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 尖
那个女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门。
在这之前,她心乱如麻,纠结很久,甚至熬菜饭忘了加盐,烧热水不小心溅到脸上,做针线又刺破了手指……所有这些平日里太过轻松熟练的活计,突然就跟她有了隔膜和仇恨,仿佛它们做好集体逃离的姿态,将选择某个良机弃她而去。
她不安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梨树干上一只爬上爬下的大黑蚂蚁,有一瞬间,她感觉到那蚂蚁爬在了自己身上,在她的后背和脚踝之间,那种麻飕飕的感觉,愈发让人心烦意乱。她将树枝上的毛巾收起来,又朝围在脚下的小鸡踢了几脚,最终还是找到一个蹩脚的理由出门了。
她分明看到,那位面目沧桑的老婆婆,正清闲地坐在一株不甚茂密的树下,享受自己的独处时光,也仿佛在耐心等待谁的前来。她心急如焚,面上却不能显露半分,更不能毫无顾忌地直接绕过五道庙,大大方方坐在老婆婆身边,那样的话,马上就会有人问她,你跟老婆婆拉呱什么事了?在暖村,大家心照不宣地认为,谁如果专门去找一个生活经验极其丰富,并具有预见性和决断能力的老人,那肯定是他(她)的生活出现问题了。对于自己隐忍难言的心事,显然她也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所以还须制造一场与老婆婆的偶然邂逅,既免去自己的尴尬处境,又有理由堵住悠悠众口,还能消除老婆婆对她的防备。
暖村人总是说,即便看起来最爽朗大度的妇女,也是一个心事繁杂敏感多疑的人。她手里拿一把白棉线,坐到五道庙的青石上,闲在的妇人自是会来帮忙架线,那时她被一种矛盾心理所挟裹,既怕手里的这盘线很快缠完,又怕树下那个老婆婆有什么变故,不会如常坐在那里,还怕自己的心事被人察觉。总之,这是一段极其难熬的时间,她坐立不安,却又不得不做出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来遮瞒人们雪亮的眼神。直到手里攥着一个密匝匝的线球,她还不能马上脱身,她夸赞身边女人手里的针脚,逗逗对面那个涎水满脸的婴孩,她还得从青石上缓慢地站起来,装作脚麻的样子,轻轻跺着脚,嘴里应付着那些准备坐到天荒地老的人们的话题,然后不以为意地走到饲养处下面的猪圈边上。当然不能找一个回去喂猪或者诸如此类会被人一眼识破的借口,她就像滴在油布上的水,得慢慢朝一个方向滚动。当她终于从五道庙人群的视线中滑落,也不敢大步朝前,因为她怕自己的脚步声惊扰了那些沉浸在话题中的人们。事实的确如此,热烈的话题经过白热化的争论后,急转直下,有人发觉那个缠线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一阵风过,柰树上的叶子疏疏地落到脚边,有人颇有深意地看着落叶,仿佛是离去的女人不小心留下的秘密。
满腹心事的女人,可能是个小媳妇,嫁到暖村一两年,孩子刚学会走路的,她可以用孩子当挡箭牌,顺利离开五道庙,她带着孩子去看猪,看鸡,看蚂蚁,看树,看花,看果实,看着看着她就抵达心愿之地了。相反,如果她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三十多岁的妇人,那么她的抵达之路就稍稍曲折些,在五道庙和老婆婆之间的距离中,充满无数的不确定和意外,她可能被随便一家街门口出现的人截住说几句话,大概率对方会问询她来自哪里要去何方。她得有一个毫无破绽的理由来应对,才能保守自己那点渺小难言的秘密。总之,等她七绕八绕来到目的地,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树下的老婆婆抽完好几袋烟,长长的烟袋杵着地,脸放在烟袋嘴这边的手背上,开始打瞌睡。
