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虎
东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620
数字时代的生命治理术指的是生命政治在当代资本主义批判语境下的微观权力范式。它是生命治理的谱系在今天资本主义新的发展阶段的呈现。这一谱系主要涵盖两个方面:一是政治权力,围绕生命政治问题展开;二是宗教思想,沿着不同阶段的国家理性推进。第一,政治权力方面的研究。国外早在2011年就出版了德国社会理论家和政治哲学家托马斯·莱姆克的《生命政治学》,这本专题研究在政治权力方面呈现的生命治理技术经由从福柯到阿甘本再到奈格里的发展脉络。20世纪70年代福柯在其晚期的法兰西学院讲座中首次提出生命政治概念。在他之后,意大利开创出三个新的生命治理技术的研究范式:安东尼奥·奈格里的“帝国论”,罗伯特·埃斯波西托的“免疫论”,以及吉奥乔·阿甘本的“神圣人”计划。第二,宗教思想方面的研究。这方面的生命治理技术的研究主要体现在福柯的著作中。福柯在《安全、领土和人口》中试图重建“对人的治理”的整个谱系,他从基督教会出发探讨牧领制度,并且从重商主义、重农主义以及政治经济学中梳理出生命治理技术的宗教思想和国家理性。从基督教会对人的治理到现代政府对人的治理是一个延续,不同的治理技术彰显的不仅是政治权力关系的变化,同样也透视出一种宗教思想的演变。这种演变的脉络反映的其实是一种国家理性。
今天,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带来了生产方式的变革,技术的发展让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抽象为一组数据,生命的治理还原为一种数字的治理和运算。科林·库普曼2019年出版的新书《我们如何成为我们的数据》集中探讨了我们自我数据化的过程。在我们的具体生命被还原为数据和档案时,这些数据和档案除了其基本的记录和存储功能之外,还会形成一种肯定性的权力,在可数字化和不可数字化、可计算和不可计算的存在物之间作出区分,从而建立了可计算的物相对于不可计算的物的权力。而这种权力正对应于福柯在生命治理技术中所分析的治理范式,并与传统的生命治理技术一起构成了今天生命治理技术的谱系。数字治理的产生表现的是当下数字资本主义生命治理的新形式。历史唯物主义在对生命治理技术的反思和批判中扮演了解毒剂的角色,并把生命数字化治理技术还原为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微观权力结构进行批判。
对“生命政治”(Biopolitics)的研究在当代欧陆哲学的发展中逐渐成为一条开放的学术研究路径。这一研究现状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20世纪的法国哲学家福柯,尽管他并不是第一个提出生命政治这一概念的人,但是他20世纪70年代在巴黎高等研究院的讲座报告为这一研究的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对于福柯来说,生命政治是一种治理术,是权力直接作用于人的生物性生命本身而产生的政治。他在晚年的讲座中梳理出近代以来生命治理技术的谱系,并在新自由主义的框架下讨论生命政治的生成脉络和内在逻辑。他把生命政治看作是一种诞生于当代资本主义国家的生命治理术,是一种安全装置,让生命在一种安全装置之下获得一种全新的治理模式。在福柯之后,阿甘本、奈格里(也包括哈特)和埃斯波西托等一批思想家围绕这个主题进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和推进,并且在生命政治的生成逻辑以及批判性上指向了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如阿甘本以“神圣”的名义在律法之外创造出一种“例外”,并让其成为普遍性的基础。阿甘本的生命政治讨论正是在律法与律法之外的例外之间进行。而奈格里的后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批判和埃斯波西托“免疫体”(immunity)和“共同体”(community)理论则另辟蹊径。前者将生命政治学概念同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机器论片段”和《资本论》第一卷中关于资本主义生产的分析结合起来,提出了“非物质性劳动”(immaterial labour)的概念,并将当代资本主义的生命政治生产等同于非物质性生产。而后者则通过免疫体和共同体两个概念开创了生命政治研究新范式。在此基础上生命政治的发展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思想浪潮,并在阿甘本以及奈格里等人的阐发下产生了新的研究路径和方向,当代许多思想家把这一思潮与后马克思主义关联起来,更重要的是生命政治的发展带来了一条新的资本主义批判路径,它围绕着生命治理的谱系推进,尤其是伴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出现新的特征,包括数字经济的发展、生物技术的应用等,生命政治资本主义批判成为一种必然的研究方向和路径选择。生命政治为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提供了新的立足点,打通了两者之间的内在关联,生命的治理问题在资本主义语境中获得了新的意义。
