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强
提要:“策问”本为明清科场考试时务和经史的科举文体,然而由于殿试重楷法与乡会试偏重头场的风气,实际泛滥“空策”之风。鸦片战争前后,变革科举以求取真才、挽救时局的取向之一即为革新策问,强调应专试各种实际学问,以及容纳西学。梁启超、康有为、张之洞等人先后主张以各国政治与艺学选拔人才,由此形成“各国政治艺学策”这一新科举文体。随着新章推行,坊间反应积极,编选各类选本,供应试士子揣摩,成为一门火热的生意。就各级科举考试衡文校士的实际情形而言,新科举文体渐冲破中国文章之学的藩蓠,但也因文体之变引发科场风气浇漓的非议。“各国政治艺学策”旨在以中国固有文体容纳西学、西政及西艺,这不仅是清末科举改制艰难进程的一个缩影,而且折射出中西学相遇相融的基本面相。
清末科举改制是21世纪以来晚清史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议题,也集中涌现出一批高水准的学术论著。(1)近年来关于晚清科举改制的研究成果,参见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韩策:《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李林:《最后的天子门生——晚清进士馆及其进士群体研究》(商务印书馆,2017年)、曹南屏:《阅读变迁与知识转型:晚清科举考试用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等著作。不过关于清末科举改制的历史进程,时人评论及后来论述常以“废八股,改策论”概称。以科举文体的变革来概括清末科举改制进程及结果,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反思的学术问题。(2)作为史料与研究双重性的经典论著,1958年出版的末科探花商衍鎏撰著《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即以文体流变具体梳理清末废八股后各层级考试的文体形态(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8年)。其中所涉及的几种科举文体(八股文、策问、论),不仅早已引起学界的关注,还有学者专门考察了废八股后如何考试四书五经和“中国政治史事论”的新科举文体如何酝酿与选才,呈现出清末科举文体变革的历史进程与原有认识存在不小的出入。(3)参见安东强:《清末废八股后的四书义与五经义》,《文学遗产》2015年第5期;安东强:《“中国政治史事论”与清末科举改制》,《文学遗产》2021年第5期。
至于“改策论”所涉两大文体,虽然均为科举改制形成的新事物,但是两者差异不小。从历史渊源而言,“论”在明清科举考试中处于边缘地位,且在乾隆后退出乡会两试,而“策问”则长期存在于明清殿试、会试、乡试等重要层级的科举考试中。从文体形式和内容而论,中国原有的“策”与“论”之间本来较为接近,但在清末科举改制进程和最终章程上,“论”对接了中国的典章制度与历史掌故形成而“中国政治史事论”,“策问”则对接了西学、西政及西艺等内容形成“各国政治艺学策”。就此而论,策问文体的名实之变的内涵与外延更为明显,且涉及中西学术概念与知识的转型问题。(4)参见章清:《“策问”中的“历史”——晚清中国“历史记忆”延续的一个侧面》,《复旦学报》2005年第5期;刘龙心:《从科举到学堂——策论与晚清的知识转型(1901—1905)》,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7年第58期;孙青:《引渡“新知”的特殊津梁——清末射策新学选本初探》,《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5期;曹南屏:《清末科举改制后的科举考试与新学传播》,《学术月刊》2013年第7期;潘光哲:《晚清士人的西学阅读史(一八三三—一八九八)》,凤凰出版社,2019年。因此,所谓“改策论”的笼统说法,不免误导后来者认知清末“改试”策问偏重策问内容的一面,忽略了策问的文体形态变化、场次调整和选才观念变迁的历史内涵。
细绎清末各种改革策问文体的主张,其旨趣尚不只是变革内容即以旧文体纳新学的问题,还与科举文体的场次,甚至与近代中国选才取向与观念的变迁有着紧密的联系。本文考察清末科场策问文体变革的历史进程,探讨“各国政治艺学策”这一科举文体的形成过程,进而揭示坊间与应试士子的接受状况、乡会试层面的新文体命题特点与衡文标准,以及制度实施与科场风气互动影响的实际制度形态。
“策问”大概是中国最古老的考试文体之一,早已获得学界较多的关注和专题讨论。(5)吴承学:《策问与对策——对一种考试文体的文学与文化研究》,《新国学》1999年第1卷;渡边健哉:《元代科举的“策问”和“对策”》,刘海峰主编:《科举学的形成与发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无论是先秦时期君臣口头上的政务咨询,还是汉文帝以策问形式考试各地所举荐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策问提的基本上是当时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问题,由应试(答)者做出对答,故又称“对策”。(6)吴承学:《策问与对策——对一种考试文体的文学与文化研究》,《新国学》1999年第1卷,第92—93页。这一考试文体历两千余年,既诞生过诸如“天人三策”这样的千古名篇,也是朝野上下始终寄望于选拔真才的载体。
清朝定鼎京师之后,便继承明制开科取士。1645年,诏定科举考试照明朝旧例实行,于策问文体而言,仍居乡会试的第三场,命题五道,至于殿试只用策问一道。又定策问出题标准:“策题以关切事理、明白正大为主,不许搜寻僻事,掩匿端倪。”(7)《世祖章皇帝实录》卷一五,顺治二年四月辛酉条,《清实录》第3册,中华书局,2008年,第135页;奎润等纂修:《钦定科场条例》卷十五,李兵、袁建辉点校,岳麓书社,2020年,第259页。从殿试策问题来看,都是直指时务、关乎治乱的重要问题。因此,策问时务本来就是清初科场策问的重要取向。就此而言,清末改革者倡议策问时务,就并非具有什么新意的议论,其意显然应有弦外之音。
然而,科场时务策的政治取向,如果仅从题目来看,确有一种新朝统治者虚衷御物的政治姿态,只是广大应试士子未必能够直道事人在试卷中直抒胸臆。学者早就指出:“对策文体的矛盾之处在于其要求是‘直言极谏’,但对策制作又往往离不开颂圣,尤其当它的审读对象是最高统治者时,士子们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这种调子。”(8)吴承学:《策问与对策——对一种考试文体的文学与文化研究》,《新国学》1999年第1卷,第105页。对于清代应试者而言,不仅需要“颂圣”,而且还有文网,以致科场策问往往沦为空策。
