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宋词作中有关西湖的描绘往往与朝代更替、都市發展、词人心境有着密切关联,词人通过西湖这一载体表达对自然景色的喜爱、对理想家园的爱恋、对亡国故园的哀悼。本文将从唐宋西湖词中去探讨杭州西湖意象里情感的转变。
【关键词】唐宋时期;西湖词;西湖意象
【中图分类号】I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8-002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28.006
本篇中的西湖词特指描绘杭州西湖风光的词作,在内容上兼有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白居易的《忆江南》是唐代第一首西湖词。到了宋代,文人不仅更加具体地描绘西湖灵动的自然风光,而且将个体情感与政治问题都依附于一江湖水,西湖逐渐承载着愈发沉重的情感。
一、自然山水景观:天上人间之景
白居易的《忆江南(其二)》是第一首咏西湖的唐词,白居易用小令这一新形式写新内容:一写月夜寻桂的闲情逸致,营造了寂静清幽的氛围;二写虚白亭上观潮,渲染了钱塘江大潮的磅礴之势。《忆江南(其二)》以“忆”字统领全词,以“最忆”开篇、以“重游”结尾,真切地表达了白居易对杭州的留恋之情、对西湖风光的喜爱之情。这首词不单寄托了白居易对西湖的情感,词作中对西湖秀丽风景的描绘,同样也勾起世人对东南山水的无限遐想和向往之情。
潘阆《酒泉子》是宋代最早描绘杭州自然风景的词作,相较于白居易的《忆江南(其二)》,潘阆对杭州自然风景的描绘更加具体化,其中有两首描写西湖风光。《酒泉子(其三)》回忆春日湖中之景,“无限景”三字统领了春日西湖的魅力,吴姬的身姿曼妙婀娜仿若神仙,木兰船只穿梭于湖中,楼台高阁矗立湖中,偌大的西湖宛如蓬莱仙岛。词人一别西湖二十年,仍对西湖风光念念不忘,回忆西湖风光的种种,勾起词人无限的留恋之情;《酒泉子(其四)》写词人倚楼远眺西湖,看见游人乘舟悠闲地钓鱼,听见悠扬的笛声飘荡在飞舞的芦花丛中,时不时有惊飞的白鸟掠过湖面。全词以平淡细腻的笔法一一描摹西湖秋日清丽的景色,刻画了一幅灵动的秋日西湖风光图。
对西湖自然风景的描摹,还是以南宋周密《木兰花慢·西湖十景》最著名,词人从不同的视角和细节之处展现西湖景观的魅力——“苏堤春晓”以女子晨游探春之事起兴,抓住了苏堤的第一抹春光;“平湖秋月”写秋夜皓月明朗之景,晚风吹皱湖水泛起微微涟漪,月光映照湖面波光粼粼,营造了秋夜月光皎洁、湖水寂静的朦胧美感;“断桥残雪”写寻访孤山梅花与残雪之景,词人乘兴而行,尽兴而归;“雷峰夕照”按照雨后初晴、晚霞满天、暮色而归的时间线索,描绘了不同时分下雷峰塔的光影变幻;“曲院荷风”写曲院寂静清幽的环境,以细腻之笔描摹荷花摇曳之态和清淡迷人的荷香;“花港观鱼”写花港优越且独特的地理位置,展现此地白天渔船往来、游人游湖的热闹景象和生机盎然的秀美风景,以及描写夜晚渔船归港、游人散去后的寂静;“南屏晚钟”描绘净慈寺傍晚时分冷清幽静的景色,绵长的钟声回荡在暮霭之中,渲染了一种清幽寂寥的氛围;“柳浪闻莺”描写晚春三月柳树飞舞的曼妙风姿,黄莺婉转美妙的啼叫之声;“三潭印月”以细腻之笔写游人散后岛屿的诗情画意,月色与湖面以及倒映的景物交相呼应、融为一体;“两峰插云”描绘双峰高耸插云的壮丽之景,采用视听结合的手法,写山峰的高耸与巍峨。
此外,周密《瑞鹤仙》描写西湖的晨昏之景,晨曦黄莺之啼婉转清脆,日暮时分白鸥掠飞点缀着湖面,远近的楼台高阁互相呼应,词人远眺西湖所见的景色,想必即便有高超技艺的画工也难以完全描绘出西湖风光的全部魅力。南宋赵汝芜《梦江南》一词更是细致地勾勒了一幅游人惬意自在游春的断桥风光图。
二、宋代杭州的都市形态:理想宜居之地
