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料库驱动下的“程度副词+名词”现象研究

朱 琳,甄晓歌

(1.河北大学 附属医院,河北 保定 071002;2.巩固庄中学,河北 保定 071002)

一、“程度副词+名词”现象

在较早的权威语法论著中,基本都不承认“副+名”结构的存在,以及否定副词能修饰名词。但随着语言的发展,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副+名”现象不断出现,关于此现象的研究也成为了学界的热点,学者们对“副+名”现象的语法结构、语义内涵、语用价值等方面进行了大量分析,“副+名”现象也经历了从被否定其合理性到被广泛运用并被基本承认的过程。其中,以使用最为广泛、客观存在最多的“程度副词+名词”现象最为受到学界关注。

胡明扬认同了副词修饰名词的现象,但他不认为这是程度副词修饰了名词,而是由于汉语没有曲折变化而形成的一种在语境下的临时“活用”。[1]张谊生阐述了程度副词修饰名词在现代汉语中是客观存在的观点,他认为程度副词修饰名词这一现象的存在并不仅仅是由于副词的制约,更深层的制约原因应该在被修饰的名词身上。根据他的分析,“程度副词+名词”现象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组合中的名词本身有一定的度量义,一种是本不具有度量义的名词在一定的语境下,经过程度副词的修饰获得了临时的度量义。[2]唐善生指出,部分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名词可以与“程度副词+有+名词”的结构相互转换,但在后续的实例分析中也发现,不是所有的“程度副词+名词”都能与“程度副词+有+名词”相互转换,从而更加肯定了“程度副词+名词”现象的合理性。[3]

目前,学界对于“程度副词+名词”现象的语料列举鲜有通过语料库驱动的方法进行收集和整理的研究。用语料库驱动的研究方法进行穷尽式搜索,对所收集的语料进行归纳与总结,将丰富“程度副词+名词”这一语言现象的研究语料,为现有研究提供数据支撑和量化分析,并可补充现有语料,观察语言发展以及发现新的语言类型。

二、语料库驱动的研究方法

(一)语料库驱动研究方法的特点

语料库驱动的研究方法主张在研究语言现象的时候并不对此作任何假设,而是通过语料库对所有例子进行穷尽式的搜索,然后对搜索出来的数据进行总结与分析,从而得出结论,其主要功能是对语言的描述进行科学的数据支撑,从而更好地对语言进行描写。这种研究方法比较适合研究者在对某一语言现象产生兴趣时,利用语料库对其进行数据的搜索与归纳,从而发现语言规律,并最终形成结论。

(二)语料库驱动与基于语料库的研究方法的区别

根据梁茂成、李文中、许家金的《语料库应用教程》等权威文献,可以了解到语料库驱动的研究方法与基于语料库的研究方法大致有四点不同。[4]

1.研究目的不同。语料库驱动的研究方法主要目的是对语言现象进行描写,是一种对语言现象的研究,强调以观察语言现象为起始,而不是以证实语言的某个理论为起始,它倡导先观察,再根据数据库的大量数据搜索比对发现规律,从而对语言进行描写。而基于语料库的研究方法主要目的是论证自己的某个假设,是一种研究语言的方法手段,研究的目的就是为验证假设做数据支撑。

2.方法本质不同。语料库驱动的方法在开始研究之前并没有假设,只是带着对语言现象的好奇开始研究,同时这种研究也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基于语料库的研究方法是在研究之前做好一个假设,利用这个方法来验证自己的假设是否正确。

3.使用的文本类型不同。语料库驱动的研究方法主张使用干净的文本,主张“抛弃”已有理论,在观察语言现象和进行数据搜索后去发现总结,甚至建立新的理论。基于语料库的研究方法认为被标注过的语料可以使搜索结果更加科学,重在对已有理论的再次验证。

4.操作方法不同。语料库驱动的研究方法重点在于对一个语料库进行系统的描写,不与其他不同的语料库进行横向对比,更注重于穷尽语料对语言进行描写。而基于语料库的研究方法经常会使用几个语料库进行对比来研究某种语言现象的特点。因此也可以说,语料库驱动的研究方法是从面到点,基于语料库的研究方法是从点到面。

笔者利用语料库驱动的研究方法在已建成的大规模语料库,如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研究语料库的基础上进行语料收集和整理工作,用正则表达式检索并分析“程度副词+名词”结构的使用,得出数据,列举大量实例,在理论意义上是在丰富词汇语用学的研究,可以推动词汇研究的发展;在现实意义上,可以利用语料库支撑来分析“程度副词+名词”现象,打破主观举例对“程度副词+名词”现象分析的局限性,并为后续的研究打下基础。