所谓“空策”,即内容空洞无物的科场对策。因清代科场策问的题面常常很长,以“问”的语气来出,应答者则将文字顺序颠而倒之,看似满篇“答言”,实则无物。科场盛行空策的原因,既有拘于时忌、不能畅言的文网制约,又有科场乡会试阅卷、荐卷的程序问题。科场阅卷的时日所限和荐卷次序,促成偏重头场文体的风气,处身其中的阅卷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1901年秋,时任贵州乡试同考官的华学澜在校阅第三场策问时,因为是按照旧章实施的乡试最后一科,发现风气依然如故,经房官推荐的高贴批条的策问卷,“不过未尝直书策题而已,看似详明,实则答非所问,但钞书耳。有一卷照策题而书,并口气未改,大有你问我,我亦问你之意”(9)茹静、马忠文整理:《华学澜日记》,中华书局,2021年,第398页。。这种“你问我,我亦问你”的答卷形式,大概是清代乡会试空策最真实的写照。
空策之风盛行的缘由,约有两个方面:其一,拘于时忌,难以畅言。清代文网甚密,从顺治朝到乾隆朝屡兴文字狱,故而应试士子在应答时务策问时,往往避实就虚。加之时务的内容之一,不免牵涉当世的人物与学问,但乾隆年间“不得以本朝臣子人品、学问策问士子”(10)奎润等纂修:《钦定科场条例》卷十五,李兵、袁建辉点校,第262页。的规定出台后,虽有避免党同伐异的考虑,但是科场策问的时忌无疑又多了一层。1897年1月,礼科给事中褚成博奏请弛禁此条政令,所谓“不得以本朝臣子学问人品策问士子”,固然可以避免“启党同攻讦之风,不准妄加褒贬”,但是各考官及学政“误会例意,竟将本朝人名,暨所著书名概禁引用”,既然朝廷欲以策问考查士子是否通晓时务,而考官命题“若禁用今世人名、书名”,则应试士子“对策何从下笔”?因此,他主张科场策问命题与作文,“凡本朝人名书名悉听引用,惟不准逞其臆见,妄肆褒讥”(11)《褚成博奏为请饬下礼部申明科场条例第三场例意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档号:03-5731-159,缩微号:431-124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2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369页。。此议无疑触及清代科场策问应答与书写方面存在的常见流弊。其二,殿试策问重楷法而非内容。如果说乡会试皆将策问置于第三场,在偏重头场的风气之下沦为空策确有客观因素,然而殿试仅考策问一道,且策问时务,亦沦为空策,就不能不归咎于体制与人事。清代翰林及殿试取新进士皆重楷法,其流弊所及,“阅卷者偏重楷法,乃置文字而不问,一字之破体,一点之汙损,皆足以失翰林”。论者以为“此之流毒,实道光时大学士曹振镛种之”(12)徐珂编撰:《清稗类钞》第2册,中华书局,2010年,第678页。。实际上,乡会试卷皆用誊录,尽可能剔除以字辨人取士等作弊手段,而殿试则用大卷、朝考用白摺,衡文者皆阅原卷,以字取人的风气在科举史上很早就形成了。1685年殿试后,读卷官进呈十卷,请旨定夺次序,康熙帝声称“殿试虽文、字兼取,朕意以文为重”(13)徐尚定标点:《康熙起居注(标点全本)》第3册,东方出版社,2013年,第168页。。所谓“以文为重”,显然意在纠正已有的重“字”风气。
至1898年初诏开经济特科时,《申报》评论称:“惟殿试专试策问,而又以字为重,对策虽有千言,而限于程式体制,有才之士既不敢畅所欲言,而枵腹者亦只须按腔合拍,不嫌敷衍了事,于是文风日降,人才日衰。”(14)《恭读正月初六日上谕再谨注》,《申报》1898年2月3日,第1版。这种批评流露出朝野上下对科场策问的普遍态度。
不过,相较于四书文、五经文、试律诗等清代重要科举文体而言,策问文体的优势在于能够考问中国固有的各类学问,故而在清代中前期,或策问经史,或策问时务,或策问其他,可谓包罗万象。在清末千年未有之变局下,尤其科举制度整体难以变革的形势下,策问成为朝野上下变通考试内容的重要文体,在乡会试、学政考课生童的各类考试及书院考课等各方面均有表现,只是变通的程度大小有所不同。以势言之,清末科场策问的变革取向,大体上呈现出一种“旧瓶装新酒”之意。(15)潘光哲:《晚清士人的西学阅读史(一八三三—一八九八)》,第251页。即以中国行之两千多年的策问文体,逐渐容纳各类应用、时务,乃至西学、西政、西艺等专门之学的内容,最终形成清末科举新章的“各国政治艺学策”。
早在鸦片战争之前,便有官员提出应以乡会试第三场的策问考试律例、兵法之学。1835年12月17日,浙江道监察御史易镜清奏称:“朝廷开科取士,原期得明体达用、博古通今之儒,方足以资治理”,可是应试士子则以此揣摩风气,“为供弋取科名之具”,“于政治、律例诸书全不寓目”,入仕之后亦于刑名、钱粮诸事茫然无知,不得不依赖幕宾、书吏操持政务和案牍。因此,他奏请以乡会试三场策问,以四道论古,以一道专取现行律例发问,自可考察应试士子“刑名、经济”方面的学问。(16)《浙江道监察御史易镜清奏为敬陈三场试策请将律例一并发问事》道光十五年十月二十八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档朱批奏折,档号:04-01-38-0149-047。
对于易镜清的主张,礼部诸臣并不以为然,称“国家设科取士,责以报称者甚多,不独在理刑一端”,若于士子进身之始即责以名法之学,要么剿说雷同,不能真正有裨实用,要么“真心讲贯者,亦必荒其本业,旁及专家,以法律为诗书”,更易启士习之不端,关防之不密的端由,从而驳斥了易镜清的建议,即所谓“格于部议”。(17)《宣宗成皇帝实录》卷二七三,道光十五年十月甲申条,《清实录》第37册,中华书局,2008年,第217页。
由于清廷未对变更科场策问有明确新政令,亦未否认此前策问可以兼课经史及时务,因此直至戊戌年全盘议改科举之前,晚清科场的策问形态几乎全视乎考官的选才取向。一方面,科场考官仍延续清代中前期的命题与衡文风气,将策问置于并不重要的地位,任由“空策”横行科场;另一方面,亦有潘祖荫、张之洞等名士承接朱珪、阮元之后,重视乡会试二三场的科举文体选才取士,欲振起“实策”之风。张之洞甚至在1867年浙江乡试场以算学策问士子,即为李慈铭指出是“隐辟西人”之意。(19)安东强:《晚清科举的场次与选才》,《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张之洞策问取士的路径,无疑更反映出以策问容纳中西之学的取向。
