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天如
今年的梅雨季来得早了一点。长江下游的天总是这样,今天下一点,明天下一点,算不上有多勤恳,却总也不见停。阳台上的内衣晾了好些天还是湿哒哒往下滴着水。潮湿的水汽贴在裸露的皮肤上,怎么也洗不净那股淡淡的霉味。雨淅淅沥沥地落着,整个城市陷入某种无名的情绪之中。
或许时间并不全是线性流转的。冬天时间是很明白的,过一天是一天;春天的时间有些神经性癔症,总是回溯、间歇性走失,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片;梅雨季到来的时候,时间仿佛进入了一个循环,昨天、今天、明天,全都面目模糊,胡乱混在一起,怎么也分不清,往前走了一段,回头发现仿佛还是在原地。就像这缠绵的雨一样,怎么也等不到头。
姜辛在等公交车。因是首发站,只稀稀落落地站了兩三个人。天色迟迟未亮,仿佛仍在黑夜。大片沉云占满了天空,静静蛰伏着。她立在站台底下,背了个双肩包。没有性格的一张脸。空气潮湿闷热,鬓角的几缕发丝黏在皮肤上,显得略有些拘谨。
远远地,车灯穿过黑夜,停在了站台旁边。后面排队的人脚步急促,先一步上了车,姜辛略微避让,慢慢落在最后一个。车厢空旷,只有三个乘客和一个司机。天色昏暗,车上还开着夜间的顶灯,玻璃微微发青,光也透着些蓝调。像鬼片里的场景。
车缓缓开动。姜辛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侧身看窗外。天边起了一点光,被云层稀释开来,细密的街景只留下一个淡而模糊的影子。灯光在车顶直射着,她的脸交叠在街景之上,映出一个惨白的轮廓。
还有十站。姜辛打算再温一遍笔记。一沓笔记从分类好的文件夹里拿出来,借着车顶的灯辨认字迹。司机照常开得飞快,字迹晃得有点厉害。姜辛去翻下一张,默念了几句,发现内容接不上。中间缺了一张。文件夹里呢,没有。包里呢。姜辛翻包的夹层。很快,在最里面的夹层,姜辛摸到了一张卡片。触感软烂,边角已有些皱了。姜辛心念一动,轻轻拉了出来。
是一张门票。
枫叶黄的底色上勾勒着亭台的轮廓。似乎是去年十月份,姜辛和男友去灵谷寺拜佛,取到票之后,顺手放进了最里面的夹层。或许当时想着要好好保存,却被一直遗忘在这个夹层里。姜辛有些恍惚,不自觉把门票贴近脸颊,轻嗅。一股浓重的湿霉气味,但姜辛仿佛还能闻到一点残留的香火味,嘈杂的,掺杂着山林里湿冷的气息。回忆一下被拉得很悠远。恍然间,她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以前的时间不知为何,是要慢点。就是从近几年起,时间开始变得特别快。她模模糊糊地估算了一下,他们已经分手快半年了。
他们是大一认识的。姜辛性格有些内向,刚进入大学,对什么都很敏感。不大说话,总是喜欢一个人藏在角落,小心翼翼地观察一切。他觉得她人漂亮,脾气也好,主动来搭讪她。恋爱对姜辛来说是个陌生的领域,她有想要尝试的好奇。何况他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于是顺理成章地,他们就在一起了。一个略显平淡的开始,没有什么惊奇的成分。
考研结束当晚,她提了分手。姜辛一直都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她习惯压抑自己,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大概个人的嘴也是用进废退,老不用就不好用了。偶尔不得不开口的时候,就会发觉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咙里,压在舌头下,怎么也讲不出来。
那天她看到微博转发张爱玲的一句话,“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测试。”那时他正坐在她旁边,她觉得这句话有趣,就叫他来看。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姜辛隐约觉得自己仿佛触到了某根弦。她还没有想清楚缘由,但身体反应更快些,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于是手指微动,页面飞速地滑过去。他没有说什么,她也没有再问,怕得到什么不大好的回答。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那种情况。
