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万东
中山大学中文系
传抄古文材料有一部分来源于石刻,古文字书《汗简》《古文四声韵》收录了华岳碑、云台碑、碧落碑等石刻中的古文,这些石刻有些已经亡佚,部分仍存世者则受到广泛关注。《传抄古文字编》和《传抄古文新编字编》收录的唐代古文石刻包括碧落碑(670)和阳华岩铭(766)二者。(1)本文石刻后括注石刻刊立年代,括号内为公元纪年。陈炜湛《碧落碑中之古文考》一文考察碧落碑中古文形体之来源。(2)陈炜湛: 《碧落碑中之古文考》,《考古学研究》,北京: 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979—989页。除了这种大量使用古文的石刻,徐刚《古文源流考》也对一些夹杂少量古文的小篆石刻进行了整理,列举了一些古文例字。(3)徐刚: 《古文源流考》,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47—250页。笔者在搜集唐代篆文石刻时,不时新见用古文书写的碑额和墓志盖。本文就将这些新见唐代古文石刻略作整理,以补充传抄古文的材料,同时也对唐代古文再现的时代背景稍作讨论。
1. 唐永徽七年(656)卢君神道碑额(图1),3行,行3字,古文“大(唐)故/卢府君/神道碑”。(5)日本京都大学藏中国历代碑刻文字拓本编委会: 《日本京都大学藏中国历代碑刻文字拓本·唐代碑刻》,乌鲁木齐: 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16年,第143页。“唐”“故”“神”“道”“碑”都有较为典型的古文特征,也与碧落碑的古文字形颇为相似。此碑刊立年代早碧落碑十四年,是目前所见唐代最早的古文石刻。
图1 卢君神道碑额
2. 唐圣历二年(699)潘师正碣额(图2),5行,行3字,古文“(唐)默仙/中岳体/玄先生/潘尊师/之碣彣(文)”。(6)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郑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8册,第145—146页。潘师正碣额左上角断裂为二(见左图),右图为缀合并用电脑软件作反白处理后的图像。
图2 潘师正碣额
3. 唐开元八年(720)王庆墓碣额(图3),2行,行4字,古文“(唐)古(故)处士/王君之碣”。另题署部分“并府北崇福寺沙门/邈文并书及题牓/太原常思恩镌”21字篆文,(7)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21册,第133页。可知此墓碣古文篆额的书手为释邈。
图3 王庆墓碣额
4. 唐开元二十三年(735)王玄德墓志盖(图4),3行,行3字,古文“大(唐)故/王府君/墓志铭”。(8)胡戟、荣新江编: 《大唐西市博物馆藏墓志》,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78页。
图4 王玄德墓志盖
5. 唐开元二十四年(736)金仙长公主(李持盈)墓志盖(图5),4行,行3字,古文“大(唐)古(故)/金仙长/公主志/石之铭”。(9)吴钢主编: 《隋唐五代墓志汇编·陕西卷》,天津: 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册,第162页。志题“梁州都督府户曹参军直集贤院卫灵鹤奉教检校镌勒并题篆额”,可知墓志盖古文书手是唐代著名古文家卫灵鹤。
图5 金仙长公主墓志盖
6. 唐天宝三年(744)豆卢建墓志盖(图6),4行,行4字,古文“大(唐)太仆/卿驸马都/尉河南豆/卢公墓志”。(10)中国文物研究所、陕西省古籍整理办公室编: 《新中国出土墓志·陕西(二)》,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108页。
图6 豆卢建墓志盖
7. 唐大历十二年(777)杨绾墓志盖(图7),5行,行3字,古文“於虖有/(唐)古(故)相/(国)司徒/公杨府/君之墓”。(11)洛阳九朝刻石文字博物馆齐运通、杨建锋编: 《洛阳新获墓志 二〇一五》,北京: 中华书局,2017年,第228页。
图7 杨绾墓志盖
