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志远
一
父亲长久不归家了,每一个晚上,我和母亲对坐。
母亲习惯下一锅面条,盛两个碗,各自吃完后,我上床盖好被子。头陷在枕头里,我久久难以睡去,耳边窸窣传来厨房里抹布擦拭碗碟的声音。明明只有两个碗,可每一次她都要擦洗很久,甚至很多次我迷糊睡去,后又被尿憋醒,厨房里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灯。
我小心翼翼光脚下床,轻手轻脚绕过去,看见她站在窗口前,背对着我,外面暗沉沉,隐隐有琐碎的风声透过缝隙钻进来,如夜猫子在叫。可这一带别说是猫,甚至人也很少。因为家里毗邻郊区,坐落在铁轨边上,附近一带荒草萋萋,哪怕过去父亲骑乘摩托车上班,也要花二十来分钟。
“这个家一点意思都没有,怎么待得下去嘛。”父亲时常这么说。
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公司白领,中等身材,爱喝酒,每天都有加不完的班,有时在公司加完班,留在市区继续和同事喝酒,彻夜不归。后来,母亲知道他屡次在年轻的女同事那儿过夜,去公司闹过几次,搞得人人尽知。父亲脸上无光,回来反而指责母亲的不是,说她丢了自己的面子。母亲若再说,父亲便高高扬起巴掌。奇怪的是,两人从未提过离婚事宜。大概是有一段时间,电视上老播这类新闻:夫妻离婚对小孩身心健康伤害巨大。当我的面,他们若无其事各干各事,甚至能回头冲我笑一笑,问我要不要去公园玩。
两人冷战许久,直至父亲卷好铺盖,入住公司宿舍。
母亲在饭桌上谎称,父亲是近来事务太多,身为公司骨干,理应分忧,不回来也是正常。说这话时,她把跟前的饭碗时放时端,不停喝水。吃饱喝足后,我躺回床上,对面的床空空荡荡,因为太久没擦洗,床垫上堆积了一层灰。我翻身跃起,一脚横跨过去,床垫剧烈摇晃,母亲围兜还没来得及摘下,连忙把我抱下来。她拍着我的屁股,说:“不睡觉,写作业去。”
白天,母亲要出门去做家政,她把门反锁了,不让我出去。等她回来,日落黄昏,她疲倦地手拎塑料袋站在门外,里面有土豆、芹菜、鸡蛋,有时还会有一条鲤鱼。但母亲不大会杀鱼,以往都是父亲操刀。她每次都把厨房弄得鱼鳞遍地,哪怕倒入锅内,鱼还会活蹦乱跳摔出来,在地上抽搐。
后来她不再买鲜活鱼,而是买剖好的,或者只买塑封包装的鱼肚部分。
母亲常说,吃鱼补脑,优质蛋白。她往我碗里一个劲夹,自己却不怎么吃。母亲在日益消瘦,脸上颧骨凹陷下去。我拿着镜子递给她,她反手盖在桌面上,瞪我一眼说:“反了你,管好自己。”
在家里,我的生活简单地分为三个部分:吃饭,睡觉,写作业。在母亲的眼里也一样。她从不让我关心其他事情,只会说,“小南,睡觉了。”“小南,吃饭了。”“小南,作业写完了吗?写完了快来吃饭,今晚早点睡。”
又是一个夏天,十分闷热,我正满头大汗趴在桌上做数学计算题,母亲牵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走进家门,站在我面前。
她指着说:“叫娟阿姨,以后她要在我们家住一段日子了。”我咬着铅笔头,歪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矮胖,长发,瓜子脸。后来母亲进厨房放东西了,娟阿姨坐在沙发上,两手放膝盖,坐姿矜持。我看她头上直冒虚汗,于是多走几步,把一旁的电风扇开大了些,她拨弄了一下额发,旋即迅速朝下拉了拉裙子。
晚饭是我们三人一起吃的。除了以往的那几样菜外,桌上添了一盆土豆焖排骨,还有一锅乌鸡汤。后来我才知道,排骨是母亲回来的路上,和娟阿姨碰面后,一同路过菜市场买的。乌鸡是娟阿姨自己从香港带来的。她嫁到香港已有二十余年,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工作,一个在上大学。