有天晚上,他们在外聚餐结束,打车回校。他的朋友坐在副驾驶,谈起她女朋友,说他女朋友跟他讲娶她要一百万。他听了,搂过姜辛的腰,笑着问她娶她要多少钱。她没有说话。她感到自己有点生气,但是一时也讲不清自己为什么生气。她不喜欢他那种胜券在握的神情。或许是姜辛隐藏情绪的能力很好,他没有注意到。他仿佛为这个想法感到满意,只是一个劲对着她笑。她此刻有些厌恶他身体的触碰,稍稍绷直了身体,端坐在车座上。她觉得自己有点像小时候在寺庙里看到的雕像。八风不动的一张脸,只需要静静地坐在神龛上,等待展示和供奉。没有喜怒,没有哀愁。
有时姜辛也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总觉得有种奇怪的胸闷感,时常有些喘不过气,想跟他说点什么。但她发现摆脱惯性的过程是如此艰涩,想说的时候说不出口,再想起来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没那个必要了。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郑重起来未免有点小题大做。总之忍一忍就过去了,都是这样过来的。她已经习惯了这样解决问题,或者说是不解决问题。或许一开始是不得已,后来就会很自然地成为生活本身。就像忍耐课外书被收走,忍耐日记本被偷看。忍耐是生活的一部分,所有人都会习惯的。
考研结束的那刻,姜辛感到异常平静。天色已经擦黑,回学校的路上她在常去的那家店里吃了一碗面,不知为什么,那碗面格外好吃,姜辛吃得很认真。瓷碗见底的时候,她抽出纸巾擦了擦嘴,拿起扣在旁边的手机,在QQ上对他下了通知,然后就再也没看过手机。
姜辛拎着包回宿舍的时候,只见一个熟悉的轮廓站在宿舍楼下,路灯从他背后打过来。姜辛这才意识到十二月的风确实很冷。她避无可避,只能放慢脚步走过去。走到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姜辛停了下来,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懂那眼神里的意思了,一直紧绷的脸上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她下意识躲开他的目光。周围人不少,都是女生和送女生回宿舍的男生。他不顾周围的人,一把箍住她。姜辛只觉得胸腹被一股蛮力紧紧勒住,呼吸都有些不畅。周围人好奇的目光扫过来,姜辛觉得有些难堪,直想推开他。但她推不开,他的头深深嵌在她颈弯处,哭得像个孩子,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她从没见他哭得那么丑,那么不顾形象。但她感到心底一片漠然。她挣脱不开,对他说放开。他不放,她用很淡的声音说,放开。他愣住了,或许是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用一种毫不相关的语气和他说话。他终于放开了手,姜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他茫然地注视着姜辛离去的背影,路灯光线强烈,他的脸暴露在灯下,像手术台上空洞的婴孩。
分手后,姜辛发现,她在这个学校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从前,他们总是白天出去就在一起,自习、吃饭、拿快递、吃饭、自习,一直到晚上快熄灯才回来。三年来已经成了习惯,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有别的选项。舍友因为许久不在一起吃饭而略显生疏。其他舍友讲话的时候,她们之间仿佛产生一种旁人无法打扰的气氛。她们有属于她们的回忆。今天中午我们吃这家?这家不要,上次吃过了。仿佛音乐节奏不知道在哪里落后了一拍,姜辛被遗落在那些回忆之外。所有有关“上次”的话题,她的记忆会在空白处短暂断裂,暂时被她们抛下。等待“这次”开始,她才可以从后面小步慢慢赶上来。
刚分手那会,偶尔她会想找人聊天,翻遍列表。一张张脸都见过,见面也会点头打招呼,但若是真要聊起来,却怎么也不知道从哪开口,一切需要主动的事情她都不太擅长。心血来潮的时候也想找男生聊天,思索了许久,最后不得不承认,她认识的男生寥寥无几。好像自从她恋爱后,基本没什么男生再找她聊天,她已经想不起来非恋爱模式的异性应该怎么聊天的了。能记起的很多回忆里,基本都是有关他。想到哪里都不可避免地想起他。相册里她的照片很多,但手机后面拍照的人都是他。她经常能通过自己的照片看见他的影子。她发现她和他结束了,她的大学就什么都没剩下。仿佛少了一个人,她的生活就被抹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针落到地面上都能听个响。她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和惘然。
