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川
(常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常州 213164)
弗洛伊德的忧郁理论认为,现代意义上的忧郁都是“失去”引发的效应,它困扰着“自我”,也建构了“自我”,忧郁展现的是我们作为哀悼主体的历史和未来视野。从这个意义上说,忧郁既是文化创造力的基石,也是主客体间循环暴力的悲剧之源(1)何磊:《西方文论关键词:忧郁》,《外国文学》2017年第1期。,它包含着主体对客体的矛盾心理,“在客体身上有无数不同的争斗在进行,这其中仇恨和爱相互争夺;一个试图将力比多从客体分离出来,而另一个则试图保持其位置并对抗所受攻击”(2)Anne Enderwitz,Modernist Melancholia:Freud,Conrad and Ford,Hampshire:Palgrave Macmillan,2015,p.25.。哀悼和忧郁会形成主体记忆的断裂、矛盾和繁复,并给主体留下阴影,是一种对失去客体的创伤性反应。“我们把人类的阴影看作是一些不能处于光天化日之下而被人看到的人格特征”(3)维蕾娜·卡斯特:《人格阴影——起破坏作用的生命力量》,陈国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1页。,因为阴影是“心灵中最黑暗、最深入的部分,是集体无意识中由人类祖先遗传而来的,包括动物所有本能的部分。它使人具有激情、攻击和狂烈的倾向”(4)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第三版)》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08页脚注②。。忧郁从弗洛伊德的精神病态论逐渐发展成为一种表征哀悼疗愈的文化视角,它展现了主体拒绝替代物以维持原有客体依恋的文化形态,并以阴影的形式体现在主体的叙事当中。在小说叙事层面,阴影书写使得人物分裂的有意识和无意识获得协调。当主体自我和阴影融合时,阴影主题的“多元性和复杂性被外在地显性投射到了小说中阴影空间形象的书写和建构中”(5)张浩:《玄秘世界的空间形象——论〈霍克斯默〉的阴影书写》,《当代外国文学》2020年第3期。。
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的小说便是惯于阴影书写的代表。莫夫(Gustav Morf)最早界定康拉德的海洋小说为“阴影故事(shade story)”(6)Gustav Morf,The Polish Shades and Ghosts of Joseph Conrad,New York:Astra Books,1976,p.195.。康拉德小说独特的“阴影”景观使得当代康拉德研究发生了戏剧性转向,阿契贝(Chinua Achebe)曾经认为康拉德是典型的种族主义者,但他最近的研究又表明康拉德小说传递的是反种族主义思想:康拉德小说恰恰揭露了阿契贝一贯批评的西方欲求(7)Chinua Achebe,“An Image of Africa:Racism in Conrad’s Heart of Darkness”,Massachusetts Review:A Quarterly of Literature,the Arts,and Public affairs,Vol.57,No.1,2016.。在彼德斯(John G.Peters)看来,康拉德通过印象主义的叙述技巧表达了他对世事无常的怀疑主义态度(8)John G.Peters,Conrad and Impressioni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ix.。针对康拉德作品中呈现的混沌无序的阴影景观,国内学者殷企平认为康拉德意在“改写”社会秩序,通过治理与合作来对抗“风暴、病魔/心魔乃至叛乱等严峻考验”(9)殷企平:《文化即秩序:康拉德海洋故事的寓意》,《外国文学》2017年第4期。。康拉德缘何如此执迷于书写阴影,其所关注的精神本质又是什么?围绕这一问题,现有相关研究给我们留下了可进一步探讨的空间。康拉德的忧郁特质融入到他的几乎全部作品当中,并深刻影响了其小说人物与事件的呈现,使得其小说被一层浓郁的“阴影”所笼罩,他在回视失落过往的哀悼视野中试图发现人类罹难的本源,从而寻找通向未来的出路,这与当代创伤文学中的反战与反恐主题形成了正向关切。基于此,本文尝试从康拉德“阴影”书写的心理基础以及怀旧视野和未来视野三个方面来解析康拉德小说哀悼视野中“阴影”的所指和能指。
康拉德是一个充满忧郁气质的作家,他充分认识到身体感知与心理认知之间微妙的关系。在他所处的时代,精神病理学和心理学的发展正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特殊时期,弗洛伊德心理学作为一种精神病理和心理学符号还没有被完全接受,但其影响力呈不断扩大之势。康拉德曾受到身心疾病的困扰和折磨,他对主体感知与思维的关系有着深刻的思考,其内涵虽与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不尽相同,但与后者的精神内核基本暗合。从康拉德在《“水仙”号上的黑水手》(TheNiggerofthe“Narcissu”:ATaleoftheForecastle)的序言可知,他对感知与思维的相互影响颇有体悟。“我的任务就是让你看到”(10)Joseph Conrad,The Nigger of the “Narcissus”:A Tale of the Forecastle,Garden City,NY:Doubleday,Page &Co.,1914;Rosings Digital Publication,2012,p.xiv.外在身体与内在心灵的联系:“我们的内部(interior)目前确实很难看出问题,但我的病情总体上令人不安(这是事实)。”(11)Frederick R.Karl,Laurence Davies,eds.,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Joseph Conrad(Vol.4,1908—1911),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326.这里的“interior”隐含着内在“自我”的意思,说明康拉德深谙心理分析的路径,所以他的文学使命就是要揭示这种隐含的内在自我。“非凡意识的流动受制于个体完全无意识的心理因素——合格的小说家和历史学家们都对此有着深切的体会”(12)Martin Bock,Joseph Conrad and Psychological Medicine,Texas:Texas Tech University Press,2002,p.4.,说明艺术家的感知有时要比心理医学的科学判断更为高明。对康拉德来说,当思维不能起作用时,精神就会失序。因此,思维不仅使得宇宙变得可以理解,也可以使主体精神得到疗愈。康拉德在青年时期受到癫痫、肺结核和痛风的困扰和影响并引发一定程度的神经紊乱。在面对精神困境的时候,他并非消极回避,而是依托阴影书写来展现主体身体与心灵之间不易察觉的内在联系,从而达到自我疗愈的目的。
