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非虚构文学的现代性内涵
——以《人民文学》“非虚构”栏目为考察对象

2024-01-21 16:57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虚构现代性命运

杨 赟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新世纪特别是第二个十年以来,以《人民文学》2010年提出“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为标志,一股非虚构文学创作和研究的潮流开始形成。这股潮流不仅存在于职业作家和学者之中,更广泛地在业余作家乃至普通大众之中掀起波澜。非虚构文学的“爆火”,一方面在于其相异于虚构文学的独特品质而深受当下读者喜爱,即其在真实性原则之下有机融合了文学性和想象性,并“关注现实场景中的‘个人性’和‘情感性’,最终形成一种更加宽阔的、融会贯通的认知体系和文学审美特征”[1],更契合当下读者的阅读期待。另一方面,非虚构文学的兴盛更是“时代与文体的‘互文’”,在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当代中国,“激变着的并且多有新质的社会生活,激活了写作者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并且为写作提供无比丰富、复杂的对象和质料。时代激发和生成了文学,而文学以能动的方式反映了、刻录着时代生活。”[2]因此,现代人的生活体验在非虚构文学中得以呈现,复杂的个人命运也在非虚构文学中得到作者、读者与写作对象之间跨越时空的互证,有关历史、现代化等问题的现代性反思也成为非虚构文学的重要组成。综观之,新世纪以来非虚构文学的兴起与当代中国的现代性境遇密切相关,其既是当代中国现代性发展的必然产物,也成为建构、理解当代中国现代性的重要方式。

一、时代褶皱中的现代性体验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开始了全面的现代性建构进程。作为现代性建构核心组成的现代化,其“不仅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而且是‘所有社会一致追求的目标’”[3]31。但由于中国的现代化并非是内源性的规律性演进,前现代的残余仍在现代中大量存在,后现代又扑面而来,促使中国的现代化体现出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重合纠缠的特征。这种特殊的现代化境况造就了处于现代性建构进程中的中国人民复杂多元的现代性体验。德国思想家舍勒曾提出:“生活世界的现代性问题不能仅从社会的经济结构来把握,还必须通过人的体验结构来把握。”[3]16因此重新去发现中国人民在现代化境遇中的独特体验,是完善中国现代性图景的必要之由。非虚构文学的出现,恰好成为了书写现代性体验的重要方式。它“以‘吾土吾民’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体裁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4]。“‘非虚构’的期望是非作家、普通人拿起笔来写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传记。”[5]由此,非虚构文学将成为当下记录复杂而真实的现代性体验的文本,我们也得以由之窥见更多元的中国式现代性面貌。

2010 年,《人民文学》增设“非虚构”专栏,到2022年第12期,共刊登非虚构文学作品53篇。这些作品大致可分为“现实非虚构”“历史非虚构”“文化非虚构”三类。其中“现实非虚构”就有32篇,它们从不同侧面反映了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及个人体验,共同绘制了一幅真实而生动的当代中国人生存画卷。在这里笔者以梁鸿的“梁庄”系列、李娟的“羊道”系列和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为例,探究其中蕴含的现代性体验问题。这三部作品自《人民文学》刊载以来,迅速在读者中风靡,各自又出了单行本,并引起各类读者的广泛讨论。它们以真实记录的个体现实境遇的不同,表达了各异却同样强烈的现代性体验。

李娟的“羊道”系列与“梁庄”形成了对比,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支纯正的游牧民族”的新疆北部哈萨克牧民,他们的生活基本保持着本真性的文化传统,现代在他们身上尚处于萌芽阶段。李娟以清新淡雅的文字既写出了新疆原生态优美的自然环境,又将哈萨克牧民吃苦耐劳、友爱互助的淳朴民风表现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充盈着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休戚与共的和谐氛围,激发着现代人关于“天人合一”的深切向往。这些哈萨克牧民处于现代的最边缘,现代对他们来说仍是一种想象,在已经习惯现代生活的城市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为何城市人却又如此神往他们的生活?现代给予了我们丰裕的物质生活,却在精神上造成了愈加深重的困顿和焦虑,遥远的新疆便成了“樊笼中”的城市人精神的诗意远方和浪漫的桃花源。但对于那些牧民来说,他们的体验却与远离游牧生活的城市人截然不同,“当我们不断地在这种‘前现代’生活方式中施加诗意想象或寄寓浪漫情怀的时候,真正处身其间的人,他们所想的,却是逃离”[7]。可见不同人对同一种生活的现代性体验可能完全是悖反的,抽离具体情境的想象只会简化当前人们现代性体验的复杂性。