公交车停了。姜辛看见门口有个男生走上来,皮肤很白,隔着口罩看,眉目显得很专注。一身沉静的气质,连带着他身后一小块昏暗的背景都柔和了起来。姜辛有些意动,眼神断断续续地缠绕在他身上。他似乎是察觉到什么,眼神向姜辛的方向移动。她飞速低下头去,专注于自己脚尖前一块小小的地面。过了很久,她才敢抬起头。他已经低下头看手机了。姜辛长舒一口气。有点想笑自己。想什么呢,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必要的事情。照片呢。或许可以拍照。不过,不是学校里的人,拍了照片也找不到。姜辛有些惆怅,她和他的缘分只止于这一段同路的公交。或许就像云影划过水面,云散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发生了什么,只有水记得。
不过,学校表白墙上,倒是经常有人拍了照片发到墙上,配上“捞一下这个男/女生,如果有女/男朋友就祝99”,这句话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一部分。姜辛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有了稳定的关系之后就再也不能认识别的异性呢。单纯地想认识一下,不可以吗。而且,认识了又能说明什么呢。每个人的列表里多的是一辈子都不会讲超过十句话的人。但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仿佛加了好友,就是默认某种行为的发生,情侣关系就恐有破裂的危险。大家似乎都是这样的,姜辛说不出有什么问题。直到她看见林奕含的书,觉得有人替她说出了她的想法。“人人都会说:‘啊,结婚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这句话多么的父权。他说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不是说你美。意思是说,从今以后,无论你里或外的美都要开始走下坡。意思是,从今以后你要自动、自发地把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魔盒里。”一瞬间,她仿佛被点醒了什么。她能感到她被堵在喉咙里,压在舌头下的那些话,开了一个小口,汩汩地往外冒。那种一直以来的胸闷感似乎在这句话里得到了解救。姜辛突然能触摸到那张网,那张网如此紧密地缠绕在她身上。所有人都在帮忙织网,每一个人都是自觉的监督者。
出门聚会被介绍的时候,她被冠以他的姓氏,成了某某人的女朋友,仿佛失去了自己的姓名。他们习惯这样介绍。姜辛坐在他的旁边,有时会觉得和眼前的热闹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自己是一只橱窗里的洋娃娃,只要漂亮地保持微笑就可以。他们似乎很在意这个。面子,应该是这个词,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个词包含着什么意义。姜辛一瞬间灵光一现,那些话语一下全都掉进来。他总是喜欢隐瞒事实,关于够不上台面的一切;极力赞美朋友家人,仿佛他们和她一样,都可以用以装点门面;许诺镶着金边的未来。一切都在话语中被美化,质感柔软而亲切。他不太关心菜的价格,今天的天气如何。他喜欢用信誓旦旦的口吻谈论那些很大很壮观的事物,对姜辛来说都太过遥远。有时不小心被戳破,会显得有些慌乱,但会被有些生疏地控制住,笑意贴在脸上,撕不开。
单独社交是不被允许的。他们在哪里都出双入对。你去哪里,有没有男生。你为什么要和男生出去。为什么不带上我。接连的追问而来。姜辛有时候会觉得有些心虚。恋爱后怎么可以和别的男生一起,或许她不应该这么做。有时疲于应付,不想直面他单刀直入的情绪,她就觉得或许这样也可以,他们这么亲密,为什么还需要别人呢。她带着他去理发店剪头,理发店的小哥粉底腻白,染着鲜亮的发色,剪发的时候视线直视前方,不会跟她多说半句话。有一次,他因为怀疑她和一个男生,于是拿过她的手机翻聊天记录,带着不可置喙的压迫感。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屏幕,她的一切无所遁形。她感到一种无助的恐惧,于是她哭。他看见她哭,有些惊慌地安抚她,问她为什么哭。她越想越害怕,张不开口。刚刚的那种可怕的压迫感仍在,她只能蜷缩在他的巨大阴影里。他问不出所以然,有些烦躁起来,手上仍是不停。一条,两条。聊天记录一点点划过。她感到她变成了透明的鱼,在他爱的波涛里起起伏伏。她不明白自己陷入了一种怎样的境遇,她只是觉得她仿佛成了他养的一条狗,乖顺地摇着尾巴,等待着例行的阉割。她被打上他的标签,成为他的一部分。他的夏娃,他的肋骨,他的肉中肉,骨中骨。