早期有关波兰的记忆以及因之形成的身心疾患是投射在康拉德内心的阴影,忧郁个性的家族传承在漫长的生命历练中逐渐被符号化成其作品中的忧郁视角和品质,成为世纪末现代主义表征在文学世界的精神体现。弗洛伊德“忧郁”论中的缺失、欲望和绝望也是康拉德作品中忧郁的主要特点。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弗洛伊德和康拉德受相同话语和文化语境的影响,他们共同搭建起欲望与失落、意义与真相,以及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桥梁。
忧郁是主体与客体世界之间的一种联系方式。在弗洛伊德看来,忧郁始于病态的情感,而对主体的一般性认知也溯源于此。忧郁表现出一系列人类的欲望与失望,是作为主体的人才具备的特点,而忧郁本身并不是一种情感,“更确切地说,悲伤是忧郁的主要情感”(13)N.Schor,One Hundred Years of Melancholy,Oxford:Clarendon Press,1996,p.3.。悲伤并不仅仅是对过去的灾难事件和人物的哀悼,它还是一种使个体生命升华的情感转向。情感是通过身体和心理倾向的变化表现出来的,这与感情在某种程度上不尽相同。情感既能“使某人进入身体的有机状态”,也能“使某人产生某种精神或心理情绪”,而感情则主要表现为“打击、削弱或耗尽某人”(14)K.R.Scherer,“On the Nature and Function of Emotion:a Component Process Approach”,Klaus R.Scherer,ed.,Approaches to Emotion,Hillsdale/London: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1984,p.298.。康拉德作品使我们看到了这种表征忧郁的情感转向,它体现为一种客观的忧郁特质。尽管忧郁的叙事视角是以某个特定叙述者为基准,但忧郁叙事却不是对叙述者经历的简单因果对应,而是一种从个体体验到历史观照的阴影书写。康拉德小说阴影书写中所呈现的忧郁世界是一个没有具体位置的世界:它是陌生、难以接近、拒绝同化的和异质的。忧郁的人不会拒绝对世界的想象,他对客体的忧郁“行为”反而使得想象大放异彩,并在此过程中试图使其成为同化介质,以便使客体内化。巴特勒(Judith Butler)将弗洛伊德这种客体的内在化发展成为“内并性”这一概念,其中转化的客体成为主体自我的一部分,即成为心理客体(15)在朱迪思·巴特勒对弗洛伊德的解读中,正是主体对客体的内在化(internalisation of the object)创造了内并性(interiority),即一个“内在世界”(inner world);其中转化的客体成为自我的一部分并以心理客体的形式首先表现出来。参见Judith Butler,The Psychic Life of Power:Theories in Subjection,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p.179-181。。因此,在康拉德的作品中,欲望和悲伤的情感状态驱动着世界的想象重构。
哀悼和忧郁的关系一直是在心理学与文学领域广受关注和令人困惑的理论话语。即使是弗洛伊德本人也无法准确地在两者之间划清明晰的界限;相反,他还在自己的理论话语中进一步将其淡化,这主要表现为从《哀悼和忧郁》(MourningandMelancholia)中的相对清晰的区分发展到在《自我和本我》(TheEgoandtheId)中二元对立的消解和相互渗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哀悼和忧郁对比于快乐原则来说更接近阴影书写的心理学范畴,因此,人为划分“哀悼文学”和“忧郁文学”就失去了意义。情感世界的二元对立与共存(比如爱与恨)会在主客体之间形成影响失落客体呈现和替代的障碍,这类似于抑郁症。哀悼和忧郁也一样,都涉及“一个内在转变的过程,它影响着哀悼者内心世界中自我和客体的形象”(16)John E.Baker,“Mourn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Object Relationships:Evidence for the Persistence of Internal Attachments”,Psychoanalytical Psychology,Vol.18,No.1,2001.。忧郁只是哀悼过程中的一个情感体验片段,强调的是哀悼体验过程而非哀悼的最终结果。弗洛伊德选择了忧郁而非哀悼作为主体情感转向的核心概念,其目的在于强化阴影体验的过程性而非结局。
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作品以及康拉德的文学作品中,忧郁所指涉的是失落的过去以及逐渐消逝的记忆。忧郁的怀旧性说明对心爱和失落之物的追忆是主体的创痛之源,“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主体的不确定性很明显是因为其具有回顾性,因为过往是精神分析解释学救赎的源泉”(17)Alessia Ricciardi,The Ends of Mourning:Psychoanalysis,Literature,Fil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8.。在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忧郁的怀旧性是一种对过去失落之物的哀悼和记忆重现,它使得叙事主体被绑缚在过去的创痛记忆里难以挣脱。现代性悲剧中叙述者和创伤见证者都无法面对未来,所以“阴影”书写的根本悲剧性在于这两者与未来在情感上的隔绝,它强化了对过往记忆回溯的读者导向。因此,从心理层面来说,作为创伤事件的间接见证者,读者身不由己地沉浸在灾难过往的哀悼情绪中,缺乏开放未来视野的文本依托和观照。在康拉德小说中,“未来”似乎被隔绝了,或者说它反映出对过往的永远回视,因为忧郁的主体以为唯一值得拥有的生命就在过去(18)Anne Enderwitz,Modernist Melancholia:Freud,Conrad and Ford,p.11.。
