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文轩
媒介逼视这一概念提出时间较晚,国内最初由陈力丹教授在2006年的文章中提出,他在文中将媒介逼视定义为“对私人领域过度公开报道的行为”。从最初的定义人们不难发现媒介逼视的核心问题就在于媒体报道所处的公共领域与个人所在的私人领域边界的模糊,也就是媒体对于私人领域的越界。他还认为媒介逼视会“给报道的个体带来他们本不应该承受的压力,同时也会造成大众传媒的功能失调,是新闻媒体社会角色的错位”。根据陈力丹的分析,媒介逼视不仅对被观看者造成了伤害,同时也对公共领域的舆论引导以及媒体自身造成了不良的影响。概而言之,媒介逼视是新闻伦理与道德中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媒介逼视源于媒体对私人生活领域的一种越界采访和公开报道,是媒体对其权利的一种滥用。媒介逼视不仅是对个人隐私权的一种侵犯,对私人领域的一种打破,还是对于被报道对象的一种舆论压力。
从2007年的“杨丽娟事件”到2011年的“深圳杨武案”再到2018年的“汤兰兰案”,直至今日,媒介逼视的现象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呈现出了愈演愈烈的趋势。2020年东京奥运会上,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记者对女子铅球冠军巩立姣的采访中,不仅忽视了她在赛场上的出色表现和优异成绩,还将话题频频引向其隐私问题,随行摄像甚至问起了巩立姣的择偶标准,这不仅是体育记者专业性的缺失,更是对巩立姣个人的逼视。而奥运冠军全红婵的身份信息、父母信息、家庭背景、社交账号等诸多隐私细节也被凤凰网、《新京报》《齐鲁晚报》等多家媒体报道,严重影响了其正常生活,侵犯了其隐私权。
在万众皆媒的自媒体时代,媒介逼视出现了一种新的特征,即自媒体成为了媒介逼视的主力军。一旦权威媒体报道了一个具有“引爆点”特征的新闻事件,往往会引起传统媒体和自媒体的蜂拥而至,尤其是自媒体对于采访对象的侵扰行为甚至会影响报道对象的正常生活和心理健康,这样的情况在近两年来频繁出现。
2019年“郑州摆摊老奶奶”被河南电视台采访后初步走红,又因为某摄影师的一条短视频爆红网络,引来了大量的媒体报道和主播围观。2021年,电影《亲爱的》原型之一孙海洋夫妇与离别14年的儿子孙卓相认,一场阔别已久的团圆引起了大众广泛的关注,各大媒体也纷至沓来,包括澎湃新闻、《新京报》《南方都市报》、红星新闻等多家媒体都对其进行了报道,同时也引来了大量的自媒体和网络主播,更有甚者入夜后仍不离开。无独有偶,2023年初的山东“拉面哥”爆红,引起的围堵式报道不仅令其本人和家人不堪其扰,更有可能触犯法律。2021年7月,河南遭遇特大暴雨,一些自媒体甚至将人命关天的救灾现场当成报道的现场,严重影响了一线救援工作的开展,不仅没有帮忙还为救灾添乱。
通过以上案例,人们不难看出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媒介逼视的现象似乎被放大了,传统媒体的报道越来越容易引起过度的围观,自媒体即使没有采访权也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对采访对象进行大量曝光,这又导致媒体对这种围观现象进行报道,导致舆论失焦。
社会转型期,热敏效应引起媒介逼视。热敏效应是物理学中的概念,在新闻传播领域里指的是话题本身的热度和与受众的敏感度、相关度能够带来话题的热议现象。目前我国正处于一个特殊的社会转型期,各种社会矛盾和社会利益群体间的矛盾日益凸显。从上述的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出媒介逼视的议题大多发生于社会热点话题,奥运冠军巩立姣暗含男女性别问题,杨武案关系到官民关系,孙海洋相认关系到儿童拐卖问题,不难看出其中有许多强者与弱者的关系、掌权者与普通群众的关系、公众知情权与个人隐私的关系、男女性别对立的关系等重要热点议题,这些议题的频繁出现是引起媒介逼视的重要原因之一。除此之外,互联网带来的后真相时代也使得热点议题出现后,人们总是先定义后理解,对于一个问题急于进行站队,形成舆论压力,对报道对象形成一种舆论压力和媒介逼视。
行业竞争激烈,追求商业利益。互联网时代传统媒体不得不与自媒体争夺用户的关注度,而传统媒体如今大多自负盈亏,需要维持自身的盈利。双重原因作用下,媒体行业不得不将商业利益作为第一考量,通过让渡采访对象的隐私、侵犯报道对象的私人空间以换取较高的关注度,通过报道采访对象的隐私来满足受众的好奇心和猎奇心,以此在行业竞争中生存下来。为了争夺受众、获得利益,媒体更倾向于将硬新闻软化,例如前文提到的对奥运冠军的采访,有意忽略对于专业性体育内容的报道,转而以花边新闻、公开家庭情况作为新闻报道的内容。媒体以受众需求为第一位,将新闻价值置于第二位,造成对采访对象频繁的媒介逼视。
