变为代表的农民战争,唐末的中央与地方都元气大伤。北方外有契丹觊觎黄河流域,南方内有诸侯盘踞长江流域。五代是大黑暗的时代,这已经注定宋朝小一统是局部而勉强的。诚如钱穆所云:“唐承北朝方兴之气,宋踵五代已坏之局。”[22]599从横向的空间角度而言,宋朝的贫弱是社会危机。一曰“宋都开封,不仅对东北是显豁呈露,易受威胁。其对西北,亦复长鞭莫及,难于驾驭”[22]574,一曰“当时是冗官冗兵的世界。冗官耗于上,冗兵耗于下,财政竭蹶,理无幸免”[22]589,故而钱著分别以“宋代对外之积弱不振”[22]568与“宋代对内之积贫难疗”[22]575为章节标题。综合来看,与此前大一统的富强王朝相反,积贫积弱始终是宋朝的内忧外患。正如钱穆所言:“两面逼拶,内外交攻,一个太平平的统一政府,正如犯上了肺痨,虽无大病,却日就死路,这是宋朝的一个绝症。”[22]592与前人的议论相比,钱穆共有两大突破:第一,将积贫难疗与积弱不振并列,故意强调前者,使之更加体系化;第二,将积贫积弱与前述宋史两大主题区分,有意凸显前者,使之更加独立化。从此,积贫积弱作为宋朝的标签而风靡一时。

由于钱著的广泛流传,宋朝贫弱论在中国港台地区成为常识。首先,钱穆晚年致力于中国港台地区的教育,积贫积弱论随之盛行。钱穆高足叶龙尝记,其师在教授通史课程时多次抨击“中国汉、唐、宋、明四代,每一代统一时即富强,但宋统一时贫弱,因并非真统一”[23]参见:钱穆,叶龙.中国通史[M].成都:天地出版社,2018:136。。钱穆高足邝士元曾语:“宋室以特殊的姿态出现于历史,即与秦汉隋唐的统一和相随并来的富强不同,北宋始终摆脱不掉贫弱的命运。”[24]参见:邝士元.国史论衡[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594。兹语正是其师所言。其次,钱著畅销于中国港台地区,积贫积弱论随之风靡。讲社会史时,钱著称“宋代社会,在中国史上,显为最贫弱”[25]参见:钱穆.中国社会演变[M]// 钱穆.国史新论.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24。;谈制度史时,钱著称“汉、唐、宋、明、清五个朝代里,宋是最贫最弱的”[26]参见: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77。;说文化史时,钱著谓“宋代养兵不能用,积贫积弱”[27]参见:钱穆.中国历史上的军人[M]// 钱穆.中华文化十二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164。;评人物史时,钱著谓“言外患,则辽夏并峙;言内忧,则积贫积弱”[28]参见:钱穆.朱子新学案:一[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9。;论史学史时,钱著言宋学“不能救宋代衰与穷”[29]参见:钱穆.中国史学名著[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221。。因此,中国港台地区的史学论著纷纷采信积贫积弱论。尽管有人会与钱著进行商榷,可是无人对积贫积弱论质疑。后来,积贫积弱论因邓广铭师徒的播扬而备受全国学界青睐。