然而,事实并非全然如此。忧郁和哀悼之间的关系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种认为忧郁“坚决拒绝封闭”,是一种“无休止的哀悼”(19)David L.Eng,David Kazanjian,eds.,Loss:The Politics of Mourning,Oakland,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3,p.3.;另一种则认为忧郁体现的是主体对所爱客体的放弃,它是哀悼得以持续进行的先决条件。这两种说法都强调了忧郁的过程性特点,即忧郁实际上是哀悼主体对失落客体的内化过程,主体在占有客体的同时也受制于客体,这就是主体对客体“内并”和吸收所必须承担的后果。同样,如果忧郁无法结束,那么主体就必须放弃所爱之客体,但这并不意味着主体与客体的分离。相反,主体的想象使得占有失落客体的欲望愈发强烈,失落的客体因此成为主体的心理客体,哀悼得以持续进行。在哀悼的过程中,客体与主体“自我”无法快乐结合,从而引发主体的创痛。忧郁主体在“自我”整合客体的过程中实际上也同时被客体化了,成为“超我”审视和批评的对象,因为哀悼主体对客体的含混情感(忧郁)被重新投射到已经成为了客体的“自我”身上。从康拉德所处的充满现代性焦虑的时代来看,这种主客体之间在哀悼过程中的精神融合成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共同特点:忧郁主体试图在叙事过程中去攫夺和占有那些无法被同化吸收的客体,为了满足这种难以实现的欲望,忧郁的主体就把这些希望寄托在曾经占有但却已然失落的客体上,“阴影”书写就成为主体想象占有失落客体的消极处理方式。同化是作者作为叙事主体的无奈之举和使命,但主体的创伤体验和记忆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对那些失落客体想象重构的作用,因为失去的客体在主体记忆里是无法磨灭的,它们会以无意识的形式在外界刺激下重现甚至强化。“阴影”书写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复活失去的所爱客体并使其“内并”进主体的创伤记忆,但真正的客体却不会成功地按照本来的样子呈现出来。因此,对失落客体的“内并”和想象重构成为康拉德创伤体验符号指涉的困境,“阴影”书写是唯一的选择。
由于哀悼和忧郁都是面向过去的情感经历和过程,所以其与怀旧之间就产生了紧密联系。怀旧意味着对过去一段时间的感伤或遗憾回忆,尤其是个人一生中不断闪回的失落和缺憾记忆(20)Anne Enderwitz,Modernist Melancholia:Freud,Conrad and Ford,p.10.。怀旧是康拉德忧郁心理在文学隐喻中不可或缺的环节,没有怀旧的神来之笔,发自忧郁情感的“阴影”书写自然无以立足。忧郁对过往的悲伤情感滥觞于怀旧,这是一种无意识之举。康拉德作品中的叙事主体对失去客体的重新占有欲望和遗憾使得他们能够随时随地进行无意识的记忆闪回,这使得弗洛伊德的忧郁和哀悼概念在对康拉德“阴影”书写的解读中得到了文本印证。
康拉德作品通过忧郁模式再现了充满创伤问题的精神世界,是一种因记忆链断裂和灾难无意识重现的阴影画卷,叙述视角的灵活运用是康拉德小说最具认识论意义的“阴影”书写特点。依托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康拉德小说再现了对过往事件的印象主义回溯,通过充满忧郁的叙述语言表现了主体认识在历史真相重构中的不确定性和真实客观性。忧郁模式中的悲伤情感是创伤体验的基础,受到叙事主体视角的影响。寻找失落客体的情感驱动使得读者在众多断裂的画卷中努力重组一个相对真实的客观世界,故事也因此能够深入人心。
康拉德自身的忧郁特质不可避免地受到民族分裂、家族遗传和早年创伤经历的影响。在心理和精神分析医学日益关联紧密的时代背景下,这种对过往的哀悼和忧郁催生了其独具魅力的“阴影”书写。这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关于哀悼和忧郁的论述形成写作实践和理论的互补。康拉德的“阴影”书写将历史与意义的忧郁结合起来,无休止向前的时间与回望过去的“阴影”书写之间形成了反向运动,这使得“自我”在创伤记忆的重复闪回中耗尽了生命的意义,而这正是现代主义写作的悲剧性之所在。当生命作为一种存在失去意义时,作为创伤见证者的“阴影”书写就肩负着意义重建的重任。然而,康拉德作品中叙述者的语言不可能满足指引读者明确指向的需求。故事讲述者的语言并不能完全重建记忆中的失落客体,文本的指涉性也是相对和不确定的,它包含着主体对失落客体“内并”过程中所产生的多层不能言说的意义。“语言,特别是语言的隐喻潜能,被用来治愈语言从未停止展现的创伤”(21)Eric L.Santner,Stranded Objects:Mourning,Memory,and Film in Postwar Germany,Ithaca/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0,pp.13-14.。然而,意义生产的需求以及语言拒绝占有的特性削弱了叙述主体的意义建构能力,从而形成一种恶性循环:“语言就像一个骗子的话语,试图消除最初的、有害的谎言的影响……他说得越多,他的故事就越复杂。”(22)Eric L.Santner,Stranded Objects:Mourning,Memory,and Film in Postwar Germany,p.14.因此,康拉德小说中的叙述者在表现康拉德对过往的阴影记忆时面临着这样的困境:他们越是企图使潜在听者弄清他们所讲故事的真实含义,其失落的客体就越发遥不可及和晦暗不清。而正因如此,这就使得康拉德小说的“阴影”书写在文学文本中的阐释空间更加广阔。
忧郁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思考以及康拉德的作品中可以简单地阐释为:一种因失落感引发的情感状态;具备自我转化能力以及对理想客体的想象转换能力;对欲望客体持某种矛盾态度,既渴望又厌恶;需要经历漫长的过程才能发展成为抑郁;最为关键之处在于忧郁所面对的是过去的阴影经历和历史。忧郁回首的是失落的过去以及遥远的阴影记忆。忧郁所具有的这种怀旧性说明,心爱和失落的东西通常存在于过去,而对它们的追忆却是主体阴影书写的根本动因。弗洛伊德在《摩西和一神教》(MosesandMonotheism)中援引了摩西带领希伯来人逃出埃及回到他们定居地迦南的故事。通过讲述人类摆脱种族迫害和民族压迫的原型模式,弗洛伊德认为囚禁、流放和回归的故事模式是基于无意识的心理创伤源起,而这实际上就是“阴影”书写中反映失去与复归主题的怀旧视野。弗洛伊德的后继者卡罗斯(Cathy Caruth)也将犹太历史看作一部回归史,他甚至认为各种形式的复归都是回到记忆中的起源(23)Cathy Caruth,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 and History,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pp.12-13.。