杭州占据着优越的地理位置,随着政治、经济进一步发展和提升,在北宋时,杭州逐步从东南第一州跃升为全国第一等大都市。柳永《望海潮》记述了这一时期的杭州盛况,描绘了一个地理位置优越、经济发展繁荣、人丁兴旺、风景绝美的理想宜居之地。词作上阕点出钱塘地理位置优越且“自古繁华”的优势条件,继而对此地的盛况一一描摹:从“烟柳画桥”“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秀美自然景致,到“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热闹丰富的人文景观,抓住自然与人文景观的情态,描绘了一幅生机盎然、游人沉醉其中的西湖景观图。柳永这首词与白居易的《忆江南》、潘阆的《酒泉子》、周密的《木兰花慢·西湖十景》《瑞鹤仙》和赵汝芜的《梦江南》内容上有着较大的不同,《忆江南》《酒泉子》《木兰花慢·西湖十景》《瑞鹤仙》《梦江南》专注于描绘西湖风光,突显西湖自然风景的魅力,表达对西湖景色的喜爱之情;《望江南》在内容上有着更进一步的推进和丰富,在描绘秀美的西湖风景的同时,对西湖人文景观的描摹也倾注了较多的笔墨,更多地展现了居住在杭州这一地的美好体验,勾勒了一个百姓安居乐业、富饶宜居的理想之城。
另一位大家苏轼,他的西湖词虽然创作了三十多首词,但实际上多为官场应酬和赠妓应歌的游戏笔墨。元祐六年(1091年),苏轼奉旨离开杭州,作《八声甘州·寄参寥子》寄友人: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苏轼和僧人岑寥有着莫逆之交的情分,苏轼通过这首词回忆了从前与友人岑寥共赏西湖美景的乐事,同时表达了对归隐一事的态度,更是表达了对知己友人的想念和眷恋之情,以及对日后归隐时重聚的期待之情。这首词并没有用更多的笔墨描绘西湖风光,仅有“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寥寥几笔,但从整首词作所流露的情感来看,苏轼将钱塘西湖作为日后归隐时与友人岑寥重逢的理想之地,可见苏轼对西湖风光的喜爱和对杭州城的留恋之情。
至南宋定都临安,西湖成为文人创作的主题之一,西湖词的创作也更加活跃,词人主动逃避南宋动荡的政治现实,与其说是沉醉在西湖美景之中,不如说是沉浸在虚假梦幻的世界中,词人将更多的笔墨用来描绘西湖风光,词作整体风格大多是宴饮西湖、纸醉金迷、歌颂太平的靡靡之音,如俞国宝《风入松》: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风入松》一词以游湖兴致为切入口,刻画了一个嗜酒如命、贪恋西湖美景的风流文人形象,同时也描绘了一座风景秀美、歌舞升平的理想家园。上阕描写词人日日醉饮西湖畔所见的热闹盛况,下阕描写词人游湖兴致的余情。其中,“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二句写词人每日寻欢作乐于西湖畔,沉醉于统治者勾勒的盛世太平的美梦之中。全词对于西湖盛况的描绘也格外细腻,从暖风吹拂红杏绿杨的自然之景,到游人划船游湖、歌舞秋千的人文之景,呈现出一幅风光旖旎的西湖美景图,给大家描绘了一座富饶宜居的理想之城。
三、宋代遗民的家国情怀:寄托故国之思
陈人杰《沁园春·咏西湖酒楼》中“南北战争,惟有西湖长如太平”一句,着重凸显了西湖的独特性,在动荡之际,唯有西湖一景还好似从前。困境之下,文人群体有的选择在西湖湖畔结社宴饮,逃避现实政治问题,沉醉在南宋统治者编织的虚假太平梦之中;有的选择直面现实的苦难与动荡,借西湖景色纾解个体起伏变化的心绪。同样,西湖也映射着山河破碎之下文人群体的悲哀苦痛之情和悼念故国之思。
南渡词人李清照以细腻的笔法和独特的视角描写西湖秋景,“秋已暮、红稀香少”“莲子已成荷叶老”,表面上是写西湖暮秋残败的景色,然而实际上是在暗喻李清照已经走到了人生之秋,词人所见之景可以说是内心情感的真实折射,委婉地借助清冷与寂寥的西湖秋景诉说自身在南渡之后的孤凄境况,以及家国动荡之下个体生活支离破碎的哀怨与忧愁。又如叶梦得的《鹧鸪天·雨后湖上看落花》一词,描写了雨后西湖夕阳之下归云漂泊之景,借东风恨诉说词人孤苦无依的苦闷与凄凉之感;《水龙吟·三月十日西湖宴客作》描写了西湖畔宴客寻欢之事,可是在酒醒梦断之后,只剩下一地琐碎的现实政治问题,词人流露出无限的苦恨之情。张元干的《八声甘州·西湖有感寄刘晞颜》描绘重游西湖所见之景,回忆往昔与友人刘晞颜醉饮西湖、乘船赏景的乐事,而今人情物态早已改变,动荡变幻之下唯有西湖还在,西湖承载了历史变迁之下文人群体太多的无奈与愁苦,词人借西湖风景吐露对友人的怀念之情和人事变迁的无奈之情。
至此,西湖这一意象不单是天上人间之景的代名词,也不单是反映杭州都市形态的宜居之地,更成为宋代遗民词人的精神寄托,饱含遗民词人眷恋故国的深厚情感。借西湖之景寄托故国之思的西湖词,尤为典型的是朱敦儒《风流子》:
