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祖
鲁迅1904年10月8日致蒋抑卮的信是现存鲁迅书信中较早的一封。信里难得的写了他到仙台留学的情况,“尔来索居仙台,又复匝月,形不吊影,弥觉无聊”。从信上可以看到,他当时的功课有物理、化学、解剖等,这些课程,尤其解剖等医学课,对鲁迅的思维习惯影响颇大,从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中可以看到很深的印迹。外语则有德语、拉丁语。鲁迅归国后,翻译了很多德语作品。可以说,德语是他日语之外使用最多的外语了,影响他的精神世界和文学创作亦可谓深矣。
许寿裳是鲁迅一生的友人,也可以说是鲁迅早期的贵人,没有他的帮助,鲁迅可能就终老绍兴了。现存鲁迅致许寿裳的书信,最早的是1910年,写于辛亥革命之前的这些书信,大都叙述自己在故乡的工作,以及孤独、寂寥,可看出鲁迅期待许寿裳的援手。他在信中说:“越中棘地不可居。”1911年7月的一封信里又说:“仆颇欲在它处得一地位,虽远无害,有机会时,尚希代为图之。”鲁迅现存的给许寿裳的下一封信,就一下到了1916年。许寿裳推荐鲁迅去教育部工作,前后应该有好几封信的,可惜没有保存下来。
一、“我很憎恶我自己”
阅读鲁迅书信,晚年的部分尤其让人动容,甚至心疼。其实,早期的鲁迅,人生才刚刚展开就已经对世事绝望至极,感觉他似乎就没有青春,一下就进入了中年,可能与家道中落和包办婚姻大有关系。1924年9月24日,他在给李秉中的信中说:“我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我很憎恶我自己。”“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这是难得的自剖之言,也可以看出,其时鲁迅的心理是不太健康的。李秉中是他信任的弟子,所以才敢袒露心胸。他还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这是已经写出《狂人日记》的鲁迅,已经名满天下的鲁迅了,内心还是如此绝望。
鲁迅生前是批评了很多人,但如今剥离具体语境,读者只看见他的批评,感觉到刻薄,但看不到那些人的阴险和无赖。比如梁实秋说鲁迅拿卢布,张资平说鲁迅“将中国之紧要消息卖给日本者”,陈西滢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整本的抄袭”等,都是极其可恶和阴险的。鲁迅一辈子记仇,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在1933年11月给姚克的信中说:“我当永世记得他们的卑劣险毒。”鲁迅没有政治势力,而且在不断地自我放逐,在很多的势利眼里,是可以欺负的。而像胡适之先生,身居高位,手里有很多资源,他们就不敢那么放肆了,这也是中国文人的通病。
鲁迅现存的大量书信,少数纯属事务性的,三言两语交代清楚,绝不拖泥带水,但大多是绝佳的文章,情感深厚、火热,文字劲爽、犀利,直陈时弊、月旦人物,毫不隐讳,嬉笑怒骂,任情而行,读来甚是过瘾。比如,在给郑振铎的信中,他就多次讽刺顾颉刚,言语之激烈,可见仇恨之深。这也不能完全怪鲁迅,顾颉刚造谣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整本的剽窃”,确实过分。但顾氏很聪明,只是私下说,让陈西滢公开说出来。前几年,大家读《顾颉刚日记》和他女儿的回忆录,才落实了此事。鲁迅生前肯定知道这个内幕,但因为没有铁证,只能旁敲侧击。鲁迅一直到去世前一年在给台静农的信里还说:“山根阴险,早经领教,其实只知树势,祸学界耳。”