暖村的老婆婆们很少到五道庙坐街,似乎她们需要的公共面积就只是自家门前的一小块阴凉,一棵树,榆树,槐树,杨树,随便什么树,树下摆一块石头,那就是她天长地久坐下去的地方。老婆婆们的头上永远包得严严实实,即便三伏天,鼻尖上渗着一圪都汗,头上也会遮着一块白帕子。有时她们手里端着个簸箕,簸箕里是生虫的小米,她们觑着眼,不停地翻拣留在米里的可疑物,比如虫卵、枝屑、石子,然后再次将手里的簸箕颠起来,脚下很快就布满蠕动的虫子和米麸。随着天气转凉,田地里的庄稼次第成熟,每天都会有不同的粮食出现在她的簸箕里,各种豆子,黄豆、小豆、红豆等等。颠簸箕是个技术活,在暖村,大部分年轻妈妈们都无法掌握合适的力度和节奏,让簸箕里该留和该去的倒了个,那时,作为长辈的婆婆们总是带着不屑的神情夺过簸箕。
现在,当老婆婆手里没有了那个簸箕,她就成了一台有体温的瞌睡机,用呼吸和意念来控制开关。瞌睡机的屏幕上正上演她心里念念难忘的画面,比如她小时候的记忆,关于父母的,兄弟姐妹的,比如她年轻时躲在窗子后面偷偷看到的那个男人,比如她刚嫁过来时婆婆的威严和苛责……好漫长难熬的一生,此刻想起,也不过短暂一幕。她睁开惺忪的眼睛,用手用力揉搓,试图让它们清晰起来,但已经不可能了。她想起以前听过的一段古话,说的是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在邯郸旅店里暂住,正好遇到吕洞宾下凡,见他一心想要功名富贵,便送一个枕头助他入梦。书生在梦中娶了富家千金,得了官职。在任期内,虽然得罪了权臣,但因为他总能轻易化解,获得了皇帝对他的信任,谁料引来灾祸,含冤入狱,流放蛮夷之地,后又沉冤昭雪,回朝为官,兼掌兵权,位极人臣,荣华富贵,极尽奢靡,不觉已至暮年,临终在病榻上,想到这一生官至高位,荣华满途,子孙封荫,不觉长叹,之后溘然而逝。书生从大梦中转醒,疲惫至极,恍然一生之久,谁想店家烹煮的那锅黄粱饭还没熟透呢。想想,谁的一辈子不是大梦一场呢,就像自己过了六十载,日出日落,年复一年,一回想,还不是一场梦?她盯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指和青筋凸起的手背,兀自笑了。
那个媳妇从拐角处现身,不用提醒,老婆婆早已对来人了如指掌,媳妇是住在搅院的爱兰。搅院是由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二十几个不同形状和方位的窑洞组成的大小不同的六七个院子,因状如勾连搅绕的“卍”字而得名。院子跟院子靠得太近,一有风吹草动,相邻的院子里便都会察觉。在暖村,搅院代表和气安然,那里住着的人们,从刚开始忌惮被人笑话,到慢慢形成尊老爱幼邻里和睦的风气,即便毛头小伙,也从来不会呼三喝六口无遮拦地骂人,良好的教养和环境给人们带来福气,甚至当年搅院还出过暖村唯一的一个秀才。
爱兰住搅院最北端的院子,她婆婆和大伯子一家住在上院,她嫁过来五年,跟男人住在下院。当她看到打瞌睡的老婆婆时,紧缩的心放松了。她佯装路过,隔着一段距离跟老婆婆打招呼,老婆婆活了六十多年,吃的盐也比爱兰走的路还多,知道这个别有含义的招呼意味着什么,于是就顺水推舟拉呱起来,还从身后变出一个草编的垫子,放到旁边的石头上,朝爱兰招手,坐下来歇一会吧。
爱兰不会用这样一次短暂的会见将自己的心事全部倾倒,再说,谁的心事不是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呢?即便像她这样早已被贴上无法生养标签的女人,也不能明目张胆一日不歇地坐在老婆婆跟前诉说委屈,她得将属于她们的交流时间切割成几份,才可能完成全部的会见流程,并不是得到答案这么简单。有丰富人生经验的老婆婆,也需要慢慢摸索和解缠爱兰的性情、说话方式以及最隐秘的心事,才能达到彼此有效交流的目的。当然这也不是她们的第一次会见,第一次爱兰只是说了这两年村里人对她的态度,那种随处可见的脸上挂着笑意而眼睛里满是讥讽的神情,让她随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即便在地里劳动,她也像瘟疫一样被其他妇女厌弃着,跟她们隔着十几垄玉米秆,堪比一条大河,风带来她们热闹的说笑,风也让她更恓惶孤单;第二次她说了隐秘的夫妻关系,她说从去年开始,男人在夜里用?柄打她,专挑被衣物遮蔽的地方打,低声恶狠狠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还不让她哭喊出来。