二、争鸣:内贫外弱抑或内外贫弱

20 世纪40 年代至20 世纪80 年代,是积贫积弱论的争鸣阶段。在此阶段,积贫积弱论有内贫外弱与内外贫弱两种观点,前者以邓广铭为代表,后者以漆侠为代表。

内贫外弱论出台的标志,是邓广铭《王安石传》的发行。或许早在40 年代,邓广铭就已信奉积贫积弱论,毕竟他对梁启超的《王荆公》与钱穆的《国史大纲》推崇有加[30]参见:邓广铭.评柯昌颐编《王安石评传》[M]// 邓广铭.邓广铭全集:第八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64;邓广铭.评周谷城著《中国通史》[M]// 邓广铭.邓广铭全集:第十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73。邓广铭回忆,其曾“帮助钱穆先生整理校点他为讲授中国通史而搜辑的一些资料,亦即他后来所写《国史大纲》的《长编》”。参见:邓广铭.自传[M]// 邓广铭.邓广铭全集:第十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415。。1953 年,邓广铭《王安石传》初版,书中多次强调王安石变法的社会背景是“积贫积弱”[31]参见:邓广铭.王安石[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3。邓广铭虽曾四写王安石传记,但对积贫积弱论始终未改。参见:邓广铭.王安石:中国十一世纪时的改革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50,80;邓广铭.中国十一世纪时的改革家:王安石[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54,85;邓广铭.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72,110。26,67,内贫外弱论正式出台。1963 年,邓广铭又将这一判断写进翦伯赞主编的通史教材,内贫外弱论盛行于世[32]参见:翦伯赞.中国史纲要:中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42。。邓广铭认为:

这两个问题也只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赵宋政府如能把农民的问题加以妥善处理,自然就可提高其抵抗外族的力量。然而这是赵匡胤和他的继承人,以及他们所用的当政大臣们所不曾体认到的。在他们,只以为赵宋政府没有把这两大问题同时解决的力量。在这样的考量之下,他们便决定要在民族冲突的问题上尽量妥协让步,采取被动的应付政策;把力量集中在防范人民、镇压人民的工作上,期使农民无法起义,或纵然爆发了农民起义也不会发展下去。[31]28-29

从内涵上看,积贫是赵宋王朝经济关系与北宋时期内部阶级矛盾的体现,积弱是赵宋王朝政治关系与北宋时期外部民族矛盾的反映。所谓“积贫”,指宋朝对内财政困厄,并因冗官与冗兵而产生冗费,无法解决农民贫困问题;所谓“积弱”,指宋朝对外军政怯懦,屡次败于契丹与党项,无法解决边疆问题[33]参见:邓广铭.辽宋夏金史讲义[M].北京:中华书局,2013:29,50。。从外延上看,积弱、积贫各自是独立存在的,两者的兴衰轨迹既有重合之处又有局部区隔。自宋太宗北伐契丹失败始,“北宋王朝在军事上对辽改采守势”;至宋仁宗统治年代,“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而宋神宗命令王安石变法,“发展了生产,扭转了积贫的局势”[34]参见:邓广铭.王安石:中国十一世纪时的改革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2,14,186。。1980 年,邓广铭发表有关募兵制度的专文,继续补充积贫积弱论。他聚焦募兵制度的历史沿革与社会影响,指出募兵制度是北宋王朝酝酿积贫积弱的一大根源[35]参见:邓广铭.北宋的募兵制度及其与当时积弱积贫和农业生产的关系[J].中国史研究,1980(4):64-72。。与民国时期的议论相比,邓广铭计有两大斩获。一是方法更优化。其最早将积贫积弱论与唯物史观相互联系,以“积贫”与“积弱”来概括宋朝的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这一概括可谓简明扼要。二是认识更深化。其主张宋朝绝非一贯均积贫积弱,坚信宋太祖中央集权造成贫弱局面,凸显王安石熙宁变法已经结束积贫而只尚留积弱。

内外贫弱论出炉的标志,是漆侠《王安石变法》的发布。或许早在20 世纪40 年代,漆侠就已崇奉积贫积弱论,毕竟他尝遍读诸家通史,还曾师从邓广铭攻读硕士学位[36]参见:漆侠.我的学习路程[M]// 漆侠.漆侠全集:第十二卷.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668。漆侠坦言,其《王安石变法》“第一部分有关宋代立国规模和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来自于先师邓恭三先生多年的研究,是经得住时间的检验的”。参见:漆侠.王安石变法[M].保定: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序。。1952 年,其在讨论王安石的保甲法措施时提示王安石变法的社会背景是“积贫积弱”[37]参见:漆侠.论王安石的保甲法[M]// 漆侠.漆侠全集:第十一卷.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49。。1954 年,其在探析宋太祖的中央集权制时明言冗官、冗兵、冗费使得宋朝“贫弱不堪”[38]参见:漆侠.赵匡胤与宋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的发展[M]// 漆侠.漆侠全集:第七卷.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319。,然而囿于篇幅,未曾详谈。1959 年,其《王安石变法》出版,内外贫弱论公开登场。其中,首章首节的标题即“宋封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的政治体系。积贫积弱局势的形成”[39]参见:漆侠.王安石变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14。漆侠认为:

如果说积贫包含着两个意义,就是冗官、冗兵所造成的国家财政的困难(国穷),以及为解决财政困难而扩大赋敛所造成的劳动人民的贫困(民贫);那末积弱也包含两个意义,这就是:宋封建统治对内日益不能控制农民的暴动,对外日益无力抗拒辽夏的侵扰。从这两者所包含的实际内容中,可以看它们之间的联系。因之,积贫、积弱不仅是宋封建国家的外部标记,而且透过积贫、积弱的现象,还可以看到宋整个政治经济当中复杂关系。[39]25

从内涵上看,积贫积弱是赵宋王朝经济关系与政治关系的集中体现,是北宋时期内部阶级矛盾与外部民族矛盾的双重反映。诚如漆侠所云:“积贫积弱就成为了宋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封建国家的两个不可分割的标记。”[39]14从外延上看,积贫积弱渊源于宋太祖朝,显现于宋仁宗朝,改变于宋神宗朝。正如漆侠所言,源自宋太祖时的土地矛盾日趋激化,“同形成于宋仁宗时期的积贫积弱的局势紧密地关联”[39]29,而王安石变法“富国强兵基本上是达到了”[39]128。2002 年,漆侠有关宋学问题的遗著发刊,继续修订积贫积弱论。其中,他改称积贫积弱源于宋太祖,始于宋太宗,现于宋真宗,显于宋仁宗[40]参见:漆侠.宋学的形成、演变与发展[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137-138,296,383-384。。与民国时期的议论相比,漆侠亦有两大斩获。一是理论更科学。其首次将积贫积弱与唯物史观紧密结合,统一以“积贫积弱”词组来概论宋朝的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这一概括堪称提纲挈领。二是结论更合理。其主张宋朝并非一向皆积贫积弱,坚称宋太祖中央集权促成贫弱局面,突出王安石熙宁变法正式宣告积贫积弱的改变。