渐渐地,她也习惯了不会想去和别人交流。他们之间有天然的磁场,互相吸引,排斥他人,形成了一个安全的疆域。两个人的世界舒适异常,许许多多的习惯一起维持着他们的生活。她像被腌在糖罐子里,四肢被泡得发软。在这个很大很复杂的世界里,他们可以造一个微型乌托邦。他们在乌托邦里,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拥有稳定的关系,就意味着和可能性绝缘。她可以不必讲话,不必认识新的朋友,不必抱有好奇。好奇是危险的事情。好奇,意味着动荡,可能。和稳定的关系背道而驰。没有必要的事情,最好都不要做。这是从小到大的教育教给她的经济原则。姜辛懵懂地觉得,三年来,她仿佛活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稳定又温暖。玻璃外面的一草一木也能看得清楚,只是她的手伸不出去,外面的人也摸不到她。她和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隔了一層,和自己也隔了一层。她只能从他的眼里看见自己。年深日久,渐渐忘了自己是什么样子。她仿佛穿上了一件略紧身的旗袍,最后一颗盘扣收紧,领口微窒,她深呼吸,收腹,成了套在衣服里的人。
车厢里的闷热挥散不去,仿佛时间都成了粘稠的液体,凝结在这狭小的车厢中。呼吸慢慢滞重,让人几乎以为要在里面慢慢窒息。云层雷声轰鸣,沉沉地压迫着,仿佛古老的诅咒,又仿佛隐含着某种预言。
下雨了。车窗玻璃瞬间模糊。一道清朗的风破开了沉滞的空气。车门开启时,上车的几个乘客带进湿润冰凉的雨意。雨伞如花苞带雨,收拢,雨水顺着伞面落在地上,清晰地倒映着窗外的天光。
恍然间,姜辛胸口的窒闷随着雨的降临,一下消散,仿佛被风呼啦一下鼓起来。身上久久不去的霉味都淡了些。雨好歹是下了。漫长的梅雨季,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
姜辛的心情奇异地有些轻松起来。半年以来,和不同人说的话、聊的天,加起来比她和他在一起的这三年都要多出不少。原来自己可以拥有这么多朋友。对姜辛来说,这种感觉陌生又新奇。虽然有时候,她会感到有些孤独,一直被填满的时间陡然空旷起来,四下里呼喇喇刮着风。但她能感到停滞的时间在她身上重新流淌。她感到自己的五感在复健,视、听、嗅、触、味,罩子撤开后,她一点点恢复对生活的触感。她活了。像微凉的风一样,穿过夏天的夜晚。
她总在网上看见一些八卦,抱怨男生不愿意负责,各种当事人现身说法,层出不穷。姜辛总觉得困惑,因为在她的观察之中,她和她朋友的男朋友们,对于结婚这件事似乎格外感兴趣。分手这个词在他们那里似乎是被排除在自己的词典之外的。姜辛和他刚在一起没多久,他就提出了结婚的想法,甚至想好了以后要去哪里定居。要不你来我的家乡。他们的家乡隔着一千七百多公里。那时候,姜辛总觉得结婚是个活在概念里的词,像小时候看童话书,看到王子、水晶鞋这些词一样,可以远远地观望,但永远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不用说毕业后去他的家乡。姜辛没说话。他也并不会注意到这些,继续沉浸在他为她构建的完美幻想世界中,把这些看做理所应当。那他们对渴望结婚的程度强烈得甚至让她觉得怪异。他们似乎非常热衷于把东西划为己有。对此姜辛无法理解。
和朋友聊天中也常有提及,有的男生因为女生提了分手,纠缠不休,半夜在女生家楼底下颇有耐心地等着,等人一出来就追,电动车追人追了一公里路。影子纠缠着影子,苍白路灯之下,黑白交错,幻境一般的片段,或许会成为恐怖电影的开篇。亦有坐上几百公里的绿皮火车去家门口找人,翻山越岭,进行一些身体上的自我折磨。他们觉得这种行为和执着和浪漫有关,多像剧本里深情的男主角,应当为他感动流泪。他们是表演者,也是观看者,后悔的话音未了,自我感动的泪水先溢满了眼眶。当然,或许更接近事实的情况是,只是他们觉得应该这么做。想不到失去对于对方人生的参与和领导权的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一时还难以接受,行为上看起来就有些喜剧。而姜辛只能联想到一些社会新闻和刑事案件。她不无庆幸地想着,好歹前男友没有这样。
确定关系后的一天晚上,他们在外面玩到凌晨。学校是回不去。他们开了导航找到一家宾馆,玻璃门用插锁扣着。他们敲门,一个中年女人睡眼朦胧地从吧台后面起来,给他们开了一间房。姜辛隐隐知道会发生什么。于是她要求喝酒。他也喝了不少。不知是谁的暗示,或许是酒精给他们的借口,他们做爱了。混乱之中他没有戴套。第二天他道歉,给她买了紧急避孕药。说明书上提醒可能存在恶心、呕吐的风险。小小圆圆的一颗,在铝箔板中央安然躺着,甚至显得有些可爱。姜辛一口咽了下去,不知为什么,颇有些欣然地等待着副作用的出现,这种可能性让她觉得有一丝雀跃。但遗憾的是并没有。没有什么戏剧性的意外。仿佛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网上说紧急避孕药对身体有伤害,一年内只能吃两次。那她还有一次机会。