那天,她在老婆婆面前流泪了,想到搅院那么温馨友善的地方,也藏着如此不堪的争吵和暴力。老婆婆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说:“世上本无新鲜事啊。”这一次,爱兰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的迟疑,也没有了第二次的嗫嚅,她坐下来,四处观望一圈,确定无人后,才说:“大大(伯母),你说我该怎么办?”老婆婆并不忙着答复,显然她已对事情的走向成竹在胸。她将烟袋装满,用火柴点着,嘴里吐出一串白烟的同时,也吐出一句话。
“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就看你公婆家人愿不愿意。以前女人不开怀,领一个别人家的娃娃来养,不几年,这个娃娃就会把妈妈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们引出来了。咱们拉呱了好几回,品验你这个女娃子心软心善,也不搬弄是非,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媳妇。老天连苶汉都舍不得杀,好人也自会有福报的。”
爱兰的眼神从老婆婆的烟袋转到远处草里找虫子的鸡群,脸上渐渐舒展起来。
“我回去先跟婆婆商量一下,听听他们的意思。放心,我不会跟他们说找过你的。”
在南头另一个街门口,墙一样高的谷秸挡住了过路人的视线,歪脖子榆树下,另一个老婆婆面前蹲着一个长辫子的大闺女,辫子都垂到地上的土里了,她也浑然不觉。她正用试探的口吻不停提问:“婆婆,你们年轻时怎么找对象的?是不是自由恋爱?”老婆婆像一座石雕,沉默无语。半晌,大闺女又问:“如果相中的人,家里不同意,他们敢不敢私奔?”话题似乎正在靠近目标,石雕耳朵也将被看不见的东西融化。
“如果真要私奔,想爹妈了还能不能回来?”
老婆婆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大闺女,说:“闺女长大了,思春了。”大闺女的脸唰一下红了。扭扭捏捏,想走又想留。
“我们年轻时候找婆家,讲究个门当户对,比方有钱人家只跟有钱人家结亲,普通人家也只找普通人家结亲,除非那有钱人家的少爷身体有残疾,才会考虑普通人家的闺女。但不是谁家的闺女都能嫁过去的,闺女得长得好、针线好、性情好,关键是八字相合才可能嫁过去。像我们这些小户人家的闺女,也只配嫁到小户人家去,人家来提亲,父母看着后生齐齐全全,不傻不苶,就替闺女应允了,闺女们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要嫁过去的。”
“你那时见过新女婿没有?”
“我爹妈开通,准许我躲在窗子后面悄悄看一眼。唉,那时候封建,人不自由。我这也是碰上了好爹妈,知道日后嫁给谁,那人长啥样,心里有了底,过起来也不憋屈。大多数女人就没有这样的好命了,全凭老天可怜。那时候啊,男人也可怜,出天花脸疤了的,天生不健全的,说话结巴的,老实木讷的,这些后生即便家庭富裕,也不好找媳妇。怎么办?就出一点钱,让长得好看的后生代替相亲,让对方家长相中,同意婚事。娶亲的时候,替身披红戴绿,骑马把新娘子娶到喜棚下就抽身离去,换上真正的新郎拜天地,新娘子盖着红盖头,也不知换了人,直到洞房花烛,才看清对方的样子。三天回门,在爹娘面前哭啊,哭也没用,三媒六聘,生米做熟,这是不能变的。新媳妇又委屈,又怕人笑话,只能跟着女婿回来,生儿育女孝敬公婆,打碎牙往肚里咽。”
这一通话,说得大闺女怔住了,一袋烟工夫,她才开口,说:“你们好可怜啊。”
“不可怜,姻缘都是天定的,什么因就结什么果,谁也躲不过。”
西天早已是一片红霞,清凉的风嗖嗖地吹来,老婆婆白色的头巾、鱼肚白的衫子,渐渐被夕阳染色,整个人变成了一尊金佛,蹲在她对面的大闺女,痴痴地看着老婆婆,也忘了自己今日到底是想问什么事来着。