还有一些人,比如施蛰存,本来鲁迅也没有想着和他计较,只是对他让青年从《文选》《庄子》里找词汇不太同意,就在文章里偶一涉笔而已。结果,施蛰存一再纠缠,鲁迅不禁反感,就骂他“洋场恶少”。在致姚克信中,鲁迅说:“我和施蛰存的笔墨官司,真是无聊得很,这种辩论,五四运动时候早已闹过的了,而现在又来这一套,非倒退而何。我看施君也未必真研究过《文选》,不过以此取悦当道,假使真有研究,决不会劝青年到那里面去寻新字汇的。此君盖出自商家,偶见古书,遂视为奇宝,正如暴发户之偏喜摆士人架子一样,试看他的文章,何尝有一些‘《庄子》与《文选》’气。”
这话说得就很平和了。我们如今重读施蛰存的那些反驳文字,确有一点“恶少”之味。
二、“我自以为总算尽了我可能的微力”
胡适和弟子保持一定距离,弟子们对他基本是仰视的。但鲁迅把自己和弟子烧到了一起,而且基本是投入多,回报少,比如对徐梵澄就是如此,还有萧军、萧红、叶紫等,他都多次资助。须知,鲁迅不是胡适,手上没有雄厚的资金可供支配。1935年,叶紫写信给鲁迅,说自己挨饿了,希望鲁迅问一下郑振铎,他的一篇小说发表了没有,或者问一下内山书店,他的小说集《丰收》可不可以算一下账,如果以上两项都无办法,就请鲁迅借他十元或十五元钱,以便救急。鲁迅回信说:“郑公正在带兵办学,不能遇见;小说销去不多,算帐〔账〕也无用。还是第三条稳当,已放十五元在书店,请持附上之笺,前去一取为盼。”
读到这里,真是无话可说。谁还能说鲁迅没有温暖,只有仇恨呢?叶紫的小说集《丰收》,鲁迅写了序,但小说集卖不动,也不是鲁迅的责任。叶紫如此理直气壮,也不知道“壮”自何来?
青年木刻家何白涛,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毕业之后即失业,遂向鲁迅借旅资三十元回广东。鲁迅回信说:“先生要我设法旅费,我是可以的,但我现在手头没有现钱。所以附上一函,请于十五日自己拿至内山书店,我当先期将款办好,放在那里,托他们转交。”时为1934年1月。我翻看这些书信的时候,心情很是不好。这些青年为什么自己不去挣钱,都去要鲁迅的钱?向一个以稿费为生的老人要回家的旅费,不知怎么能张开嘴?
鲁迅是不好为人师的,但在日常书信里,面对晚辈,尤其弟子,多有金针度人的地方,都是极好的教育文字。而且鲁迅写作书信时,很少想到去發表,所以,尽可以放心写去。杨霁云编辑《集外集》,想收致李秉中函,鲁迅就拒绝了,说:“实则我作札甚多,或直言,或应酬,并不一律,登不胜登,现在不如姑且都不收入耳。”
他给杨霁云的信,讲如何编辑《集外集》,真是讲得好。文字温和、平静,对于哪些篇目收入,哪些不收,还有哪些是记忆中的失收文字,都一一告诉,没有一点架子,有些自己手头有的,还专门抄下来,寄给对方,甚至都不要版税。后来,可能杨霁云再三坚持吧,在后一信,鲁迅写道:“如有版税,给我一半,我也同意,大约我如不取其半,先生也一定不肯干休的。”语气颇为轻松、诙谐。
还如,他给姚克书信,说到所谓学者,架子都很高大,鲁迅幽默地说:“我以为也不妨拜访几位,即使看不到‘学’,却能看到‘学者’,明白那是怎样的人物,于‘世故’及创作,会有用处也。”这话,我以为是非常到位的。我的学生有时听了某些大咖的演讲,发现很让人失望,就颇为烦恼。我就告诉他们,很好呀,你可以知道原来也有名不副实的情况,一则提高自信,二则开阔视野。
鲁迅和萧军、萧红的书信,幽默、风趣,没有一点刻薄气。可见鲁迅对可造之才和懂得礼节的青年,还是很有爱意的。萧军、萧红给海婴送了个小木棒,鲁迅回信感谢,文字就很温暖,而且幽默动人:“他去年还问:‘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复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今年就不再问,大约决定不吃了。”
