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鸿宇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关于辽宁方言大规模的调查主要有两次,第一次是20 世纪50 年代开展的全国方言普查工作,这一时期代表性成果主要有《辽宁方音与北京语音对照》《旅大、安东等地人学习普通话手册》等。第二次是2015 年由教育部和国家语委领导下开展的辽宁省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其代表性成果是《中国语言资源集·辽宁卷》(下面简称《辽宁语言资源集》)。本文尝试以《辽宁语言资源集》为主,对现有辽宁方言调查成果进行思考与分析,并提出一些建议。
由阎滨、刘扶民主编的《辽宁方音与北京语音对照》和由辽宁省推广普通话工作委员会编写的《旅大、安东等地人学习普通话手册》这两本著作是以推广普通话为主要目的,书中将方言同普通话进行比较,没有使用国际音标,对语音特点的描写较为笼统,方言分区也较为粗略,但它们初步摸清了辽宁省方言的大致情况[1-2]。
由夏中华、原新梅主编的《辽宁语言资源集》全书共分为四卷,分别是语音卷、词汇卷、语法卷以及口头文化卷,包含了22 个调查点的音系以及1 000 个常用单字、1 200 个常用词汇、50 个语法调查例句与部分当地歌谣、故事、自选条目等[3]。它是第一部全面系统地对辽宁省方言语音、词汇、语法、口头文化进行调查、记录、描写、整理的著作,书中所有的方言材料均为团队成员亲赴一线进行田野调查所得,反映了辽宁方言演变的最新情况。因此,本文把《辽宁语言资源集》作为主要讨论的对象。本文所用材料,如无特殊说明,均来自此书。
涉及辽宁方言调查材料的还有陈章太、李行健主编的《普通话基础方言基本词汇集》中锦州、沈阳、丹东、大连四点,这部著作虽然学术价值极高,但不是以辽宁方言为主要调查研究对象,因此涉及辽宁方言的材料较少[4]。另外,21 世纪以来,陆续出现了很多关于辽宁方言调查研究的硕士论文,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辽宁方言调查材料。但这些论文普遍以单点研究为主,且绝大部分没有制作同音字汇,因此可供后续研究参考的价值比较有限。
进行汉语方言调查时首先要考虑布置调查点的问题。《辽宁语言资源集》中设置的22 个方言调查点涵盖了辽宁境内的东北官话、北京官话以及胶辽官话三大官话方言。具体来说,位于辽宁西北部的凌源、建平两点属于北京官话,与之相邻的北票、阜新则属于东北官话,这四点是北京官话、东北官话的过渡区域;绥中、兴城、锦州三个调查点位于辽西走廊,是历史上关内向东北移民的必经之路。义县、黑山、盘锦、开原、昌图等五个点则是东北官话哈阜片与吉沈片的过渡区域;沈阳自古就是辽宁乃至整个东北地区的中心,是东北官话的典型代表;本溪、辽阳、海城、盖州则处于东北官话、胶辽官话的交界地带;辽东半岛的大连、丹东两点分别是辽东半岛胶辽官话登连片、盖桓片的代表点;长海位于胶东半岛和辽东半岛之间,在两地方言接触与传播过程中具有桥梁性作用,也反映了胶辽官话北上对沿途岛屿方言的影响;庄河、金州杏树两个调查点与长海相邻,可以体现海岛方言与陆地方言不同的演变特点。总体来看,这些调查点有的沿历史上的移民路线布置,有的则属于方言过渡地带,还有的处于某一片地区的核心位置,这种“核心区+过渡区+交通要道”三位一体的布点思路是比较科学合理的。但必须指出的是,《辽宁语言资源集》中调查点布置也有一些未考虑周全的地方,如未在少数民族自治或居住密集地区设置方言调查点,鸭绿江中下游地区设点过少等。辽宁地区是一个多民族共同繁衍生息的地区,阿尔泰语系诸语言与汉语长期接触,势必互相影响。爱新觉罗·瀛生就认为沈阳方言只有平舌音tstshs,而没有卷舌音tʂtʂhʂ 是受到满语的影响所致[5]。此外,辽宁方言中很多词汇如阿里郎、道拉吉、板索里、瓜祖力、嘎拉哈、沙琪玛、秃噜、稀罕等词语都来自少数民族语言。位于鸭绿江流域下游的宽甸、桓仁都是满族自治县,对它们进行汉语方言调查,既能发掘满语与汉语方言的语言接触现象,又能探索胶辽官话在辽东半岛登陆沿鸭绿江北上后产生的变化,可谓一举两得。但遗憾的是,《辽宁语言资源集》并未在这一区域布置调查点。