鉴于内贫外弱说与内外贫弱说存在分歧,学界曾经多次讨论。其一,积贫积弱论的内涵问题。以王曾瑜为代表的一派赞同内贫外弱论,认为宋朝“比唐朝多得多的赋税收入,却被庞大的官僚军事机构吞食罄尽,并且入不敷出,发生旷日持久的财政危机,这就是所谓积贫。宋朝军事能力怯弱,不但无力统一中国,而且在与辽、西夏的对峙中,经常被动挨打,这就是所谓积弱”[41]参见:王曾瑜.王安石变法简论[J].中国社会科学,1980(3):131-154。。以杜建录为代表的一派维护内外贫弱论,主张“所谓‘积贫’就是冗官冗兵(包括对辽夏战争)造成的国家财政困难,以及为了解决财政困难而扩大赋敛所造成的人民群众的贫困。所谓‘积弱’也有两方面的含义,即封建统治对外日益无力抵抗辽夏的侵扰,对内日益无力控制农民的暴动”[42]参见:杜建录.从太宗幽燕之败到仁宗陕西之战:论北宋“积贫积弱”之势的形成与加剧[J].固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1):19-24。。以汪圣铎为代表的一派保持调和的态度,建议“所谓积贫,是指国家和百姓都越来越贫困,积弱是指宋朝在对外战争方面败多胜少,越来越糟”[43]参见:汪圣铎.轻重与沉浮[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106。。其二,积贫积弱论的外延问题。关于宋朝贫弱的开端,学界有五种说法。以蒙文通为代表的一方坚信宋太祖说,认为“宋承五季余风,其法显当更革”[44]参见:蒙文通.北宋变法论稿[M]// 蒙文通.蒙文通全集:第三集.成都:巴蜀书社,2015:263。。以张其凡为代表的一方主张宋太宗说,指出“宋代的积贫积弱发轫于高梁河之败,形成于雍熙北伐失败后”[45]参见:张其凡.从高梁河之败到雍熙北征[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3):76-83。。以王瑞来为代表的一方赞同宋真宗说,提示“到太宗末年,北宋初步形成了积贫积弱到来之前的繁荣”[46]参见:王瑞来.略论宋太宗[J].社会科学战线,1987(4):182-188。。以吴泰为代表的一方维护宋仁宗说,吴著甚至径以“宋仁宗时的弊症和‘积贫’局面”与“宋仁宗时的‘积弱’局面”为章节标题[47]参见:吴泰.宋朝史话[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107,113。。以杜建录为代表的一方要求分类讨论,建议“‘积弱’之势形成于太宗收复幽燕失败,而‘积贫’之势则发端于此,形成于真宗大中祥符年间”[42]。关于宋朝贫弱的结束,学界有四种说法。以王曾瑜为代表的一派支持邓广铭说,认为王安石变法“富国有术,强兵无方”[41][48]王曾瑜与邓广铭对王安石变法的态度迥异,前者全盘否定,后者全面肯定。王曾瑜的原意,恰如仲伟民所论,是“富国无正术,强兵无良方”。质而言之,两者的事实判断一致,价值判断有别。参见:仲伟民.宋神宗[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146。。以徐规为代表的一派拥护漆侠说,认为王安石变法在“富国强兵方面收到了显著效果”[49]参见:朱绍侯.中国古代史:中册[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0。根据前言的介绍,此书宋史部分由徐规等人负责撰稿。352。以李培浩为代表的一派另立新说,主张王安石变法虽然“在‘富国强兵’方面收到了某些效果”,但是“它不会收到预期的效果”[50]参见:李培浩.中国通史讲稿:中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149-150。以叶坦为代表的一派亦有新见,强调宋神宗晚年还是“财因多而匮乏”与“呕心沥血兵不强”[51]参见:叶坦.大变法:宋神宗与十一世纪的改革运动[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178-180。。质而言之,凡是涉及对北宋诸帝与变法运动的探讨,几乎都有积贫积弱论的存在。

历经多次学术争鸣,积贫积弱论始普及。首先,各种宋史专著采用此论。张其凡的《赵普评传》与《宋太宗》,均有专门章节对宋朝积贫积弱的变迁过程作出阐释[52]参见:张其凡.赵普评传[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1:314;张其凡.宋太宗[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127。。陈振的《宋史》,以“刘太后专政与积贫状况的加剧”与“对西夏战争中暴露出的积弱形势”为章节标题[53]参见:陈振.宋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75,183。。何忠礼的《宋代政治史》,将宋朝积贫积弱分成“显现”(太宗朝)、“加深”(真宗朝)、“形成”(仁宗朝)三大阶段[54]参见:何忠礼.宋代政治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58,76,88,136。。其次,各大通史征引此论。蔡美彪主编的《中国通史》两宋之卷,称“三冗三费”“兵虚财匮”依次是北宋两大变法的历史背景[55]参见:蔡美彪.中国通史:第5 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128,140。。蔡美彪在简说宋史时又以“积贫积弱”指称北宋真宗至英宗三朝[56]参见:蔡美彪.宋史简说[J].历史教学,1982(3):2-9。。郭沫若主编的《中国史稿》两宋之卷,屡次以“积贫积弱”来命名王安石变法的历史背景[57]参见:郭沫若.中国史稿:第5 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108,111,134。。白寿彝主编的《中国通史》两宋之卷,更是以“积贫积弱”来指称整个宋朝[58]参见:白寿彝,陈振.中国通史:第11 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156。。最后,各类历史教材推广此论。朱绍侯主编的《中国古代史》,是地方层面影响最大的历史教材之一,其宋史部分,在积贫积弱论的内涵方面采纳邓广铭说,在积贫积弱论的外延方面采信漆侠说[49]335,339,348,352。李培浩参与编写的《中国通史讲稿》(李培浩撰写了中册),是首都地区久负盛名的历史教材,其宋史部分,在积贫积弱论的内涵方面选择邓广铭说,在积贫积弱论的外延方面借鉴漆侠说[50]129,138-139,149。至今,积贫积弱论尚有许多信众。