读鲁迅书信会发现,鲁迅对不太熟悉的人,都称先生。在刚开始与萧红通信时,鲁迅称其为“吟女士”“吟太太”。萧红对此称呼表示抗议。鲁迅回信说:“对于女性的称呼更没有适当的,悄女士在提出抗议,但叫我怎么写呢?悄婶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并不好,所以我想,还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罢。现在也有不用称呼的,因为这是无政府主义者式,所以我不用。”此信末尾为:即请俪安。然后,鲁迅还在“俪安”两字下面一行画一个箭头,写上一句话:这两个字抗议不抗议?时为1934年11月。可以看出鲁迅对他们的信任和言语的幽默。
但对某些想利用他的人,那真是不给面子。比如对于金性尧就是如此。他们来往信件不多,鲁迅就下逐客令了:“对于先生,我自以为总算尽了我可能的微力。”“所以此后也不想再說什么了。”对于某些不太熟悉的青年,或者不同圈子的,或者直觉不好的青年,他也是冷若冰霜,甚至拒人于千里之外。比如王志之,鲁迅与他通信也有多次,但似乎不太喜欢。他说:“介绍稿子,亦复如此,一样的是渺无消息,莫名其妙,我夹在中间,真是吃苦不少。自去年以来,均已陆续闹开,所以在这一方面,我是一筹莫展的。”这个拒绝就很直接,但看鲁迅对待萧军、萧红,还有叶紫等人,就完全不一样了,可以说是热情如火,甚至用自己的稿费,去为他们出书,还引介他们进入上海文坛。王志之大概情商确实比较低,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肯定是做的有些事惹鲁迅不高兴了。比如,他推荐周作人的学生龚梅生,希望鲁迅和他通信,这确实有点过分。鲁迅回信说:“和龚君通信,我希望从缓,我并无株连门生之心,但一通信而为老师所知,我即存从中作祟之嫌疑,而且大有人会因此兴风作浪,非常麻烦。为耳根清静计,我一向是极谨慎的。”
鲁迅对自己信得过的朋友、弟子,那种热心,真是可以付出生命的。瞿秋白被逮捕、被害后,鲁迅一直积极奔走,出版他的遗文。也为国民党的残暴而愤怒。他给曹靖华的信中说:“中国事其实早在意中,热心人或杀或囚,早替他们收拾了,和宋明之末极像。但我以为哭是无益的,只好仍是有一分力,尽一分力,不必一时特别愤激,事后却又悠悠然。”并说:“中国是对内特别凶恶的。”这已经是1935年6月了。冷峻的文字里,是深厚的情感和愤怒,也显示了他过人的眼力。
鲁迅对瞿秋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们俩年岁相差近二十岁,但有相似的经历,都是大家族破落户出身。瞿秋白是常州人,他们家曾占了半个常州,故被称为“瞿半常”,而且他的艺术直觉极好,鲁迅在致萧军信中说:“中文俄文都好,像他那样的,我看中国现在少有。”我曾从旧书店买过一册瞿秋白翻译的《茨冈》,普希金的长诗,译文真是精彩,我读了一遍,就一直忘不掉。
三、“可是气象多么的阔大”
读鲁迅书信,就可以看到他做事多么认真、仔细。比如,和朋友讨论关于编辑杂志、木刻等,版式、价格、纸张等,都说得清清楚楚。比如,和郑振铎商量印制《北平笺谱》等的来往书信,可以看到他对宣纸、印刷流程之熟悉,至于版式、封面设计,鲁迅自是大家。
鲁迅先生做了十四年公务员,经常考核绩优,教育部裁减人,也轮不到他。概因他做事能力强、认真、仔细。这些优点,可以说贯穿鲁迅一生。我们看他的书信、手稿,多么干净,可以想见,他的心是多么静。
书信,一般都是一次写就,不会多次修改。我们看鲁迅的书信,文字之好,和他的文章没有差别。甚至由于是私人交流,文字更加放恣,越加犀利,甚至刻薄。当然,该深情的时候,也情感浓得如酒。比如,1934年6月21日,给郑振铎的书信中,批评林语堂提倡小品文,就比公开发表的文章更加犀利、精准,他说:“但,此地之小品文风潮,也真真可厌,一切期刊,都小品化,既小品矣,而又唠叨,又无思想,乏味之至。语堂学圣叹一流之文,似日见陷没,然颇沾沾自喜,病亦难治也。”