饭桌上,母亲喊她叫小娟。话里话外,两人谈及中学友谊,不免有唏嘘之感。母亲直抹眼泪,娟阿姨不断摇晃着母亲的手,饭碗都端不稳了。母亲问到这次怎么回来了,娟阿姨直摇头,母亲又问到她的丈夫,娟阿姨摇头摇得更厉害了,直叹气,母亲便不问了。
当晚,母亲换了一床被套,买来新的毛巾和牙刷。娟阿姨一再推辞,说睡沙发就可以了,但母亲还是收拾了一下对面那张床,把行李塞在床底下。她把自己的那床被子抱过去,和娟阿姨延续之前的话题,继续聊着过往。夜深人静,在一片黑暗中,她们聊了很久,我听了很久。中途母亲轻轻喊了我两声,我没答应。
很多次,母亲出门了,我和娟阿姨在家。娟阿姨和我谈起她的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她说大儿子不省心,二儿子又太老实,还是小女儿最好,学商务经济,以后毕业能接他父亲的班,再不济,也能找份教职做。但这些离我比较远,我不大能懂,尤其是我还在为二元一次方程而苦恼时,她已经开始给孩子完整规划未来了。她还说,还是内地好,要有机会一家人搬来住,另外她在深圳还有两套房,都租出去了,得空去看看。这话让我感到窘迫,因为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一套房,这套不足四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一度掏空了父母的积蓄,因为占地不好,靠近铁轨,等拆迁都等不到,多年来,邻里几乎都搬走了,只留下些老人在。后来她不再说了,开始问我,譬如问我多大了,读几年级,还问我喜欢什么动物,有空带我去动物园玩。我一一作答。最后她问我:“你爸爸呢?”我想了想,一下记起母亲的叮嘱,于是没有告诉她。我两手抱着腹部,说肚子疼,然后去上卫生间了。
二
娟阿姨很爱自顾自地说话,尤其是我趴在桌上一笔一画写作业的时候。
一个上午,我吃过早饭,开始翻看老师这月留下的作业。练习册上记录着,交一幅绘画作品和一篇作文,主题皆是家庭生活。我考虑良久,决定先把绘画完成,再想作文的事,毕竟老师规定作文下月初才交。
我找了张白画纸,刚用铅笔在纸张左上角画了一个圆形,用蜡笔把中心处涂红,草地和餐布画了一半,娟阿姨开始坐在边上,向我倾诉起来,话题无非是家庭、子女和工作琐事。又或者,她很多年已经没有工作了,老公是商人,全世界各地跑,一直是钱打她卡上,养着她,她平日只待在家里照顾孩子,直到他们长大离家。
我有一搭没一搭哼唧应声,尽管一再小心,画笔仍错了位置,延伸出突兀的一条斜杠,又得重画。我颇感懊恼,不由停下笔。娟阿姨的话语声戛然而止,她小心翼翼问我:“怎么了?”我没说话。于是她又继续开始说起来。
第三天,依旧如此。
母亲说,她人生地不熟,只能和我一块儿待在家里。我是小主人,要多照顾着客人。我懵懂点头,不经意地别过脸去。
第四天,一天午后,我睡完午觉起来,听见对面床上鼾声四起,拉开窗帘,阳光透射房间一角,娟阿姨侧身背对着我,睡得正香。我跳下床,找着拖鞋,揉着昏沉的头,去洗手间洗把脸,中途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父亲突然开门而入,直奔卧室,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一声,他就和刚坐起的娟阿姨两眼相对。娟阿姨大概头还是蒙的,手抚着额头,长发垂落,直愣愣盯着没说话,父亲也呆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我连忙走去解释,并互相介绍。我看见两人握了握手,很快松开。父亲说:“你妈呢?”我老实回答。父亲点点头,又说,我拿几件衣服就走。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在衣柜翻腾,招呼也没多打一下,匆匆离开。
下午,我继续画画。阳光、草地、餐布。餐布上有花束、面包和矿泉水,父母的轮廓渐渐成形,他们手牵手,环成一个圆,把我围在中间。和昨天一样,娟阿姨自顾说着话,每逢关键时刻,我宁可停下笔,等她喘口气的间隙,见缝插针画几笔。她大概有所察觉,一时闭嘴不说了。整个房间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嚓嚓声,这让我反而感到不大好意思。我停下笔,侧头看了她一眼。娟阿姨摆摆手,让我继续写作业,不用管她。