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以处于现代中心的大学生为观察对象,打开了中国庞大的青年群体被遮蔽的精神困顿和生存焦虑的现代性体验。作为广州某二本学院的文学教师,黄灯以深重的人文情怀关注着她的学生。她深知当代大学生的命运与中国现代化进程密切相联,他们是现代生活最为直接的感受者。就业、买房、爱情、家庭等的现代化进程,在他们身上产生着新的矛盾和危机,他们的命运理应在现代化宏图下走向更美好的未来,但大部分人却仍旧面临前现代般困苦的当下和茫然的未来。教育似乎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但教育给予他们的理想,却又使他们不甘于接受所谓“天注定”的命运。黄灯笔下的这些二本学生“折射了中国最为多数普通年轻人的状况,他们的命运,勾画出中国年轻群体最为常见的成长路径”[8]序言2。一个群体隐匿的生命境况被打开,由此我们也才看到了当代中国“最基本的底色”,一个被忽略的问题才呈现在我们面前——“在现代性进程中,年轻人,尤其是底层年轻人,事实上成为这一进程的直接后果,成为市场化、工具化的直接承载者后,这种后果和当下教育目标及现代化进程,到底呈现出怎样隐秘的关系?”[8]序言7

还有萧相风《词典:南方工业生活》、郑小琼《女工记》、丁燕《到东莞》等非虚构作品以现代化进程最基本的动力源——工人——为焦点,以真切的体验、深刻的共情记录了这些工人们不为人知的现代之殇。

进入现代以来,人们虽共享着同一个“现代”的时间观念,但并没有共享同一种现代内涵,由此虽然同是处于现代之中的人,却在精神体验上产生了显著的“代际”差异。现代中被看见的永远是那些成为“景观”的人或事,大部分人的生活和情感都被折叠在新旧时空的褶皱之中。非虚构文学聚焦于被忽略的“褶皱”,关注现代个体的生存体验,不同于“底层写作”“打工文学”等虚构文学文体的总体性概括,它所反映的总是现代具体而微观的现实,并借由众多现代性的细小碎片而拼凑起当代中国现代性更为完整的图景。

二、时空错位的命运互证

在现代性“家族相似性”的概念里,富有信心和乐观主义的“进步”论无疑是其最为显著的特征。“现代”本身作为一个时间观念,在与“古代”的对比中显示了自身的优越,暗含着当下优于过去、未来优于现在的理念,“这种现代性是转瞬即逝的——今天的先进到了明天便过时了”[9],充满着进步主义和发展主义的欲望,因而处于现代之中的个体无不对现代生活充满极大热情。伴随着物质现代性的持续推进,人们对生活进步的感知愈加深刻,现代科技不断扩展着人的感知范围,每一天都在发生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变化,人的命运似乎也就在现代流动不居的变化和新奇中与过去迥异。然而,在看似日新月异的变化中,在时空纷乱的交错中,人与人之间的命运竟存在某种既定的相似性。在当下繁荣的非虚构文学中,人们凭借着一个个真实的故事,既获得某些与自身相异的生活体验,又总是惊异于“自我”与“他者”之间命运的相似。如波德莱尔所言:“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10]非虚构文学所记录的现代人的命运,便是作为那“另一半”的“永恒和不变”而对现代性进行补充。同时在这种“永恒和不变”中,非虚构文学作为“精神中国”的重要组成,也在向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现代性理想不断前进。