早期生活其中的波兰文化对康拉德作品有着深远的影响。康拉德一生大部分时间都远离母国,因此他与波兰的近亲联系日渐疏离,这种孤立也使他与母国文化和社会严重脱节。人们对他用英语写作颇有微词,认为这是放弃母国的行为,他对这一说法特别敏感。批评人士认为他的英语语法和对副词的偏爱继承了波兰的传统。康拉德从父亲阿波罗(Apollo Korzeniowski)那里受到了米基耶维奇(Mikievich)及其民族主义同胞浪漫的民族主义精神影响——个人幸福必须让位民族大义。对此,以康拉德母舅塔德乌什(Tadeusz Bobrowski)为代表的保守务实派则持相对理性的反对意见。迫于监护人塔德乌什的压力,康拉德在其作品中对父辈从事的民族革命进行了筛滤和改写处理,其具体体现为:对《诺斯特罗莫》(Nostromo:ATaleoftheSeaboard)中民族主义抱负的轻描淡写;对《密探》(TheSecretAgent:ASimpleTale)中拙劣革命者的戏谑调侃;对《在西方的注视下》(UnderWesternEyes)中荣誉与背叛矛盾的低调呈现。总体来看,在传承阿波罗浪漫民族主义情怀的同时,康拉德对父辈冒险的革命行动又是持批判态度的,而这无疑是深受塔德乌什立场的影响。这种愈发强烈的矛盾心态在康拉德的小说中体现了出来,从《吉姆爷》(LordJim)中吉姆自我毁灭的行为到《黑暗的心》(HeartofDarkness)中马洛对噩梦的选择可见一斑。他的经典作品中有关波兰人的角色和波兰背景乏善可陈,只有短篇小说《罗曼亲王》(PrinceRoman)例外。即便在他的散记《个人记事》(APersonalRecord)以及收录在《生活书信集注》(NotesonLifeandLetters)里的《专制与战争》(“Autocracy and War”)、《分治罪》(“The Crime of Partition”)、《重访波兰》(“Poland Revisited”)中,除了一些深刻隐晦的反思外,几乎看不到波兰历史和文化的影响和参与。
正是由于康拉德作品中波兰背景的缺位,阴影书写才成就了他建构波兰的系列主题。康拉德在漫长的流散生活中经历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磨难,其性格上的忧郁和家族传承使他难以摆脱母国失落生活的记忆。他最终在英语世界里找到了可以依托的语言和文化载体,将经年累月郁积的心理阴影通过暴力、战争和屠杀的阴影叙事隐晦地表现出来,从而实现对母国波兰复杂矛盾的精神回归。康拉德对历史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以灵动的视角和移动的画面来描述变动不居的世界。在个体叙述的空间里,叙述缺乏确定性指向,主体对客体的印象虚无缥缈、神秘莫测。在忧郁的视角下,康拉德大量运用英语语言中表现忧郁状态和悲伤情感的词汇,这其中频繁使用的就包括“阴郁的”(gloomy)、“黑暗的”(dark)、“鬼怪”(ghosts)和“阴影”(shadows)等词汇。康拉德热衷于讲述发生在昏暗地带的故事,叙述者的讲述往往引领读者进入有意识与无意识间的模糊地带,形成一种难以彻悟的神秘主义。康拉德小说中主人公们的行动、言语和冲突反映了有意识的人格和无意识的“幽灵和阴影”(24)Gustav Morf,The Polish Shades and Ghosts of Joseph Conrad,pp.195-196.之间的博弈,而这正是他们所受精神折磨的原因所在。通过主人公有限视角对外部世界的描述,康拉德使得自身精神世界的创伤在其小说中以阴影的方式投射出来。阴影见诸后结构主义心理分析语境即是创伤,它是人类无意识活动中一个难以解释的心理问题,它揭示了经验和语言之间的内在矛盾。拉康式方法论认为创伤源自一种反复出现的缺失感,由于它并不强调对极端体验的感知,所以它忽视语言本身的价值而重视其意义能指。卡罗斯更是强调创伤语言的不确定性、模糊的能指性和理解难度(25)弗洛伊德的创伤性重复、拉康的缺席和包德曼的扩展参照性在卡鲁斯的《无法言明的体验》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参见Cathy Caruth,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p.4。也可参见Shoshana Felman,M.D.Dori Laub,eds.,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analysis,and History,New York:Routledge,Chapman and Hall,Inc.,1992,pp.13-15。,而用来表现难以言说的记忆空洞和虚拟想象则正是康拉德“阴影”书写的主要特征。通过不确定的“阴影”叙事,康拉德不断在其主人公身上植入自己失落的身份和故国情怀,以深深的道德忏悔来获得一种精神救赎。他的故国忧思实际上展现的是身份认同的困惑,如《吉姆爷》中吉姆与布朗之间以及《秘密分享者》(TheSecretSharer)中叙述者“我”与莱格特(Leggatt)之间的关系就是有意识人格和无意识“阴影”的矛盾对立在小说人物身上的投射。通过这种神秘关系,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认识到自我(低级自我),这一过程被荣格称之为“我们的阴影”。因此,“阴影”实际上就是我们自己无法言说的某种原始、倒退和不体面的人格,以及在一种文明中通常受到压抑的集体无意识(26)Gustav Morf,The Polish Shades and Ghosts of Joseph Conrad,p.195.。
进一步讲,阴影就是自我在意识层面的投射,一种自我创伤经历留下的痕迹,甚至是一种隐喻历史轨迹的抽象创伤概念。在超我审视自我的过程中,阴影遮蔽了自我的能指,表现了本我欲望的延伸和受挫。荣格心理学认为阴影体现了所谓 “人格化”的心路历程。康拉德的很多代表性小说如《“水仙”号上的黑水手》、《进步的前哨》(AnOutpostofProgress)、《黑暗的心》、《秘密分享者》和《阴影线》(TheShadowLine)等可以被称作典型的“阴影故事”(27)Gustav Morf,The Polish Shades and Ghosts of Joseph Conrad,p.195.,这些故事中阴影的不确定性往往使得主体对自我人格进行重新认识和定位,并试图在阴影中找到与“自我”之间某种支离破碎的联系。事实上,在1896年到1905年间,几乎所有康拉德的作品都展现了个体在与阴暗欲望抗争中的无意识轨迹,而直接表现无意识“幽灵和阴影”的小说《台风》(Typhoon)则更是清晰地展现了这种无意识动机。《台风》中位于船舱深处的乘客就是这种处于灾难中心的无意识符号,他们对创伤的体验完全不同于远离灾难的人们,作为远离灾难中心的船长无法主观意识到他们的集体恐慌。因此,同一艘船成为有意识和无意识沟通的中间地带,但它们彼此之间的界限却泾渭分明、无法混淆。即便如此,有意识和无意识的主体对山雨欲来的恐怖想象超越了创伤体验本身。毗邻灾难中心的处境使得乘客们对创伤的理解是具体和清晰的,但同时又是无意识的。只有在叙述者有意识地讲述这种创伤体验的时候,这种位于遥远灾难中心的无意识创痛才会为人们所感知,而这就是超我对自我的回视。康拉德试图让读者接受他的英雄及其“阴暗的理想”(28)Gustav Morf,The Polish Shades and Ghosts of Joseph Conrad,p.196.,而“阴影”书写则引领读者越过个体意识的人格而深入到人类记忆的黄昏地带,从失落的记忆里寻找复归的出路。