三、研究设计及结果

(一)语料库的选定

使用语料库驱动的研究方法关键在于,通过对语料库进行穷尽式的语料搜索和归类来对搜索结果进行分析与总结,因此,语料库的选取就显得尤为重要。研究中需要使用到的语料库不仅要具有权威性,还要求语料丰富,紧跟语言发展潮流,文体类型丰富,使研究具有先进性、科学性和实用性。因此,笔者在权威语料库中进行了分析与对比,最终确定使用国家教委“八五”人文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现代汉语语料库。[5]现代汉语语料库具有搜索与统计的功能,可以正常使用正则表达式进行搜索,字母可以表达词性,也就是说“n”可以代表名词,而不是单纯的占位符,因此可以进行“程度副词+名词”的数据搜索。

(二)程度副词的选取

为了让语料库搜索的数据更加全面,笔者在对程度副词进行选取时参考了学者们对程度副词相对细致的分层,选取了程度副词相对接近的分类,并在各个分类中进行常用程度副词的举例,使得后续语料库数据搜索分类更加全面,更具参考价值。

“程度副词+名词”现象已经被很多学者进行了讨论,对能进入“副+名”现象的程度副词也有了一定的共识,因此在进行了大量的文献查阅后,笔者对程度副词进行了系统的语料分析,使用语料库对程度副词进行了初步的数据分析,认为程度副词中能够修饰名词的比较典型的副词有23个,并按程度的强弱将它们进行了分类。如表1所示。

表1 程度副词强弱分类表

笔者将选定这23个程度副词来进行语料库数据搜索,利用正则表达式对汉英“程度副词+名词”的语料库检索结果进行统计,在现代汉语语料库中,根据网站的使用说明,正则表达式编辑为“程度副词n”,例如“最n”,由此得出全部“最+名词”的搭配。

(三) 语料库数据检索结果

1.语料的筛选容量。从理论上讲,任何名词都有可能进入“程度副词+名词”,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名词是一个开放的类别,无法对其进行封闭的定量统计,因此,笔者选择推断统计的方法对搜索结果进行分析。

汉语语料来自现代汉语语料库,容量为150亿字,跨度为1946-2015年,共70年。汉语“程度副词+名词”的每个程度副词的搭配总数为212个到7338个不等。因此,笔者将对每个“程度副词+名词”前100个出现频率最高的搭配进行筛选并统计结果,选出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进行分析。另外,语料库检索结果在后半部分的数据频率相对较低,甚至为个位数,也就是几十年间只出现过几次,因此理论上可以忽略不计。

2.生语料的筛选。语料库驱动的研究方法主张使用干净的文本,因此笔者使用的在线语料库的语料均属于未经过标记的生语料,检索结果为模糊查找结果。

在语料库检索结果中,正则表达式虽然可以检索出程度副词修饰名词的搭配,但其中也有很多是固定搭配或单纯表示程度的用法,亦或只是位置的相邻,并非所有结果均符合“程度副词+名词”现象的特征。所以,在使用正则表达式进行搜索后,笔者对检索出的语料进行了筛选,只选取符合“程度副词+名词”现象的搭配进行数据统计与分析。 根据以上论述,筛选结果如表2所示。

表2 “程度副词+名词”现象的搭配

四、研究分析及讨论

根据语料库搜索结果,笔者得到的汉语能进入“程度副词+名词”现象的搭配共有323个,现将这323个“程度副词+名词”搭配分成7个不同类别进行分析讨论。

(一)程度副词+表人名词

包含在这个类型中的搭配有:很淑女、够爷们、非常女人、很垃圾、极其禽兽、多么天才等。“程度副词+表人名词”出现的频次很高,说明这个类型的适用非常广泛,比较受到认可。在这个类型中,名词分别有性别、人物角色、有隐喻含义的代指等类型。

1.之前俺还小看了你。你这句话够爷们。(《秦三世》雅阁)

例句中的“爷们”本身是指性别的名词,但是在“程度副词+名词”的结构中,它们指代的是这个性别所具有的特征,可以用来体现被描述的主体具有这个特点。比如“爷们”用来形容“你”,说明“你”很具有爷们豪爽、有担当的特点。

2.不管一个人多么天才,在她的这个年龄,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火力》你不要骗我)

例句中的“天才”本身是指人物角色的名词,但是在“程度副词+名词”的结构中,它们指代的是这个社会角色所具有的特征,这类结构中的名词一般具有较强的感情色彩,一般都是较强的褒义或贬义。

3.虽然雷天豪这个人很垃圾。但是我还是希望林先生能放过他一马!(《金融黑客》藏剑隐士)

4.他的手段极其禽兽。(微博)