每天傍晚放学回家,路过人家街门口,我们总会遇见一两个老婆婆。记忆里,老婆婆们并不喜欢聚集,所以从没见过三个婆婆坐在一棵树下的情形。每次我们走来,她们远远就打招呼,“下学了呀?”仿佛人老了,变得更爱说话甚至讨人嫌似的。如果我们心情好,会“嗯”一声,但很多时候,我们连“嗯”也不会,从她身边蹦跶过去,除非,那个老婆婆是自家的祖母,我们会停下,也不管她手里有没有簸箕,就偎坐到她的腿上。多半这时候,她身边会有另一个人,她们之前高一声低一声,千年根儿万年音儿的叨絮被我们的出现打乱节奏,这场尚未结束的谈话提前画上了句号,倾诉戛然而止。老婆婆扶着树站起来,要缓很久才迈开步子回家。偶尔,倾诉者像一股开闸的流水,即便我们坐在了祖母腿上,并喊着要喝水或者肚子饿了之类的,她也难以停下话头。
我祖母是个厉害婆婆,有次邻居家的墙塌了,重砌的时候悄悄向我家这边挪了一尺。邻居或许觉得我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家里全是女人,这一尺挪得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我祖母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到那堵墙移位了,马上就开骂了。邻居刚开始还回嘴,后来见我祖母拿起铁锹来,他才不得不出来承认错误,“婶子婶子,实在是院子太小了,想做个柴房。”软话说了一箩筐。虽然那堵墙到底也没有拆,但我祖母既通过争吵公开了这个事实,同时也保持了她的权威,让别人不敢随便拿捏。在大闺女小媳妇眼里,我祖母显然是一个生命经验丰富、通情达理的老婆婆。挺着大肚子的林花婶子自从显怀了后,就不下地劳动了,她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妇人,人一多就不自在。那些天,我祖母睡完一个长长的午觉,喝透了茶,拿着烟袋出门时,她已经等在那儿,靠着树站着,左手扶着后腰。
林花婶子已经有两个闺女了,她在跟祖母无数次短暂的聊天中,从不忌讳自己想要儿子的渴望。
“街上看到小子们,毛蛋蛋的可亲了,婶子,你说我这次能不能生个小子?”
我祖母起先没有正面回答,因为那时林花婶子的肚子还不足月。她岔开话题,问林花婶子:“你婆婆家的碓臼还常用不?过几天磨点粟子,先安好碓臼,到时捣点面,七月十五吃顿糕。”
有次我放学,看见林花婶子挺着个大肚子,前襟都撑开了,左边衣兜里印出一个圆圆的铁盒子的形状,央求她拿出来看看。她说:“你先答应婶子一件事,我就给你看。”我点点头。“你说婶子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七岁的我,早已洞悉这个游戏的秘密,乃至跟小伙伴用果梗对林花婶子肚子里孩子的性别进行过判断,第一根果梗被撕成三份,而第二根果梗却罕见地被撕成四份,这让我们难以决策。而现在,我很明确地想看到她兜里那个盒子,当然会迎合她的愿望,于是,我毫不犹疑地答:“弟弟。”那是个擦手油,黑盒子上面画了两朵牡丹,好看极了。
秋天,祖母每天有忙不完的活计,搓绿豆,晒蓖麻,捡麻籽,林花婶子只能来我家院子里,靠着花墙站着。花墙上的花,开得繁盛,但已经有了枯叶,她就在那里,把一片一片碎小的枯叶摘下来,边跟祖母闲说,村里的哪家说亲了,昨天女方家来相看,要是顺利,大约冬天就要办喜事。又说过几天,娘家妈要来,伺候自己坐月子。我祖母跟蓖麻们坐在檐前,低头忙碌,一味地说:“好,好,好。”后来抬起头,又道:“你走几步我看看。”林花婶子诧异地看着我祖母,但她还是很听话地走了几步。
“跨步先迈左脚,肚子尖尖,怀的是小子,这下你放心吧。”
倾诉者们是否在短暂的会见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得而知,但这种或密或疏的会见似乎是必须的,乃至让我想到有一天自己长大,是不是也会需要一个老婆婆来化解困惑?印象中,这些短暂的会见更多地发生在女人们之间,年轻女人和老女人,或者中年女人和中年女人之间,但有一年,六十四哥突然成为我家街门口的常客,这让我非常好奇。
六十四常年在公社煤矿下坑,老上夜班。我们在街上碰见的他刚刚下班回村,除了眼白,整个人就像移动的一块黑炭。即便如此,我们小孩心里也特别羡慕他,羡慕他手里的电石灯,羡慕他的高筒雨靴,这在当时于我们来说,绝对是奢侈品。他跟老娘住在河沟边的一眼窑洞里,半个窑洞陷在地下,如果人进去,得下四五个土台阶才能进入昏暗的窑洞。他妈是一个很老的老婆婆,听说他妈生养他的时候快四十岁了。那为什么他叫六十四?生他那年他爷爷六十四呗。