甲午战争以后,因褚成博奏请弛禁科场策问不得引本朝人名书名,加之朝野上下倡导维新之风,时在京师为官的汪大燮提醒将要参加丁酉科浙江乡试的胞弟汪诒年:“二三场宜格外尽心,惟同人寥落,不免益形吃力。上海新设《农务报》,此间诸人所最忻佩,此门不可不打,恐江浙试官或欲以此鼓舞人才,当必以此发问,面子是旧学农桑辑要之类,骨子是新农学,用时语宜选择。新近礼部议复褚伯约请三场策内准引本朝人名书名,凡包慎伯诸人之书,不可忽略。”(20)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第692页。所谓面子用旧学、骨子是新学之论,可谓深得当时科场求新求变的策问形态的实情。
只是这种变革策问的取法难以满足维新志士的改革意愿。1896年,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刊发《变法通议》中总论“学校”的内容,指出兴学育才必求诸西人学校之法,“采西人之意,行中国之法,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其言总纲以教、政、艺三条,至于此前同文馆之类,虽“言艺之事多,言政与教之事少,其所谓艺者,又不过语言文字之浅,兵学之末,不务其大,不揣其本,即尽其道,所成已无几矣”。究其根源,“一曰科举之制不改,就学乏才也;二曰师范学堂不立,教习非人也;三曰专门之业不分,致精无自也。”(21)梁启超:《变法通议》,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8—39、47—48页。其中,关于政、艺之学、专门之业的强调,与改科举合而论之,无疑是戊戌、辛丑议改科举策问考取政治艺学的在野舆论。不久,梁启超又提出变科举的上、中、下策,下策主张改革考试内容和乡会试三场并重,第三场策问“试天算地舆、声光化电、农矿商兵等专门,听人自仞一门,分题试之,各三首”(22)梁启超:《变法通议》,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8—39、47—48页。。关于策问专试一门学问的主张,颇有以专门之学求取专门之才的用意。
两年后,康有为提出的改制方案指向更为明确,自拟及代宋伯鲁所上奏折,均主张“改八股为策论”,其意亦采西人教民之法,“自童幼至冠,教之以算数图史、天文地理、化光电重、内政外交之学”,故以策、论之体“能通古证今,会文切理。本经原史,明中通外,犹可救空疏之宿弊,事有用之问学。然后宏开校舍,教以科学”(23)康有为:《请变通科举改八股为策论折(代宋伯鲁作)》《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姜义华、张荣华编:《康有为全集(增订本)》第4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81、80页。。其所称“科学”实即分科之学的专门之学。在废八股的上谕颁布后,康有为代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所拟科举首场时务策、二场经史论,同样明举分科之意,将经学五科、史学八科作为经史论的命题取向,“听人各习专经、专史诸科”,“所习之科,即作专科之艺”,而策题可问中外掌故。(24)康有为:《祈酌定各项考试策论文体折(代徐致靖作)》,姜义华、张荣华编:《康有为全集(增订本)》第4集,第323—324页。康有为同样主张以分科的专门之学求取人才。
一直在关注科举改制的湖广总督张之洞,与幕僚们亦在筹拟科举考试新章程,并将其反映在《劝学篇》之中。按照他们的意见,顺应时势潮流,将策问定为时务策,并放在乡会试的第一场。1898年4月30日,张之洞致电湖南巡抚陈宝箴,告知所拟科举新章中乡会试场次文体安排,拟“第一场考时务策,专问西政西学。二场考中国史学、国朝政治。三场考四书文两篇,五经文一篇”,除调整乡会试场次顺序及文体外,更重要的是希望改变此前偏重头场或偏重二、三场的科场积习。(25)张之洞:《致长沙陈抚台》,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9册,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311页。他将考试西政西学的时务策置于首场,在当时科场普遍偏重头场的风气之下(尽管这是他希望改革之处),显然是表示出极为重视的态度。不过,陈宝箴对策、论场次的安排略有异议,在5月2日复电称:“变法原重时务,第俗情专事吹求,似不如以国朝政治、史学移作首场,著尊王之义,而以西人政学为第二场。”(26)陈宝箴:《致张之洞》,汪叔子、张求会编:《陈宝箴集》下,中华书局,2005年,第1597页。若以《春秋》“尊王”之意为取向,考试“西政西学”的时务策自然要退居二场。
张之洞采纳了陈宝箴的意见,在正式成书的《劝学篇》中称:“大抵首场先取博学,二场于博学中求通才,三场于通才中求纯正。”所谓求“通才”的二场,“试以时务策五道,专问五洲各国之政,专门之艺。政如各国地理、官制、学校、财赋、兵制、商务等类。艺如格致、制造、声、光、化、电等类,此为西学经济。其虽解西法,而支离狂怪、显悖圣教者,斥不取。”(27)张之洞:《劝学篇》,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181页。概言之,西政在于各国制度,西艺近于今日所言理工之科。值得注意的是,张之洞将策问概括为求取“通才”之具。
6月23日,废除八股取士的上谕颁布,令自下科起,“乡会试及生童岁科各试向用四书文者,一律改试策、论”,至于具体如何分场及策、论如何命题等详细办法,命礼部立即妥议章程具奏。(28)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4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06页。获闻此谕后,张之洞即联衔陈宝箴奏上《妥议科举新章折》,所拟乡会试第二场的策问题,即据《劝学篇》内容而定。(29)张之洞、陈宝箴:《妥议科举新章折》,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3册,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492页。7月19日,在斟酌各种科举改制方案后,光绪帝采纳了张之洞、陈宝箴的方案,认为该方案“先博后约、随场去取之法,将三场先后之序互易等语。朕详加披阅,所奏各节剀切周详,颇中肯綮,著照所拟”,将科举乡会试仍定为三场,第二场考试时务策五道,“专问五洲各国之政、专门之艺”,学政经古场亦以史论、时务策命题。(3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4册,第251页。
