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跃华
放学了,我们心思重重地走出校门,每个人心里都像撂着一块石头。学校门前有一条大河,七八十米宽,河边长满了芦苇。时至深秋,芦苇开花了,一蓬蓬、一簇簇、一片片,风吹花动,漫天飘舞,纷飞如雪。
可我们此刻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芦花,三十几个人呆呆地站在河边,不时向学校方向回望。我们还在回忆着刚才的那堂音乐课。
下午第二节音乐课,教音乐的是班主任王明老师,我们特别喜欢音乐课。然而,第一节课还没下,外面便传来一阵吵架声,由远而近,一阵高似一阵。我们猜一准又是王明老师的老婆来了。他老婆住在城里,隔三差五来学校,来了就跟王老师吵架,嗓门像破铜盆,声音像锯玻璃,连校长也劝不住。
我们赶紧朝教室后面跑,只见王老师老婆边骂边拿钉耙砸地上的铁锅。我们一惊,这铁锅我们太熟悉了,冬天天冷,上体育课口干舌燥,王老师不让我们下河捧水喝,每次烧好一锅热水放在操场上。就在前天,下大雨,我和王连成李小燕住得远,没法回去吃饭,只得忍着饥饿趴在桌上睡觉。不知什么时候,王老师轻轻拍着我们的肩头,喊我们去吃饭。我们高兴极了,三下五除二便将半锅菜饭和一盘炒青豆一扫而光。王老师则蘸着酱油吃了几块锅巴。我们过意不去,王老师则笑眯眯地对我们说:“没关系,下次下雨再来。”
我们愤怒了,个个火冒三丈,王连成跳到乒乓球台上,跺着脚大声骂:“疯子!疯子!”王连成是班长,嗓门大,他一带头,我们便都跟在后面骂。
王老师老婆听到骂声,不但不停手,反而恼羞成怒抓着钉耙朝我们扑来。我们逃到操场上,四下里拿眼寻王老师,只见他倚在墙角,瘦小的身子像河边的一根芦苇,单薄得风吹得动,脸上抓破了,嘴角流着血。
上音乐课,我们估计王老师肯定来不了。然而,令我们万万想不到的是,上课铃一响,王老师却还像往常一样,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走进教室。他精神抖擞,声音宏亮,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紫的地方涂满药水。
我们高兴极了,同时又为王老师抓伤的脸感到难过。这节课王老师教我们唱歌曲《红星照我去战斗》,我们学得特别认真,只教了三遍便全都学会了。
天色渐晚,晚归的鸭子嘎嘎叫着回家,我们怏怏往回走,李小燕边走边哼着刚学会的歌,大家也跟在后面哼。哼了几句,王连成突然瞪起两只灯泡似的大眼睛,吼道:“哼什么哼?铁锅砸了王老师吃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面面相觑,是啊,王老师晚上吃什么?
我說:“请王老师到我家吃吧,我舅舅晚上来。”
王连成连连摆手:“王老师来了几年,去谁家吃过饭?”
李小燕说:“我爸刚买了四只脆饼,我回家拿两只送给他。”
王连成又摇头:“不成,王老师从不肯收人家东西,上次我妈带了一袋蚕豆给他,他硬塞给我三角钱。”
众人无语,只得万般无奈地望着河边的芦花。芦花毛茸茸的,远看一片白,雪一般。我无聊地折下一根苇穗,在空中挥舞着,芦花像天女散花一样,在头顶上纷纷扬扬,像冬天的小雪,又像迷你小伞。
看着那芦花,王连成突然眼睛一亮,双手拍着大腿,大叫一声:“有了!”
我们吓了一跳,王连成激动得手舞足蹈,指着芦花说:“咋这么笨呢?我们剪芦花卖给王二,不就有钱给王老师买锅吗?”
我们恍然大悟,连呼王连成聪明,平时喊他“王大头”喊对了。我想起前天隔壁王奶奶刚买了一口锅,赶紧提供信息:“王奶奶买了一口王老师那样的锅,三块五角六分!”