在现代时空里,个人命运的嬗变是在与社会发展的冲突与融合中形成的,人类命运伴随着现代化、全球化的持续推进而愈加形成一个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命运的相似性同时具有共时性与历时性,并没有如现代性想象的那般与“古代”完全隔离。在梁鸿的“梁庄”系列中,无论是留在梁庄中的人,还是那些走出梁庄遍布全中国的务工者,他们的命运与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的深化密切相连,他们成为进城的“第一代”,也成为出村的“第一代”。他们的乡村经历是他们在城市生活的底色,因此他们既无法完全融入城市,也无法完全脱离乡村。在回乡与离乡的拉扯之中,他们的命运呈现出一种“撕裂”的状态,现代城市无法成为他们新的故乡,而真正的故乡也难以满足他们的现代需求。梁鸿曾表示,物质的现代化与精神的现代化并不是同步发展的,且此种现代化始终驻留于宏观层面,而非生命个体的现代化。梁庄人的命运并没有随着现代社会的繁荣而变好,却又似乎仍旧重复着乡村千百年的命运循环。梁鸿无奈道:“如果说从历史的长河来看,梁庄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一代代人生命的更替,命运有时像一种轮回,而农民始终在中国社会结构里处于相对底层的位置。”[11]

而在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中,不同代际的学生所呈现出的命运也如此相似,直到当下,这些大学生的命运似乎仍在重演,仍在与时过境迁的读者们互证。如黄灯所言:“我不否认,学生的命运,农村孩子的命运,其实也是我的命运。他们的现实,不过预演我晚出生十年、二十年后的生存……”[7]序言6对于当下的大学生来说,黄灯所记录的那些大学生的命运并非已经“终结的历史”,而是实在的现实。高房价、就业难、恋爱、家庭、分化等一系列问题并没有随着时代发展而易于解决,甚至矛盾仍在加剧。当下大学生思想状态体现出的低欲望、躺平、内卷、摆烂等都已成为那些曾经的大学生命运的加剧重演。个体的命运在时代下显得渺小而无足轻重,时代只会裹挟着人的肉体向着前方一路高歌,但把个体的命运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正如书中序言所说:“个体层面学生与命运的抗争,和整体层面学生无法与命运的抗争,两者构成了惊心的对比。”[7]序言7

在这些“不变”的命运互证之中,一种关于当代人文化和价值上的危机也在不断显现,文学如何去面对这样的危机,如何去实现当代人文价值和精神的重建,这是当下的作者难以回避的问题。非虚构文学的兴盛,是对时代呼唤的一种回应,它走出了旧有的以现实主义为主导的历史宏大叙事的藩篱,承接了20 世纪80 年代“社会问题报告文学”对被忽略的复杂社会现实的关切,以真实、繁杂的个体经验成为当代“精神中国”建构的重要组成。陈晓明认为:“精神中国也并非是捉摸不透的、极度高尚神圣的灵魂世界或思想体系,文学中的‘精神中国’只能理解为当代文学具有的思想文化内涵的丰富性、精神价值的崇高性和情感心灵世界的生动性。”[12]《人民文学》将非虚构文学分为现实非虚构、历史非虚构和文化非虚构三类。现实非虚构是非虚构文学的主要类型,其以真实生活为蓝本,以如实记录为标准,以切肤体验为特色,体现出了鲜明的在场性、亲历性、情感性的文本表征。除前文涉及的作品,其他如董夏青青《胆小人日记》、刘亮程《飞机配件门市部》、王族《长眉驼》、吴雨初《藏北二十年》、慕容雪村《中国,少了一味药》、王手《温州小店生意经》、李天田《相亲记》、于坚《印度记》等都属于此类型。历史非虚构是以历史事件为题材,核心要求是对历史事件的还原,对历史现场的再现,并以现代人的眼光审视历史,进而反思现实生活。如南帆《马江半小时》、蒋劲梅《“鸭子”使命》、阿来《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李彦《尺素天涯——白求恩最后的情书》、黑明《我们的抗日》、高建国《一颗子弹与一部红色经典》等作品共同建构了别具现代色彩的历史感与历史态度。2015 年《人民文学》第6 期卷首语提出了“文化非虚构”这一新的非虚构文学类别:“《翡翠纪》是一个有些特别的非虚构文本……这是在现实非虚构、历史非虚构作品外,对上述特征有所融合,并在‘文化非虚构’方位上有所推进的一部力作。”可见这一类型是现实与历史交织的产物,除《翡翠纪》对玉文化的表达之外,祝勇的《宝座》以故宫太和殿的龙椅为主角,不仅讲述了有关它的历史,同时也将有关的故事、逸闻、人物娓娓道来;徐皓峰的《武人琴音》则以高超的中国功夫展现了中华文化中的勇武侠义精神,既有对传统人格的承续,又有对其在当下缺失的追问。此类作品以文化为核心,蕴含着当代人对于优秀传统文化的追寻与迷思。