从20 世纪50 年代至今,有关辽宁方言的调查与研究越来越专业与深入,但仍有一些语音演变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目前,学界普遍认为东北官话中tʂ 与ts 存在自由变读情况,如“做菜”一词可能有tʂuotʂhai、tʂuotshai、tsuotʂhai、tsuotshai 等几种读法,变读条件不明。据笔者调查了解,水、肾、师等部分在普通话中读tʂ组声母的字,在辽西的义县、盘锦等地方言中固定读为ts 组声母,不存在自由变读[6],但现有的调查成果都没有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深入调查与描写。另外,辽宁方言的连读变调很有特点,但常常被人忽略。《辽宁语言资源集》中记录的连读变调现象比较丰富,许多变调现象都是首次被挖掘出来,很有研究价值。一些地区的方言从单字调来看属于东北官话,但在连读变调中又出现了胶辽官话声调的部分特点,如沈阳方言“阴平+去声、轻声,阴平44 变为31”;建平方言“上声213+阴平44,存在35+44 的变调,如早新tsɔ35ɕi44”;海城方言“阴平+阴平,有时读为44+44,有时读为35+44”“上声+阴平,有时读为21+44,有时读为35+44”。当然,《辽宁语言资源集》中也有一些变调问题还没调查清楚,锦州方言“阴平+轻声”前字阴平由平调变为升调,如东西tuŋ33-35ɕi0、机器tɕi33-35tɕhi0、出去tʂhu33-35tɕhi0,但并非所有“阴平+轻声”的词都符合这样的变调规律,究竟哪些词符合这种变调规律,哪些不符合,《辽宁语言资源集》没有给出一个详细的举例说明。总而言之,想解决复杂的问题,必须进行更为深入的调查,找出更多的材料才行。
目前关于辽宁方言的研究成果,大多集中在语音方面,词汇、语法次之,口头文化方面的研究则处于刚刚起步阶段。从词汇材料来看,辽宁各地方言词汇异同大体上还是以方言区为准,北京官话与东北官话词汇一致性较高。例如,“口水”在东北官话、北京官话多称呼为哈喇子,如沈阳xa33la35tsɿ0,凌源xa55la35tsɿ0,胶辽官话则叫“吃水”,如大连tʃhʅ31sue0。也有的词各地用法已经混杂,体现了方言间的接触与融合,如“揉~面、~皮儿”,沈阳读搋tshuai44,兴城、义县、北票为“揉”ʐou35,长海为调=thiau53,大连为揉iəu34,锦州、盖州、辽阳、海城等为和xuo51。有的词则是辽中、辽东相同,而与辽西不同,如“鸡蛋”,沈阳叫鸡蛋tɕi44tan41,而义县则有鸡子儿tɕi44tsər213、白果儿pai35kuor213两种叫法。
从语法调查的材料来看,辽宁各地方言语法方面也存在一些差异。请看关于调查例句“帽子被风吹走了。”的比较。沈阳:帽子让风给吹跑了;锦州:帽子让风刮跑了;大连:帽子叫风刮跑了;北票:帽子让风给刮跑了。
普通话中一般用“走”充当离开义结果补语,但辽宁方言中都用“跑”,而不用“走”。东北官话的沈阳、锦州、北票等地在被动句中多用“让”来充当被动介词,而辽东半岛多用“叫”。这些细微的差别,是在以往调查中很难被关注到的。