王连成大手一挥:“同学们,明天劳动课,剪芦花,卖给王二给王老师买新锅,愿意参加的举手。”
“哗”的一声大家举起手,齐刷刷的一排排,像电影中潘冬子肩上的红缨枪,三十二个人,一个不拉。我是劳动委员,抢先下达任务:“明天七点大河边集中,一、二队的同学带剪刀,三、四队的同学带袋子,最好蛇皮袋。”
秋天是芦苇最为饱满的成熟季节,苇穗由淡紫色转为粉白,芦花蓬蓬松松,白花花一片。我们来到河边,我将人员分成十六组,两人一组,一人剪一人收,最后由我装袋。大家你追我赶,比谁剪得快、剪得多。李小燕兴奋得像只小鸟,蹦来蹦去,还唱起歌给大家鼓劲:“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
李小燕的歌声嘹亮,惊飞了草丛中的几只翠鸟。王连成和李小燕一组,他嫌李小燕只顾唱歌影响剪芦花,一边训斥李小燕,一边跳起来拽高处的苇穗。无奈他个子矮,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众人笑他像刚出水的乌龟。王连成觉得丢了面子,气呼呼地吼:“笑!笑什么?你们逞能,你们谁能背出《芦花》?”
王连成又开始卖弄学问,他最喜欢这样。他说的《芦花》是首唐诗,不久前作文课王老师带我们观赏芦花时朗诵过。当时我们谁也没注意,没想到现在成了他炫耀的资本。只见他摇头晃脑,双手叉腰,大声朗诵道:“芦花·唐·雍裕之:夹岸复连沙,枝枝摇浪花。月明浑似雪,无处认渔家。”
远处有几根很高的芦苇,芦花又大又白,半透明,醉汉似的摇摆着。我卷起裤腿下河去剪,哪知脚下一滑,赶紧伸手抓住身边的芦苇,没想到居然摸到了一窝甲鱼蛋,一共三只。李小燕赶紧接过去,用手帕包好放进口袋。
芦花剪好了,一共装了八蛇皮袋。我个子最高,扛上肩就走。王连成个子矮,扛不动,他不甘闲着,跑到队伍最前面,指挥大家唱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一行人浩浩荡荡、威武雄壮向王二家开去,王二正在打芦花鞋,吓了一跳,瞪大眼张着嘴看着我们。
待我们说明情况后,王二问:“买锅多少钱?”
王连成伸出四个指头:“四块。”
我拿手捅他,小声道:“三块五角六。”
王连成狠狠踩了我一脚:“你懂个屁,他比鬼都精,不会还价?”
我吓得赶紧闭嘴。
王二显然听见我们的对话,爬起身,拿芦花杆抽王连成:“细打摆子,还跟老子下套?老子过的桥不比你走的路多?”
不过,王二还是很爽快:“这样吧,就算三块五角六,不够回头再找我。”
我们欢呼雀跃,想不到王二这么好说话,大人们都说王二滑头,上次去城里卖芦花鞋多收了人家一块钱,人家一直找到村里,但鸡嘴说到鸭嘴也没能要回去。
钱当然交给王连成。赶紧去供销社,一路上大家不停叮嘱王连成:“钱抓好,千万别丢了!”到了三里外的供销社,王连成手心都湿透了。
望着湿透的票子,营业员笑了,待弄清我们来由后,不禁竖着大拇指夸我们。她教我们如何拣锅,并帮我们用草绳将锅捆好。
锅买好了,怎么拿回去?王连成提出两人抬,但哪有扁担?李小燕说两人搀,但并排怎么走?我二话不说,抓过边沿往头上一套,大步流星朝外走。众人诧异,其实我见我爸买过锅,那天下雨,锅还能当伞用。
乡村小路上,走来一支特殊的队伍,三十多个人,俨然一支“铁军”,打头的头戴“钢盔”,步伐铿锵。其余人跃跃欲试,王连成掰着手指头一算,这里到家还有三里远,于是便决定每个男生顶二百米,大家机会均等。
大家拍手叫好。
里下河水多,有水就有芦苇,岸边的芦花婀娜多姿,随风摇曳,像一簇簇轻盈的羽毛,在风中摇曳。夕阳西下,正是芦花最美的时候,晚霞在田边热情燃烧,美丽的霞光映衬着芦花的白,惊艳得像一幅精美的油画。
我们步伐整齐,声势浩大,惊呆了所有的人,地里干活的人禁不住直起腰看稀奇,路过的行人更是远远的给我们让道。我们心里自豪极了,他们哪知道我们肩负着神圣使命,哪知道我们多么深爱敬爱的王老师。我们喜爱听他的课,喜欢他的微笑,喜欢他的歌声。我们在他的爱抚中茁壮成长,他的谆谆教导让我们终身受益。就在昨天下午音乐课下了后他还给我们讲了一席刻骨铭心的话,他说:“同学们,今天感谢你们,我脸上抓了不少伤口,很难看,但你们没人笑话我。”他朝大家鞠了一躬,拿手擦了擦眼镜,动情地说:“不过我再拜托大家一句,我爱人身体不好,当年我挨批斗时她冲上台保护我,被人打伤头。她也是个可怜人,你们不能骂她疯子。”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王老师爱人是这样受伤的!天啦!我们错怪她了,不该骂她!