她一开始对做爱抱着很不错的预计,小说和一些片子里的形容让她攒足了期待。一个带着酒意的夜晚,月色下一个拙劣的借口。一切都是刚刚好。不过,事情都是未完成的时候最完美。姜辛似乎并没有感到她预想中的愉悦。她觉得她被欺骗了。新鲜感退却之后,她开始感到百无聊赖。他总是缠着她来做,她们在一切有月亮的夜晚做爱。但姜辛觉得并没有自己的手指来得舒服。他让她叫出来。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就不叫。他以为她是害羞、脸皮薄,于是更激动了,俯下身抱住她。他汗湿的头发一拱一拱,她静静抱着他,心中充满了慈爱,认为这是安抚孩子的必要环节。
雨一直在下,车前的雨刮器一刻不停。晦瞑变化之间,玻璃窗上雨滴蜿蜒蛇行,街景顺着雨水的轨迹扭曲,让姜辛感觉自己可能处于某幅抽象派画作里,现实一下被抽离开来。其实姜辛很喜欢下雨,尤其是很大的雨,雨声可以把和世界的所有联系都切断。车身轻轻摇晃,她身处其中,仿佛睡在子宫里。如果子宫有天气的话,那应该也是雨天。如此安全,如此松弛,如此透明,可以脱离世界的规则。只有这种时候,姜辛才可以不必藏于角落,把情绪都晾出来,让它们吸饱水汽。她可以敞开自己的五感,让风穿过胸口,停下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世界如此简单。
车继续在雨中前行。一时间,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辆踽踽独行的车。姜辛安坐于车中,感到自己也许在趟过某条命运之河。
舍友和她男朋友也快分手了。姜辛脑子里突然跳出这句话。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姜辛想,因为她家里一直都在给她相亲,从未中断过。她和姜辛提到了不少相亲成功的事。一般都是男方条件好,家里开厂,有钱。女方一般是体制内工作。“有钱人家看不上你赚的那点钱。她们只要你是体制内,稳定,有养老金,有时间可以顾家。如果是教师更好,孩子的教育就有着落。”和姜辛曾在饭桌上听到的一样。教师是一个适合带孩子的,很不错的女性职业。女方相亲,条件一般都是往上找。舍友有些得意地谈起,有个女生,母亲以死相逼女儿和前男友分手后,现在的老公“有钱又宠她,家务都不用她做”。上不上班都随她便。她要做的只是生孩子和带孩子而已。“最最重要的是”,她的表情郑重起来,“至少可以知道对方父母什么样”。听说有些男方的父母可以把媳妇当女儿宠。语气里充满了艳羡和向往。
姜辛听了之后点点头,觉得确实已经很不错。平静、幸福、理所应当。只是,她还是有一点怪异,总觉得哪里不对,或许是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意外。就像她努力读书、上大学、工作,结婚和这些事情的本质似乎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可能性存在的余地。可是幸福本来就不需要可能性。她想着。自由和幸福無关,甚至呈反方向。姜辛有时候也会羡慕她们,她们守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安稳得像满清遗老。在金钱和爱合围而成的金色城堡里,就能过得很幸福。姜辛又产生了未分手时那种相似的感觉。胸闷。喘不上气。总也停不下来的梅雨天。
家里也有给她相亲的想法。最近总是旁敲侧击,想要给她介绍对象,都被姜辛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和是否接受相亲无关,她只是不大喜欢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姜辛家中一直不让她恋爱。到了大三,家里放话:要找男朋友了。仿佛男朋友是块猪肉,一直安稳地待在菜市场里,想要的时候去顺一把就能带回来。家庭群里,他们给她推送抖音。画面中一个中年女人穿着正式的西服,发型光亮,背景是新闻直播间,大有官方的效果,表示可以信赖。“数据表明,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结婚,可见结婚虽然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但一定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性价比,这个词她经常在淘宝里看见。如果人生的本质和淘宝一致的话,那性价比这个词确实非常正确。