长期以来,汉语方言调查主要侧重方言本体,对方言文化关注比较少。实际上,口头文化调查获得的语料,对方言研究也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首先,在汉语方言调查中,相较于传统的发音人念字表、词表式调查,口头叙述式调查所获得的语料更接近发音人自然状态下的语音情况。因此,口头文化的长篇语料是对语音、词汇、语法材料一个很好的补充和验证。再者,谚语、歌谣、戏剧、故事传说等常常是用当地话创作的,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本地方言的特点。最后,方言与文化关系密不可分,对口头文化进行调查记录,既是对当地风俗文化的一种传承,也是对方言的一种保护。《辽宁语言资源集》中既收录了东北二人转的经典曲目,又记录了许多当地的民间传说,这些都对保护和传承地域文化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此外,还有一些歇后语、歌谣反映了当地方言的特点:海城歌谣就有“讷=讷=杀鸡,我扯腿儿。”讷=讷=nɤ51nɤ0是满语母亲的意思,满汉并用,反映了当地的语言接触现象。锦州:老太太上炕——紧掫(锦州)。黑山:坟圈子拉弓——射鬼(色鬼),粪坑里边练游泳——真不怕屎(死)。掫读作州,色读作射,死读作屎,反映了锦州、黑山方言中只有tʂ、tʂh、ʂ,没有ts、tsh、s的特点。凌源:……理发馆儿,真节约宕入药,剃头刮脸不用刀效平豪,一根儿一根儿往下薅效平豪,薅得脑袋起大包效平肴……其中约、刀、薅、包押韵,反映了当地方言中古宕摄入声字与效摄合流的现象。
辽宁方言资源比较丰富,但相较于周边的北京、河北、山东等省市,辽宁省方言调查与研究仍然处于滞后状态,其原因之一就在于从事辽宁方言调查与研究的人数少,方言学科基础薄弱。不过,自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启动以来,经过语保中心组织的几次调查培训以及专家组指导,辽宁省方言调查与研究的队伍已经开始壮大,调查研究水平也得到了较为明显的提升。辽宁省各高校和相关科研机构应当抓住语保工程这个契机,引进或培养方言研究的领军式学者,建设方言学研究基地,开设方言学、音韵学、语音学等相关课程,招收、培养方言学方向的硕士、博士研究生,定期召开学术会议,积极申报与方言学相关的科研项目,积极组建方言学研究团队,夯实学科的基础建设。
调查是方言研究的生命。根据目前辽宁方言调查情况来看,各方言片区的核心地带已经积累了一定的调查成果,但还远远不够。从全省范围来看,辽宁中、东部方言过渡地区、少数民族居住地区的汉语方言调查还较为薄弱。从具体语音问题来看,对复杂疑难的语音现象调查深度不够。另外,方言词汇、语法、口头文化语料的调查也不容忽视。全国第一次方言普查时的成果中只记录语音,没有涉及其他部分,到《普通话基础方言基本词汇集》中调查了语音、词汇两部分,再到如今《辽宁语言资源集》对语音、词汇、语法、口头文化全方位的调查。这一发展过程充分说明现在已经具备了在继续重视方言语音调查研究的同时,增强词汇、语法、口头文化方面的调查,追求平衡发展的条件和能力。今后应当在已经掌握了基本词汇和语法句式材料的前提下,深入挖掘那些能够反映某地或某片方言特征的词汇、语法现象。同时,要充分认识到口语语料对方言研究的重要性,积极开展口头文化语料的调查与搜集。
目前关于辽宁方言调查与研究主要集中在共时平面上,对历时研究涉及较少,且不深入。在今后的方言调查与研究中,我们不能只重视共时平面的调查与研究,还应该加强辽宁方言历时研究。虽然目前关于辽宁方言的韵书、韵图材料较少,但仍然有许多其他材料可供我们参考,比如域外汉语教科书、外国使者访华笔记、满(蒙)汉对音材料、地方志中所录方言、小说笔记、地方戏曲唱词等等。另外,在历时材料匮乏的情况下采用历史语言学的一些理论和方法,也是追溯辽宁方言历时演变过程的一种可行办法。从《辽宁语言资源集》中可知,辽宁方言中古知庄章组声母与精组声母的关系可以分为三类:知庄章、精组洪音合流,如沈阳;知二庄、精组洪音与知三章对立,如大连;精组洪音与知庄章对立,如北票。