虽然戊戌政变导致科举新章成为泡影,但在1901年清廷重开新政后,张之洞联衔两江总督刘坤一上呈江楚会奏变法第一折,其中关于变革科举的内容基本延续戊戌年的改革方案,并强调“原奏经礼部通行陕西,有案可查”,仍以“头场取博学,二场取通才,三场归纯正”和分场发榜、各有去取的思路,具体则有所微调,关于科场乡会试的第二场策问题则仅考试“各国政治、地理、武备、农、工、算法之类”,而请删去“声、光、化、电等学”,以其学在科场内不能进行试验。(31)刘坤一、张之洞:《变通政治人才为先遵旨筹议折》,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4册,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12页。这个认识较之此前显有深入,毕竟声、光、化、电等学的精意不只是在于虚理,更重要还在于试验。
与戊戌年改制不同,1901年的废八股上谕并未采纳分场去取的程序,只是同意关于乡会试三场次序和科举文体的方案,谕令自1902年开始,乡会试第二场试“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学政经古场亦专试“中国政治史事论”及“各国政治艺学策”,“朝考论疏、殿试策问,均以中国政治史事及各国政治艺学命题”,至于各场考试详细章程及未尽事宜,由礼部会同政务处妥议具奏。(3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7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52页。至此,历经六十余年的倡议与科场实践,以策问纳入西政西艺学问的“各国政治艺学策”以科举新章的新考试文体正式确定,且成为殿试策问、乡会试第二场及学政经古场的考试文体。
与乡会试首场的“中国政治史事论”和三场的“四书义”与“五经义”不同,二场的“各国政治艺学策”几乎都在当时所称的“新学”范畴。1898年,张之洞在撰写《劝学篇》时曾借“难者”之口,提出“主司不能尽通新学,将如之何”的问题。他自答称:“应试难,试官易。近年来上海编纂中外政学、艺学之书,不下二十种。闱中例准调书,据书考校,何难之有?且房官中通晓时务者尚多,总裁、主考惟司覆阅,何难之有?至外省主考学政,年力多强,诏旨既下,以三年之功讲求时务,自足以衡文量才而有余。”(33)张之洞:《劝学篇》,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82页。不过,他对于“应试难”的问题并未给出指引,颇能相信借助科举政令自能转移读书人求取新学书籍的主动性。
如何解决“应试难”的问题,关键就要考验科举新章细则的具体拟定了。据称,科举新章程出于礼部某位刘姓司员之手。(34)《乡会试改章先声》,《清议报》1901年第97册, 第12页。关于乡会试第二场“各国政治艺学策”出题,要求“政治取其有益于中国者,分别询问;艺学有可形之笔墨者,有必须器具试验方知实用者,场中只问其大略”,并且改革此前策问题目烦琐的形式,“专问一事,或天文,或地理,观其浅见论断,如董子之天人三策”。各篇应试文章的字数,“以一千余字”为限。(35)《考试条例述函》,《新闻报》1901年10月9日,第2版;《政务处礼部会奏变通科举事宜折》,《万国公报》1902年第156册。
坊间传闻核之后来的科举定章,相关信息有合有不合,反映出科举新章拟订过程的曲折。1901年底,政务处与礼部会奏科举新章程,其中关于第二场的“各国政治艺学策”的命题范围,新章称:
第二场试“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查各国政治,自以学校、财赋、商务、兵制、公法、刑律、天文、地理为大纲,其艺学则格致、算术、制造、声、光、化、电等类,亦宜研究入微,各求心得。现奉新章以此命题试策,士子讲求时务、肄习有素者,自可各抒底蕴,惟恐边远省分风气尚未大开,现译各书亦未流传悉遍,拟请近科考试先以各国政治艺学中之切于实用者命题,算学有应绘图者,准其于卷内绘画。迨数年后,振兴鼓舞,造就有成,再由典试学臣酌量文风高下,由浅入深,或酌分门类,仿国初分经试士之法,以蕲专精而收实效。(36)礼部纂辑:《续增科场条例(自光绪二十三年至二十八年)》,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四十九辑之486,文海出版社,1989年,第2509—2511、2512—2514页。
此外,关于策问体裁的限制,亦有明章称:“策则每举一事,亦必穷原竟委,议论详明,总期各抒所见,不蹈空言。”且鉴于此前策问出题烦琐及“空策”之风,新章特地规定:“向例策题五道,每道或十余条,或八九条,题目字数过多,故功令仅书第几问,士子对策,无论空疏寡学者固属依题敷衍,即实对者亦不过钞袭坊本,剿说雷同。今既讲求实学,拟此后策士命题,每道约举一二事,字句无多即可书写全题,俾士子切实敷陈,不致仍前空衍。”(37)礼部纂辑:《续增科场条例(自光绪二十三年至二十八年)》,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四十九辑之486,文海出版社,1989年,第2509—2511、2512—2514页。除乡会试之外,“各国政治艺学策”亦应用于学政岁科两试的经古场和各省考试拔贡、优贡等考试之中。
由此可见,新章确实如坊间传闻所言,要改革此前策问题目烦琐的形式和“空策”的风气。其中关于各国政治、艺学的分类与范畴,基本引用了张之洞1898年的讲法,并非按照他1901年所言删去“声、光、化、电等学”。尤为可贵的是,新章拟订者注意到“各国政治艺学策”考试内容范围虽以新学为主,“惟恐边远省分风气尚未大开,现译各书亦未流传悉遍”,从而对于策问的命题与衡文标准提出一个渐进展开的方案。也就是说,由浅入深,由易而难,先取“切于实用者”,这或许会让应试士子面对考题时不至于茫然无措。
科举改制上谕一经颁布,立即引发社会的积极响应。《申报》刊发评论,指出此谕能够接续戊戌年科举改制之意,“草茅下士恭诵之余,欣然于八股之仍废、策论之终行,诚足以振动天下之耳目,激发天下之才智。实学之兴翘足可待,奇才之出左券可操。自是以后将科目无无用之人,而臣僚有济世之具,国家转弱为强之业不可于此卜之乎?”从而寄语天下应试者“各励所学,蔚为大用之才,以无负朝廷求治作人之至意”。(38)《读七月十六日上谕敬注》,《申报》1901年9月8日,第1版。字里行间流露出欣喜之情。
只是科举新章能否收到时效,关键还在于制度运行层面。相较于四书、五经及中国政治史事而言,各国政治艺学无疑是应试士子最为陌生的学问。《申报》在寄望应试者各励所学的同时,也为应试者提供了获取这些西学书籍的途径。其所刊《广学会译书出售》的广告即声言“上谕变通科举,废去八股,考试中外政治艺学历史,以资实用,中外人等无不欢欣鼓舞”。故而“志在开启华民智慧”的广学会,自应急速翻译泰西诸国治国治民的紧要书籍,以便“有心时务者当知所取法”。并所列已印书籍:《自西徂东》《治国要务》《中西互论》《中东战纪本末》《俄俗政考》《理财节略》《九九新论》《新学汇编》《富国真理》《荷兰振兴记》《列国地说》《泰西新史揽要》《泰西十八周史揽要》《万国通史》《泰西一百名人传》《五洲教案纪略》。(39)《广学会译书出售》,《申报》1901年9月8日,第4版。