最后,王老师语重心长地叮嘱:“同学们,人要学会同情别人,不然将来你哪一天受难了,就没有人同情你。”
王老师的话像一声惊雷,响在我们每个人头上。王老师,您说得对,我们一定听您的,一定学会同情别人!
王连成拿手扮成喇叭状,大声喊:“王老师,我们听您的,下次不再骂她‘疯子’!”
李小燕也跟着喊:“我们喊她师娘!”
大家一齐喊:“师娘!”
快到学校了,已经看到门前那条河,看到河边摇曳的芦苇。王连成突然停下来,提出一个问题:“王师娘要是砸了这锅咋办?”
王连成一下子把我们问住了,是呀,虽然我们已经喊她“师娘”了,可她毕竟神经不正常,这锅真的砸了咋办?此话一出,犹如一颗石子扔进平静的水面,大家大眼瞪小眼。我们不禁又想起王老师脸上流着血的伤口,想起他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子,想起他背过身悄悄拿手揉眼睛的影子。刚刚还兴高采烈的我们一下子跌入了冰窖。
李小燕快言快语:“把铁锅藏起来,藏到操场上的草垛里,她找不到。”操场边有一个草垛,很小,很隐蔽,一次我们在里面摸到了三只鸡蛋,王老师一定要我们还给了人家。
王连成则摇头:“草垛不行,烧饭要去拖草,咋看不见?”
我说:“藏到教室里。”
李小燕反对:“教室里四周都是空的,讲台又小,藏哪儿?”
我又说:“藏到操场后面的大桑树上,桑树那么高,拿竿子也捅不下来。”
大家七嘴八舌,弄得王连成连连挠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无奈之下,只得双手一摊:“杞人忧天,哪有这么多破事,相信王老师肯定有办法。”
一行人赶到学校,王连成蹲下身,让我从头顶上小心取下铁锅,两个人搀着交给王老师。王老师莫名其妙,忙问怎么回事?我们这才发现,王老师又瘦了,腮帮上像刀削过似的,一点肉也没有,两道乌黑的眉毛更长了,剑一般。
王连成领着我们把铁锅放到灶上,正好。大家开心地笑了,这才争先恐后向他汇报这锅的来历。王老师特别问了多少钱,王连成向我挤眼睛,我没看见,说漏了嘴,王连成狠狠踩了我一脚。
王老师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拿手一一抚着我们的头,动情地说:“同学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这么关心老师。老师有工资,哪能要你们的钱买锅?”
王老师说着转身掏口袋,我们连连摇手:“这哪成?芦花长在河里,又没花我们一分钱。”说完赶紧一溜烟跑了。
跑了兩节田远,李小燕突然想起口袋里的三只甲鱼蛋,说好带给王老师的。她赶紧折回头,一路小跑过去。
大家如释重负地回家,心情自然十分高兴,有说有笑,李小燕唱了一路的歌,嗓子都唱哑了。天色已晚,近处的村庄被包进了一片柔软的芦花里,漂浮在白色波浪上。我们看着铺天盖地的芦花,一齐爬到一块土坡上,大声喊道:“芦花!谢谢你!谢谢你,亲爱的芦花!”
我们的声音传到对岸,传到渠道上,惊飞一群喜鹊,“喳喳”飞过头顶。
我提议,还要去谢谢王二,王老师教导过我们,要学会感谢别人,特别是帮助过你的人。
一行人热热闹闹去王二家,王二见我们兴高采烈又说又笑,起身问锅买好了没有?王连成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背着手,迈着八字步,拖长声调说:“我是王老师。”
王二两只眼睛瞪得田螺大,嘴张着。
“派来的!”
王二“骨碌”一声咽下口水。
“专门感谢你的!”