三、转型:由积贫积弱往登峰造极

20 世纪80 年代至21 世纪20 年代,是积贫积弱论的转型阶段。在此阶段,宋朝积贫说与宋朝积弱说均屡受质疑,宋朝形象从积贫积弱论向登峰造极论迈进。需要说明的是,这一转型只是趋势,目前尚未彻底完成。

首先遭遇挑战的是宋朝积贫论,质疑者以程民生、林文勋、葛金芳、黄纯艳为代表。1984年,程民生撰文反驳积贫难疗论。其在探讨北宋的财政特征与积贫假象的关系时指出,北宋的财政机构由计司系统、内库系统、朝廷系统、地方系统四大部分组成,权职分散,统计混乱,其中计司系统的财政地位不断下降,会计录难以真实反映国家的财政状况,但王安石变法前的宋英宗朝与王安石变法后的宋徽宗朝皆无财政问题。他还强调,“整个北宋一代只是短期的贫,大部分时间并不贫穷。况且,这短期的贫困,也是一种假象。这种假象是由财政制度等方面的问题造成的”[59]参见:程民生.论北宋财政的特点与积贫的假象[J].中国史研究,1984(3):27-41。。此后,林文勋与葛金芳分别提出“富民社会”说与“农商社会”说,基于唐宋变革的理论,从经济形态的层面质疑积贫难疗论。林文勋认为,中国古代史可以分成部族社会(夏商周三代)、豪民社会(汉晋南北朝)、富民社会(唐宋元明清)三大阶段,其中富民社会是中国走向近现代市民社会的转折时期;唐宋时代商品经济的变革导致唐宋时代土地制度、经济政策以及社会思想的变革,富民阶层成为近世社会的中间层、稳定层、动力层;与官僚阶层不同,富民阶层倚靠财富积累与文化传承维持家业延续,与豪民社会不同,富民社会具有流动化、市场化、平民化三种趋向[60]参见:林文勋.唐宋社会变革论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328-339。。葛金芳认为,中国古代史以宋朝为分界线,分为农业社会与农商社会两大阶段,其中农商社会是中国走向近现代工商社会的转折时期;尽管宋朝乡村小农经营与租佃经济的生产方式并无本质变化,可是彼时已经出现商品经济愈加兴盛与自然经济渐趋瓦解的情形,尤其以太湖流域为中心的江南地区最富典型,其特征是“传统的经济结构显著改变”“以市镇为点的城市化加速”“早期工业化进程开始启动”“发达地区从封闭走向开放”“近代的经济因素有所成长”[61]参见:葛金芳.中国近世农村经济制度史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455-484。。近年,黄纯艳基于宋朝财政分权的设计,从制度运行的层面回应积贫难疗论。其认为,宋朝中央形成内藏、朝廷(熙宁以后)、三司(元丰以后为户部)、总领所(南宋)分割财权的格局,地方财权日益上移,而宋朝最大的财政负担是军需供给(因实施募兵制度而出现庞大军队),但宋朝商品经济高度发展,财政收入结构发生变化,农业收入与工商业收入并驾齐驱,所以尽管“宋代财政有军费和制度弊病导致的绝对困窘,如南宋初期和后期的情况,但很多时候还是财政管理制度所导致的负责‘经费’的三司和户部的困窘,而非全国财政总量的不足”[62]参见:黄纯艳.宋代财政史[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3:3。。兹语与程民生所言近似。