康拉德书写“阴影”实际上就是书写失落家国的创伤。创伤以难以估量的方式破坏大脑的运作,创伤体验从各个方面改变了大脑结构并最终改变心智(29)Marion F.Solomon,Daniel J.Siegel,eds.,Healing Trauma:Attachment,Mind,Body,and Brain,New York:W.W.Norton,2003,p.xiii.。当“集体成员在感觉自己经历了一件可怕的事件时,他们会在群体意识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并永远成为他们记忆里的标记符号,这种符号以根本不可挽回的方式改变了他们未来的身份”(30)Jeffrey C.Alexander,Trauma:A Social Theory,Cambridge:Polity Press,2012,p.6.,创伤也因此成为一种“粉碎性的打击”(31)Michelle Balaev,“Trends in Literary Trauma Theory”,Mosaic,Vol.41,No.2,2008.,它使记忆、身份和意义脱节。康拉德总是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方式展现意识深处的“幽灵和阴影”,这种意识是在无数次创痛记忆的基础上形成的。康拉德像摩西(Moses)一样被驱离母国波兰,在英国成就了自己英语作家的地位,但他无法像摩西一样从地理空间上重回波兰,唯一能使他与波兰保持联系的方式只有“阴影”书写。因为他不得不抑制或“忘记”自己的阴影过往。客观上讲,由于他所处时代波兰的独特地理和历史困境,他无法直接从他的家国遗产中汲取力量和自信。如果他要确保自己的创作获得成功,就必须减少对波兰传承的依赖,因为波兰的传承对他来说是一个沉重的精神负担。他在写给格雷厄姆(Cunningham Graham)的信中说:“我们都是可怜之人。”(32)G.Jean-Aubry,Joseph Conrad:Life and Letters,Vol.1,Garden City,NY:Doubleday Page &Co.,1927,p.230.在给布莱克伍德(William Blackwood)的信中,他也提到了自己对身份的困惑,认为这其实就是一种波兰特质(33)Gustav Morf,The Polish Shades and Ghosts of Joseph Conrad,p.196.。加内特(Edward Garnett)这样评论康拉德:“当时有关波兰的话题对他来说显然是痛苦的,他一开始并不情愿谈及这一话题,确实无可避免的话,他也始终是央告他的朋友们不要刺激他痛苦的神经。”(34)Edward Garnett,Letters from Joseph Conrad 1895—1924,Indianapolis and New York:The Bobbs-Merrill Company,Inc.,1928,p.6.母舅塔德乌什对父亲家族传承的不断指责,以及康拉德对父母悲惨命运的痛苦记忆,使得他一直不愿面对关联自己过往的很多事情,因而积郁成疾,形成恐惧的心理阴影。因此,康拉德只能在精神上像摩西那样复归故园,让这些“幽灵和阴影”平静却不安的斗争反映在他的阴影故事中,以此作为自己避谈波兰的赎罪和忏悔。
康拉德小说“阴影”书写哀悼失落过往的目的是在创伤文化中找到复归的通道。米勒(Nancy K.Miller)和图格奥(Jason Tougaw)认为:“如果每个时代都有这种症状……我们的时代似乎就是创伤的时代。”(35)Nancy K.Miller,Jason Tougaw,eds.,Extremities:Trauma,Testimony and Community,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2,p.1.阿尔瓦(Eugene L.Arva)也指出:“创伤已从其最初的身体伤害的含义演变为心理障碍的概念,最近又发展成为文化的概念。”(36)Eugene L.Arva,The Traumatic Imagination:Histories of Violence in Magical Realist Fiction,Amherst,NY:Cambria Press,2011,p.5.根据这一说法,我们都是不断经历创伤的人,并且生活在一种“创伤文化”中,在这种文化中,我们的身份“只能通过创伤共同体来想象”(37)Roger Luckhurst,The Trauma Question,New York:Routledge,2008,p.209.。因此,作为深谙创伤文化的读者对文学中的阴影也会产生情感共鸣,所以理解是读者让作者成为自己以及让自己获得自由的过程。在小说《机会》(Chance:ATaleinTwoParts)中,康拉德展现了“阴影”叙事者对听者的作用与影响:“……一种自白,无论是哪种形式的,都会搅动听者性格的隐秘深处。通常是听者自己才能模糊意识到的深处。”(38)Edward Garnett,Letters from Joseph Conrad 1895—1924,p.212.《“水仙”号上的黑水手》、《秘密分享者》和《阴影线》中的阴影需要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压力后方可消退。在这段时间内,阴影下的一切都处于一种平和的状态,还不至于危及人类的主体地位。然而,在《进步的前哨》和《黑暗的心》中,这种无所不在的阴影却完全吞噬了人类。“水仙”号上的黑人水手詹姆斯·韦特(James Wait)就是潜藏在人们心中引发主体毁灭的阴影。在康拉德的“阴影”故事中,风雨中飘摇的庞大航船无疑就是波兰的象征,它很大程度上又成为家庭、集体、国家或民族传统阴影的符号。康拉德想摆脱自己所背负的流浪者名声,在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黑暗地带进行隐秘的精神抗争,寻求辩解、争取赦免和追求平静。通过他的“阴影”故事,康拉德将自身创伤的体验在文本中忧郁地呈现出来,从而使其成为一种可被读者普遍感知的现代心理表征。