能够敏锐嗅到科举改制的商机,显然并非广学会一家。英商点石斋书局也在《申报》上出售《时务通考》,并称“是书成于戊戌变政之前,本斋得风气之先,首成是书,饷遗士子,编辑三载,始克告成。故其中抉择精严,蒐罗宏富,括古今之秘奥,集中外之大成,而于天算一门尤广译泰西专门名家未经问世之善本,非近时浅识所能效颦,允宜奉为圭臬”。至于近年泰西政治艺学各专书,也历经三年而成,“即日开印”。(40)《时务通考》,《申报》1901年9月14日,第4版。
由于戊戌、辛丑两次科举改制的联贯性,戊戌前后出版的各类新学书报再次畅销。上述广学会译书,早在维新变法时期已为梁启超所撰《西学书目表》中进行介绍,且担忧士子“不审门径不知别择,骤涉其籓,亦颇繁难”,还专门撰《读西学书法》进行引导。(41)梁启超:《读西学书法》,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集,第166页。此番借再改科举的契机,此前各类新学书报得以风行,不放过这个难得的商机。有广告明确称:自汪康年创设《时务报》馆于上海,“所译皆东西洋各国政治艺学,一时寰宇风行,历经各省大宪札饬所属购阅,有志经世者,无不家置一编。惜戊戌政变后不久即停止,学士每以无从购致为憾”。故有人觅得当时所印七十余册新书,除石印外,并“为之别类分门,另编目录”,以《富强新书》之名发行,以便留心政治艺学的士子。(42)《新出〈富强新书〉》,《申报》1901年10月1日,第1版。
像《富强新书》这类将原有西学书进行改头换面的现象,在当时比较普遍。因此,坊间所出新书品质庞杂,令士子无所适从。其中固有如广学会、点石斋等所出质量尚可的新书,亦有许多不良书贾将一些书籍改易书名,包装成所谓“时务书”,其中“割裂卷帙,庸恶陋劣”,不一而足。有士子所购《时务通考》错字太多,以致难以阅看。故而有识者提出,“自科举改章后,学问渊博之士固不难乘时而起,一鸣惊人,而庸庸者流胸中除时文、试帖外一无所知,欲仍旧贯,固不足以投时,苟思因时变通,改肄新学,则又砚田枯涸,购书无赀。揆其徬徨瞻顾之情,实属深堪恻悯”。因此建议应由地方官筹措巨资,创设公所,“遍购中西有用各书籍,庋藏于中。有新出者随时添置。凡士人之好学而无力购书者,许其借阅”,“则一书而可供数十百人之读,所费无几,而为益良多”。(43)《劝各郡县广购中西有用书籍以兴实学说》,《申报》1901年9月25日,第1版;胡香生辑录,严昌洪编:《朱峙三日记(1893—1919)》,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6页。此举又能与各地兴学堂相辅相成,无疑是各地创设阅读新书报机构的动力之一。
此外,也有出版机构开始考虑仿照中国典籍《文献通考》的体例,将各国政治艺学的内容进行分目汇编整理。上海鸿文书局发行《万国政治艺学全书》的股票时称“自奉明诏,凡各考试皆以中国政治史事及各国政治艺学命题。夫中国政治备于九通,中国史事详于诸史,考证既不患无资矣。至各国政治艺学,近时译著诸书,颇极繁杂,无一汇集大成之书,以资考证。有志之士不免望洋兴叹也”。因此,该局同人“博观约取,集书数十百种,汇为一书,名曰《万国政治艺学全书》”,其中“政治丛考”180卷、“艺学丛考”120卷、“政治艺学最新文编”80卷,共计380卷,分订48本。(44)《上海鸿文书局新辑〈万国政治艺学全书〉出售股票》,《申报》1902年3月29日,第4版。此后连续刊载此广告。依托上海为总批发处,分向各省各处寄售,希望以一书涵盖科场考试各国政治艺学的基本内容,可谓极有魄力及生意眼光。
《万国政治艺学全书》至1903年刊印三版,全书“政治”内容分20门,包括疆域、盛衰、交涉、度支、税政、币政、官制、民俗、礼制、刑政、学校、农政、工政、商政、矿政、兵政、船政、铁路、电报、邮政;“艺学”20门,包括算学、化学、电学、气学、光学、声学、重学、格物学、天学、地学、身理学、动物学、植物学、矿学、图学、医学、兵学、农学、工学、商学。全书共采四百余种书,共计40总目、300分目、3万条目、320篇文编,“洋洋大观,井井有条,应试固所必需,学堂亦资考证,洵时务中第一巨书”(45)《三版〈万国政治艺学全书〉广告》,《申报》1903年5月12日,第4版。。全书由杭州人士朱大文、凌赓飏编辑,鲁建奎、陈辅相参校,可谓是当时关于各国政治艺学的一部百科全书。(46)朱大文、凌赓飏编辑:《万国政治艺学全书》,上海鸿文书局,1902年。与此书体例和编辑相近的亦有《各国政治艺学全书》(180卷),由上海鸿宝书局1902年编辑出版。
卷帙庞大的策问科场书固然洋洋大观,可也存在内容陈旧、部头过大、流播不广等问题,难以成为各地士子普遍熟习揣摩的对象。而那些指陈时政弊端、倡言新政新学的报刊,则成为许多应试者科场中式的秘籍。在得知科举改制的信息后,时为湖北童生的朱峙三在追随塾师课试时,便遵从师教“不做八股文,讲求时务,须知吾国大势也”,“每日写小字,看时务书”。他的父亲还在信局订了一份《申报》,以“该报论说系论世界大势及中国应兴革之事”,作为撰写新科举文章的知识资源。(47)胡香生辑录,严昌洪编:《朱峙三日记(1893—1919)》,第91页。
晚清沿海各省尤其是江浙等地得新学快报传播风气之先,接触诸如《申报》《新民丛报》等报颇为方便。徐兆玮当时就称“《新民丛报》以议论而兼考据,即学报之权舆也”,又称“梁任公之倡《新民丛报》也,明知《清议报》谈锋逼人太甚,故敛其芒,出之以和平,而我中国守旧迂谬之儒同声赞美,不胫而走,沪上行销几及万本,村塾僻陋亦置一编,任公之心思真不可及。”(48)徐兆玮:《徐兆玮日记》第1册,李向东等标点,黄山书社,2013年,第367、388页。这种“沪上行销几及万本”的畅销程度及规模,无疑具体而细致地反映科举改章后风气之一变。
时隔多年之后,《新民丛报》等新式报刊影响清末科举及新式学堂的深刻记忆仍然令人难以磨灭。徐凌霄追忆梁启超时便称,清末“科举方改试策论时务,故应试者亦多借《新民丛报》为蓝本。其文字之势力,乃遍及于学堂之学生,科场之士子”(49)彬彬:《梁启超》,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6年,第19页。“彬彬”为徐凌霄笔名。。清末中式秀才的蒋梦麟在抗战时仍能记起他们阅读梁启超《新民丛报》的知识收获,称之为“当时每一位渴求新知识的青年的智慧源泉”(50)蒋梦麟:《西潮·新潮》,岳麓书社,2000年,第57、63页。。与此同时,他还阅读革命派报刊。或许正是因为阅读这些新式报刊,从而帮助他在参加科举新章之下的童子试时考中秀才,使得其他考生愤愤不平,以为“学台简直瞎了眼,居然取了像我这样目不识丁的人,其意若曰像他那样满腹经纶的人反而落第,真是岂有此理”(51)蒋梦麟:《西潮·新潮》,岳麓书社,2000年,第57、63页。。蒋固然以考试有幸与不幸自解,但也反映出熟读新式报刊的人在当时科举考试中能够获益。