其次遭遇挑战的是宋朝积弱论,质疑者以曾瑞龙、李裕民、顾宏义、李华瑞为代表。2003年,曾瑞龙撰文反驳积弱不振论。其在探讨北宋军政失败的宏观阐释时指出,此前学界的理解模式太绝对,不是认为宋朝内部立国政策欠妥,从而呵叱先南后北、强干弱枝、重文轻武等统治策略,就是认为宋朝外部军事建设不足,从而懊恼与辽夏的战争中骑兵力量失衡、地理环境不利。他强调,在宋辽战争中,宋人从战略进攻转向战略防御;在宋夏战争中,宋人从消极退让转向积极进取。宋朝与之战争的政治意图,一曰抵御入侵,一曰收复疆土:前者颇见功效,拓边西北基本实现;后者未能如意,经略幽燕基本失败。[63]参见:曾瑞龙.经略幽燕:宋辽战争军事灾难的战略分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334-348;曾瑞龙.拓边西北:北宋中后期对夏战争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10。翌年,李裕民立足辩证逻辑与参照思维,从综合国力的层面质疑积弱不振论。其以为,宋朝综合国力超越晋唐,睥睨辽金,虽军事实力不足但经济实力绝佳,虽对外开拓不行但对内守成擅长,虽领土面积不大但文明程度极高,“宋王朝不仅不能说弱,还应该说是相当强的”[64]参见:李裕民.宋代“积贫积弱”说商榷[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3):75-78。。他宣称,无论北宋积贫积弱,还是南宋系小朝廷,皆为世人对宋朝的偏见与误解,其实宋朝“政治体制是中国古代最为民主的”,“经济发展状况是历史上最好的”,“科学技术成就是最为辉煌的”,“思想是最活跃的”,“教育是很成功的”,“科举制度是最先进的”[65]参见:李裕民.破除偏见,还宋代历史以本来面目[J].求是学刊,2009(5):123-126。。此后,顾宏义梳理宋与辽夏金元的战争历程,从和战关系的层面反思积弱不振论。其以为,一部三百余年的两宋史,堪称中原农耕民族与周边游牧民族的战争史。由于宋朝与西、北草原的通道长期存在阻隔,购求军需马匹相当艰难,故而在同西、北各族骑兵对阵时,以步兵为主的宋军具体作战多有败绩,只能整体布局采取防守。即便如此,宋朝尚与兵强马壮的契丹、党项、女真、蒙古各族前后在黄河流域、长江流域浴血奋战。虽然号称“上帝之鞭”的蒙古铁骑几乎横扫亚欧非三大洲,但是宋朝依然顽强抵抗约半个世纪之久。[66]参见:顾宏义.天衡:十世纪后期宋辽和战实录[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379-380;顾宏义.天倾:十至十一世纪宋夏和战实录[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339-340;顾宏义.天裂:十二世纪宋金和战实录[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377-378;顾宏义.天平:十三世纪宋蒙(元)和战实录[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407-408。近年,李华瑞呼吁重新审视积弱不振论。其主张,在与辽夏金元的战争历程中,宋朝尽管多为被动防御,可是亦有主动进攻。面对防御战,宋军是胜多败少者;面对进攻战,宋军是败多胜少者。为抵抗游牧民族铁骑的突然袭击,宋军经常采取筑城保护的战术,进而利用附近的山川地形,结合城邑的守卫设备,以步兵的积极防御来抵挡骑兵的迅猛攻击。所以,“宋朝在主观上选择以防御战为主思想的指导之下,在军事国防建设及战略战术的运用,也是颇有建树的,不能全盘否定”[5],赵宋政权只是国家能力弱,但综合国力并不弱。