现代主义创伤文学在两次世界大战、冷战和后“9·11”时代的战争与恐怖主义阴霾中得以发展,已然成为西方文学谱系中日渐引人关注的重要一支,其中战争、暴力、大屠杀和恐怖主义是阴影得以形成并产生持续影响的主要因素,也是表征人类精神创伤的重要载体。康拉德的“阴影”书写向读者展现了形成人类创伤的诸多因素,这些因素相互联系且互为因果,在康拉德小说中集中表现为战争(包括大屠杀的创伤记忆)和恐怖主义(包括暴力革命和无政府主义)两大类。这些事件成为康拉德“阴影”书写的标志性特征,具有超越单纯怀旧的未来视野。
20世纪的两场世界大战和种族大屠杀将人类的生存置于极度恐怖的危险境地。“阴影”书写也是这个时期表征人类创伤史的文学形式。许多历史学家“将大屠杀视为人类苦难罄竹难书的典型事件”(39)Nancy K.Miller,Jason Tougaw,eds.,Extremities:Trauma,Testimony and Community,p.3.。书写“阴影”的创伤文学尊重失落主体的证词,见证不可言说的客观历史,让人们看到了伤痕累累的众生罹难图。在两次世界大战开启的现代和后现代文化背景下,难以言说的创伤隐喻就成了“阴影”书写最为突出的特点。
康拉德的文学创作始于一战前后,对于战争带给人类的危害,他形成了与同时代其他作家不尽相同的看法。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作家们身上集中展现了战后的迷幻感,艾略特(T.S.Eliot)的《荒原》(TheWasteLand)和庞德(Ezra Pound)的《休·塞尔温·莫伯利》(HughSelwynMauberley)利用创伤亲历者的视角再现了一战的创后图景。从伍尔夫(Virginia Woolf)的《到灯塔去》(TotheLighthouse)到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的《了不起的盖茨比》(TheGreatGatsby)以及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的绝大部分作品,都体现了战后人类对丧失自身主体地位的怀疑和失望。在参战者和战争幸存者看来,战争的后果足以摧毁所有人类业已形成的美好信念和愿景。
战前乐观主义使作家们乐观地卷入战争,而战后这种乐观主义也随之烟消云散。康拉德有些与众不同,他对战争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他的出生地波兰曾是两次世界大战发生之地,一战前夜的氛围足以引发他的往昔创伤噩梦。因此,对于战争,他没有表现出史诗般的骑士浪漫,也没有渲染“荒原”般的末日危途。康拉德的“阴影”书写试图在失落的废墟上重建人类主体地位,找到替代失落旧爱的客体,跨过忧郁的阴影线。在他的作品中,受伤的个体对失落过去的哀悼从来都没有泯灭他们对未来的期许。康拉德“试图找到一种方法,使人们至少可以在他一直认为没有任何超验意义的宇宙中,构建一个短暂的存在意义”(40)John G.Peters,“Conrad’s Literary Response to the First World War”,College Literature,Vol.39,No.4,2012.。怀着对战争自始至终的怀疑和否定态度,康拉德对战争所造成的自我脱节和精神崩离的描写深入人心。这些书写阴影的作品对西方世界的价值观给予了一定程度的批判,但这种怀疑论却总与其所展现的各种现实逃避产生着矛盾(41)Mark A.Wollaeger,Joseph Conrad and the Fictions of Skepticis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2.。总体来看,康拉德的“阴影”书写体现了他对人类创伤体验日益深邃的思考,这种思考在对西方现代主义文明的怀疑主义态度中逐渐体现出来。他的早期小说《阿尔梅耶的愚蠢》(Almayer’sFolly)和《海隅逐客》(AnOutcastoftheIslands)中对西方世界的失望已经初露端倪,在很多方面预见性地呈现了一战后的某些现实环境。这种创伤体验在西方虚饰的文明下被不断激活,从而形成人们对战争创伤的普遍性认识。康拉德的小说《进步的前哨》进一步表达了他对文明进步的更深层次的怀疑。小说中的“进步”实际上表现的是西方文明进程中人类主体性功能的退化和丧失,这使得小说的题目产生了黑色幽默效果。所谓 “进步的前哨”实际上是人类在制造自身痛苦的过程中不断堕落的创伤临界点。小说《黑暗的心》以见证者的视角展现了西方文明及殖民者给非洲腹地人民带来的巨大痛苦和深重罪恶。在这里,西方文明以荒诞的战争方式向非洲推进,被战火锁定的他者世界变成了人类主体的死亡之林。康拉德的主要长篇小说《吉姆爷》、《诺斯特罗莫》、《密探》和《在西方的注视下》都以忧郁的视角从不同侧面展现了现代文明及其价值观引领下的阴暗世界。值得一提的是,康拉德战前作品对战争的“阴影”叙事与其他战后作家的现代主义反思不谋而合。
康拉德于一战期间创作的作品也有意回避战争场景的描写,他以阴影的隐喻表现了战争创伤,对于难以言说的创痛感,其描写较一战之前更甚。这其中的经典之作有《阴影线》、《战士的灵魂》(TheWarrior’sSoul)和《故事》(TheTale)。《阴影线》是康拉德给即将奔赴一战前线的儿子鲍里斯(Borys)的“励志”之作。故事的背景看似与实际战争无关,但战争创伤的阴霾却以难以言说的隐喻修辞深藏在理智与疯狂、自然与超自然以及生与死等二元对立的“阴影线”中(42)John G.Peters,“Conrad’s Literary Response to the First World War”.。自1916年开始,因为鲍里斯奔赴危机四伏的战场,康拉德在精神上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经济和健康的双重困境使他备感痛苦。在这种背景下,关于战争阴影书写的姊妹篇《战士的灵魂》和《故事》应运而生,前者回顾了拿破仑军队从莫斯科撤退的情景,而后者则直接描写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两部小说记录了从19世纪到20世纪人类战争模式的沧桑巨变。两个故事中描写的事件相隔了大约一百年,为拿破仑战争和现代世界战争的特征提供了历史参照。康拉德在《重访波兰》中把两个时期进行比照,他发现虽然战争模式发生了变化,但对战争中(失落的)“男子汉情怀”的哀悼主题却没有改变。康拉德认为,“自拿破仑时代以来,另一种在一个国家得以灌输的战争主义正在向世界宣扬”。他对新战争中人类对“机械设备的掌握”深感痛惜,认为这是“隐秘的杀人手段”(43)Joseph Conrad,“Poland Revisited”,J.H.Stape,ed.,Notes on Life and Letters,Garden City,NY:Doubleday,Page &Co.,1925,p.163.。康拉德甚至认为新战争技术是“道德毁灭”(44)Joseph Conrad,“First News”,J.H.Stape,ed.,Notes on Life and Letters,p.178.引发大屠杀的导火索,《战士的灵魂》中拿破仑时代的伦理失序成为《故事》中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人伦解体的预演。