福柯生命政治的生成逻辑与自由主义生命政治批判这两个核心问题构成了生命政治资本主义的早期发展逻辑,主要围绕权力关系展开。新自由主义的兴起以及资本主义进入新的发展阶段这两个因素使生物性的生命被纳入全球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中,并且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将这一操作当成是正当和合法的。生命政治这一概念是福柯晚年在巴黎授课时主要关注的内容。对于福柯来说,生命政治是一种治理术,福柯在法兰西学院1974—1976年的课程“必须保卫社会”以及1977—1978年的课程“安全、领土与人口”“生命政治的诞生”中系统讨论了生命政治的基本理论。福柯的讲座深化了人们对福柯思想的理解,这些课程为他在书中表达出的不够引人注目的论点提供了新的视角。生命政治是他讲座中最重要的一个主题。福柯在其1976年出版的书《性史》的第一卷中第一次使用了生命权力概念。在第五部分《死亡权利和生命权力》中,福柯指出,从17世纪开始,围绕两个中心极点组织了一系列政治技术——或围绕身体作为机器,或围绕人口。因此,权力的程序要么是为了训练人体,优化其能力,在使其变得更加温顺的同时提取其力量;要么是为了规范一系列生命过程,例如出生率、死亡率或预期寿命,这些过程会强烈影响和控制人口。因此,对于福柯来说,生命权力在于“人体的解剖—政治”和“人口的生命政治”。福柯在《性史》第一卷中提出的生命政治问题在他后来的著作中备受关注。如果福柯在法兰西学院授课的课程讲义没有出版,我们就无法对生命政治有一个详尽的了解。另一方面,福柯在这些课程中围绕复杂且多样的主题进行了讨论,展现出生命政治更加丰富的发展图景。在讲座中,福柯通过多种其他概念包括规范化、安全性、控制性和治理来阐释生命政治的概念。由于医学、资本主义、主权和新自由主义治理的发展,这些概念都可以追溯各自的政治发展和变革。因此,福柯的生命政治讲座让我们更加清晰地明白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本质上是一种生命的治理机制。尽管在讲座中,因受康吉莱姆的影响,福柯对生命政治概念的讨论常常通过一种比较复杂且更广泛生物历史来说明,但福柯并未被限制其中,而是围绕这些概念追踪其具体的政治变革。
总体上来说,生命政治学是一种诞生于当代资本主义国家的生命治理术,它是一种安全装置。不同于前资本主义时期的惩罚,这种治理技术以规训和调节为主,让生命在一种安全装置之下获得一种全新的治理模式。福柯曾在《安全、领土和人口》中将治理范式从两个阶段发展为三个阶段,即惩罚模式、规训模式、安全调节模式(以下简称安全模式)。在后来的《生命政治的诞生》中,福柯进一步将生命政治学与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发展联系起来,并直接将生命政治学与资本主义的新自由主义模式关联起来,并以此来完成他对现代资本主义的批判。福柯生命政治的核心是资本主义体制之下的生命治理,它在一种安全机制的框架内获得了资本主义社会所代表的“正当性”。但是生命政治的生成逻辑则是基于一种规范化的操作。生命政治的生成过程离不开“规范”的力量,福柯所有关于生命政治的分析都建立在一种所谓的安全机制即“规范化”的基础之上。这种规范(或者说正常)是生命政治生成的核心逻辑。
阿甘本的生命政治超越了福柯的历史—谱系学,它更像是存在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上的一种“元结构”,整个西方的政治传统都建构在生命政治之上。而当代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生命政治是生命政治长久以来发展的一个阶段,生命政治面对的对象是整个西方政治思想。阿甘本的政治哲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人类社会不存在一个神圣的王国。在这一哲学基础上,他指出,神圣王国的出现实际上是共同体内部的一种“排除”,通过祭祀的方式在一个共同体之内建构一个只有少数人才能进入的空间,这个空间的存在恰好为共同体的世俗法律提供了一种前提。在根本意义上,阿甘本所分析的元结构就是以“神圣”的名义在律法之外创造出一种“例外”,并让其成为普遍性的基础。