在1934年6月18日,给弟子台静农的书信里,鲁迅表现更加恣肆。他说:“文坛,则刊物杂出,大都属于‘小品’。此为林公语堂所提倡,盖骤见宋人语录,明人小品,所未前闻,遂以为宝,而其作品,则已远不如前矣。”这等于在讽刺林语堂学养逼仄,井底之蛙了。鲁迅给陶亢德的书信,也是应付的居多,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也。1935年,他给吴渤信中说道:“至于《人间世》之类,则本是麻醉品,其流行亦意中事,与中国人之好吸雅片相同也。”可见鲁迅先生对陶亢德编辑杂志的整体评价。
1935年3月,鲁迅给许寿裳写信,还说:“语堂为提倡语录体,在此几成众矢之的,然此公亦诚太浅陋也。”可见鲁迅的厌恶已经很深了。
1935年9月,鲁迅给李桦写信,谈及木刻,他说:“我以为明木刻大有发扬,但大抵趋于超世间的,否则即有纤巧之憾。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沈雄大,唐人线画,流动如生,倘取入木刻,或可另辟一境界也。”
由此可见,鲁迅讨厌明、清,是由来久矣。
鲁迅的书信,短则几十个字,长则上千字,应酬文字不是很多。他乃性情中人,容易相信人,书信下笔很是放松,和他的杂文不太一样。尤其对可以信赖的朋友、弟子,那更是文字飞扬,敢怒敢骂,文字似乎在纸上飞起来了。所以,他的书信也是非常好的文章,没有结构而结构井然;没有章法而章法自在。短短一封信笺,咫尺千里,天地宽阔,自有一番让人震惊的气象。这种一气呵成的文字,文不加点,但又无字不稳,真是绝大的功夫。
周作人评论鲁迅《域外小说集序》时指出:“短短一小篇序言,可是气象多么的阔大,而且也看得出自负的意思来;这是一篇极其谦虚也实在高傲的文字了。”但这样的文字,往往是最难懂的。鲁迅也知道,所以,他在给颜黎民的信中说:“拿我的那些书给不到二十岁的青年看,是不相宜的,要上三十岁,才很容易看懂。”但其实,三十岁也不见得哦。而且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很多年轻时喜欢鲁迅的人,往往中年后就非常反感鲁迅了。我觉得,有一个原因,就是有些人其实并没有通读鲁迅全集,青少年接触的鲁迅,不是真正的鲁迅,是被误读过的鲁迅。
顾琅川说:“周家作为绍郡世家望族的家居生活环境,亦具有非普通市井细民所可企及的特殊的精神气韵。这于其子弟的气质、胸襟亦同样有着未可小觑的陶冶之功。”这一点,我们阅读鲁迅的书信,当体会更直接。他的小说,散文,还藏了很多东西,一般是很难看明白的。寿洙邻曰:“(就读三味书屋的鲁迅)自恃甚高,风度矜贵,从不违犯学规,对于同学,从无嬉戏谑浪的事,同学皆敬而畏之。”世家子往往大傲若谦,这是如今的人,很难理解的了。
鲁迅对自己还是有清醒的认识的。他在致萧军信中说:“我大约也还是一个破落户,不过思想较新,也时常想到别人和将来,因此也比较的不十分自私自利而已。”
他同时也告诉萧军,把自己与外国的谁比较,“是很难的,因为彼此的环境先不相同”。他说:“契诃夫的想发财,是那时俄国的资本主义已发展了,而这时候,我正在封建社会里做少爷。看不起钱,也是那时的所谓‘读书人家子弟’的通性。”他接着说:“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他不会赚钱),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因为我自己是这样的出身,明白底细,所以别的破落户子弟的装腔作势,和暴发户子弟之自鸣风雅,给我一解剖,他们便弄得一败涂地,我好像一个‘战士’了。”
这段自我陈述还是挺精彩,也很到位的。这和周作人反对“腔调”,是一回事。只不过,周作人比较温和,有时也不直接揭破,点到为止,而鲁迅直接下刀,毫不留情。
