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峤
有没有某一刻,你觉得自己像一张网?不,不是那种像扬旗一样被抛向广阔江面的大网,不是那种与生死息息相关的壮烈挣扎,是花鸟市场里常见的那种塑料杆小网,斜斜地浮在别墅样的水族箱里。你自身的重量使自己趴在水面时不至于漂走,但又不足以让你沉下去,真正成为水下王国的一员。你能观察到,那些蜂鸟般轻逸、琉璃般晶沁的金鱼在以某种难以琢磨的节奏翕动嘴唇,水底莫斯森林的孱细茎叶在风一样的微流里缓缓摆荡,箱底造浪泵汩汩喷冒出为整个王国带来生气的迷人漩涡。但非常遗憾,你触碰不到这一切,你甚至无法证明这一切是否真的存在——你身体的更多部分暴露在庸俗的空气中,无法摆脱自己水上王国的籍贯。这时,你的生命中出现了令人兴奋的外乡客——一个小鼻涕孩。他不够高,踮起脚尖,伸长胳膊,三根手指勉强能够到你的塑料杆。你的位置开始移换,开始在水族箱缓缓地搅动。那是一种童真的、无目的、无规则的搅动,好像这个动作本身就能给他带来无限愉悦。你也很愉悦,说得庄重一点,甚至是幸福。是的——仅仅是浸入水中、与婚纱般鱼尾蜻蜓点水地一触(或许并未真正触到实体,它们就已被你带来的水流惊走),你就已经幸福得像块饱胀的海绵。但你终究不是。当他因一无所获而厌弃你、恹恹跑开时,你不可遏止地被遣返到水面,变回空气的子民。在这个过程中,你感到所有的水就像时光倒流一样毫无阻滞地穿过你,你努力张开自己交织的手指,想要抓住什么,想要阻挡什么,想要挽留什么。但结果可以想见,你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一只网啊。对于世间的水来说,你注定是永恒的过客。你感到身上成百上千的网洞变成密密麻麻的伤口,你最珍爱的事物正在穿透你、侵蚀你、摧毁你。但世界终未残忍到不给你留下任何容身的罅隙,在暮色般的疲惫与失落降临前,你终于惊喜地发现,一茎纤细如发的水草缠在了网的边沿。
《惊鹿记》就是这茎水草。
它写于三年前的暮春,暗暗契合暮春本身的隐喻:不可追。现在回想起来,记忆已经模糊得像座笼在大雾里的废墟。可能是我某次去鸡鸣寺或栖霞寺后,便起意写僧人们的一个故事;或是偶然读到九色鹿之类的佛典或楞伽经中的渴鹿之譬,心中有所感应,便想从几句经文中衍出一段波折来。又或许是某天在网上读诗(我写旧诗起手,大学后才接触到小说),正好重温了吴季玄的名作《过鸡鸣寺》:“云水疏疏各惘然,悲欣再许一时悭。他年如我怜卿者,为祷斯人福慧全”,被其中近乎怯懦的深情激出了反骨,写下文中那个决然得近乎赌气的许愿场景:“我深深地缓缓地拜下去,心底默念,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保佑我追到身后那女子。”随后敷衍成文。但这些最多只能算某种缥缈的召引,如果一定要为这个小说附加什么冠冕堂皇的意义,我也可以腆着脸说,关于命运,关于执念和破执,关于传承和反叛,关于记忆与世界的真实性。但我心知这些都是作品完成之后的附会。
这篇小说最确凿最明晰的起点,仅仅是一种情绪,一种氛围,一种感觉。是的,上述那种疑身为网之感,那种万事万物无法久殢之感。
有时我们以为触手可及之物,实则远隔重山;我们以为坚如金石之物,实则纤薄如纸。人与万事万物之间的隔膜不可探知,它可能恍如无物,也可能深如库鲁伯亚拉之穴。当你觉得伸出手指便能戳破它,触到对面那个真实可感的世界时,却发现那层隔膜远比你想象的要深厚广邃,甚至就是你所期待的那个世界本身;当你深觉要与彼人彼物永世相隔时,却又在最为寻常的某天毫無防备地与其重逢。最使人生出无力感的,永远不是天涯之遥或咫尺之近,而是忽远忽近、忽虚忽实、忽有忽无。我们知道,这或许是时代的征候,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确凿切实的联系都变得面目可疑。世界除了“万物不可久驻”这条性质外,大概没有什么是可以真正久驻的。至于使这种情绪与感受在我心中萦郁的本事,我无意具陈,也并不重要(于我重要,但于这篇小说并不重要,被完成的那一刻起它就已是自主的个体)。在我看来,事件只是感觉的附庸。感觉是终点,事件则是通向它们的,数以亿万计并仍在无限繁衍分裂的分岔小径。直至今日,这种感觉依然频繁地降临在我的生活里。生活就像一只蜂鸟,一次次撞向隐藏在空气里的玻璃墙,直到坠落。就在我们眼前坠落。羽毛从半空中飘下来,我们只能接住一片,就像我们只能捞回一茎水草。
那时我正读大二,仍未褪去某种后青春时代的轻狂。转益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诸师,沉溺于想象并描摹未识之人、未见之物、未经之事,对于书写自身经验的小说怀有一种现在看来非常偏颇且幼稚的鄙夷。我写《红楼梦》作者之疑,尤三姐的另一种命运,李杜与庆兴宫沉香亭前的牡丹,普希金的决斗之谜,日本富良野町的祭祀,知青对诗人的朝圣……可以说,《惊鹿记》是我第一次老老实实地建构一个不那么“现代派”的小说,是我第一次如此强烈且真诚地在小说中倾注生命里真实的情绪与感受。彼人彼事之于我,正如许淑珍之于不悔,不悔之于露生,他山溪水之于渴鹿。
但至少我们拥有羽毛与水草,这些我们生命中重要人事物遗留下的、余温尚存的零光片羽,会变成烙在我们胸口的护身符。是念珠,是金箍,是舞台上的即兴接吻。在民国部分,我希望呈现出命运的神秘感与悲怆感,呈现出执念与情义的崇高感。但在现代部分,日常撕碎了传奇,琐碎超越了崇大,当一场茫茫大河般奔流百年的执念变成这对男女是否延续情感的无聊赌约时,于我而言,渺小之“人”对不可知的神秘命运,已然完成最戏谑且闪耀的反击。我们永远持有足以庇护自身之物,就像我们挚爱的波拉尼奥在《护身符》结尾写道:
虽然,我听见歌声里谈到了战争,谈到了整整一代拉美牺牲掉的青年人之英雄伟业,我却明白最重要的是说到了勇敢、镜子、欲望和快乐。
而这歌声就是我们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