如果说蒋梦麟的回忆尚属后来追述,那么湖北童生朱峙三在日记中所记述的考取秀才功名经历,无疑更能反映当时科场风向。作为一名年少的童生,朱峙三并没有年长者面对科举改制那种彷徨心情,即“八股文已奉诏废黜,专以中国史事、泰西艺学发策。中人士素无实学,将何以自表见?”(52)徐兆玮:《徐兆玮日记》第1册,李向东等标点,第324、329页。他反有一种别开生面的作文体悟:“自改策论后,予作文如脱羁之马,笔势开展奔放,已不受八比文之种种法制束缚,思想所在,运笔自如。”仅一年时间,听闻老师谈论时务及古文考辨作法之后,“此一年读书,胜从前从他师三年矣”。(53)胡香生辑录,严昌洪编:《朱峙三日记(1893—1919)》,第73、101—103、105、111—112、122—123、129、120-121、104页。至1902年秋季乡试后,湖北很快便有闱墨出售,“武昌有人来县卖今科闱墨者,索价每本一千文”。经其父“以七百文为予买一册”,他便揣摩闱墨笔路,获知中式者所作“策论格式体裁如此”,“初离八股,学论义,现知取法矣”。因家境原因“无力购新书”,他便从同乡处借阅《中国魂》《新民丛报》《政艺通报》等报刊,乃知科场捷径在于报刊文章,“心思顿开”,“一一阅读之,习其文体,是为科举利器。今科各省中举卷,多仿此文体”(54)胡香生辑录,严昌洪编:《朱峙三日记(1893—1919)》,第73、101—103、105、111—112、122—123、129、120-121、104页。。
朱峙三的观察与感悟比较真实,毕竟科场闱墨始终是最能直接反映科举新章实施后新科举文体形态与标准的依据。他不仅购置了1902年湖北乡试的闱墨,还陆续购阅其他各省闱墨。比如他对顺天闱墨中解元及二、三名等人的“东西洋商务日兴其要何在策”卷,均“熟读而深思之”。同时对浙江、福建、江西、山东等省闱墨均认真研习,认为各省闱墨关于“中国政治史事论”、“各国政治艺学策”、四书义与五经义诸文体中,“本省之汪解元、左亚元文,不足学也。浙江刘焜文最佳,福建解元林传甲,史学专家,文华亦健,皆可师也”。这一年经过一轮县试、府试和院试之后,虽然最后未取中和获知停科举、兴学堂的传闻,但是仍拟在考取学堂的同时继续研读闱墨,“所买湖北闱墨,如傅岳棻、杜光佑之文,读熟数篇。其余汪解元、左亚元之文,一乱抄成文,一乱抄子书,均不足取也。蕲水三陈及汤化龙之文,均非佳作”,唯有“浙江解元刘焜,福建解元林传甲乃称能手,予一一读之,以练笔调”。在反复揣摩之后,颇有心得,“又读浙江解元刘焜论策,造句均矫健不群,开门见山,易取科名之文章也”。至于江南乡闱策问中外刑律题,第十九名任承沆起句称:“天有雨露,不能无雷霆;国有施恩,不能无刑罚。”朱峙三认为“说理精详,于中外刑律异同说之透辟,想此题非夙研究中西法律者不能为也”。(55)胡香生辑录,严昌洪编:《朱峙三日记(1893—1919)》,第73、101—103、105、111—112、122—123、129、120-121、104页。在经过充分研读闱墨、读《申报》及新书、时常作文之后,他自己也预感“以后当熟诵之,大约明年入学不难矣”,果然就在1904年顺利考中了秀才,赶上了科举功名的尾巴。
作为一个延续一千三百多年的制度,科举考试于朝廷而言固然是抡才取士与牢笼人才的工具,于社会与应试者而言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来的是一个名利场。1901年10月5日,徐兆玮敏锐地指出,自重开新政以来诸务如故,“独一二书贾知新书之可以获利,汲汲思推陈出新,做一票好生意耳”。(56)徐兆玮:《徐兆玮日记》第1册,李向东等标点,第324、329页。“生意”二字恰是此前解读科举制度较为薄弱的视角,可见科举的名利不仅仅在于功名的利禄之途,还是能够贯穿整个中国社会的一条产业链条。
至于困于科场的读书人,虽常常自我宽解“科名迟早有定数”,然而“科举取士,寒士可以出头,然老死其间未能青一衿者,盖十分之九也”。诸如朱峙三之辈,在不断风闻科举将废、专办学堂的时代下,虽然批评“科举为误人之政策”,但在乡里之间“已入学者为乡人敬重,未入学者,乡人冷眼或非笑之”,只得定下心来决定“明日当再检闱墨细读”,正所谓后来总结所称“是时尚甘心应科举者,则是谋生、求出路、显亲三项累之”。虽然“累之”,但科举是当时寒士求出路的“第一门径”,“无恒产者舍此不能救贫”。(57)胡香生辑录,严昌洪编:《朱峙三日记(1893—1919)》,第73、101—103、105、111—112、122—123、129、120-121、104页。归根到底,还是读书人的功名利禄之途尽出于此。
因缘于晚清时期内外交困的时局需求,以及西学东渐背景下讲求时务的大势所驱,考试西学、西政、西艺的各国政治艺学在科举新章的确立,自然能够引起朝野上下的多方关注,甚至成为一个时代中关联多阶层、多方面的社会问题。不过,它作为乡会试第二场及殿试的科举文体,尽管清廷一再强调乡会试应合校三场、殿试不应专重楷法,但在科场考试程序及衡文标准没有改变此前积习的情况下,(58)因为科场考试的阅卷程序及评判标准,偏重头场实有其不得已的客观因素。参见安东强:《“中国政治史事论”与清末科举改制》,《文学遗产》2021年第5期。大概还是很难成为科场衡文与选才的决定性文体。
正如前节所述,尽管政务处与礼部议定科举新章时,已经注意到“近科考试先以各国政治艺学中之切于实用者命题”,不能责之以学理层面的艰难险奥。可是综合清末科场改试策问后的情形来看,无论是考官考题,还是应试内容,皆有令人捧腹者,呈现出一种新政令付诸实践初期的混乱状态。然而瑕不掩瑜,各国政治艺学凭借引领风气的制度政令,在清末科场衡文与选才方面还是能够表现出积极的方面。(59)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修订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24—127页。
新章颁布后,各省学政较早实施考试新章。时任山西学政刘廷琛奏请按照新章在经古场“专试以经史、时务、天算各门,校阅各属中尚有才识可造之士”,若正场文章相差无几,则以“经古场优劣为去取,俾士子专趋于实学”。(60)刘廷琛:《奏为岁试省南东路潞安府等处及太原府等借棚考试情形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朱批奏折,档号:04-01-38-0177-029。其他各省学政也陆续推行新政令。事实上,就连某些地方的府试、县试也推行新科举文体。无论是附会风雅也好,还是切实引领新风也罢,府县考试童生也能以新科举文体进行选拔人才,对于新政令的落实与新风气的引领总是具有积极意义。