与此同时,宋史学界重新评价宋朝地位的思潮方兴未艾,登峰造极论强力冲击积贫积弱论。1983 年,关履权要求重新审视赵宋王朝的历史地位,坦言“宋代是我国封建社会发展过程中,逐步向后期过渡的一个重要历史时期”[67]参见:关履权.宋史的历史地位[M]// 关履权.两宋史论.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17。。同年,朱瑞熙宣称“宋朝社会各方面的发展变化,显示了从唐中叶以后,中国封建社会进入了继续发展的新时期,这一新时期便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中期”[68]参见:朱瑞熙.宋代社会研究[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175。。这直接推倒了此前学界遵循的宋朝隶属封建社会下行阶段的旧论,间接动摇了宋朝是国贫民穷与国衰兵弱的陈见。1985 年,漆侠倡议两宋时代登峰造极论:“宋代是我国封建时代经济文化最发达的一个朝代,它的各个方面都对后代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和作用。”[69]参见:漆侠.宋代在我国历史上的地位[M]// 漆侠.漆侠全集:第八卷.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133。翌年,邓广铭复论两宋时代空前绝后:“两宋期内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70]参见:邓广铭.谈谈有关宋史研究的几个问题[M]// 邓广铭.邓广铭全集:第七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61。二人虽然在主观上欲以登峰造极论补充积贫积弱论,但是在客观上加速了登峰造极论取代积贫积弱论。2006 年,《河北学刊》组织王曾瑜、朱瑞熙、邓小南、张邦炜、胡昭曦、何忠礼等学者进行“宋代历史地位的再认识”专题讨论,大家一并认为“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其在中国古代教育、科技和文化发展史上都占有突出的重要地位”[71]参见:王曾瑜,朱瑞熙,邓小南,等.宋代历史地位的再认识[J].河北学刊,2006(5):94-104。。2009 年,《求是学刊》组织李裕民、何忠礼、柳平生、葛金芳、范立舟等学者进行“两宋历史地位的重新审视”专题访谈,大家一致认为“宋代是中国古代社会发展历程中的高峰段落,它对后世的多方面影响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72]参见:葛金芳,李裕民,何忠礼,等.两宋历史地位的重新审视[J].求是学刊,2009(5):122-138。。宋朝地位从下行阶段到高峰时期的巨大变化,反映的是宋朝形象在日益改善。

在此背景下,许多学者又借鉴登峰造极论赋予积贫积弱论新型涵义。李华瑞之见,前文已述,兹不赘言。王曾瑜提出,宋朝“丰厚的财政收入难以负荷冗兵、冗官等支出,而横征暴敛又加重了民贫,这就是积贫”,“综合国力无疑强于辽朝、西夏、金朝,但因‘守内虚外’、崇文抑武等因素,实力的运用水平很差,这就是积弱”[73]参见:王曾瑜.王曾瑜说辽宋夏金[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7。。邢铁倡议,“‘积贫’指国家财政亏空,与赋税的‘宽柔’有关,不是社会经济的衰退;‘积弱’是军队战斗力弱,是因‘文’而‘弱’,不能简单地视为落后”[74]参见:邢铁.也谈宋代历史的重新认识[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4):32-37。。邓小南指明,“在宋人的说法中,‘积贫’通常是自民生角度着眼而非自国家财政用度出发;‘积弱’则是指对外较量中本朝国势疲弱不振。二者所指,并非同一层面的问题”[75]参见:邓小南.宋朝的再认识[G]// 邓小南,杨立华,王连起,等.宋:风雅美学的十个侧面.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2。。还有不少学人,如游彪、陈峰等,刻意淡化了宋朝的积贫难疗论,但又特意细化了宋朝的积弱不振论[76]参见:游彪.宋史:文治昌盛与武功弱势[M].台北:三民书局,2009;陈峰.印象·中国历史:宋朝卷:文治之路[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值得注意的是,少数学者或许旨在避免发生纠纷,于是不再使用“积贫积弱”这一词组。参见:包伟民,吴铮强.宋朝简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50-94。。

