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文字的对比阅读

2024-01-20 06:34廖芜芫
书屋 2024年1期
关键词:贾德德纳哈佛

廖芜芫

读学者的回忆文字,有时会遇到让人哑然失笑之处;若将若干回忆文字对照,又可能从中悟出彼中未言之隐情,颇为有趣。

先从杨联陞教授的《哈佛遗墨》的一首诗说起:

赠周一良

(1982年6月)

劫后重逢迸泪珠,山山呼应有还无。

遗山才学兼身世,季木藏陶待价估。

周和杨是哈佛同学,从诗句看,“劫后重逢迸泪珠,山山呼应有还无”,同学之间感情甚笃。这首诗下面还有一段注语:

注:周一良叔叔周季木先生所藏陶片,四十年代由一良先生表兄孙师白请顾廷龙先生整理、精印成书,带到美国若干部出售。周一良回国时,还有一部未售出,交杨联陞代售。1982年周一良重到美国,提到此书,杨说:愿以五美元收下。周认为表兄已不需美元,把这部书送给了杨。

周一良(1913—2001),字太初,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系作者哈佛同学。

哑然失笑就是看到这段注的时候。四十年后,周一良还记得这样一部代售的书并提起,我想应该只是叙旧,大概不会有讨还或者索要售书所得的意思,不过如果是由杨来“提到”就完满了——四十年了,还不忘友人当年所托。而杨提出“愿以五美元收下”,就实在是让人无从应对了。可以说是美国式的直率和市场经济价值观的体现(杨考入清华的时候入的本是经济系,因对文史有兴趣而后一直专攻文史),但五美元这个数实在是不该从大教授嘴里说出来吧(而且从杨本人的叙述看,不像是玩笑和调侃)。

这只是个小插曲,真正让我提起兴趣的是杨这首诗体现出来的对老同学的深情,因为同样是老同学,另一位教授赵俪生的回忆录则把杨写得有些寡情薄义。

缘由是1987年赵俪生只身访美,而邀请方接待不周全,赵到了哈佛之后想见的人也见不到,美方接待人员Frye得知他跟杨联陞是清华同学,说杨在哈佛学术地位非常高,就打通杨的电话让赵跟杨通话,下面是赵俪生《篱槿堂自叙》一书中《游美日记》的原文:

杨用中国话说:“我听说你来了,但是我只能告诉你,第一我不能到旅馆看望你,第二我不能请你到家里或馆子里吃饭,因为美国史学年会就要开了,我的若干弟子都要到波士顿来,都要来看我,我老了,接待不动,所以一律挡驾。我挡了他们的驾,怎么好单独应酬你呢?”

我告诉他,我并不要他到旅馆来看我,也不要他请我吃饭,只希望在Kuhm 先生这里打开僵局。中美交流协会指定的是Kuhm,可是Kuhm 躲着两三天不见踪影。我困居旅馆,又不习惯吃西餐,又不习惯打美国电话,所以情况很困难,希望有所解救。

杨发话了:“Kuhm那里,我不能打任何交道。至于你,又不能吃西餐,又不会打电话,我要问:你到我们美国来干什么?像你这样到美国来,只能给中国人丢人!”他在电话里,声色俱厉了。

简直是五雷轰顶!Frye在电话机旁也惊呆了。我冷静了一会儿,开始给杨回话:

“杨联陞同学,‘丢人’二字,是您先出了口的,那么底下,就得容我来说了。记得卢沟桥炮响的第二天早晨,我二人在清华六院(新斋)门口碰见还说过几句话。你说,这一来就要各分东西了。不久,我就到了太原,在山西新军打了两年日本鬼子,弹片至今还留在腿里。可是您哪,您却在中美处在极不友好的情形下跑到美国来,替侵华军师当了军师。试问,咱们二人谁丢人?!”我也在电话里声色俱厉了。

先说明一下,上面是原文照录,但文中的“Kuhm”应该是赵的笔误,我根据其他材料判断实为Philip Alden Kuhn,中文名孔飞力,这个中文名很多读者可能就比较熟悉了,一般是通过他那本书:《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赵先生在这篇游记中所写的英文错字不少,例如把Amtrack写成Umtrack,Gettysburg写成Gettyburg(顺带还把中文也写成“葛蒂堡”,而不是大家熟知的“葛底斯堡”),Reflecting Pool写成Roflecting Pool,Pennsylvania写成Pensulvania,Toledo写成Teledo,Detroit写成Detroi,Penthouse写成 Pen House。赵先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考入清华读外文系,而他在自传中说选择外文系的原因是高中时英语就很好。所以,我把这么多错别字的账记在书的编辑头上,毕竟这些英文词基本上都是一看即知其正确写法的,不应该混过编辑那一关。

我先读过赵的《篱槿堂自叙》以后再读到杨的《哈佛遗墨》,在读赵文的时候我的感觉是杨的确绝情得有点过头,但也感觉赵也是有点偏执了(这是看了他这整本书以后的总体感觉)。不过无论如何,总觉得这个事有点不同寻常,特别是看到杨对同是同学的周一良如此情深意切的时候。

后來有了解内情的人点拨我:一方面周是杨的恩人,当年是周把杨推荐给贾德纳,接替自己的位置给贾做助手,才有杨后来的一切;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杨和赵还有政见上的不合。