几天后,父亲回来了,在此之前他和谁也没说,一条短信也没有。
他一下陷在沙发里,久久没有坐起,说是公司领导层调整,宿舍没法住了。当时母亲正好在家,她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在垃圾桶的上方削土豆。我看见土豆皮应声落入垃圾袋,一圈又一圈,有些缠在母亲的手指上,她便用另一只手拍几下,拨弄下去。听到外面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催促声,她放下手中的活儿,费力地提起热水壶,冲了一杯滚烫的热茶。她说:“小南,你帮妈端出去。”说这话时,我看见她背过身去,手指放在唇边吸吮,上面似有一道浅浅的刀痕,大概是刀片不小心划伤的。
她说得含糊不清,但我听清楚了。
我两手捧着茶杯,放在父亲面前。此时他已经脱下鞋袜,两腿随意搭在面前的小桌上,手上拨弄着遥控器,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一眨不眨。
茶杯有点烫,我差点把茶洒出去,但拼命忍住了。很快,母亲又叫我,端出另一杯,这杯是给娟阿姨的。
娟阿姨刚洗完头,站在电视机旁边,长发随意地横斜一边,如黑瀑垂下。她用毛巾很用力地搓着,吹风机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吹得十分漫长,父亲来回换了好几个频道,她都没有挪动一步。
吹完头发,娟阿姨轻车熟路回到卧室,放好吹风机,出来时,找母亲要了块湿布,两手捧起茶杯。她用的是自带茶叶,茶罐小巧,上面写着繁体字,其间茶叶呈碧绿色,尖细如松针。而父亲的茶叶是附近菜市场买的,深绿色,厚如海带,听说三五十块能买好几斤,以前喝不完,一旦要发霉,父亲就用茶叶泡脚。
娟阿姨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抿着,和父亲隔着一段距离。而父亲偏爱这类浓茶,有如牛饮,咕噜咕噜仰头直喝。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喝着各自的茶。后来,父亲喝完了,
他把手伸入杯中,扒拉茶叶在嘴里咀嚼,咽下去。
他把空空如也的茶杯递给我,说让我再泡一杯。娟阿姨顺手接过他的杯子,说:“试一试我这个吧。”父亲没有拒绝。
这一次,一开茶盖,香气四溢。父亲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喝状也矜持很多,嘴唇靠杯沿轻轻触碰,让茶水湿润唇角,浸湿胡须。母亲出来时,他正好喝完,照例把茶叶塞入嘴里,刚咀嚼两下,不由皱了一下眉,轻吐在手上,遥遥递给母亲。母亲又回厨房了。
晚饭照例吃,四人围坐一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父亲没去过香港,但看过不少电影,对照港片印象,开始纸上谈兵,声音极大。说得娟阿姨一阵抿嘴笑,又得认真解释。我插不上嘴,只能去夹菜。因为十分爱吃牛腩,于是我费力伸长胳膊,去够那一块块牛腩,结果只夹回一块块土豆。几番如此后,母亲便把菜碗调换了位置,把土豆烧牛腩摆在我面前,我看一看她,碗里的饭基本没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光顾呵斥我快点吃完,吃完好洗脸睡觉。
母亲只会说我,但不会去说父亲或者其他人,哪怕父亲再晚睡,她也不管,只教导我,叫我早睡。
这夜,我早早躺下了,父亲睡客厅的沙发,他也出奇地没有抱怨什么,明里暗里都没有。他抱着属于自己的那床被子和枕头,半夜鼾声如雷。此后的每一晚,他都睡在那里。而我和母亲睡在同一张床上,娟阿姨照例睡另一张床。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把毛巾重新挂上,牙刷放好。同一个牙刷杯里,我们几人的牙刷紧挨,各自分好颜色,不会弄错。