8. 唐大历十三年(778)王景祚墓碣额(图8),4行,首行5字,末行4字,中间两行6字,古文“(唐)古(故)慈州彣(文)/城眴(县)令王府君/并仲子郴州郴/眴(县)丞墓碣”。(12)文红武主编: 《三晋石刻大全·运城市临猗县卷》,太原: 三晋出版社,2017年,第18页。王景祚墓碣额漫漶不清,右图为电脑软件制作的清晰摹本。
9. 唐大历十四年(779)润州刺史萧定摹刻孔子题吴季札墓铭(图9),2行,行5字,古文“於虖有吴延/陵君子之墓”。(13)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27册,第192页。
图9 润州刺史萧定摹刻孔子题吴季札墓铭
10. 唐贞元二十年(804)李广业神道碑额(图10),4行,行3字,古文“(唐)故剑/州长史/李府君/神道碑”。(14)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28册,第189页。
图10 李广业神道碑额
11. 唐长庆元年(821)裴颖修华岳中门屋题记(图11),单行,行6字,古文“庙令(张)从本题”。(15)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30册,第14页。右图为电脑软件制作的清晰摹本。
图11 裴颖修华岳中门屋题记
12. 唐大和七年(833)阿育王寺常住田碑额(图12),4行,行2字,“阿育/王寺/常住/田碑”,古文碑额由顺阳范的所篆。(16)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30册,第142页。
图12 阿育王寺常住田碑额
13. 唐开成三年(838)崔郧墓志盖(图13),3行,行3字,古文“有(唐)侍/驭(御)史崔/君之墓”。(17)毛阳光主编: 《洛阳流散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北京: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第674页。
图13 崔郧墓志盖
14. 唐会昌元年(841)寂照和上碑额(图14),3行,行3字,古文“敭(唐)故安/(国)寺(照)/和上碑”,古文碑额由处士顾玄所篆。(18)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30册,第145页。
图14 寂照和上碑额
15. 唐会昌五年(845)符澈墓志盖(图15),4行,行3字,古文“(唐)(故)赠/杨(扬)州大/都督符/公墓铭”,由朝议郎试太子司议郎兼侍御史上柱国李景章篆盖。(19)赵文成、赵君平编: 《秦晋豫新出墓志蒐佚续编》,北京: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第1197—1198页。
图15 符澈墓志盖
16. 唐咸通四年(863)程修己墓志盖(图16),3行,行3字,古文“(唐)故广/平程府/君墓名(铭)”。程修己是晚唐宫廷画家,其墓志盖古文由志主之子程再思篆写,墓志志文称程再思通小学,工篆籀。(20)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33册,第27页。
图16 程修己墓志盖
17. 唐咸通五年(864)李珫妻宋氏墓志盖(图17),3行,行3字,古文“(唐)故黄(广)/平宋夫/人墓志”。(21)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编: 《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新入藏墓志》,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27页。
图17 李珫妻宋氏墓志盖
18. 唐咸通十二年(871)德妃王氏墓志盖(图18),4行,行4字,古文“大(唐)(故)韩/(国)夫人王/氏赠德妃/墓志之铭”,由翰林待诏董咸篆盖,中书省玉册官邵建初刻字。(22)吴钢主编: 《隋唐五代墓志汇编·陕西卷》,第4册,第158页。
图18 德妃王氏墓志盖
19. 唐乾符二年(875)萧威墓志盖(图19),4行,行3字,古文“(唐)故兰/陵郡君/萧氏墓/之志铭”。(23)赵君平、赵文成编: 《河洛墓刻拾零》,北京: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第636页。萧威墓志盖由志主萧威之子孟表微篆写。