作为童生的朱峙三应县署甄别试时,所作策论题分别有“后汉书大秦传论”及“武昌土宜策”。至府试第二场时,则有策问题称:“问科举进身易,学堂进身难,有科举则学生不能专心,科举可废与?近日游学日本学生,上海学生,猖狂流荡,不率教,不勤学,学生果可恃与?然则主持学务者,若不废科举,恐无自强之时。若不惩学生,益重自由之弊。将何道之从,试深虑而畅言之”(61)胡香生辑录,严昌洪编:《朱峙三日记(1893—1919)》,第110、113、114、146、119、140、122页。。第三场时,又有问及地方自治问题,所拟题面以“地方自治“入手,问及铁路、电线、邮政、航海等事,非常切中时务,且令“试任划中国一省自治,与合中国全境为治,其规模孰大孰小,绘一图以明之”(62)胡香生辑录,严昌洪编:《朱峙三日记(1893—1919)》,第110、113、114、146、119、140、122页。。通过府试后,他参加学政主持的院试时,因学政考试经古场例许童生携带书籍,“然亦不能多”,其中有“俄罗斯欲固吾圉将用何策”题,自认完卷甚佳,还将此前所作的一篇《强蒙古以备俄策》借给朋友应答,结果朋友经古场考取,他竟落第。或受此年考试影响,后来朱峙三借阅到《支那历史地图》,想要“逐幅绘之,必能记忆深刻”,用三天将历史地图绘成,并自己着色,与原图无异,颇有意专心于地理一科。(63)胡香生辑录,严昌洪编:《朱峙三日记(1893—1919)》,第110、113、114、146、119、140、122页。
据时人观察,1902年各省乡试采用新章时,唯独湖北乡试策问题“甚怪”。或因该年乡试主考官宝熙所出策问题以算学为主,涉及弧角、开方、对数、微积分及椭圆周长等问题。针对此题,湖北省城人称宝熙之所以如此,是鉴于湖广总督张之洞在鄂兴办学堂多年,“开科学风气之先,故有此难题以难秀才”。后又传言该题系宝熙“先在京中请某新算术家代预为此题”,因宝熙并非“名翰林”,不是喜好西学之士,而副主考沈曾桐也“于科学尤为门外汉”。结果所中试卷中有“绘图列表”者,虽符合新章,却也引起士子惊讶。更重要的是,应试者“除住两湖、经心两书院者略知外,其余恐百分之九十九不懂”。(64)胡香生辑录,严昌洪编:《朱峙三日记(1893—1919)》,第110、113、114、146、119、140、122页。
事实上,乡试策问题即使不出这么艰深的题目,对于以八股取中的秀才们而言,也不易应答。连续参加过1897年、1902年浙江乡试的钟毓龙称:“壬寅科,废八股而改试策论。头场史论五题,曾阅过《通鉴纲目》等书者,尚可成篇;至于二场策题,兼问洋务制造及外国情形,斯时怀挟虽多,亦无从措手。”(65)钟毓龙:《科场回忆录》,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8页。
同时,在内容之外仍需合乎科场程式。因为试卷要在每篇誊真之后,于其下右旁注“添注几字,涂改几字”,以防阅卷者改窜。可是钟毓龙在“壬寅科二场,第一篇誊写完毕,忘写此类字样”,及后忆及想补,却发现第一篇文末仅余七格,不足添写,遂“于此七格之中任意填满数字,将次题及已缮录之文字并入首篇之中”,认为阅卷官匆匆翻阅,不会觉察。岂料其“首场已中选,第三艺且发刻,因此被黜”。事后,连主考官朱益藩都叹惜,以为“此次佳卷固多,而勉强足额者亦不免。惟钱唐钟某一卷,文字极佳,因二场有疵见黜,至为可惜”(66)钟毓龙:《科场回忆录》,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0—72、74页。。这个事例反映了新章推行后科场仍沿袭偏重头场之风,以及程式大于内容的衡文标准。
科举文体固然脱胎于中国文章之学,但作为选拔人才的功令,其文体的首要标准不在内容,而在于体制与程式。问题在于,文章的体制与内容是相互支撑又相互制约的关系。作为一种新的科举文体,“各国政治艺学策”固然已经确立,但是它是否能够较好地容纳西政西艺,并且能够为此前科甲出身的考官们所认同呢?据称,徐锡麟参加1903年浙江乡试时,因第二场策问题涉及枪炮,遂“用三角法绘图列式”。尽管新章中称“算学有应绘图者,准其于卷内绘画”,可是考官大概觉得此题不在“算学”之列,定为“违例”,后经“再三与商,始允免贴”,仅中副榜。(67)钟毓龙:《科场回忆录》,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0—72、74页。对于湖北壬寅年乡试卷答算学策问题时有“绘图列表”者,(68)胡香生辑录,严昌洪编:《朱峙三日记(1893—1919)》,第122页。居然得以入选闱墨,这也引起应试者的关注。
关于“各国政治艺学策”在会试层面衡文与选才的情形,可以从辛丑、壬寅恩正并科会试同考官恽毓鼎的日记管窥一斑。(69)关于清末癸卯、甲辰两科会试,前人研究已有详细考论,见范沛潍:《清末癸卯甲辰科会试述论》,《历史档案》1993年第3期;李林:《从经史八股到政艺策论:清末癸卯、甲辰科会试述析》,《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香港)2012年第55期;韩策:《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第118—161页。1903年春,翰林官员恽毓鼎从北京赴河南开封(该科会试借闱开封举行)途中,并未恶补一些西政西艺方面的知识。4月8日晚,当二场策问题纸发下后,他记下五道题目大意:“首问游学损益,次问学制短长,三问商会银行预算决算推行之策,四问警察法,五问富强之本。”(70)癸卯、甲辰会试第二场策问题全文,参见韩策:《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第129页。因已打定主意,“断不可仅阅头场以定去取”,他对二场策问卷的衡校仍打起精神,后从广东卷中得到一本,“中国史学、泰西政学,皆卓然有见,似是通才”,遂荐此卷。他后来又得一广东卷,认为应试者所作策问“通澈政理,于科学、经济学、法学、哲学皆有所窥,扼要而谈,一无枝蔓,自是经世之才。可爱也”(71)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册,史晓风整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18、219、220页。。
恽毓鼎虽非精熟西政西艺之人,平日读书固以中国经史之书为主,其实也爱阅读新式报刊。他对应试者答二场策问题也不苛责,偶尔表现出一副谦逊的姿态,重阅已经荐举的二场试卷,“尽有极通达者,吾辈断不如也”。他还总结出衡校“各国政治艺学策”的经验:“大约二场五策不难于征引繁富,横使议论,而难于谨守问义,扼要而谈。如前之说,看似渊博可喜,其实皆由钞袭而来,一为所动,便受其欺。如后之说,则非确有见解者不能,间发名论,莫非心得。即使语有所本,亦必剪裁镕铸,使宛转合题。行家之与门外汉,观其运用,即可知之。以此法暗中摸索,十不失八九。”(72)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册,史晓风整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18、219、220页。看来他颇得意于此,大概也与其他考官有所交流,以免为新学之士所欺。