“吴越东风起,江南路,芳草绿争春。倚危樓纵目,绣帘初卷,扇边寒减,竹外花明。看西湖、画船轻泛水,茵幄稳临津。嬉游伴侣,两有客愁如海,江山异,举目暗觉两携手,醉回别浦,歌遏南云。伤神。空想故园池阁,卷地烟尘。但且恁、痛饮狂歌,欲把恨怀开解,转更销魂。只是皱眉弹指,冷过黄昏。”
词作上阕描写倚楼眺望西湖之景,看西湖春水初涨、芳草争春、画船轻泛、游人嬉戏的热闹场景;下阕笔锋一转、色调一变,写江山易主,词人痛饮狂歌也无力回天,难以纾解苦恨之情,以词人伤神之态营造了一种幽暗低沉的气氛,真切地表达了词人“欲把恨怀开解”而不得的苦痛之感,抒发词人空想故园的亡国之悲。
另有,文及翁登第后游西湖作《贺新郎》: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坠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上阕描写自定都临安以来,世人日日歌舞酣醉,“簇乐红妆摇画舫”更是好一派热闹的景象;下阕转而讽刺当朝统治者早已忘却外族入侵之辱,在国事危难之下却袖手旁观、不作为,仍旧贪恋繁华富贵,依恋一江西湖水。西湖水既承载着宴饮寻欢之乐,同样也承载着家国变迁的黍离之悲。此外,汪元量的《传言玉女·钱塘元夕》《满江红·吴山》两首词也以西湖为历史背景,《传言玉女·钱塘元夕》描写了南宋亡国前夕的元宵佳节之夜,巧妙地运用对比的描写手法,写尽了家国危难之下文人的惶恐与悲凉之感,表达了词人对南宋王朝势力即将倾倒而无力转圜的痛惜之情;《满江红·吴山》写于南宋亡国之后,上阕写登临吴山所见之景,词人触景生情,难掩遗民情怀;下阕对历史事件展开回顾,借此诉说国破家亡的悲痛和苦难,寄托词人故国之思。
此外,还有张炎的《高阳台·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这首词写于南宋亡国之后,词人通过描绘西湖晚春景色,说尽了无限的飘零之感和亡国之痛。上阕描写黄莺归巢、画船停泊、落日西下的景色与情态,以鸟儿归巢、船只停泊来反衬词人亡国后内心无所归依的孤独漂泊之感,斜阳西落也渲染了一种家国与个体命运尽头只剩无限悲凉的气氛。晚春时节虽有事物凋零,可也并非都是“一抹荒烟”之景,这实际是词人特意为之,一切景物色调的描绘只是词人内心情感基调的折射,词人无比怀念昔日秀丽灵动的西湖风景,但如今朝代更替,西湖也不复往日的盛况,只剩下冷清的一汪湖水与湖畔绿树为伴。下阕化用典故,借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一语,以“燕子”自喻映射了词人内心迷茫、无助的真实情感。同时又借“韦曲”和“斜川”二语,回忆往昔王公贵族、文人雅客聚集西湖畔游湖宴饮的盛况,而现在词人眼前只有湖畔旁幽暗的苔藓和暗淡的荒草,望着眼前破败的春景只会徒增无限的忧愁与苦恼,这一热一冷形成鲜明的对比。此情此景,词人也无心再去延续过往的“笙歌梦”,只能“浅醉闲眠”,再也无心看春景。以“怕见飞花,怕听啼鹃”的景语结尾,营造了一种落花飞舞、杜鹃哀啼的迷蒙意境,表达了词人对朝代更替、世事变迁的变幻无奈之情,反映了词人不愿面对异朝异代的逃避心态,词中寄托了无限的亡国之悲和故国之思。
四、结语
唐宋两代的西湖词在内容上聚焦于杭州西湖,词作中所描绘的风光既有山水景观,也有人文景观。自唐代白居易开创吟咏西湖之篇以来,西湖逐渐成为词人创作的主题之一,宋代词人对西湖自然风景的描摹,尤以周密《木兰花慢·西湖十景》最为细腻和著名。随着西湖文学的日渐活跃,词作在内容上逐渐从自然风光拓展至人文风光。西湖词也不再单一描写西湖秀美灵动的天上人间之景,也寄托着词人更加充沛、深沉的情感。随着都市发展、朝代变迁,西湖所承载的情感变得愈发复杂,一方面词人借西湖表达对自然风景的喜爱之情、对理想家园的眷恋之情,另一方面词人也借西湖寄托怀念故园的亡国之悲和无限的忧愁之感。词人更多地将个体情感和现实问题依附于一江湖水,西湖承载着愈发沉重的情感寄托,西湖这一意象所寄托的情感意义更加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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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梁爽(1999.3-),女,山东日照人,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