阿甘本的生命政治讨论正是在律法与律法之外的例外之间进行。阿甘本的生命政治论述的基础是“神圣人”系列著作,他通过分析生命、权力结构、生命形式以及潜能等来建构他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元结构”。其中最著名的是他关于几个核心概念的分析:赤裸生命、神圣人、例外状态、主权等。阿甘本的思路不同于福柯,尽管两人分享了一个核心的主题。福柯的生命政治结构是基于法国独特的科学认识论传统,而阿甘本的思想则追溯了德国的哲学传统,仔细分析阿甘本的思想,我们能清晰地看到海德格尔、施密特、阿伦特以及本雅明的影子。阿甘本的生命政治打开了生命政治研究的另一条思路,并产生重大影响:一方面,它带来了后马克思主义新的研究范式;另一方面,它基于整个西方政治哲学传统的分析和透视,为当代资本主义权力批判提供了尖锐的支点。在当代资本主义的分析中,阿甘本认为资本主义的自我迭代和发展,将每个人都还原为一个赤裸生命,它拓宽了时间和空间的边界,“赤裸生命不再限定于一个特定的场所或一个明确的范畴,它现在寓居于每一个活的存在的生命身体中”[1]。
奈格里(也包括哈特)的“生命政治”比福柯和阿甘本更加直接地走向了当代全球资本主义的语境,并融合在后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中。福柯的生命政治关注的重点是人口统计、生命治理技术。人口成为资本主义治理更为根本的目的和方向。人口的治理和生产已经成为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发展的显著特征。阿甘本将生命政治更加细致地局限在政治哲学的范畴之内,没有直接涉及资本主义权力批判的真实领域,倾向于一种结构性的分析和研究。奈格里(也包括哈特)则开辟了另一个生命政治的分析模式。并且这种模式可以把我们直接带入当代马克思主义研究的范畴之中。这个研究特征主要体现在奈格里对“非物质性生产”的分析中。他的一个典型论断是生命政治就存在于人的生产实践中。在人的生产实践中,物质性的生产与非物质性的生产扮演着同样的角色。生命的实践本身就是一种生产,它不仅存在于物质性的生产领域内,也产生于社会秩序等非物质性的领域中。奈格里与哈特的生命政治研究路径主要体现在 2000年出版的《帝国》一书中,他们以另外一种后马克思主义的方式推进了生命政治研究,丰富了生命政治的逻辑和内涵。不同于福柯和阿甘本的研究路径,奈格里的生命政治思想走进了全球化的资本主义语境中。他的研究旨趣和方向更加倾向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因此,在奈格里的生命政治思想讨论中,尤其是在其对生命政治资本主义的分析中,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在这个方面,奈格里等人将当代资本主义的生命政治生产等同于非物质性生产,他的生命政治分析主要是基于全球化的资本主义发展趋势而进行的,在他的分析中生命政治劳动中蕴含着一种走向共产主义的可能性。奈格里重点关注了非物质劳动的生产,这种形式主要是伴随当代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出现的。在数字资本主义中非物质劳动生产已经占据着重要位置,并且以这种劳动形式为基础的生命政治劳动具有对抗性和超越性。基于这种生命政治分析,奈格里笔下的“诸众”可以逃离资本主义的统治,并且完成其共产主义革命。简而言之,奈格里等人的进路,是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范式与福柯的生命政治学批判范式融合在一起——他们认为,资本主义一旦进入到非物质劳动生产阶段,就奠定了通往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根基。
伴随着新自由主义的兴起,围绕着“人体的解剖—政治”和“人口的生命政治”而走进人们视野的生命政治成为分析资本主义微观权力的切入口。从福柯的新自由主义理性到阿甘本的元结构再到奈格里的后马克思主义分析都为生命政治资本主义批判提供了理论范式。但正如奈格里在《帝国》中分析的那样,资本主义迭代不断推进,非物质劳动的普遍化不断冲击着我们对传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理解。数字资本主义的兴起,平台资本主义、元宇宙等新的空间的出现,推动着生命治理技术的数字化转变。数字资本主义的扩张,使资本积累更多地转向虚拟空间,这也给生命政治打开更多空间,数字生命政治产生。围绕着数字生命政治出现的是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以“精神政治”来推进“生命政治”。传统的生命政治批判在面对数字资本主义发展尤其是在面对生命的数字化、抽象化和数字“赤裸生命”的普遍化时已经无法进行全面的回应,但其内在批判逻辑仍旧对数字资本主义的生命治理发挥作用。