现以1903年会试第八名(后殿试二甲第五名)金兆丰的二场策问卷为例,以见该科会试衡文风气。其关于二场策问的第一道“游学”题,开篇称:
泰西最重游学,斯密氏为英大儒,所论游学之损亦最挚切,应如何固其性质,限以年例,以期有益无损策。甚矣哉,不染所习者之难也。今创立学堂,岁糜巨万,疆臣枢府,筹画维勤,而学界风潮,犹不免冲突无已,以成瞀乱狂愚之恶习者。嗟乎。旧有之感情,根源已绝,外来之物象,传染过深,所谓广思集益者果如是耶?穷其弊,不成为国家之蟊贼不止。甚矣,不染所习者之难也,学堂犹如此,矧游学者为庄岳之置乎?(73)顾廷龙主编:《清代硃卷集成》第88册,成文出版社,1992年,第239页。
对于金兆丰的试卷,房批称“深知时弊,所陈补救之法切实可行,统校三场,识见高超,议论横肆,睥睨百代之世局,开拓万古之心胸,其中离奇恢诡之作,未及悉行付梓。”所作荐批认为第二场试卷“有识见,有议论,五策均切实可行”。后来亦得同考官以“论策奇警”,总裁官批以论策透辟、英伟、豪迈、雄健等语。(74)顾廷龙主编:《清代硃卷集成》第88册,成文出版社,1992年,第229—230、242页。这些评语显然仍然延续着此前的阅卷批语习惯。
末科探花商衍鎏在《清代科举考试述录》中比较改制前后的乡会试策问时,除了考试内容的差异外,关于文体形态的区别则称:“未废八股时,乡会试第三场之策,是条对性质,举经史政事以为问题,随问而条答之,不写题目,只写第一二问等,此改为各国政治艺学策,须照写策题,而策文对答宽泛,略类于论体矣。”(75)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第272页。“类于论体”之说,乃就行文笔法而言,这种切身的体验感受仅反映出“各国政治艺学”的一种初期形态,未及该文体对接和容纳西政西艺的期望。
不过,仍有科场考官对于“各国政治艺学策”作为一种科举文体持保留态度,而其中之一即为恽毓鼎。特别是经历会试衡文之后,他发现“各房二场卷,往往颂扬东西国为尧舜汤武,鄙夷中国则无一而可,至有称中朝为支那者”,因此断言“西学发策之弊,一至于此!以此知二场西策之法断乎其不可行也”。此议横亘于胸,以致他晚上睡觉时仍“不胜愤懑”(76)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册,史晓风整理,第220、221页。。其实从科场策问考题的内容而言,“各国政治艺学策”所试兼顾中外问题,最终落脚点则在当时中国改革的现实问题,更似“中外时务策”。(77)韩策:《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第128页。
综合1903年会试的各省应试者二场策问卷而论,考官们认为“北四省(山东较好)及云贵等二场最劣,往往强作解事,尤可喷饭”。解决之道,“必须每府设学堂,延中西兼通之教习,勤为督课,又多置书籍,纵其浏览,或可稍收开通之益”。其实恽毓鼎等人最关心的问题,不是二场策问如何,而是阅卷者和应试者往往头场、二场精力弥满,至第三场四书义与五经义则不屑用心,“久而久之,圣贤义理不难弃若弁髦矣。学术人心,可忧方大”,且“近来新学盛行,四书五经几至束之高阁”,因此,他认为乡会试应改为两场:“头场试史论三篇,在正续《资治通鉴》内出题,时务策两道,不拘中西;二场试四书义二篇,五经义二篇。阅卷者两场合校,精力既觉宽馀,次场便可着重救不读经书之失”(78)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册,史晓风整理,第220、221页。。而就在此时,袁世凯与张之洞已联衔奏请渐停科举、专办学堂,如何在学堂体系内安置四书、五经成为新学制要考虑的问题。(79)相关研究参见朱贞:《清季民初的学制、学堂与经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
清末科举新章实施未及两年,尚为童生的读书人都能感觉到1903年所出闱墨较前一年“壬寅闱墨好五倍,盖已入正路,有成法矣”(80)胡香生辑录,严昌洪编:《朱峙三日记(1893-1919)》,第125页。。科举文体的路途与法度,实为应试者与考官互动影响的一个产物。虽然从各级科场考官衡文校士的经验来看,不少省份应试士子对各国政治艺学的广博知识仍然是一知半解,甚至强作解人,闹出不少笑话,但是从应试士子研读闱墨的观感而言,特别是揣摩到新科举文体已逐渐“入正路”和“有成法”,这反映出阅卷者与应试者互动之间适应新章之速。在停科举之后,无论是优拔贡考试,还是学堂考课,都在不程度上继续采用这个科举文体,仍从闱墨及选本中揣摩“正路”和“成法”。
不过,所谓新科举文体的“正路”与“成法”是否获得朝野上下普遍的认可,不无疑问。特别是“各国政治艺学策”要以中国固有的文体容纳外国政治与艺学,且不论艺学那些专业的名词,即使西政中那些异于中国固有政治传统的概念术语,也不是朝野上下能够普遍接受的冲击。恽毓鼎参与癸卯科会议衡校以后,深感文体之变将为天下之变的前兆,与师友唱酬之作中用“未许刘幾欺永叔”自况,引“宋刘幾文体奇诡,后进多效之,浸成风尚”的典故,讥讽当时“近来新学盛行,少年轻俊之士,皆掇拾日本新名词,以自表异文体,既戾士习,尤嚣其弊,有甚于刘幾者”(81)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册,史晓风整理,第222—223页。。这种现象大概在科场策问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是时,“新名词”的风行也成为当时正赶赴京师主持修订学制章程的张之洞将要面临的尴尬与困惑。
“各国政治艺学策”作为一种科举文体,其形成与确立为科场功令,某种程度上是晚清以来朝野上下希冀以中国文体融纳西学(主要是西政西艺)的努力与诉求。按照梁启超的讲法,这只是变科举的下策而已,即“一仍今日取士之法,而略变其取士之具”(82)梁启超:《变法通议》,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集,第48页。。此后戊戌、辛丑两次科举改制的新章,其中关于考试外国政治艺学等文体与内容,不过借鉴了梁启超的下策之意。只是时移势易,短短几年间,特别是从戊戌到辛丑之间的政治变局及后来日俄战争后引发的立宪风潮,原来梁启超所言“由下策者存”的做法已难以挽救清朝统治的政治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