图19 萧威墓志盖
20. 唐乾符六年(879)李侹墓志盖(图20),3行,行3字,古文“大唐(故)/凉王墓/志之铭”,由翰林待诏朝议郎守都水监丞上柱国董瓌奉敕篆盖。(24)吴钢主编: 《隋唐五代墓志汇编·陕西卷》,第4册,第166页。
图20 李侹墓志盖
21. 唐光启三年(887)真鉴禅师碑额(图21),3行,行3字,古文“敭(唐)海东/故真鉴/禅师碑”。是碑位于韩国双溪寺,碑题“前西国都统巡官承务郎侍御史内供奉赐紫鱼袋臣崔致远奉敕撰并书篆题”,可知此古文碑额为新罗人(今韩国)崔致远篆写。(25)参金秀炫: 《崔致远〈双溪寺真鉴禅师碑〉篆额研究》,硕士学位论文,中央美术学院,2002年。
图21 真鉴禅师碑额
22. 唐文德元年(888)李绰墓志盖(图22),3行,行4字,古文“(唐)故杜氏/陇西李夫/人墓志铭”。(26)西安市文物稽查队编: 《西安新获墓志集萃》,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6年,第247页。李绰墓志盖刻写草率,与战国兵器文字的潦草刻划相似。
图22 李绰墓志盖
古文在唐代几乎是要被废弃的文字,主要原因是古文湮没已久,能掌握古文者是极少数人,故其日常应用不广。典籍中的古文也会随着典籍的逐渐散佚而愈发罕见。北朝至隋代,虽有相当多古文存于典籍中的经书、字书中,但古文几乎没有在石刻中应用。唐代出现了古文石刻,除了上文所列22方,也有被人们熟知的碧落碑、阳华岩铭、窊尊铭、谦卦碑等古文石刻。尽管古文石刻的应用范围和数量都不是很大,却也是延绵不断。自从7世纪中叶出现了古文石刻,直至晚唐均见使用,且有增多的趋势。更重要的是,五代、宋、元、明延续了石刻古文增多的趋势。这种趋势体现了人们一方面可资取用的古文资料增多,一方面使用古文的意愿增强。
文字作为文明的载体,往往承载了人们的心理、思维、观念等复杂的信息。当人们需要表达某种精神诉求时,往往会通过有形的文字或物质来进行表达,只不过这种表达可能是隐晦的。黄德宽先生认为在汉字发展史的研究中,那些对汉字发展带来影响的历史文化背景需要在思想观念层面和物质文化层面予以揭示。我们通过对唐代古文石刻背景的初步考察,认为古文的应用和道教以及古文运动有内在的联系。
有很大部分的古文石刻和道教有关,或碑志主为道士,或书手为道士,或文本为道教文献,或立于道观、道场等道教场所。如古文碧落碑立于在碧落观,碑文镌于道教碧落天尊之背。圣历二年(699)刊立的潘师正碣,篆额用古文,司马承祯书丹。《旧唐书》载:“(潘师正)大业中,度为道士,师事王远知,尽以道门隐诀及符箓授之……”(28)刘昫等: 《旧唐书·隐逸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5年,第5126页。潘师正是唐初著名道士,善道教符箓,又将之传给弟子司马承祯。《旧唐书》:“道士司马承祯,字子微……少好学,薄于为吏,遂为道士。事潘师正,传其符箓及辟谷导引服饵之术……承祯颇善篆隶书,玄宗令以三体写老子经,因刊正文句,定著五千三百八十言为真本以奏上之。”(29)刘昫等: 《旧唐书·隐逸传》,第5127—5128页。开元九年(721)司马承祯奉唐玄宗写古文、小篆、隶书三体《道德经》。开元二十四年(736)金仙长公主墓志由玉真公主书志文,志盖由古文名家卫灵鹤(卫包)(30)陆锡兴认为卫灵鹤即卫包,见陆锡兴: 《卫灵鹤之古文篆额考》,《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7辑,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33—434页。捡挍镌勒,金仙公主与玉真公主皆为道士。天宝三年(744)豆卢建墓志由集贤院学士吕向篆文,长乐观主裴炫书丹,志盖古文篆者不详,吕向、裴炫或另有其人。天宝九年(750)岳庙古松诗、云台观三方功德颂、云台观金箓斋颂均是卫包以古文书写。“金箓斋”是道教道场,此华山古文三碑与道教关系密切。《汗简》所引《淮南王上升记》《烟萝颂》也是道教文献。唐以后的古文石刻也和道教关系密切。北宋郭忠恕用三体书写道家经典《阴符经》,元刻古文《老子碑》位于道教圣地楼观台,这些都可以说明道教石刻对“古文”的偏好。古文石刻本来就不多见,而如此高比例的古文石刻均与道教有关,从材料上足可说明古文石刻和道教的关系密切。