生命数字化治理是生命治理技术的一个新模式。它在很大程度上延续着生命治理技术的特征。福柯曾指出生命治理技术有三种权力形式:惩罚、规训和安全调节。这是生命治理技术的典型特征。今天,数字时代到来,生命治理从人口治理的模式继续向前推进了一步。数字化治理是生命治理安全模式的最新形式,其背后隐藏的是当代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逻辑。因此,生命数字化治理将生命还原为数字,这是一种对生命的高度抽象,尽管它仍旧从属于生命治理技术的安全模式,但已经呈现出新自由主义在今天逐渐向数字资本过渡的面貌。这就是生命数字化治理的新特征。生命数字化治理的逻辑也同样延续了生命政治的生成逻辑,基于认识论以及生命的双重“规范”建构了生命治理的不同技术模式。生命治理技术在“规范”逻辑的作用下实现了从中世纪牧领政治向现代治理政治的转变。相应的,生命从原始的医学或生物学意义出发进入主权、人口以及数字的不同模式。在数字时代,生命治理技术的数字化有助于我们重新思考今天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政治经济学把生命数字化治理批判和马克思主义理论都聚焦在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
在福柯新自由主义的批判语境中,生命政治是权力作用于生物性身体而产生的新的治理技术,面对的是人口、公共卫生以及安全。生命政治是与解剖政治相对应的生命治理技术,两者构成了现代社会生命治理的基本特征。解剖政治与规训相对应,面对的是个体和主体的肉身;生命政治与安全相对应,面对的是人口。在《安全、领土与人口》中,福柯指出新的生命治理 “不再是使臣民对统治者的意志的服从,而是控制一些看上去与人口不相干的事物,通过计算、分析和观察思考……对人口施加影响”[2]。因此,在最初意义上,福柯引入生命政治概念说明的是自由主义在资本主义处在新的发展阶段时是如何来进行治理的,代表了一种新的治理方向,是资本主义国家理性的彰显。但今天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将社会整体纳入资本逻辑之中,伴随着数字技术的膨胀式推进,人的生存、生命也被裹挟到技术逻辑中,整体表现为数字化困境,生命治理进入到一种福柯看不到的新的境遇中,数字权力进入生命,并改造主体使其能够完全适应数字资本主义发展的逻辑。最典型的形式就是“精神政治学”。韩炳哲基于今天的资本主义发展现状推进了福柯对生命政治的研究,认为生命政治在数字资本主义的进程中已经延伸到精神政治。因为数据和算法能够在“前端”对生命施加影响,并且施加的方式更加隐秘且是一种自动化的操作。总体上说,在算法和数据介入之后,把生命本身纳入微观治理技术中的规训和安全机制已经无法满足数字资本主义总体吸纳的治理需要,如果说从个体的规训到人口的安全已经说明了资本主义的治理技术必须适应新自由主义需要的话,那么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生命的数字化就必须进入到自动化的进程中。这意味着,生命的治理不再依赖外在的机构和设施,只要在技术和资本的逻辑中,在资本主义对社会的整体吸纳中,生命就会进入自我治理和自我规训的状态。数字资本权力凭借数据无孔不入,将微观权力的作用机制彻底发挥出来,生命必须屈服于数据,更重要的是这种屈服伴随着精神和情绪上的自愿,“今天,权力越来越呈现出一种自由的姿态。它以顺从、友好的形式摒弃了自己的否定性,将自己装扮成自由”[3]。生命个体沦为可拆解的数据,成为平台资本主义生产系统中的一种要素,“数字构成了控制的数字语言,数字表示存取信息或是弃绝信息。人们不再面对整体-个体这一偶对,个体变成了‘可分体’,整体变成了样品、数据、市场或银行”[4]197。最终在这样一种数字权力介入的生命治理技术中,数字资本对主体采用更为隐秘的统治和生产技术,并按照对数据算法进行调整以达到统治人的身体与精神的目的。以往是差异性的生命服从一种社会规范,今天是不同的生命按照数据资本进行差异化的主动生产。生命数字化治理成为新的发展趋势并拓展了传统的生命治理技术,实现了生命政治的数字化转向。