如此一说,我觉得倒是能解释得通。因为后来又看到一些回忆杨的文章说:“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有钱锺书、李学勤、周一良、任继愈、汤一介、张培刚、葛剑雄等著名学者访问哈佛,都受到杨联陞的热情接待。”还特别提到“葛剑雄教授1986年7月到访哈佛,曾经拜访过杨联陞先生,并将自己的论文交给杨先生,希望得到他的指导。杨先生认真地阅读了他的论文,并对他的研究给予高度评价”。而这仅是赵俪生跟杨通电话之前不到一年的事,所以看来赵受此冷遇是特例。

说到周是杨的恩人,不同的回忆文字所述却又不甚一致。杨自认的恩人是贾德纳,他在《哈佛遗墨》中专有一篇《忆钱稻孙先生——兼忆贾德纳》,明确写道:“贾德纳(Charles Sidney Gardner)是我最好的西友,也是我能来美国的大恩人。”而具体的推介过程,杨书原文是这样写的:

那时贾德纳是哈佛大学远东语文系助教授,照例有一年休假进修,全家在北平住南池子,请了一位中国青年学人帮他看中文书日文书,就是周一良。钱稻孙与贾德纳本不认识,周一良是燕京大学出身,中英日文都好,治南北朝隋唐史,曾在中央研究院工作。那一年由洪煨莲等推荐,得了哈佛燕京学社的奖学金,要到美国读博士学位,想找一个替身,写信问钱稻孙,钱先生就推荐了我。

也就是说,周问钱,钱推荐了杨。

而周一良在自己的回忆集《毕竟是书生》里有一篇《纪念杨联陞教授》,则是这样写的:

1939年春夏之际,洪先生又推荐我领取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秋天去哈佛留学,贾德讷处的工作不能再继续。贾问我有无合适的人代替,我立即推荐莲生。有些回忆文章说是洪先生或钱稻孙向贾推荐,都属误传。1940年賈德讷博士回到哈佛,希望我仍旧协助他编日本论文摘要。我因领取哈佛燕京学社全时奖学金,按规定不得另搞业余工作。贾德讷家比较殷实,于是自己出钱聘请莲生自北平赴美,继续协助研究工作。莲生先住在贾家,工作之外,从学业到生活得到贾不少帮助。以后在哈佛立足,以及后半生的学术和人生道路,都与贾德讷博士之聘请赴美不可分。莲生为人谦虚厚道,不忘旧谊。三十年之后,当他已成名、担任哈佛大学讲座教授时,1969年出版的《汉学散策》书前献词中,称早被排挤离开哈佛的贾德讷博士为“把我引进西洋汉学之门的君子人、学者和朋友”。

上文的“莲生”就是杨联陞,杨联陞字莲生。而且在这段文字之前,周一良记述了他与杨联陞是“七七”抗战全面爆发之后不久,在钱稻孙家认识的,“由于同样有志于文史之学,同样‘崇拜’陈寅恪先生,又同样喜欢涉猎日本学者的论著,有许多共同语言,我们两个青年意气相投,一见如故,很快熟悉起来。我发现莲生头脑敏锐,记问渊博,悟性记性都远胜自己,迥出侪辈之上,极为折服,遂成莫逆”。那么从他们二人相识到周推荐杨接任贾德纳助手,已近两年,所以至少周并非不识杨而需要问了钱才知道杨,而是已经认识快两年了。

另外还看到一些第三方的回忆文字,说是周一良“征求了钱稻孙的意见后,请杨联陞接替了给贾德纳做助理的工作”。

其实上面的不同叙述,从史实的角度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周一良说是他向贾德纳推荐(但没提征求钱的意见,并且还强调是“立即”,这里隐含的意思是没有征求谁的意见);杨并没有说不是周一良向贾德纳推荐,而只说是周“写信问钱稻孙,钱先生就推荐了我”。显然说的是钱向周推荐杨(而不是钱向贾德纳推荐,只不过杨在书中没有说出下半句:周向贾德纳推荐了杨);至于第三方的回忆文字,提到周“征求了钱稻孙的意见”,多半是采纳杨的说法所致。所以杨和周所述的分歧点就在于周在向贾德纳推荐杨之前是否征求了钱的意见。

但当我扩大了阅读范围,又读到同是周本人的回忆文字,却是这样写的:“三十九年前我获得哈佛奖学金,将去美国,贾德纳很愿意我再推荐一人帮他,我当时初识联陞,对他极为佩服,但不知他日文如何,所以征询了钱稻孙的意见。钱认为可以胜任,我就把他推荐给贾德纳先生。”这段文字来自周写的一篇《〈杨联陞为什么生气〉一文质疑》,而周写这篇文字,和《书屋》2000年第十期刊登的谢泳文章《杨联陞为什么生气》有关。并且,周这篇文字原本也收录在《哈佛遗墨》的附录中,但我读的是修订本,书的编者蒋力在书末的《修订手记》中说,原书中就有周一良与谢泳的文章,但修订时都拿掉了,打算另出一本《杨联陞其人》将其编入。谢文和周文讨论的正是赵、杨通电话这件事,分析得很详尽,这两篇文章对赵、杨各自说法的真实性考证也很周全。

所以,周自己也说过当时是征求了钱意见的,但为的是求证杨的日文水平,而并不是问了钱以后才想到杨。

其实,所有的个人回忆录基本上都是同样的路数:只写“过五关斩六将”,不写“走麦城”;只写对自己有利的史实,对自己不利的则不写或者是一笔带过。正因为如此,把各种回忆录对照来看才觉得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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