《人民文学》以现实、历史和文化区分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共同体现了当下非虚构文学创作题材的多元可能性,且在思想层面表达了对现代性的不同追求。这些思想不再是“捉摸不透的、极度高尚神圣的”,而是熔铸在个体经验之中,以对个体的关注和对人性的关怀而具有鲜明的个人观点和情感,由此呈现出当代社会“思想文化内涵的丰富性、精神价值的崇高性和情感心灵世界的生动性”,实现了当代文学对社会现实的有力回应,为当代人的价值建立和意义重构提供了途径,从精神上刻画着当代中国的现代性面貌。

农田水利信息化工程建设要求灌区管理信息系统和量水设施完善,测控智能化,信息采集自动规范,传输调度协调畅通。具体建设标准如下:

樊星认为:“‘非虚构’写作存在的一个重要意义——展现社会群像生命姿态的多样性,并引起社会的关注与理解。而且,通过这样的‘非虚构’作品我们会发现,现实生活依然有不可忽略的沉重与感伤。社会的弱势群体永远期待有人为他们发声。”[13]命运永远是难以言说的“神秘”,但却实际作用在每一个人身上。物质现代化无法更改命运的本质面貌,在物质的前进之中仍旧残存着太多精神的落后与悲哀,文学不能对此选择忽视。非虚构文学体现出的坦诚是人道主义传统的延续,并以生活经验的共享和命运联结而成共同体,提升了现代人面对风险的承受和应对能力。非虚构文学的出现弥补了虚构文学对于“精神中国”建构的单一性,普通个体的命运不再被忽略,在时空错位的交相呼应之中,一个完整、有机的“精神中国”轮廓才变得愈加清晰。

三、现实与历史的现代性反思

在试图驾驭现代性这头“猛兽”(吉登斯语)的过程中,人们切实感受和目睹到了这头“猛兽”对传统和现代社会横冲猛撞而造成的众多不可逆转的破坏,以及由其巨大的破坏性而带来的现代风险和存在性焦虑。故而现代性的发展同时伴随着对于现代性的反思,作为一项“未完成的工程”(哈贝马斯语),现代性需要在反思之中才能走向自我的完善。吉登斯在论证现代性形成的动力因素时指出,“时空分离”和“脱域机制”的形成是现代性确立的制度性标志,而“现代性的反思性”则构成内在的“对社会关系进行反思性定序与再定序。”[14]当下兴盛的非虚构文学同时包含了对现代性的现实反思和历史反思,它从社会的直接现实出发,既对现代性的现实境况展开反思,同时又在对历史的重新书写中,建构了一种过去性与现存性相结合的历史意识。

现实反思上,首先是“三农”问题。新世纪伊始,陈桂棣和春桃深入安徽农村三年,体察农村生活点滴,目睹农村问题百态,以严谨认真的态度将这些问题记录在《中国农民调查》中,真实地反映了安徽农村、农民、农业的“三农”问题。由此“三农”问题成为当代有责任的作家所关注的问题,梁鸿的“梁庄”系列则是非虚构文学反映“三农”问题最具代表性的文本。梁鸿返归梁庄后,她认识到“中国现代化转型以来,乡土中国在文化、情感、生活方式与心理结构方面的变化是一个巨大的矛盾存在,难以用简单的是非对错来衡量”[6]前言4。故而她选择从一个个鲜活的乡村个体出发,从他们的人生变迁中透视着乡村所经受的裂变的痛苦和精神的困顿,从现代化景观(例如欧式洋房、水泥路等)在乡村的确立,揭露着蛮横的现代化对乡村本真面貌的扭曲,蕴含着作者对于乡村生态环境被不断破坏的忧虑。作为“有机社会”(利维斯语)的乡村在现代的失落,也代表着其蕴含的传统道德价值、独特的文化结构和作为中国底色的悠久乡土历史在现代逐渐消逝。