如同战争的孪生怪物一样,恐怖主义使人类主体的生命和身体处于直接和间接的威胁中。创伤起于恐怖行为事发之时,而阴影则存在于恐怖事件发生之后。由恐怖主义所产生的创伤阴影会在个体精神层面产生持续压力,并且对与之有关的社会关系造成严重的破坏(45)Rachel Yehuda,et al.,“Pathological Response to Terrorism”,Neuropsychopharmacology,Vol.30,No.10,2005.。恐怖主义的终极目标是在整个社会引起主体的恐惧,面对恐怖主义,“文学、艺术等文化形式就成为愈合创伤的有效手段。这些形式借助叙事的力量得以复活并使创伤得以清除,从而建构起创造生命、延续生命、更新生命的文化转化空间”(46)陶家俊:《创伤》,《外国文学》 2011年第4期。。康拉德的两部作品《密探》和《黑暗的心》已经成为探测现代记忆的试金石(47)Bruce Harkness,S.W.Reid,eds.,The Secret Agen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p.xxiii.。这种记忆与20世纪由二次大战、暴力革命和无政府主义运动等引发的恐怖主义有着密切的联系。早在16世纪40年代,新英格兰的牧师们就预言了恐怖主义这种可怕的灾难,它一开始就与极端宗教和政治目的密不可分,而康拉德有关恐怖主义的历史观就是这两者的结合。小说《黑暗的心》、《诺斯特罗莫》、《密探》和《在西方的注视下》就是围绕这种主题和人物(如库尔兹、查尔斯·古尔德、弗拉基米尔、维克多·霍尔丁等)而展开的“阴影”叙事。这些小说人物精于制造阴影和意识控制。在人为制造的灾祸中,他们剥夺了他者的主体性地位,也毁掉了他们自己。康拉德的“阴影”书写总是以一种宏伟的计划或想法作为叙事起点,预设一个虚妄的终级目标,而在不断制造和经历灾难后又都以惨痛的主体失位收场,比如《黑暗的心》中的混乱和野蛮、《诺斯特罗莫》中苏拉科的内战、《密探》中的肃杀之恐怖以及《在西方的注视下》中的背叛和自我毁灭(48)James Guimond,Katherine Kearney Maynard,“Kaczynski,Conrad,and Terrorism”,Conradiana,Vol.31,No.1,1999.。
康拉德“阴影”书写中的帝国是制造恐怖的渊薮,而与帝国压迫相对立的无政府主义则是恐怖阴影漫布的温床。《密探》等小说最能代表康拉德无情鞭挞的两大恐怖主义主题——帝国与无政府主义。《密探》真实再现了格林威治天文台恐怖主义事件,而策划炸毁格林威治天文台阴谋的弗拉基米尔就是沙俄帝国的大使。当现实的恐惧转变为一种陌生化的叙事艺术时,这部源于忧郁视角且充满“想象力的作品”就产生了其独特的“艺术价值”和“道德意义”(49)Frederick R.Karl,Laurence Davies,eds.,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Joseph Conrad(Vol.3,1903—1907),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371.。康拉德心目中的沙俄帝国是一个不能引发他丝毫柔情或“艺术”感觉的符号(50)杰弗里·迈耶斯简明扼要地总结了康拉德憎恨沙俄帝国的原因,这个帝国“奴役了他的国家,禁止了他的语言,没收了他的遗产,把他当作罪犯对待,杀害了他的父母,并迫使他流亡”。参见Jeffrey Meyers,Joseph Conrad:A Biography,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91,p.29。有关康拉德对待俄罗斯的感情问题,可以参阅他写给爱德华·加内特的信,其中内容涉及后者对《在西方的注视下》的评论。参见Norman Sherry,ed.,Joseph Conrad:The Critical Reception,London:Routledge &Kegan Paul,1973,pp.233-235。。在《专制与战争》中,康拉德如此写道:沙俄帝国是一个“可怕而奇怪的幽灵……”,一个“贪婪的食尸鬼”,一个“盲目的精灵”,一个耄耋愚蠢的“海中老人”(51)Joseph Conrad,“Autocracy and War”,J.H.Stape,ed.,Notes on Life and Letters,pp.89,100.,其帝国时代散布的恐怖阴影具有超越时代的影响力。同时,康拉德对无政府主义的“阴影”书写也极具反讽意味。小说《无政府主义者》(AnAnarchist)中的主人公在无政府主义者的蛊惑和挑唆下参与了一场拙劣的银行抢劫,整个活动过程恐怖氛围浓厚,而目的却并不明确。无政府主义成为无形的幽灵,无辜者在犯罪和谋杀等恐怖主义事件中伤亡惨重,人类主体性地位在恐怖行径面前丧失殆尽,结局荒诞。《告密者》(TheInformer)中的主人公Mr.X就是这种恐怖主义者的代表,他那言词激烈的小册子蛊惑了很多“养尊处优”的资产阶级。讲述恐怖阴影的叙事者认为,X是一个“怪物”,“除了恐怖和暴力之外,人类没有任何修正错误的方式”。他的恐怖思想和行为成为他文明外衣下的阴影,让人不寒而栗,“难以想象,这太可怕了”(52)康拉德对无政府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的观点,参见Joseph Conrad,“An Informer”,A Set of Six,New York:Doubleday,Page & Co.,1924,pp.74,77,76;同时参见Jennifer Shaddock,“Hanging a Dog:The Politics of Naming in ‘An Anarchist’”,Conradiana,Vol.26,1994。。在康拉德的阴影书写中,无政府主义使个体、社会和文化千疮百孔,其对主体自我的占有和掠夺丝毫不逊于强悍帝国的政治阴影。