鲁迅说,中国多瞒和骗的文艺。其实,中国也多瞒和骗的文化人。鲁迅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亮剑,敢于说出真相。就像安徒生笔下的那个小男孩,元气淋漓,但不招人喜欢。顾琅川说:“周氏兄弟的文章,都辉映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姿。即使鲁迅的杂文,以精悍、犀利为特色,然而在短小、简练的篇幅中依然天地宽舒,绝无局促之感。这有后天的锤炼,然而这到底不是纯然技巧可以奏功,而需要以作家气质、胸襟为根柢。”
周家大家族环境孕育出周氏兄弟一种特有的“大家气象”和贵族精神。周作人曾在《贵族的与平民的》一文中说:“文艺当以平民的精神为基调,再加以贵族的洗礼,这才能够造成真正的人的文学。”“五四”新文学,本质上是一种平民文学。
四、“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
1932年,鲁迅把他和许广平的通信编辑成《两地书》,分为三集:第一集,北京;第二集,厦门——广州;第三集,北平——上海。1933年4月由上海青光书局出版发行,一时洛阳纸贵,褒贬不一。周作人讽刺秋行夏令云云。
鲁迅在《两地书》序言中说:
这是说:这一本书,在我们自己,一时是有意思的,但对于别人,却并不如此。其中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文辞呢,我们都未曾研究过“尺牍精华”或“书信作法”,只是信笔写来,大背文律,活该进“文章病院”的居多。
他还说:“如果定要恭维这一本书的特色,那么,我想,恐怕是因为他的平凡罢。”
鲁迅生前出版的《两地书》,对原信有大的删改,而他们的原信依然保存着。200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就都收录了,这是有道理的。
我這次阅读的是《两地书·原信》,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出版。此书编辑比较草率,既没有目录,也没有序言,对书中个别字词的编辑,错谬颇多。有一篇王得后的读后记,从中让人感觉是周海婴整理编辑的。
许广平给鲁迅写的第一封信,是在1925年3月11日。当时,许广平乃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听了鲁迅两年课了。过了近一百年,我们重读此信,依然可以感到一个单纯、直率的女大学生的紧张、不安和迷茫,还有对自己先生的爱与依赖。一开始,我们就会发现,许广平不是为了请教学问或人生之道而来的,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求“爱”。信一开始,许广平就用了很欧化的句式,把自己复杂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现在执笔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盼着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点钟中一点钟小说史听讲的,是当你授课时,坐在头一排的坐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在听讲时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他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话,这时许是按抑不住吧,所以向先生陈诉。”
其时,正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驱逐校长杨荫榆的时候,许广平是学生自治会的总干事。在激烈的斗争中,许广平的第一封信有着对时局的判断和对学校的不满,但更多的是希望获得鲁迅的“引导”。她说:“给我一个真切的明白的引导。”希望鲁迅“能够拯拔得一个灵魂就先拯拔一个!”