三十多岁的六十四在窑洞旁边起了两间瓦房,去年娶了亲。我们很少见到六十四的媳妇,据说她一直在生病,这也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因为我们印象中的新媳妇,是那种年轻的、活跃的,甚至是冒失的,动不动就脸红成一块布羞赧离去,她们在过门一段时间后,会自动加入下地妇女的行列,并很快跟暖村人熟悉起来。但六十四的媳妇不要说下地了,连门都不出。那两间新房,白白的,高高的,敞亮敞亮的,衬得那眼窑洞更加破旧矮小。有天我们悄悄进了他家没有院墙和街门的院子,看到新房子大白天也遮着窗户。我们透过门上隔出来的猫道,觑着眼,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是新媳妇在睡觉。
六十四哥蹲在我祖母身边,卷了一支烟,递过来时,我祖母举起烟袋,说:“我吃这个。”“娘娘,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娶媳妇?”吱吱的抽烟声替代了我祖母的回答。“人家来保媒,说对方是个大闺女,年纪有点大,身子有点弱,还不嫌弃我家的条件,也不嫌弃我。我想,这是上辈子做好事了,老天开了眼。相看的时候,她坐在炕上,虽然瘦小,但看起来白净顺眼。她家人对我也好,给我做了八个荷包蛋,还放了红糖,我这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荷包蛋。人家不挑拣,订婚买衣服就在供销社买了两身衣裳,都没去城里。替我省钱了呢。我娶媳妇那天,你们也都看见了,好好的一个人,精精神神的,没想到,过门不足三个月就病倒了。”
“娃子,你还是要请先生给把把脉、开点药,好好看看的。年轻人,身体好得快,过一年半载,生儿育女,身体自然就强壮了。”
下次六十四哥说,他用自行车带着媳妇去找邻村的贾医生去了。
“贾医生开了几服药,让先吃着,慢慢养吧,或许这是老天也考验我嘞。我也不求她做茶打饭、洗衣扫地,就求她快点好起来。”
过了半年,六十四媳妇偶尔会出现在院子里,从新房子走到窑洞那头,或者她已好起来了也不一定。那段时间,六十四在我家门前消失了。他再次来我家,天已经凉了,风一天比一天刮得紧。我祖母坐在炕沿边,他坐在凳子上,两个人吱吱地抽着烟。那时,关于六十四媳妇的病已经在暖村传开了,据说她的身体里的糖太多,导致她又馋又懒,吃了睡睡了吃,如果要治好病,从此就得吃白面、吃肉。听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病,我们都百思不得其解,乃至觉得这就是个懒媳妇,就是为了把六十四哥家吃得越来越穷的。六十四他妈也拄着拐棍站在河沟边上,逢人就哭,说自己上辈子造孽了,让儿子娶回一个讨债鬼,败家东西,能吃能喝,就是不能干活。六十四哥叹口气,说:“原来是把债主娶进门了,隔一段时间,我就得拿玉米面去换白面,我妈的存粮都见底了。这样下去,我也养活不了她了。但自己的媳妇,我不养谁养啊,谁让我命赖呢?”
我祖母安静地吃完两袋烟,烟袋锅在炕沿边上磕得当当响。
“我娃也不要觉得难挨,人呀,活着就是低头赶路,不知道要遇什么。遇一件破一件,破着破着,就见着明儿了。自家的媳妇,好也罢,歹也罢,都是要疼的,老天定下的姻缘,自有它的道理,讨债也罢,还债也罢,都是你来我往,一还一报。你看牛郎织女,倒是恩爱,一年才团圆一次;三圣母被压在华山下,夫妻十几年都见不上一面。你跟媳妇能日日相守,比神仙还好几分呢。凡事往宽里想,往远里看。”
六十四哥的眼角湿了,他见我看他,便低下头,用手在兜里摸索着找烟丝。
一入冬,暖村就开始办喜事,娶媳妇,嫁闺女,我们还吃了好几次人家送来的满月糕,黄澄澄地冒着油泡。第一场雪下了整整一夜,起早的老婆婆佝偻着身体,左一下右一下,扫出一条蜿蜒小道,仿佛那是所有人的来路与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