例句中的“垃圾”“禽兽”本身是两个带有贬义性的名词,在“程度副词+名词”的结构中它变成了具有隐喻含义的指代,指代“垃圾”“禽兽”这两个词具有的特征。在这里例句3里的“垃圾”指“雷天豪”这个人非常差劲,就像“垃圾”一样,而例句4里的“禽兽”指“他”像个禽兽一样野蛮。

这类“程度副词+名词”由于具有隐喻,因此在谈话过程中要求对话双方拥有共同的百科知识,否则可能会产生歧义。

(二)程度副词+表物名词

包含在这个类型中的搭配有:很阳光、太油、多么草根。“程度副词+表物名词”的搭配跟“程度副词+表人名词”比较类似,都是用名词的特点进行一种比喻,当被描述的主语与表物名词具有一定相似性的时候就用表物名词来对其进行代替,来比喻被描述的主语与表物名词相像的特征。

1.我给你提个意见,一个人别太油。(《新星》柯云路)

2.多么草根、朴实憨直的一句话呀!(微博)

以上实例都是在用表物名词对被描述主体作比喻。例句1中,“油”本身指的是一种物体,在这里就是说让这个人不要太滑头,指代的是“油”的“滑”这一特点。而例句2中的草根原本来自英文“grass roots”,有两种含义,一是指同政府或决策者相对的势力,二是指弱势阶层,在例句2中是指那句“话”非常朴实。

(三)程度副词+地点名词

在笔者的搜索结果中,每个程度副词的前一百个搜索结果中并没有“程度副词+地点名词”的组合,但这个组合在“程度副词+名词”现象中,甚至“副+名”现象中还是非常典型的搭配,因此在这里特别分析一下。

“程度副词+地点名词”中的地点名词在进入这个结构后,由表示该地点的名词,变为了表示该地点特有的特征。例如“很中国”“很德国”。

1.他斩钉截铁道:“没有,他骨子里还是很中国、很传统的,我希望他别丢了这些东西。”(《星月对话》王江月)

2.店主笑逐颜开:“我喜欢读《莎士比亚选集》,很英国的文学!”(《大香港1957》镔铁)

例句1中,“很中国”中的“中国”本来是指中国这个国家,在这里指的是带有中国味道的典型特点,指“他”是非常具有中国传统民族的特点。例句2中,“很英国”的用法也是这个特点,在这里指“文学”非常有英国传统文学的特点。

(四)程度副词+抽象名词

包含在这个类型中的搭配有:很青春、十分现实、比较原则、不太人性、非常悲剧、多么梦幻、过于感性、相当学术、够内涵等。抽象名词指的是一种抽象的概念而非一种具体的事物。从搜索结果上看,这个类型的搭配个数很多,当这个类型的名词进入“程度副词+名词”结构时,其中的抽象名词会凸显出自身的描述性语义,它的感情色彩也往往会发生变化。

1.她穿着浅黄色的套头毛衣、浅黄色的打褶短裙,很清新、很青春。(《青春偶像》岺凯伦)

2.他们的目的十分现实,就是当官揽权发财。(《袁世凯评传》刘忆江)

3.会上这些意见,比较原则,也比较重要。(《忆毛主席》吴冷西)

在进入这组“程度副词+名词”的搭配中,名词表达的含义都相对抽象。例句1中,“很青春”中的“青春”本来是一个指10-24岁青少年时代年龄范围的概念,在这里用来形容“她”很具有青少年的青春洋气的感觉。

例句2中,“现实”本来的名词含义为客观存在的事物或事实,进入“程度副词+名词”结构后,变成了非常符合客观情况的含义。

例句3中,“原则”本来表示说话、做事的准则,进入“程度副词+名词”结构后,变成了表示说话、做事非常遵循自己的原则,或非常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意思。这种转变也是比较典型的,名词进入“副+名”结构后体现出了形容词含义的用法。

(五)程度副词+含有度量义的名词

包含在这个类型中的搭配有:最基础、更本质、相当标准、够档次。“程度副词+含有度量义的名词”中的名词都含有一定程度的度量义,在一般用法中,它们的度量义体现得并不明显,但当它们进入“程度副词+名词”后,度量义被唤醒,经过程度副词修饰后其所表示的度量义的程度会大大加深。经过语料搜索和分析后不难发现,这类含有度量义的名词大多是被程度较高的相对程度副词修饰。

1.特质:“语言”的力量是非常惊人的,因为语言可以说是人类尖端文明的最基础。(《猎命师传奇》九把刀)

2.我完全有理由说,我从这一交往中学到的东西,远比哲学系全部课程所教给我的更多,当然也更本质。(《我的心灵自传》周国平)