鲁迅对这封信的回复,很谨慎,也很低调。他告诫许广平要“壕堑战”,“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这也是他一贯的主张。至于面对人生的“歧路”或“穷途”,怎么办?他说:“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至于许广平隐隐约约地射来的丘比特之箭,他是完全回避了。
大概许广平给鲁迅写第一封信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爱情选择。她说:“我自小学至今,无一日不被人指斥为‘骄傲’‘不恭’。”这一点从她的信里是可以看到的。第一封信,开头称呼是“鲁迅先生”,还是颇有一点距离,第二封信,是“鲁迅先生吾师左右”,恭敬之中已经有了调皮的味道。第二封信中,她首先从时间入手,说一封信同城竟然走了三天,感叹了几句,然后,对鲁迅回信称呼“广平兄”作了一点感叹:“看见贱名之后紧贴一个‘兄’字,的确!先生吾师,原谅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配当‘兄’吗?不!不!”接着,用文言文“乌得”“也欤”地顽皮了半天。
后面,许广平借用《过客》,谈了自己的人生见解,不太赞同鲁迅的“壕堑战”,文字调皮,从中可见她的学识也不一般,毕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大学生。而且,她内心对鲁迅的爱是很深的。所以,第二封信不像第一封信那么犹豫、焦灼,大概也直觉到了鲁迅对自己起码还不反感吧。
鲁迅在第二封回信里,首先简单解释了一下“兄”的意思,“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就是:旧日或近来所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这个解释,是实事求是的。后面,鲁迅真的像一位老师一样循循善诱,也坦诚了自己的一些真实想法。可以说,这封信就是一篇很好的散文,有些话很深刻。比如说,有一类人物,“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这个思想,贯彻鲁迅一生,《药》表达的就有这一点。他还说:“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里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这真是绝望。
这封信里有一句话让我很感动,鲁迅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只觉得‘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周作人说,鲁迅是虚无主义,也是有道理的。不过,上海之后的鲁迅,开始有了转型。
由于鲁迅的回信过于严肃,颇具思想,许广平在第三封信里也有很多思想和思想的碰撞。不过,到了结尾,还是切入了正题,说自己要经常“请益”,想必先生在紧张的时间里,“夹入我一个小鬼在中捣乱”“一定不客气的”,而且她还说,即便鲁迅写两个“山”字,“烧符也没用”,这已经不像一个学生的口气了。这次信的落款也变了,以前是“小学生许广平”云云,这次是“鲁迅先生的学生许广平”,这个表述,就颇有意思了。她在信里说:“天生就一种倔强,落落难与人合。”这个自我评价,和鲁迅先生的性格就很相似了,这可能也是他们能产生爱情的一个原因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爱情其实爱的也就是自己。读书,是读自己,爱情,某种意义上,也是爱自己。
许广平的家庭条件也不错,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和鲁迅的往来信件颇见其教养,以及一个热恋女子的撒娇和顽皮。她小学时就经常阅读《平民报》等,很得新思想之浸润,她自己也说:“粤地思想较先,故近时所倡之妇女解放,在民元时该处已畅发无余,因之个人亦大受影响,加之先人性俱豪直,故學生亦不免粗犷,又好读飞檐走壁,朱家郭解,助弱锄强,草上霜……之流,更幻想得作剑仙其人者,以杀尽天下不平事。”所以,她后来做女子师大的学生领袖,不是没有道理。但遇到了鲁迅,一个革命者,就逐渐成了家庭妇女。可见,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当然,此是后话。
1925年6月28日信,鲁迅谈到“我又喝烧酒六杯,蒲桃酒五碗”,29日的信里,又提到“案〔按〕小鬼之头”,可以看作是他和许广平爱情的深化,鲁迅开始主动了,不再那么矜持了。看6月30日许广平的回信,放肆得厉害,说“那天确不应该灌醉了一位教育部的大老爷”,云云。从这时候起,大概许广平就和鲁迅平等了,不再是师生关系。7月9日,鲁迅的信很有意思,一开篇就是“广平仁兄大人阁下敬启者”。许广平7月13日回信,称呼“嫩弟手足”,7月15日,更是称“嫩棣棣”,两人关系看来已经是情人了。许广平的这几封书信,写得轻松、放肆、幽默、风趣,也有女子的娇态和恃宠而骄,从中也可以看出她的才情。
鲁迅7月16日的回信值得细读。这里,他称呼许广平“愚兄”,然后分章回复她上信的质问和批评,文字调皮、温暖,丝毫没有作为“老师”或者“名家”被冒犯的感觉,可见,他骨子里也是把许广平当作平等的情人了。
《两地书》第一部分是1925年北京时期两人的通信。1926年和1927年初的所有信件,是鲁迅在厦门大学时和许广平的来往信件,这大概占《两地书》的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