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则由中国人讳谈的“死”出发,探讨为何中国百分之八十的自杀发生在农村的现实问题。作品以社会调查的方式反映了当下农民所遭遇的精神和情感上的“不能承受之轻”。他们自杀的原因在外人看来微不足道,但“自杀就像一个篮子,它装进的是乡村在城乡一体化进程中的人性的困惑和迷惑,是对生死终极问题的追问和思考,这是现实力量的驱使”[15]。城乡对立、贫富分化、疾病、孤独在乡村中都遭到了无限放大,“自杀”成为了他们唯一的“自我救赎”。贫穷和落后在现代成为了乡村的原罪,正如贾平凹在《定西笔记》中所感叹的那样:“我所认同的这种状态代表了落后和贫穷,只能改变它,甚至消亡它,才是中国农村走向富强的出路啊。”[16]但如何“改变”和“消亡”,仍是一个难解之题。

其次是发生在城市的社会问题。克瑞珊·库玛指出:“现代社会是工业社会。要把一个社会现代化,首先要把它工业化。”[17]伴随着工业发展而产生的大量务工人员,他们在工厂中遭遇的各种困境集中暴露了现代城市的社会问题,非虚构文学以对工人生存困境的记录来反思城市弊病。萧相风《词典:南方工业生活》聚焦于务工人员所遭遇的不平等、不合理的工作待遇,以及劳动权益无法得到充分保障的问题。务工人员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在身份丢失与话语失落的双重困境之中,只能以中国底层人民自古以来令人辛酸的顽强拼搏精神来默默承受、消化着城市的不公与偏见。郑小琼和丁燕也以切身的女工经历为基础,以充满鲜活情感的文字“记录了城市化进程中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女性尊严失格之间的矛盾,在血和泪的控诉中还原其生命个体在打工过程中所遭受的苦难”[18]。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则从另一个当代社会的阴暗面——传销——而对当代中国社会病症进行了诊治。作者以大无畏的精神“卧底”到传销组织中,深入剖析传销的策略及其背后的逻辑谬误,最终为当代中国开出了药方——常识,用以医治现代城市“过于丰盈的肢体和不断萎缩的内心”[19]。

再次是对当代教育制度的反思。黄灯作为一名高校教育工作者,她对于教育的审视并非高高在上地阔谈教育理论,而是从学生个体的现实境遇之中去思索教育究竟为他们带去了什么?教育在当下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由此反观当下教育制度存在的弊病以及其未来改变的可能性。在她的《我的二本学生》中,庞大的二本学生群体代表着中国绝大数普通年轻人的现实状况,他们将人生的美好希望寄托于教育,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走上这一条独木桥。在渐趋大众化、市场化的高等教育中,他们不再是“天之骄子”,却反而因为自身的受教育经历而难以接受惨淡的未来。不被市场认可的他们充满着对时代的疑虑,正如黄灯的一位学生写的作文题目“我悲哀地看待这个时代”所体现的情感态度那样,教育并没有带给他们充足的自信心和乐观精神,反倒是一个人的家庭资本成为决定当下大学生命运的重要因素,正如有学者指出的“教育投资回报率缩减,家庭实力显露为更可靠也贯穿始终的决定参数”[20]。黄灯的写作,显示了我国的教育制度在现代性转型过程中面临的困境,何去何从或许已在这些大学生中有了答案,或许也还留待我们继续探索。

在历史反思上,非虚构文学在建构历史时所采取的策略主要有两种:

其一是作者依据对于历史的详细调查而进行深度挖掘和重新表述。马晓丽于2011 年发表于《人民文学》第二期的《沉默将军》,以为建立新中国作出卓越贡献的贺健将军为主人公,在其以身躯保护徐向前和陈赓性命的感人事迹之外,作者更在其特殊经历和奇异人生的叙写中充分展现了贺健将军敢说敢做、特立独行的人格魅力。贺健将军的一生是与共和国建立的历史合二为一的一生,在回溯他的一生时,读者感受到的是革命先辈崇高的革命理想信念,爱党、爱国、爱人民的精神随着作者真切而充满细节的文字得以在读者中赓续相传。与此类似的历史叙事还有李彦《尺素天涯——白求恩最后的情书》、黑明《我们的抗日》、高建国《一颗子弹与一部红色经典》等,他们都以红色革命历史为题材,以真实而鲜活的革命史实重塑着当代读者的历史观,启迪着读者在以史为鉴中牢固树立爱国主义情怀,在日常生活中实践敢为人先、无私奉献、攻坚克难的红色精神。而南帆的《马江半小时》和阿来的《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则选取了与上述文章不同的历史题材类型,前者以清末的中法马江海战为题材,但比起战争本身,作者更关注承受着历史却又被忽略的人,试图在对微观细节的找寻中,重建处于历史中的人的生命价值和意义,在人与人的关联之中,建立起了基于个体之上的历史的整体。由此启发着我们对于进入历史和叙述历史的思考:历史不仅是宏大的,同时也是微观的,因为它是由具体的人创造的。阿来的《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以明清以来四川藏区“瞻对”同中央政府的对抗和走向统一的历史为题材,将历史、生活、情感、现实熔铸为一体,以文学的语言突破史书的单一记载,以深切的人文关怀和高度的历史责任感探索藏区隐秘历史的本质,在浓厚的家国情怀之中,阿来透析了藏区不稳定的因素,从而启迪着我们重新关注藏区的独特历史,进而巩固民族团结,不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其二是建立在作者个体经验上的关于个人和家庭历史的呈现。如《人民文学》以“非虚构”为名刊发的首篇文章韩石山的《既贱且辱此一生》,作者在文中回顾了自幼至30余岁坎坷的人生经历,特别是他的求学经历,反映了一代人“勤且艰苦”的学习面貌。同时他在文革期间所经历的反右派运动,亦是一代师生的真实写照。在作者饱含深情的叙述中,一段历史在我们面前铺开,那些人物和事件栩栩如生,仿佛我们也随着作者再次重回那个年代,对于那些伤痛的体会也才更为真切,由此才在过去与现在的对比中,反思当下,憧憬未来。冯俊科《从军记》则记录了他在建国后的军队生活,和平年代里,他和他的战友们仍旧坚定着“一定要发扬人民军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革命加拼命’的精神”[21]。这种以平凡的个体所承载的热爱祖国、无私奉献、艰苦奋斗的精神在穿越历史之后更能感染现时代的人,传承和弘扬这种精神则自然成为当代人的应有之义。

非虚构文学关注现实是其最突出的品质,它并不满足现代性营造出来的繁荣与美好的表面景观,而是要透视更为内里而全面的现代社会,要从现代社会的微观视点——个人——去反思现代性发展的弊病,由此才可能真正实现对现代性这头“猛兽”的驾驭。非虚构文学对于历史的叙述,则是对史著历史叙事的一种补充,在保证历史真实性的基础上,增添了文学的语言和写作手法,并多在个人性与公共性的结合中,实现历史与现实的对话,在对话之中反思历史,在反思之中观照当下,历史本身的生命活力得以激活,历史所蕴含的价值意义在当下也才得以延续。非虚构文学在对现实和历史的同时关涉中,显示了“文学既能够与鲜活的现实生活经验相联系而使语言保持活力,又能够延续传统文化精华而恢复人们对过往经验的再体验”[22]的优良品质,成为当下关于现代性反思的重要组成。

四、结语

现代社会瞬息万变的发展,刺激着现代人的意识也随之急遽变化。每一天都产生着全新的经验,时代也亟需新的方式来对这些新的经验予以解释。正如雷蒙德·威廉斯所言:“意识确实一直在变,新的经验总是要寻求新的解释,这是一个永恒的创造过程。”[23]非虚构文学正是时代“新的经验”所呼唤的文学形式,它是由在中国本土生长的现代性所催生的产物,是当代中国文学与现代性相结合的结果。作为一种“行动的文学”[24],非虚构文学将持续记录、反映现代性在中国显现的真实而多样的面貌,并以自身的人文关怀和反思品质参与到中国式现代性建构的过程中,推动实现现代精神与物质相协调,促进当代中国经验与文学表述之间的重新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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