窥私欲导致的围观下的狂欢。在互联网时代,自媒体的发展助长了人们对于他人隐私窥视的欲望,网络的匿名性使得这一行为成为了大众的狂欢,狂热的“饭圈”粉丝更是将对偶像隐私的深度挖掘作为追求,并乐此不疲。在娱乐时代,粉丝将一些原本严肃的社会议题进行解构,并且引起一阵又一阵的狂欢。而媒体看中了大众狂欢带来的流量,通过毫无边界意识的采访,对采访对象隐私生活进行展示与传播,对报道背景进行深度挖掘,来吸引大量用户围观,从而获得关注度。
自媒体缺乏把关,流量为王。在万众皆媒的时代,自媒体成为了大众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之一,但自媒体从业人员不具备专业的媒体素养,缺乏事前事后的把关,将商业利益和用户流量作为第一考量,因此成为了如今媒介逼视的主力军。而自媒体之间的重复转载,使得议题高频率出现,增加了更多人对报道对象的关注度,进而引发越来越多的自媒体对其进行逼视行为,形成一种恶性的逼视螺旋,直至被逼视者隐藏自身或是诉诸法律手段才会停止。例如曾被主流媒体报道过的“郑州摆摊老奶奶”,96岁高龄的普通老奶奶张玉珍由于乐观的态度和积极向上的发言得到了大量关注,引得各个自媒体和网红主播蜂拥而至,每天有上百人在其身边进行直播,要求老人回答问题或是与其合影,让年事已高的张奶奶不堪其扰,最后不得不关闭已经营业30年的摊位。
放大冲突,导致网络社会“巴尔干化”。网络“巴尔干化”指的是互联网造就的一个个小群体之间相互割裂的一种状态。媒介逼视的社会原因来自于不同群体之间的矛盾,而媒介逼视本身也更进一步地加强了群体之间的割裂。在逼视行为中,进行报道的媒体人为地将被报道的一方作为“他方”,将观看的一方作为“我方”,营造出了“我方”和“他方”之间的割裂与冲突,以此引发人们愤怒亦或是同情的情感传播。例如“重庆最牛钉子户”事件中,媒体将官方群体塑造成了“他们”的一方,将受众与采访对象代入“我们”一方,激化社会矛盾。媒介逼视强化了不同群体间的冲突,割裂了社会舆论,难以形成合意,从而造成网络“巴尔干化”。
媒介逼视造成舆论失焦。舆论失焦指的是媒体报道的内容逐渐偏离事件中心议题的一种现象,在媒介逼视过程中,媒体会深挖出更多关于报道事件的相关隐私信息,而这些信息往往会引起公众的新一轮讨论,所以媒介逼视更容易导致舆论失焦的出现。媒体的关注点和舆论环境不再集中于事件本身的原因或是解决方法,而是聚焦于曝光出来的其他信息点。媒体的报道版面和精力有限,受众的注意力资源同样稀缺,媒介逼视所引起的舆论失焦往往造成了大量社会公共资源的浪费。
媒体的公信力受到损害。媒体记者代表的是其所属媒体,记者和所属媒体也代表着整个媒体行业的公信力,无论是记者越界的采访还是媒体媒介逼视的新闻报道,都会引起群众舆论的批评,有损于媒体的公信力。媒体公信力是媒体乃至整个媒体行业最重要的资源之一,媒体的公信力是权威主流媒体一篇篇文章、一篇篇报道长久累积出来的,而媒介逼视对采访对象的伤害,所引起的新闻反转,无不是在损害媒体的公信力,从而导致人们对媒体的不信任,传统媒体也难以进行舆论引导,无法在新闻事件中形成合意。
隐私权被侵犯,私人领域被打破。媒介逼视对个人的不良影响是最为严重的,法律规定公民依法享有隐私权,无论报道对象是何种身份,在事件中犯下了怎么样的错误,其作为公民仍然享有隐私受到保护的权利,媒体在没有征得采访对象许可下对采访对象的种种隐私进行报道,无疑都是对公民个人隐私权的侵犯。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媒体不能对个人隐私进行报道,而是要掌握有度,要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对其进行报道。另外,媒介逼视将采访对象单独置于媒体所营造的“前台”之中,面对着众人全景围观的压力,其不得不做出一些违背自身意愿的决定,这也违反了个体的意愿。
同时,由于采访对象的相关信息被公开,各个媒体、自媒体、网红主播等蜂拥而至,从线上的媒介逼视转为了线下的全景围观,对采访对象的正常生活造成了极大困扰,打破了当事人的私人领域,而不具备采访权的自媒体对当事人的报道甚至触犯到了法律的边界。例如前文提到的“山东拉面哥”和“郑州摆摊老奶奶”,其故事经媒体报道意外走红后,后续的媒介逼视使其无法再进行正常的生产经营活动,导致他们的现实利益受损。媒介逼视对于采访对象是一种巨大的伤害,且这种伤害是无法挽回的。
加快法律调控,他律与自律共动。媒介逼视现象频繁出现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违法成本太低,关于这方面的相关法律和规定缺失使得媒体即便出现了媒介逼视的行为,也可以通过简单的道歉等形式摆脱自身的责任。因此,相关部门需要加强媒介逼视方面的法律法规调控,将新闻伦理和职业道德引入执行操作层面,利用社会舆论、传统习惯、个人信念与法律法规共同约束媒介的行为,强化媒体从业人员的法律意识和边界意识,使得媒体在进行报道时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同时新闻工作者要坚守新闻专业主义和新闻行业操守,将其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真正尊重被采访对象。只有将社会他律和媒体自律相结合,才能打造风正气清的媒介环境。