王二终于反应过来,骂道:“臭打摆子,还耍老子!”
我拉着王二的手使劲地晃:“王二叔叔,我们真的非常感谢你,不是你我们买不了锅!”
王二满意地摸着我和王连成的头,领着我们欣赏他的作品,他指着一双缀有黑白布条的芦花鞋说:“王老师脚多大?你问一下,我送他一双,还有他那个疯老婆,也送她一双。”
我连忙纠正:“不能叫疯老婆。”
“为什么?”
“她是为了保护王老师被人踢伤的!”我大声告诉他,“她也是个可怜人,以后遇到她一定要叫她王师娘。”
星期一上学,我们特意提前半个小时,一路上蹦蹦跳跳好不开心,李小燕更是又笑又唱。然而,到了学校大门口,我们却停下脚步,心里像钻进了好多小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至于什么原因大家心照不宣。进了大门,我们并没有直接去教室,而是悄悄跑到王老师宿舍,屏住呼吸,扒住门缝朝里看。
王老师宿舍外面是厨房,我们最担心那铁锅飞了,或者又被王师娘砸破了,可怜兮兮躺在地上。然而,千幸万幸,那铁锅稳如泰山,心定神安地卧在灶上,铁将军一般,锅盖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再拿眼寻王老师,他正在吃早饭,桌上两碗稀饭,他小心地剥着甲鱼蛋,甲鱼蛋小而白,像珍珠。只见他剥好一只,摘下眼镜仔细看有没有蛋壳,这才放到王师娘碗里。王师娘像个听话的学生,静静地吃着,脸上温和了许多,丝毫没有往日发病时的凶相,一头白头发梳得齐齐整整,脑后还别着一个黑发卡。我们这才发现,王师娘其实长得很漂亮,脸上还有两只小酒窝。
如释重负回教室,每个人的脸上都十分轻松。早读课,大家读得特别认真,个个摇头晃脑,朗朗的读书声悦耳动听,一阵高似一阵。王老师满面笑容地从教室前踱到教室后。他脸上的伤口好多了,结了好多暗红色的痂。
中午放学,我们特意跑到操场上,看着王老师宿舍上空有没有冒出炊烟。当看到一股股淡淡的青烟悠悠扬扬、扶摇直上蓝天时,我们高兴极了,深深地呼吸一口,似乎闻到了王老师厨房里飘出来的菜香。
下午第二节体育课,体育老师教我们打篮球,我们刚学会三步上篮,个个练得满头大汗,脱得只剩下一件单褂子,嗓子干得往外冒火。这时候我们又想起王老师给我们烧的热水,往常这时候王老师总提着一桶热水放在操场边,旁边还有几只小碗。
我们只得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小河,河水清澈,几只鸭子在闲逛,“嘎嘎”叫着。我们卷起裤腿,准备下河喝。就在这时,王师娘的大嗓门突然从远处传来,大家禁不住浑身一惊,难道她又犯病了?昨天还好好的,怎么隔了一天又发病?
王师娘径直向操场走来,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小桶,热腾腾往外冒着热气,另一只手挎着篮子,里面有几只碗。她在篮球架下停下来,朝我们招手,大声喊:“快来喝水。”
我们将信将疑,王师娘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她怎么会烧热水给我们喝?大家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愣着不动。
王师娘又大喊:“磨蹭什么?还不快来!”边喊边抓着碗舞着。
王连成胆大,小心翼翼移过去,看到每个碗里都盛了大半碗水,他正口渴得很,顾不上什么,捧过一只便喝。
王连成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接着又喝了一碗,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碗还给王师娘,恭恭敬敬朝她鞠了一躬:“谢谢!”
王师娘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我们从未见过,眼光柔和,微微上翘的嘴角看起来很亲切,嘴边两只小酒窝更是好看。
我跟着去,“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一碗水,学着王连成的样子,也给她鞠了一躬,道了声:“谢谢!”
她也朝我伸出大拇指:“你是好学生!”