基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分析,阿甘本区分了生命的两种形式“zoē”和“bios”,一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另外一种是政治生命。“‘zoē’表达了一切活着的存在(诸种动物、人或神)所共通的一个简单事实——活着;bios(近汉语“生活”义)则指一个个体或一个群体的适当的生存形式或方式”[5]3。在阿甘本的分析中,赤裸生命是一种被权力消解掉的生物性存在,处在排斥之中。“他们几乎没有我们通常归于人的存在的所有的权利和期望,但在生物学的意义上仍旧活着,所以他们处在生命和死亡、内部和外部之间的一个界限性地带中——在这个地带中,他们不再是任何东西,而只是赤裸生命”[5]213。事实上,在数字资本主义到来之前,也存在赤裸生命,他们是被权力消解掉了的存在,可能是难民、精神病患者或流浪者,但是这些形象是相对固定的,是“实在”的,处在相对稳定的位置上。并且如果回到福柯对生命政治的微观分析,资本主义依赖复杂的装置(dispositif)系统监视并区分出赤裸生命。福柯提到:“在现代社会里,‘监狱网络’,无论是在严密集中的形式中还是分散的形式中,都有嵌入、分配、监视、观察的体制。这一网络一直是规范权力的最大支柱。”[6]数字资本主义的到来让装置也发生了迭代,数字装置取代了传统装置,在一种流动性和精准化的监控中建构起了新的“赤裸生命”。数字化装置将原有的监控完美化了,消灭了死角。事实上,今天物质载体的监狱不断走向数字化,工厂不断走向虚拟化,这带来的结果是赤裸生命的普遍化。赤裸生命已经不是某一类群体,而是整个生命活动。数字将生命的丰富性抽象掉,把主体简化为最一般的抽象物,人不是现实的人,不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相反倒是可以随时被简化的一串数据。“在新的数字生命政治中,人越是被简化,就越符合数字资本主义治理的需要,因为生命越是丧失了各种身份和各种真实的拥有,就越是满足于大机器的无限而细微的各种变体所识别”[7],人作为主体的意义被消解,政治和伦理原则失效,人在数字资本主义的编码以及平台资本主义的数据中存在。总之,数字资本主义催生了大量的现代赤裸生命,它解构了传统的人与人的关系,让人真正成为单一性存在,并且这一单一性存在还必须在数字化的抽象中不断满足资本主义剥削的需要。
如果从福柯与阿甘本的逻辑上梳理数字资本主义的生命政治的话,可以说他们所建构的是一种消极的控制技术,尽管这样一种治理技术更加隐秘,但本质上它还是一种消极和批判的话语。如数字资本主义社会通过数据建构一种具有社会关系属性的数据关系,“算法治理的灵活应用,在一个看不见的数字平台上将一切可以连接的因素都纳入到一个庞大的数据网络之中,并在这个网络控制里面的每一个因素,表层世界那些看似独立的因素,背后实际上都与一些数据和算法相联系”[8]。这是一种可控制的社会关系,失去了马克思笔下那个感性现实的基础,在应用这种新的治理技术后,数字的赤裸生命生成。但奈格里与哈特在《大同社会》中看到了一种新的生命政治话语:“为了区别两种‘生命的权力’,我们根据福柯本人的著作,采纳了生命权力与生命政治这一对概念——虽然福柯本人并没有坚持这种用法,前者可以(粗略)定义为掌控生命的权力,后者是生命本身的力量,可以反抗并寻求主体性生产的另类模式。”[9]36在这里,奈格里采用了一种积极的策略,生命政治打开了一种反抗的可能性,不再只是在新自由主义的机制下发挥作用的一种规训和安全机制。相反,生命政治成为一种反抗生命规训和治理的力量。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奈格里与哈特依据“非物质劳动”概念,将数字时代的生产方式转变置于其理论背景下,在非物质劳动的整体生产的“共同性”财富基础上提出了积极生命政治的向度。其核心逻辑为,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打破了传统物质化生产的壁垒,尽管数字生产平台在一开始从属于资本家,是资本权力发挥作用的重要立足点,但是同时它也生成了一种共同性的财富,这意味着在非物质劳动的共同财富被生产出来后,为了保障生命政治生产的循环,它不能被私人资本占有,必然导向公共的目的。按照这样的目标,原来被资本所控制的技术以及带来的异化和剥削的结果有可能发生新的转变。因为,数字资本主义的剥削方式在于将数据置于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中,一般的生命数字化并不意味着剥削的发生,只有当这些抽象的数据进入到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中时,当每个个体还原为可以纳入平台资本主义中的数据要素时,剥削与异化的逻辑才得以生成,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才能实现。奈格里所期待的目标是将那些在资本主义生产逻辑中发挥作用的数字平台引向公共的领域,并以此为前提消解数字平台的私有化,让生命走出数字化剥削和资本逻辑的塑造,并获得一种新的力量,劳动“为解放的筹划提供工具或武器”。[9]102
