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刚
我少年时居住的县城不通铁路,坐火车必须到重庆。第一次看见火车是送我的大哥回河南,大哥高中毕业的时候,父亲因走资派的问题正身陷囹圄。那个川东的小县城是不能呆了,与远在河南南阳的叔伯们一封封信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尚健在的爷爷发了话,决定回老家插队。
送哥上火车的时候,妈把我们几个儿女都带上了,还叫上了在重庆的一帮亲戚,我知道妈是想把场面弄热闹一点,冲一冲那种凄凉的气氛。哥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上了车,反复说了几句:“您们回去吧,您们回去吧。”也就没有了话。我与姐姐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妈断断续续叮嘱了几句,就沉默了,一时,场面还是凝固了。火车终于摇了一下,开始滑动,哥僵硬的向我们挥挥手,有些茫然的看着我们慢慢淡出了视野,汽笛嘶裂了1975年9月的天空。
妈回到家里后闷头睡了好几天,再起来的时候更憔悴了。再一次到火车站,已是1978年我考进了在成都附近的一所学校。我要去上学了,照样来了很多的亲戚,在车站,我想应该在这种人生的重要时刻说一句什么,最后告诉我妈,从此以后,我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妈说了一句,那就好。边说边笑了一下,后来的事实是我并没有做到这一点。
从重庆到成都那时候要坐一晚上的火车,那一晚一夜不眠,第一次坐火车的新鲜和对未来理想,让我想了很多事。
一摇一摇的绿皮火车,特适合想事。
此后有三年时间,我都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成都平原是美丽的,最美在春季,桃花、油菜花开的季节,从车窗望去,连天的金黄,缀些粉红,一丛丛的竹林,掩映着一个一个的村庄。
由于买票很难,大部分时间都是站票,大部分时间都是爬窗进车厢,挤在密不透封的车厢里,有一半以上时间还是挤在闷罐车里,一度车厢里的那种夹杂着汗水、煤烟、饭菜、劣质纸烟的气味,成了我梦中的记忆。
我在火车上被小偷光顾了两次,被挤坏箱子一次。我记得同班有一个同学,是铁路上的子弟,他来回从不带行李,穿着件铁路制服,有一把开车门的通用钥匙,从来不买车票。
爸劳改的农场也在这条铁路的边上,我曾利用假日去看了他一次。爸在劳改农场伙食团干杂活,相对自由一点(可以随管教干部出来卖菜),会见完后,他找点事出来,送我到火车站,上车时,在我的挎包里给我装上几个苹果。这个农场是种果树的,有时也给犯人发一点,爸把大个的留着,等着给我。我鼻子一酸,爸大概心里也不好受,就说:“你上车吧,我也走了。”说完转身向站外走去,我看着他,发现他那高大的军人身板已有些佝偻了,衬衫上堆积一层层的汗渍,走路已有些局促,没有了往日当干部的沉稳。
火车开出了站,我才发现他并没有走,还在车站的一角站着,一直戴着的草帽此时拿在手上,头发已花白了,被风吹着有些零乱,父亲终于看见我了,举起手使劲向我挥了挥。
1981年的某一天,有人叫我到校办接电话,电话是我爸打来的,说他平反了,来接他的人已到了农场,叫我赶快去一下,还未放电话,他又说:“算了,你不要到农场,干脆就在火车站等我吧。”我放下电话就往火车站跑,当天南下的火车还剩一班。买了张票,在候车室坐立不安的等了三个时,等来了火车。
40多分钟后,火车到站,这是一个四等小站,我刚跳下车,火车就开走了,站台上除了当班的列车员往回走的影子,再也没有人影,我冲进候车室,候车室也空无一人,我喘了两口气,走到车站广场,找到车站的留言墙,一只白炽灯照在墙上,在寒风中营造出一块温暖的空间。我一下子就找到爸的留言,为了醒目,他是把字写在一张牛皮纸的信封上,然后再贴在了黑板的正中间,上面写着,“儿子,车要开了,我先上车赶回家去了,你回去好好学习,爸平反了,时间还长,等放假后再见面吧。”我把这张纸片看了很久,然后把它取下来,揣在怀里,然后走上站台,跺着脚,等回去的列车。在这个严冬的站台上开始了又一次期盼。