公交车渐渐坐满了人,站立都有些拥挤。人越来越多,空气也狭窄起来。门口上来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小学生,站在姜辛斜前方。书包和她单薄的脊背中间,形成了一个惊险的夹角。她抓住金属扶手管,轻车熟路地将手上的折叠椅伸展开来,稳稳地坐上去,拿出书开始看。她的身体和书本随着车轻微晃动,脸上没有表情。漫长的梅雨天,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阴翳。太阳昏睡了。
他们一起考研,考同一所学校。他曾问她为什么要分手。姜辛没有回答。似乎时间太久,有些事情就没有再去计较的必要。而且真要细数起来,一个缠着一个,呼吸相关,紧紧勾连着,不知道要追溯到哪一天。所以干脆就不说。一段漫长的关系,等真的发现哪里有问题,想要挽回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就像巨轮发现冰山的时候,沉船就已经成为定局。很多关系从来不是一下被击垮的,而是一点点。不需要很多,只要一点,就可以聚沙成塔,滴水穿石。并没有想象中的尖锐的撕扯,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如同平静水面之下的暗流。
大概是考研前一个月左右,那天晚上,她感到她的精神快要脱轨。她无力漂浮着,终于抓住了一根线。于是她起身,提出要自己出去走一走。他要和她一起。她拒绝了。他不说话。那晚乌云沉沉,压到了他的脸上,灰白的灯光在他的眉骨处留下阴影。姜辛突然觉得很闷。阴云压着檐角,阴暗中有一双眼注视着她,从未停止。一阵凉意沿着她的背脊攀援而上。她没有顺从他,独自收拾东西离开。她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她要离开这里。不要再在这里待下去。他没有说话,默默收拾东西。一片阴云跟随着她。没有雷声,无声的对峙。她没有回头,他的影子跟在她的影子后面。她长他也长,她短他也短,浓淡交错,随着灯光水流似地流动扭曲,如同剑在挥舞。影子有如实质般黏在她的身上,如同他如影随形的爱意。她被他的爱柔软地包裹着,像在流沙中挣扎着向上,却越陷越深。
在宿舍楼下的时候,姜辛轉身抱住他。没事,早点回去休息吧。其实姜辛已经想好要分手。只是这个时间不适合,这不道德。他的视线抓住她的眼睛。不要离开我。不知道是否分离之前,彼此都会有预感。他的预感一击即中。她瞬间眼神有些游移。他神情真挚,她明白此刻他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他的胸口无限信任地对她敞开,她手中的剑可以轻易插进。但麻木的感觉深深席卷了她,她一直以来试图逃避的一切情绪都未曾消失,在此刻重又出现。三年以来积累的疲惫一点点淹没她。她无力产生一点同情,无力再做过多解释,也无意再耗费力气安抚。只好用笑来掩盖情绪。没有离开你。他眼里的光快要将她灼烧。真的不会吗。不会的。姜辛信誓旦旦。她说了谎话,可她没有丝毫的负罪感。不知为何,或许是从她的身上察觉到了陌生的神情,他感到莫名的恐慌。他紧紧抱着她,把身体埋进她的胸前。姜辛感到一点冰凉沾湿了她的颈侧,仿佛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他的情绪让她感到很重。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棵乔木,而他是一株藤蔓,他攀在她的身上,吸取着她的养分,密密层层覆盖了她,让她没有办法再长出新的枝丫。姜辛清醒地意识到,在玻璃罩之外,她被剥夺;在玻璃罩之内,她依旧要忍受他对她的剥夺。他们的乌托邦,建立在对她的剥夺之上。
分手后,姜辛并没有过多的情绪。仿佛力气早已消耗完毕,她的体内空空荡荡,连留恋都被吸得干净。考研成绩出来后,她没考上。家里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建议,有催她考事业编的,催她考教师编的,催她二战的,催她考国企的,催她回小县城的。抵触的感受疯长。世俗意义上成功的人,最便利的事,就是可以让指手画脚的人闭嘴。但她不是。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对她的未来高谈论阔,这让她难以接受。而且重要的是,很大程度上,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这都是必要的事情。这让她更加难以接受。接受事实比接受谎言更难。姜辛觉得,或许人性本来有混乱的倾向。所有人都知道正确的路应该怎么走,但还是会选择犯错。