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生命政治的全新治理方式,是当代资本主义巩固资本逻辑统治与强化意识形态的必要支撑。生命的规训与生产在数字资本主义发展的今天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算法为王的全新治理生命的新模式,最大程度容纳了所有生命的生产与选择;而生命主体的主动量化、数字全景敞视监狱的建构与数字资本主义的算法治理相互补充、互相影响,每个人不停满足数字量化的需要,并最终被数字资本意义编码所抽象。在资本主义算法治理方式与生命可编码的基础上,新的赤裸生命形成,这一生命形式的形成标志着数字时代资本主义权力机制对生命主体管控的完成。总之,在数字资本主义的运行逻辑中,控制社会正在形成,“我们正在进入控制社会,这样的社会已不再通过禁锢运作,而是通过持续的控制和即时的信息传播来运作”[4]191。资本主义对生命主体的控制更为隐蔽和彻底,资本主义会根据数字化生产的目的不断采用最新的技术手段调节、管理生命,目的就在于生产出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稳固运转所需的主体。
从诞生之时起,生命政治的批判纬度就已经确定下来了。福柯的生命政治探讨在后来其实转向了一种对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分析。这也就意味着,生命政治的问题域是资本主义。当福柯把目光转向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探讨时,生命政治资本主义批判就已经获得了其现实基础——政治经济学。在福柯回到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中时,生命政治这一主题已带上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影子。而生命政治进入数字资本主义阶段后,生命的安全机制仍然发挥作用。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中,政治经济学把生命政治批判和马克思主义理论都聚焦在全新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在一种数字化生产的维度上,生命进入到数字资本的控制体制内,同样按照资本的逻辑运行。改变在于从现实的人到可调节的人口再到可编码的数据。总体来说,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下对数字时代的生命政治批判大致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对资本主义内在“自然性”逻辑的批判;二是开展生命治理技术的“规范”逻辑批判;三是历史唯物主义总体性批判。
首先是“自然性”逻辑批判。“自然性”问题是资本主义的核心逻辑,政治经济学将这一核心逻辑深深地嵌入到资本主义生产、生活领域之中。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拓展了生命的安全机制,而安全机制的功能主要在于自由主义和政治经济学从两个维度对资本主义的“天然性”、“自然性”以及“正当性”的塑造。这主要是通过由自由主义的一些基本原则规定的国家治理与经济的关系即国家治理的自我内在限制实现的,服务于社会经济发展的“自然性”。对于福柯来说,自由主义调节机制的根本目的还是让整个社会遵循一种经济原则,让社会的整体发展遵循政治经济学的原则,满足资本主义的核心逻辑。因此,数字资本主义的生命调节,不仅涉及人口的调节与生产,同样涉及生命数据化并受平台资本的控制。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条件下生命的问题已经转化为身体的配置与人口的生产两个问题。通过数字化调节的方式身体的配置与当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紧紧地契合在一起,满足资本主义生产的一系列操作。同样,人口的调节与生产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保证,因为人口的生产就是剩余价值的生产,就是资本的秘密增值。数字化转型只是改变了这一方式,并未改变本质。福柯认为生命权力只是作为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要素存在,资本主义围绕个体身体以及人口两个方面进行调节,以保证资本主义的正常发展。所以,生命政治的批判离不开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逻辑,也离不开政治经济学的批判。