四、结 语

宋朝贫弱形象的演变脉络自清季以降可分三大阶段。19 世纪90 年代至20 世纪40 年代是问世期,以梁启超、钱穆为代表。梁启超的《王荆公》一书最早呈现积贫积弱论的雏形,钱穆的《国史大纲》一书首次出现积贫积弱论的定形。至此,积贫积弱论作为宋朝的主要标签而风靡一时。20 世纪40 年代至20 世纪80 年代是争鸣期,以邓广铭、漆侠为代表。邓广铭的《王安石》一书主张积贫积弱论即“对内积贫,对外积弱”,漆侠的《王安石变法》一书强调积贫积弱论即“无论内外,皆为贫弱”。从此,积贫积弱论作为宋史的基本范式而众所周知。20 世纪80 年代至21世纪20 年代是转型期,学界先后强力挑战积贫难疗论与积弱不振论,前者以程民生、林文勋、葛金芳、黄纯艳为代表,后者以曾瑞龙、李裕民、顾宏义、李华瑞为代表。同时,重新评价宋朝地位的社会思潮,加速了积贫积弱论向登峰造极论的转化。近代以来宋朝贫弱形象的变迁过程,反映的是宋史认识程度的不断深化。

其实,积贫积弱与登峰造极是两宋历史的一体两面,二者应该并行不悖而非截然对立。值得注意的是,钱穆、邓广铭及漆侠,既是积贫积弱论的呼吁者,又是登峰造极论的呐喊者。清末民初以降,面对内忧外患的社会问题与变法图存的国家需求,积贫积弱论应运而生;改革开放以降,面对国富兵强的社会景象与革故鼎新的国家旋律,登峰造极论重振旗鼓[7][77]参见:包伟民.近四十年辽宋夏金史研究学术回顾[M]// 包伟民.走向自觉:中国近古历史研究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19:48-60;李华瑞.从落后到兴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年来宋史研究的发展历程[M]// 李华瑞.平坡遵道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22:159-171。。积贫积弱系赵宋王朝共时性的基本特征,考量的是赵宋王朝的国家能力,聚焦在国家层面的财政与军政;登峰造极系两宋时代历时性的主要印记,评估的是两宋时代的综合国力,聚焦在社会层面的经济与文化[7]。今人切忌因逢迎时代潮流而极端追求学术热点,不能方走出“贬宋”的逻辑泥潭即步入“褒宋”的思维陷阱:积贫积弱不等于宋朝即政治腐朽、军事衰弱、经济贫困、文化反动的黑暗衰世,这显系过度丑化;登峰造极不等于宋代即政治包容、军事顽强、经济兴旺、文化昌盛的黄金盛世,这又是过度美化。张邦炜已经发现,“目前对于宋代历史地位,宋史学界以外仍然存在着认识不足的问题,宋史学界内部似乎又出现了估计过高的倾向”[78]参见:张邦炜.中国大陆近十年来的宋史研究[M]// 张邦炜.恍惚斋两宋史随笔.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184。。照此看来,所谓“大宋史”[79]参见:李华瑞.也说“大宋史”[M]// 李华瑞.平坡遵道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22:184-192;包伟民.“大宋史”三题[N].光明日报,2023-10-23(14)。的设想,尚待学界继续落实:讨论宋朝横向的印记,需要“左顾右盼”,即综合考察辽、夏、金、元的情况;评议宋代纵向的特点,应该“瞻前顾后”,即比较研究汉、唐、明、清的形态。只有破除王朝体系的桎梏,挣脱皇朝本位的枷锁,才能治愈非黑即白的病症,展现博古通今的视野,从而更加公正地剖判两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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