到站了。站点是一所学校,外面围着许多人,排着长队等待检查进场。雨更大了,仿佛一盆水直直浇下来似的,在车门外形成了一席透明的帘幕。
车门缓缓开启,很多人下车。姜辛攥着手中的双肩包,有些紧张,看着门口的乘客一个个消失在视线里。她应该下车了。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这是必要的事情。再等一会,一会就下车。
最后一个人下了车。姜辛条件反射想要起身。剥夺,她脑海中又划过这个词。不仅是她和她的前男友,她和家人,他们的关系依然建立在剥夺之上。他们剥夺她的自由,然后给予她爱。或者说他们给予她爱,她就应该理所应当把自由割让给他们。似乎人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以爱的名义奴役她,她身上累累负债都是她的贷款,只能以她的自由来还。爱脱不掉,她的自由被枷上了无期徒刑。
终于,车门缓缓关闭,世界重新收拢。姜辛没有赶在最后一刻下车。车门合拢的那刻,她感到心底有什么在悄然崩塌。雨声轰鸣,姜辛却觉得世界静极了,一切都消了音,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车开动了。她攥着双肩包的手慢慢松开,她一下跌回座位上。
她看向窗外,雨太大,窗外的一切都模糊一片,她只能在玻璃的倒影里看见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许许多多的街景在她透明的脸上交错、重叠。她看不清自己的表情。
公交还有最后一站。因中途要穿越长江大桥,这一站格外漫长。
昏黄的天沉沉地压下来,眼前出现一道很宽很宽的江水,仿佛人行在这座桥上,永远也走不到头。姜辛坐在车里有些恍然,忽然之间,她发现,如此大的雨,远处的江面上居然出现了一艘船。
船寂寥地、缓慢地,行驶在无际的江面上。姜辛隔着窗,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不知为什么,她被这艘船吸引了注意力,她紧张地注视着它。
突然,那艘船朝着姜辛的方位偏了一个角,随即,整艘船都开始朝着那个角倾斜。倾斜,慢慢倾斜,就快要倒下去。
这一幕在姜辛眼中仿佛被拉长了数倍,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甚至有些悲壮。姜辛环顾四周,观察着公交车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乘客,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艘船。她心底产生了一种隐秘的神圣感。不知为何,她没有惊慌,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仿佛在参加一场盛大的葬礼,观众只有她一人。天色依旧昏暗无光,黑暗层层包裹,仿佛来到了时间尽头。
雨势未住,在磅礴的大雨中,那艘船一点点被江水吞噬。车窗上的影子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一个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江面平静依旧,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一样。没有呐喊,没有求助,没有挣扎,没有人注意。如此沉默,如此安然。
姜辛久久沉默,感到内心仿佛有什么和那艘船一起沉入了江底。那艘船消失了,她的一部分也被带走。她觉得仿佛缺了什么,又觉得前所未有的圆满。她不想再思考了。为什么。她只是觉得扣子太紧,想要松松她的领口罢了。但她解开领口的盘扣,却发现身上还有排排的盘扣,一粒粒,安静地蛰伏在她的皮肤上,像一个个黑洞,黑暗中藏着注视她的眼睛。他们都在想着帮她重新套回衣服里,而她只是想脱掉,脱掉。所有事情都是必要的,她大跨步奔着她的目的地去,从生到死,每一步都是精心的计算,经济又实惠,没有意外,没有可能性的存在。或许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理由。她只是想要知道,在她充满必要的一生里,还有什么可以是不必要的。
手机屏亮了,微信收到两条消息。“到考场了吗。”“不要紧张,稳定发挥”。她爸妈的消息。她今天本应参加公考。
她没有回复他们的话,缓慢地按下几个字:
“爸妈,我看见船沉了。”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