其次是“规范”逻辑批判。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生命政治的逻辑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规范逻辑建构的,规范逻辑源自法国科学认识论和康吉莱姆的生命哲学。规范在认识论以及生命哲学上的二分带来了福柯生命政治思想的转向。在生命政治的原始语境中,规范的自我生产和社会调节形成福柯生命政治的雏形,而在生命规范与社会规范的真正融合中,生命—划界—规范—政治的生命政治逻辑得以最终确立。但是这一理论仍需要回答存在于生命政治中的规范的力量源自哪里这个问题,康吉莱姆指出规范基于生命的体验得以生产,但是对这种规范的力量发源的探索会陷入一种唯心主义的境地,因为这种生命规范的生产性和内在必然性似乎是建立在生命体自在自为的基础之上。因此,我们必须要回到马克思主义的视域内,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认识论和唯物史观对这两个问题重新进行审视和反思。
最后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总体性批判。它本质上内含了两种权力批判范式。数字资本主义的生命政治批判开创了资本主义微观权力分析的范式。但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总体性批判的同时缺失了对资本主义微观权力的批判,尤其是当我们立足于今天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逻辑,我们能够看到无论是积极还是消极的生命政治建构,都无法脱离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进行的批判。从《论犹太人问题》开始,马克思区分了宗教解放与政治解放,政治解放其实就是恢复市民社会自身的经济性,也就是在从宗教解放到政治解放的过程中恢复市民社会内部的权力关系。而生命政治从主权权力到生命权力的变化恰恰回应了马克思早期关于宗教解放与政治解放的论述。这说明一旦受到资本控制的劳动成为协作劳动,管理、监督和调节的工作就变成资本的一个职能。数字资本主义将生命抽象为一种数据,并且当数据成为一种特殊的智能,成为一般中介时,它就获得了普遍性,也就是数据获得了资本的属性。而马克思要批判的正是这样一种特殊的属性,并且从总体性的批判拓展到了微观性的批判,如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就开展了关于中世纪监督的分析。“监督和指挥的劳动,只要有对立的性质,由资本对劳动的统治产生,因而为一切以阶级对立为基础的生产方式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共有。”[10]这说明了马克思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开展了对宏观与微观权力的双重分析。今天数字资本主义中的生命政治微观权力批判范式并未走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批判。
生命政治作为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前沿批判理论对资本主义所展开微观权力批判肇始于福柯20世纪70年代在法兰西学院的讲座课程。意大利理论家拓展了生命政治的批判视野,将生命政治置于不同的视域下,走出了一条别具特色的生命政治资本主义批判路径。从“人体的解剖—政治”和“人口的生命政治”到“赤裸生命”再到“非物质性生产”,生命政治资本主义批判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变革不断推进。今天,数字资本主义的兴起冲击着传统的“物质性生产”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数据、算法、平台资本等将生命纳入到一个治理模式中。伴随着数字资本对生命的总体性吸纳,数字算法将生命生产为资本所需要的数据,以满足资本逻辑。在这一过程中,生命数字化治理成为普遍的治理形式,生命在数字权力的中介下更加抽象,也显得更为主动。这种数字化转向带来的结果是人的主体性被消解,生命活动本身被数字包围,数字化的赤裸生命生成并成为一种普遍化现象,生命本质上是数字化生存。但是生命数字化治理在另外一个维度上也带来了解放的可能性,当数字平台从私有走向公共领域,那么生命也能走出被数字资本剥削的牢笼,成为积极的力量。生命政治资本主义批判的数字化转向拓展了生命政治批判的历史向度,但当我们回到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中时,我们会发现生命政治资本主义批判并未能够对资本主义尤其是今天的数字资本主义展开总体性的批判,它守在微观权力的批判视域中。因此,对于生命政治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反思必须要回到马克思主义总体性的批判视野中来进行,因为在马克思主义总体性批判中微观权力批判也内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