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在《政治无意识》(ThePoliticalUnconscious:NarrativeasaSociallySymbolicAct)中这样阐述:康拉德的叙事风格有力展现了19世纪后期理性化、物化和碎片化经历的价值体验和自我超越(53)Fredric Jameson,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Narrativ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1,pp.206-280.。康拉德的小说文本所产生的复杂的读者反应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维度,体现了“阴影”书写的文本中立性:受制于“幽灵和阴影”(54)Joseph Conrad,“Autocracy and War”,J.H.Stape,ed.,Notes on Life and Letters,pp.89,100.的主体视角能够见证同样充满阴影和意识黑洞的历史时空。以主体价值为导向,“阴影”书写在某种程度上不同于后现代碎片化的叙事,它能够通过文本的有限视角给读者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詹明信甚至认为康拉德叙事中有着某种能够化解历史、社会和政治问题的“遏制策略”(55)Fredric Jameson,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Narrativ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p.231.。在康拉德关于战争和恐怖主义的“阴影”书写中,这种策略起到了于哀悼的怀旧视野中开放未来视界的隐喻修辞作用,这种“阴影”书写的陌生化处理方式与当代创伤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一脉相承,因为两者的作用不是为了还原创伤的原貌,而是在失落的记忆中寻找精神的慰藉,从而为寻找新的替代物留下空间,以此来开启未来的主体生存想象。
康拉德的忧郁气质在其远离家国的艰难历程中形成,其小说所呈现的“阴影”景观是对这一失落过往的创伤记忆。对于弗洛伊德“忧郁和哀悼”的心理学阐释,康拉德深谙其理并在自己的“阴影故事”创作中付诸实践。在康拉德“阴影故事”的哀悼视野中,读者能够感知不断向前的时间与回视过往的叙事间永不停歇的反向运动,以及将历史与意义的忧郁结合起来的哀悼情怀。康拉德以“坚决拒绝封闭”的哀悼方式展现了他对母国波兰既回避又神往的复杂情感,在这种晦暗不清的怀旧视野里他实现了自己对母国波兰创伤过往的持续哀悼。康拉德小说创作受益于欧洲优秀的文学传统,在此基础上他成功地历练出自己的文学关怀,引领了新一轮文学思潮,“阴影故事”就是康拉德对20世纪小说艺术传承与创新的最好印证(56)马里亚特(Frederick Marryat)、巴尔扎克(Honoré·de Balzac)、都德(Alphonse Daudet)、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乔伊斯(James Joyce)和屠格涅夫(Ivan Sergeevich Turgenev)这些小说艺术家各自非凡的艺术成就给了康拉德丰富的艺术启迪,在此基础上他成功地培养出自己的美学关怀;他凭借自己对文学的独特领悟力也引领了新的一轮文学思潮,他的现当代接班人中也是名家辈出,群星璀璨。在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艾略特(T.S.Eliot)、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格林(Graham Greene)、福尔斯(John Fowles)和科辛斯基(Jerzy Kosinski)等众多作家的作品中明显地继承和发展了康拉德的某些主题和叙事技巧(其中包括阴影书写)。参见Ted Billy,Critical Essays on Joseph Conrad,Boston:G.K.Hall &Co.,1987,p.1.。康拉德的“阴影故事”与当代创伤文学创作之间有着紧密的亲缘关系,他通过阴影书写向读者展现了人类历史创伤的过往,经历战争和恐怖主义破坏的世界成为其小说无限哀悼的失落客体。他的小说通过晦暗不清的忧郁视角展现了现代文明及其价值观引领下的悲惨世界,而由战争和恐怖主义笼罩的黑暗记忆促成他对阴影的理解:它实际上反映的是因战争及其模式升级而不断叠加的创伤影响,这使得他在战争叙事中能够对现代主义文明发展悖论进行深刻反思。因此,康拉德“阴影故事”回望历史的哀悼视野实际上消弭了历史时空的界限,以个体有限的视角展现了饱受战争和恐怖主义蹂躏的创伤世界,这种独特的未来视野更为有效地揭示了引发人类创伤的两大罪魁祸首——战争和恐怖主义,而这正是当代创伤文学“反战”与“反恐”的主题关切。
就像有批评家指出的那样,对康拉德进行分类是非常困难的,人们似乎更愿意采用显性的方式(例如“海洋和冒险的作家”)来归类研究他;但作为一个独特的“微观群体”(micro-group),康拉德显然不仅仅属于他那个时代,任何简单的标签与他最好的作品是相违背的(57)Ted Billy,Critical Essays on Joseph Conrad,p.20.。康拉德的小说作品以其特有的阴影笔法、现实主义关怀和存在主义哲思深度诠释了人类心灵深处的现代迷思,他的忧郁视角下不稳定的人类处境无疑是对正统历史书写的深刻反讽。他的小说主题涉及人类心理、历史、政治和哲学等诸多学科范畴,包含着对现当代人类生存困境的忧惧和启示录般的预言。康拉德研究的现实意义在于他的小说作品开启和引领了人类主体看待客体和他者世界的新思维,使得孤立的读解范式难以全面洞悉康拉德人物的心灵景观和康拉德书写的历史景观。康拉德所处社会面对的历史问题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依然能为当代读者所理解,而历史书写的差异所形成的认知难度也不能阻止读者对他的兴趣和探索,一方面是因为他的阴影书写能引发人类基于集体无意识的情感共鸣,而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哀悼和忧郁的语境中锤炼的阴影书写蕴含着现代乃至后现代的灾难隐喻。康拉德运用阴影书写的艺术表征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与弗洛伊德的重要论述在世纪之交交相辉映,也为20世纪弗洛伊德以及后弗洛伊德创伤研究的发展提供了注脚。而更为不易的是,他用阴影书写建构起来的创伤世界在21世纪还具有深入解析的理论和现实意义。随着创伤理论的发展和逐渐成熟,康拉德阴影书写中复杂的精神符码成为开辟康拉德小说全新阐释空间的文本依托。在当代西方创伤文学的研究领域,康拉德小说继续引领了现代和后现代主义研究的潮流,而对现当代西方文学中阴影书写的研究既能继承和发扬传统研究范式的精髓,也能拓宽对当代特别是后“9·11”时代西方文学创作、哲思和文学风潮的理解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