我就是在读书几年中的来来往往中喜欢上火车的,车窗外滑过流动的风景,总会让少年的心产生无限的联想,或者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八十年代末,我利用假期第一次北上去老家探亲,从宝成线出川,车早上从成都出发,到广元已是中午,开始穿秦岭已天黑了。那时还是两个机头推拉一列火车,一个接一个的洞子,封闭了人的视野,让人昏昏欲睡,在似睡非睡之间,也就感觉到车停了又开,开了又停。不断嘶鸣的汽笛声,让人感受得到列车在费力地爬坡。醒来时我只感觉有一道柔和的光洒满了车厢,让人精神一振。我抬头向窗外望去,夕阳埋在地平线那边,一排排的白杨树在阳光的背景下成为一道道剪影,在车窗外形成有韵律的流动。天上流云被染成金色,昏黄中有些发红,一个又一个村庄被炊烟点染着,其间点缀些暮归的老汉和牛车,穿花衣的姑娘和媳妇。关中平原到了,好一幅关中暮归图,满车的人沐浴在阳光下显得精神焕发。
车继续往前开,几经转车,到了河南的南阳。
那时我已在一所建筑学校读书,哥则考上一所师范大学。回家,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到南阳后,又坐上到方城的火车。这是一种比平常我们坐的火车要窄的火车。这种“小火车”车速也要慢一些,小火车在南阳平原上晃悠悠的开,有点左右摇晃,窗大开,车厢里灌满了温热的风。平原的风景就是博大,一望就到了地平线,此时正是小麦收割的前夕,大片大片的地,在风的劲吹下,麦浪一排排滚向天际。与天上的流云交相辉映。
这趟车好像没有列车员,走走停停,都是站台上的人在打理。车厢除我两兄弟外,没有其他人,后来上了一个老农民,背着一个背篓,上车后便拉开一根绳,把背篓里的烤烟一把把的拿出来挂在上面。然后坐下来,开始抽烟。南阳盛产烤烟,金黄的烤烟沁出一股香气,很好闻,一路上上下下的客人对此也习以为常。车到博望,就是诸葛亮火烧博望的地方,停了很长的时间,老人从容地把烟收起来背起背篓下了火车。
这是我坐的最空的火车,也是最自由的火车。火车在博望停两个小时,又开两个小时,到清河乡已经天黑。我们俩是唯一下车的人,车向前嗚叫着摇摇晃晃的开走了。站台上空旷得有点瘆人,哥自言自语道,怎么没人来接,没有接到信吗?
远处有一束光斜照着,浅浅的光,是一盏马灯?哥招呼上我,向那灯走去,那灯也向我们移了过来,看清了,是一盏马灯,被一个高大的汉子提着正朝我们走来,老远就吆喝起来,是勇吗?是刚吗? 那人见到我们响亮的叫了一声,哥大叫一声“三叔!”疾步奔过去,从三叔的背后,呼的冒出七八号人,乱纷纷的叫上了,我是第一次回河南,听不懂此地的俚声俗语,哥却是在老家下过几年乡,忙接过话头,叔、嫂、哥、姐、妹的叫开。
马灯光笼罩着的那些脸,黑里透红,洋溢着兴奋。叔告诉我们,前两天接到我们的信,算了一下时间,差不多就该到了,赶紧到大队套了一挂车,消息传开,很多人都要来,干脆蒸了一锅馍,就都来了,一直等了30多个小时。
哥听罢,叹了一声,那头的亲戚已经把行李搬上了车,众人挤上车,吆喝着牲口上了路。那夜尚有一弯月亮,月下又走了个把小时,进得村子,坐下来,也睡不着,就问家里的情况,一个一个的问。问罢,轮到哥问村里的人了,也是一户一户、一个一个的问,待问完,天都发白了。
后来看过一个资料,这种火车在云南蒙自还有一段,俗称米轨。是上世纪初法国人修的滇越铁路的一段。
火车渐行渐远的汽笛声容易让人有些浮想联翩,产生一些感触。人生的多少悲欢与火车有关。想起来也有道理,火车这种东西,之所以浪漫也就是有人在因为它而聚聚散散、离离合合。
多年前,我坐火车去了一趟福州,听到火车到了,我有些紧张,我把一个包背在身上,还坐了一会,定了定神,随最后几个人下了火车。黄晖在一根柱子旁站着,见我过来,也向前走了几步,我有些做作的叫了一句“嘿”,她红着脸,向我点点头,接过我手上提的一筐脐橙,在我前半步的位置向前走。我跟着她走,脸红得像一个关公,晖的耳根也泛着红晕。