李唐王朝以道教为国教,长安城内道观极为兴盛,道观藏有大量典籍,其间自然多有含古文的古文经书、字书,道门人士有条件目睹这种湮没失传的古字,这是一个能掌握古文的基础条件。道教文字带有宗教色彩,神秘玄远,有别于通行俗字。道教认为文字由气凝结而成,自然起源甚早,阴阳初分之际即已生成,其宗教神学立场也导致道教所用文字具有神秘主义特征。《云笈七签》还将文字分为天书、神书、地书、内书、外书、鬼书、中夏书、戎夷书八个等级,和“秦书八体”“王莽六书”等传统文字学概念相比,其所指往往玄虚而不具象,不知所云者何。
道教的神秘主义特征决定了所使用文字的神秘属性,或创造一种专有的道教符箓文字,或选用一种已有的颇具神秘感的文字,而实际上是同时使用了两种方式。古文主体为战国时期六国文字,和道教并无直接联系。但对于唐人来说,这种字体诘奥难通,被认为是一种上古字体,甚至认为古文为仓颉所造。(31)孔颖达《尚书序》疏:“古文者,苍颉旧体,周世所用之文字。”孔安国传,孔颖达正义,黄怀信整理: 《尚书正义》,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8页。一种字体很难说清其来由,自然带有某种神秘性,也正迎合了受谶纬思想影响而颇具神秘感的道教文化,从而得到一部分道士的喜爱和应用。
元结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有好古猎奇之心,所谓“惟恐不异于人”。著名篆书家瞿令问与文学家元结多次合作,永泰二年(766)阳华岩铭以古文、小篆、隶书三体书写,同年的窊尊铭以古文篆写,均由元结撰文,瞿令问书写古文。元氏所倡“古文”和瞿氏所书“古文”虽然是文学和文字学上的两个不同概念,但其“复古”的理念有一定的相通性。
韩愈是古文运动的重要推动者,《科斗书后记》载:“贞元中,愈事董丞相幕府于汴州,识开封令服之者,阳冰子。授余以其家科斗孝经,汉卫宏官书,两部合一卷,愈宝蓄之而不暇学。”(32)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 《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05—106页。透露出韩愈对古文《孝经》和卫宏《官书》的喜爱,其后他将这些古文典籍转授给好古之人归登。文字为经义之本,文以载道,徐刚先生认为古人有文字、文章同源而出的观念,韩愈提倡古文运动和喜好“古文”应有内在的关系。(33)徐刚: 《古文源流考》,第25页。
古文运动大约是从中唐逐渐兴起的思想文化运动,以复古学古为要求。一个时代的文明在这个时代的物质文化和文学等多方面都会有所体现,而同时代的各类文明载体也必然呈现某种相似性。我们认为古文运动的影响不止体现在文学上,而是对唐代各类文明载体有着广泛的影响。只是说,我们很难指出古文运动的复古思潮和石刻中应用古文两者之间具体直接的对应。
另外,唐代篆隶复兴和古文石刻出现也有一些关联。唐代通行楷书,中唐出现了篆隶复兴的现象,石刻中使用隶书、小篆也算是字体应用上的复古。徐浩、史惟则善隶书,李阳冰、瞿令问善篆书。衣雪峰认为篆籀中兴和文章中兴有着深刻的联系。(34)衣雪峰: 《安史之乱、古文运动与八世纪小篆风格的转变》,《中国书法》2011年第2期。不论是隶书、小篆或是古文,对于唐人来说都不是日常字体,都属于古字体,都需要专门的学习。人们在精研小学,学习一种古字体的同时也势必会接触到古文等多种字体。就像李阳冰刊定《说文》过程中,为了寻找刊定之依据,也必然会接触到古文,所以他见碧落碑难识之古文后“徘徊数日不去”。所以说,大规模的篆隶复古也势必增加古文石刻再现的可能。古文运动、篆隶复兴和古文再现三者存在内在的关联,而且三者从时间节点上也是基本吻合的。
学术研究无法离开材料整理,唐代古文石刻占比小,数量不多,又分散各处,容易被忽略。唐代石刻古文上承魏石经,下启宋元以来大量出现的古文石刻,甚至对《汗简》等古文字书的编撰都有一定的奠基作用。唐代古文石刻再现是在道教兴盛、古文运动兴起和篆籀中兴的时代背景下发生的。尤为可贵的是,这为数不多的古文石刻中有相当部分保存了书手和碑志主的姓名、官职、年代等信息,这也让我们有进一步研究古文书手、古文流传、唐代古文和社会文化背景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的可能。
附记:小文得到陈斯鹏教授、李美辰女士、凌嘉鸿先生审阅指正。投稿后,匿名审稿专家为本文提供了宝贵修改意见,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