若按照历史比较法原则,那么辽宁方言最初应当是一个知二庄、知三章、精组三分的方言,恰与《中原音韵》相同,再加上今义县方言尚粗略保留着知二庄精、知三章对立的格局,这些材料互为印证,或可说明辽宁方言中古知庄章组声母的演变过程,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历时材料不足的缺陷。可见,加强方言的历时研究,不但可以增强对语言演变的解释力,而且对于构建辽宁方言乃至东北方言演变史具有重要的意义。
社会语言学的相关理论和方法可以对方言学的调查研究起到很好的补充作用。方言学认为语言是一个“同质有序”的系统,在寻找发音人时有一套严格的选择标准,最终以一个“理想的发音人”的语音来代表当地语音整体情况。但实际上,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等因素对个人语言情况的影响是客观存在的。《辽宁语言资源集》中根据年龄和性别选取了老男、青男、老女、青女四个发音人,就是要探讨性别、年龄与语言演变之间的关系,是一种非常好的尝试。在方言调查与研究中充分结合社会语言学相关理论,建立语言演变与社会、语用环境之间的关系,从而揭示语言微观演变的进程与规律,使那些本处于共时平面的音变过程得以被观察和研究,不但能丰富研究语言历史的资料,更能够为历时音变提供解释。运用地理语言学方法,将方言特征绘制成方言地图,是反映方言分布最为简洁直观的方式。近年,许多省份在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的支持下,也陆续开展了本省汉语方言地图集的调查与绘制工作。辽宁省在这一领域尚属空白,目前还没有全省性的方言地图集,甚至与地理语言学相关的研究成果都比较少见。不过,《辽宁语言资源集》《普通话基础方言基本词汇集》等调查成果为今后绘制方言地图提供了可靠的材料支持。因此,在接下来的调查研究中,应当加强运用地理语言学的理论与方法,多绘制方言地图,以便使辽宁方言的整体面貌和内部差异能够更为直观清晰地呈现出来。在方言调查与研究中,语音实验也是非常必要的手段。在田野调查时,调查者经常会遇到一些模棱两可的音值,不同的记音者可能会将其处理为完全不同的两个音位。通过采用实验语音学的研究手段,可以使记音更为精准,从而使研究更加科学化。《辽宁语言资源集》中丹东方言关于a 韵母的实际读音就分为三类,在a、ia、ua 中的实际音值为A;在i-、-n 之间音值接近ɛ,在-u、-ŋ 前舌位偏后,实际音值接近ɑ。倘若作者能够运用实验语音学的手段来进行验证并在书中加以说明,相信会使结论更具有说服力。另外,需要指出的是,目前实验语音学对于方言学的作用更多还是“弥补口耳之学”,将来两个学科如何更好地交汇融合、彼此促进,还需要更进一步探索与研究。
方言学的任何研究都是以调查为基础。近年开展的语保工程为辽宁方言研究带来了绝好的发展机会,其标志性成果《辽宁语言资源集》为辽宁方言调查与研究搭建了一个基本的材料框架,以这个框架为基础,对内可以考察辽宁方言内部的异同;对外则初步具备了同外省方言进行整体比较、研究的条件。可以说,辽宁方言调查与研究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在这个时候对以《辽宁语言资源集》为代表的辽宁方言已有调查成果进行思考,分析其优点和不足,并据此对今后的调查与研究提供一些建议是十分必要的。另外,在以往东北方言研究中,人们把目光只聚焦在方言之间的差异上,而忽略方言的相同之处。实际上,“异”是特点,“同”也是特点,我们解释为什么“异”的同时,也应思考“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