黄晖是我的同班同学,在我们班里,不算最漂亮的,个头却有些高,有点特别的是,她总是理一个近似男性的发式。我在班上也不算最出色的,但个头在男生里最高,排队,我俩自然就成了最后排,但在学校里读了两年书,我俩说过的话没有超过十句。
放假的时候,一天吃过晚饭正打球,班主任老肖在球场边叫我,“黄晖晚上12点的火车,太晚了,不安全,你去送她一下。”“好的。”我随口答应了。8点,我在女生宿舍下面找到正在等我的黄晖,帮她背上包,走出了校园。学校在郊外,要走约半小时才能到汽车站,然后再坐半小时的公共汽车,才能到火车站。一路上,我俩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在汽车上,她见我主动买了票,欲言又止的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来。到了火车站,车还没有到,我也没走,她也没客气的叫我走,我俩就这么沉默的坐着,又过了一个小时。好在火车到了,我把她送上车,放好行李,跳下火车,站在站台上,向她挥了一下手。火车拉过了第一声汽笛,她忽然说了一句:“你到福州来旅游。”这时,正是第二声汽笛拉响的时候,只听清楚“福州”两个字,就问:“什么?”她大声的对我喊:“到福州来玩。”
那个假期我回到老家呆了几天,除了昏睡也不知该干什么,有些坐卧不安终于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了一大堆问候的话,拐弯抹角的说出准备到福州旅游一下,看看大海,看看祖国开放的前沿城市。过了几天,我接到一封电报,里面就几个字:“到车站接您。”
黄晖把我送到他外公的家,这是福州有名的三街七巷中的一个老院子,老俩口住在家里。外公家是一个书香门第,老外公是梁启超的弟子,老俩口疼孙女疼爱得不得了,听说是孙女的同学来旅游,把一间二楼靠天井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床是一铜床,我睡在床上正好可以看见天井框出来的那片天。第一天,外公见我在读一本《古文观止》,就拿出一套线装的老版《古文观止》给我,见我也能读,尚能断句,连连称赞我不简单,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一下子被这个家庭所喜欢,那几天,黄晖白天来陪我,晚上回到父母的家里。我们逛遍了福州的名胜,黄晖理了一个近似男孩的发式,与我在街上气宇轩昂的行走。我们去得最多的是海边,骑着车在滨海的大道上狂奔。
我们还到厦门去了一次,回福州时是坐的一班夜车,车上已没有座位了,我拉着她的手挤进车厢,在门边的过道上挤出一块地方,铺上报纸,我们靠在一起坐在地板上,她拉着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这是我们第一次肌肤之亲,我们就这样依偎着坐了几小时的火车。
晚上的火车,车厢安静下来,车轮有节奏的声音加重了这种安静。黄晖慢慢的睡着了,我则无法入眠,望着窗子发呆。黑夜成了底色,车窗也就成了一面半透明的镜子,车厢里人们的仪态被浅浅的映在玻璃上面,有时,突然有一盏路灯划过窗前,就這么匆匆划过的一丝灯火,极富人情味。会带来一个短暂的兴奋。
火车成就了我们第一次有点朦胧的爱情。
终于到了回家的日子,黄晖把我送到火车站,我把行李放到车上,又跳下车,晖站在我面前,有些委屈地看着我,这时我有一万个愿望,想吻她一下,我想她也是,但最终没有。列车员已准备关门了,我转身跳上了火车,看到一双已经发红的眼圈,我向她大叫了一声,“什么时候回学校,给我发电报,我到火车站接您。”列车动了,她不知是点了点头还是摇了摇头。
火车越开越远,黄晖变成了一个小点,最后完全消失了。
从福州回到成都,我挥之不去的是黄晖的身影。开学报道后,天天盼着见到她的身影。再也没有盼回来,后来接到一封信,说她不再回学校了,她已被送到加拿大亲戚那儿留学了。信很短,像一篇说明文。我看完信划了根火柴,把它烧了。
这就是我最初的一次爱情,从火车站开始又从火车站结束。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