李小燕虽然不渴,但还是好奇地喝了一碗,照例被王老师老婆夸了一番。其他人跟着去,一桶水很快便喝光了,王师娘收起碗,拎着水桶和篮子往回走,嘴里哼着京剧:“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她的嗓门真好,既脆又甜。
放学回去,我们心里还在嘀咕:王师娘变化怎么这么大?王连成似乎很有发言权:“我婶婶也有这种病,时好时坏,特别是草头青草头黄的季节,这种病最怕刺激,发一次严重一次。”
我们相约,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刺激王师娘,遇见她除了叫她“师娘”,还要鞠躬,而且要弯成90度。王师娘原本也是个善良人,内心也像王老师一样爱我们,我们要像尊重王老师一样尊重她。
后来,王老师终于给我们揭开了谜底。
那天,王老师正准备把锅支到灶上,王师娘从外面回来,一见便过去抢。王老师赶紧拿身子挡住,但挡不住,他个子本来就没有王师娘高,力气也没有王师娘大。眼看王老师就要被扑倒,他急中生智,突然拍着锅盖大喝一声:“你知道这锅谁买的?”
王师娘一愣,随即吼道:“管它谁买的,反动学术权威的锅就要砸!”
王老师手指灶台对面一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画像:“毛主席的好学生买的!”
王师娘火烫了一般赶紧缩回手。
王老师重申:“毛主席的好学生买的!”
王师娘顿即像瘪了气的皮球,软软地坐到门槛上,一会儿拿眼看看墙上毛主席画像,一会儿不停地翻着白眼,嘴里喃喃自语。王老师赶紧支好锅,煮了半锅稀饭。王师娘喝了两碗稀饭也没说一句话。
王师娘再也不敢动那锅,每次进厨房,她都小心翼翼地拿抹布擦,擦得灶台上一尘不染。每天烧完饭,她先将锅洗干净,然后拎下来放在门口的石墩上,轻轻用铁铲刮,有时能刮一节课,刮得铁锅亮锃锃的,新买的一般。
我们不得不佩服王老师的高招。
从那以后,只要遇上我们,王师娘老远便伸出大拇指夸:“你们是毛主席的好学生。”
我们大声回:“是的,师娘!”
然后深深鞠一躬,弯成90度。
有时,她也朝我们鞠一躬。
后来只要她来到学校,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上什么课,她每天下午都要烧一锅水,带上几只碗,送到操场上,或者教室窗台上,等我们喝光才拎着空桶回去,照样边走边哼着京剧。
我们渐渐喜欢上了王师娘,有时她回城几天不见,大家还挺想她,放学回来的路上总猜测她下次什么时候来,甚至美好地期盼,她从此以后不再发病,和王老师一起过上和和美美的好生活。
我们就这樣愉快地度过了学期最后的二十多天,在公社组织的抽考中,我们的语文、算术均名列全公社第一,王连成语文考了99分,李小燕算术100分,我的作文《可爱的芦花》获得了第一名。期末考试后全班一个不拉全部升入初中。
王老师要走的消息我们是在星期五上午听到的,那天王连成把语文作业本送到王老师办公室,回来时两只眼睛红红的,我们还以为他挨了王老师的批评,他擦着鼻子哽咽着告诉了我们:“王老师要走了。”
我们一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虽然我们马上要升入初中,但每天上学放学要路过校门口,仍可以天天见到王老师。我们去找王老师,他正夹着课本来教室。王老师告诉我们,下学期他要调到白杨小学,那儿离城里医院近,方便给王师娘看病。
王老师走的那天天气特别好,天碧蓝碧蓝的,阳光下的芦花轻轻飘着,像天上的白云。卸妆的苇杆傲立河边,像美妙的画笔。王老师骑着那辆旧三轮车,载着王师娘和全部家当,慢慢驶出校门。白花花的土路上,两人的白发更是醒目,像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芦花。
王师娘紧紧抱着那只铁锅,贴在王老师身后,不停扭头回望。我们自动排成两行,眼含热泪向王老师夫妇道别。王老师挥手让我们回去,骑出两节田远,还特意下车,再一次向我们挥手。
王老师消失在河边的芦花里,消失在那一望无际的白色中,我们依依不舍地回到教室。讲台上放着王老师的一封信,我迫不及待抓过来,大声读道:“同学们,我走了,感谢你们的陪伴,你们是一群很懂事的孩子。铁锅我带走了,也带走你们对老师的爱,谢谢你们!但买锅的钱是你们劳动所得,老师不能占有,我用它买了三十二支圆珠笔,十七支红的给女生,十五支蓝的给男生。你们要好好学习,明年我去看望你们。再见,我的孩子们!”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