例句中的两组“程度副词+名词”都是在表示被描述主体的度量程度,他们前面的程度副词是对他们本身自带的度量义的加深。例句1中,作者用在交往中学到的东西与哲学系课程中学到的东西作对比。“本质”指事物本身固有的根本属性,在这里“更本质”指在交往中学到的东西比在哲学课程中学到的东西更具有实质性。

(六)程度副词+带有形容词词性的名词

包含在这个类型中的名词有:经典、时尚、专业、经济、美味、理智、上镜、变态、美貌。以上名词中有很多词兼具形容词词性,因此它们在进入“程度副词+名词”结构的时候会直接体现形容词所具有的含义。以上名词基本都具有描述性,非常容易与程度副词相结合。

1.一身中式唐装穿在年轻人身上格外时尚、有味,穿在孩子身上格外喜庆,穿在老年人身上格外吉祥。(人民日报,2002)

2.我听说过有一种新薄膜方法非常经济,而且涉及的配件问题也比较少。(《六顶思考帽》爱德华·德·波诺)

例句1中,“时尚”是指当时的风尚,符合时尚的,本身具有一定的描述语义,在进入“程度副词+名词”后,它的描述语义增强了,与程度副词“格外”搭配后,语义一致,程度增强,从而达到了流畅的交流。

例句2中,“经济”本意为社会物质生产、交换活动,也有生活条件的意思,在句中进入“程度副词+名词”后,变成了“非常有利于经济规划,性价比很高”的意思。

(七)程度副词+网络名词

包含在这个类型中的搭配有:太奇葩、多么奇葩、太碉堡、过于八卦。“程度副词+网络名词”的搭配一般都是该名词本来具有自己本身的含义,但是在网络中,人们赋予了它网络上专有的新的含义,并且广泛流传。当网络名词进入“程度副词+名词”的搭配时,主要表示的是其网络语义。笔者在语料库搜索过程中发现,搜索结果中的语料基本都来自微博,个别来自网络文学,可见“程度副词+网络名词”还停留在网络语言中,在正式的文体中还不多见。

1.看过《猩球崛起》,这电影多么奇葩。(微博)

2.不是她过于八卦,而是眼前的那位她同样也认识。(《龙翔都市》夜的邂逅)

例句1中的“奇葩”一词本来表示的是奇特而美丽的花朵,也用来比喻不同寻常的优秀的文学作品或者非常出众的人物,但是在网络语言中,这个词带有调侃和讽刺的意味,多指一些正常人思维和行为以外的人,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现象。“奇葩”进入“程度副词+名词”结构后,表示《猩球崛起》这部电影故事构思很奇怪,跟大家预想的很不一样。

例句2中的“八卦”本来是指中国文化中的一种哲学概念,在这里八卦就变成了绯闻、小道消息的代名词。“八卦”表示的是“嚼舌根”的意思,进入“程度副词+名词”后,表示的是太爱嚼舌根,传小道消息,关心绯闻的意思。

五、结论

笔者利用语料库驱动的研究方法,对“程度副词+名词”现象进行穷尽式的语料搜索,并将搜索结果进行了归纳总结,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从数量上看,汉语的“程度副词+名词”现象的使用很广泛,检索到的搭配数量很多,在选取的23个程度副词的搭配中,筛选出的常见搭配多达323个,其中也不乏出现频次很高的“程度副词+名词”,例如“最经典”曾出现1,479次,说明它的使用频率是非常高的,已经被大众广泛使用;

第二,从语料的文体上看,汉语“程度副词+名词”的语料来源分布在各个文体中。笔者使用的现代汉语语料库共显示多领域、文学、报刊、科技、微博五大文体类型,汉语“程度副词+名词”搜索的结果在这五类文体中均有体现,并且搭配数量很多,频次很高,说明汉语“程度副词+名词”已经被广泛使用;

第三,从程度副词的搭配上看,汉语“程度副词+名词”现象中出现了各个程度的程度副词,无论是程度较高还是程度较低的程度副词都可以进行“程度副词+名词”的搭配,并体现出“程度副词+名词”的语义内涵;

第四,从语义内涵上看,“程度副词+名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程度副词+形容词”,因为“程度副词+名词”具有一定的描述性,具有描述性的语义内涵,指出事物主体具有某种特征;

第五,从语用价值上看,“程度副词+名词”可以展示出名词的内涵意义,产生“1+1>2”的效果,它不仅可以使语义的表达更加丰富饱满,更可以表达得十分形象直接。当名词进入“程度副词+名词”时,这个组合搭配使其描述性语义无限扩大,让人通过联想对表达的内容充分理解,可以达到特别的意境并且在不同的语境下,表达出不同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