媒体树立边界意识,增强人文主义关怀。新闻行业就是一个探寻边界的行业,如何在报道中把握好隐私权与知情权,是决定报道质量的关键。突破了这个边界,新闻报道就沦为了侵犯他人权利的媒介逼视,媒体及其从业者需要树立这样一种边界意识,充分行使自身的采编权利,又不越过这条底线。对于有可能会造成媒介逼视的新闻报道,在将个人所处的生活环境和信息面向大众进行公开的过程中,媒体应增强人文主义关怀,充分考虑到该报道是否会引起自媒体或网络主播对采访对象的追逐、跟踪,以保护采访对象作为第一准则,采取一定的保护措施,将报道可能造成的伤害降到最低。
媒体要将公共利益作为报道的核心,对于无关公共利益的事件不要报道,即使当事人同意,这一类报道的正面影响也微乎其微,更有可能造成恶劣的后果。虽然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媒体不得不将利益摆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但是引导舆论、最大化公共利益依旧是媒体的使命,媒体对个人生活的频繁关注势必会造成对公共空间的挤占,不利于媒体自身的权威性。对于与公共利益相关的私人事件,媒体也要以解决问题为出发点进行报道,从一个社会现象看到其背后反映的社会问题,发挥媒体的人文主义关怀,更多强调正能量的温暖报道,而不应该一味地执着于事件的细枝末节。
新媒体平台完善把关机制,加强监管。自媒体和网络主播作为媒介逼视中的重要推手,需要平台进行更多的监管,一些自媒体和主播为了流量不得不做出一些无底线的逼视行为。自媒体平台的内容审核往往缺乏事前把关,即使在事后对账号进行了封禁等方式的处理,依然不能阻止其内容在社交媒体上病毒式的传播。面对激烈的竞争平台不应该唯流量论,要承担起自身的社会责任,将有温度有深度的内容呈现给受众,从而扩大自身的影响力,同时要担负起自媒体新闻的审核与把关工作,制定合理合法的平台规定,将有影响力的网络主播和自媒体纳入到行业管理的范围之内,提高行业的准入门槛,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媒体平台。
提升受众媒介素养,普及新闻专业主义。针对媒介逼视的现象,受众要加强自身的媒介素养,提高对新闻内容的辨别和认知能力,理性讨论问题,积极对新媒体平台进行监督,提高自身的法律意识,不过分窥探新闻当事人的私人领域,更不能将自身的狂欢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传播权力下放,受众身份向“产消者”转变,媒介逼视已经不单单只是新闻媒体的乱象,每个人的移动端都会成为媒介逼视现象的催化剂。因此,不仅仅受众要提高自身的媒介素养,媒体行业和机构更要普及新闻专业主义。吴飞教授在2015年发表的《新闻专业主义2.0:理念重构》中指出,新闻专业主义不仅是行业性的专业精神,同时也是个体交往的基本规则,每一个个体都是这一规则的立法参与者,同时也是阐释者和监督者。这要求每一个自媒体人树立自我审核意识,尊重客观,敬畏真相。在碎片化时代,受众应对情感策略和事实真伪有独立思考辨别能力,注重核查新闻的真实性,理性分析,谨慎发言。
媒介逼视的现象绝不是一家媒体、一篇报道所能导致的,而是由缺乏边界意识的媒体、流量至上的自媒体与围观的受众共同作用形成的。互联网发展使得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之间的边界愈发模糊,媒介逼视的现象也愈演愈烈,任何个人一旦成为采访对象意外走红,都将面对来自他人媒介逼视的可能。媒体通过满足受众的窥私欲,可能会在短期内获得一定的流量,但是媒介逼视的行为将对整个媒体行业的公信力造成长久的伤害,对于网络中的热点和敏感话题,媒介不应该执着于对隐私内容的报道,应该去发现其背后隐藏的社会问题,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理性的意见和建议。
传统主流媒体不仅需要树立和强化自身的边界意识与法律意识,更要充分考虑到报道内容有可能会引起媒介逼视这样的后果。如何解决主流媒体报道成为自媒体和公众媒介逼视引爆点的具体措施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和讨论,但是媒体应加强自身的人文主义关怀和新闻专业主义,充分考虑并降低新闻报道对当事人可能会造成的伤害,从而避免媒介逼视现象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