三
父亲回归家庭后,每一天做饭的任务交到他手上。
早上,他下一锅面,四个碗里各自煎一个荷包蛋,或者炒一锅蛋炒饭,一人配一碗酸菜豆腐汤。
狭小的空间被他庞大的身躯占据,每一次我看见他掂锅的样子,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涌出来。我说我要上卫生间,他不回头,动作幅度小了些。等我出来,娟阿姨提着裙子正好堵在厨房门口,她看一看我,侧身让出一条道。然后我看见她匆匆进去,关上门。良久,卫生间里传出细小的水流声,紧接着是哗啦啦的冲水声。父亲还在煮汤,一丝不苟。他叼上一支香烟,端碗、盛汤、捞面,一气呵成。突然,唇角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一截烟灰抖落在地上,被进来捡乒乓球的我撞了个正着,随后,母亲把我抱出去了。
以前,母亲总劝父亲不要做饭时抽烟,如今没再说过。吃完早饭,母亲换鞋出门做家政。父亲稍晚,临近中午才走。等门咣当一声关上,家里只剩三个人。我揉着眼睛,继续趴在桌上完成绘画作业。父亲撩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很认真地看刚送上门的报纸。他的面部被报纸遮住了,偶尔传来哗啦一声翻动报纸的声音。娟阿姨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时不时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天气很热,她不断撩着头发。
初稿画好了,我满意地拿起来,对着窗玻璃摊开画纸。薄薄的纸张在阳光透射下,一切线条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娟阿姨在和我说着话,但我没理,沉浸在画作完成的喜悦中,直到被父亲的一句呵斥声惊醒。
“人家问你画的什么,一句话都不说,怎么这么没礼貌?”
我回头看一看父亲,还有坐在一边的客人。娟阿姨神情尴尬,好似又撩了一下额间的发丝。我不由退了几步,暗暗把画作藏在身后。窗外阳光很大,风摇落枝干上的叶子,一阵阵热浪从外面袭来。我用手背擦去鼻尖和额头渗出的汗珠,嘴唇翕动,此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似乎并不在意,父亲绕过我,把窗户拉紧了。娟阿姨若再说话,他便接过话茬,两人聊起来。
从住房公积金到子女教育,从课外辅导班到国内双一流大学排名,后来谈及当下股市现状,父亲言语不由有些激动,拳头时紧时松。他早前连投医疗、白酒、煤炭三个板块,一路飘绿,血本无归。娟阿姨一阵安慰,说她先生早年也玩这个,后来算是看清现状,有钱炒股,不如出去旅旅游,现成天在国外待着。父亲说:“那他不回来吗?”娟阿姨说:“心野在外面,拉都拉不回来。”父亲说:“那还是做得不对,家是第一位,这个要分清。”娟阿姨连声附和,说:“他要是有你一半的觉悟就好了。”关于婚姻生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谈着见解,直到我怯生生说了一句,蜡笔不见了。
对话戛然而止。父亲看一看我,走过来,翻一翻桌面上摊开的作业本和文具盒,抖一抖书本教材的纸张缝隙,又挪开椅子,矮下身子搜寻,甚至找来了扫把。最后,蜡笔出奇地出现在我手里。
父亲说:“你啥眼神啊,自己握着不知道?害得我一阵好找。”我暗自垂下头,重新回到位置上坐下。明明扫过手心,可怎么就忽略了呢?我再一次揉一揉眼睛,赌气似的,用铅笔尖扎了一下手心,在掌面留下一个漆黑的点。五分钟后,我偷偷用唾沫抹掉了,谁也没有注意。
父亲本来已经重新拿起报纸,抬头看一看挂在墙上的钟,很快又放下了。时针接近正午,他要马上做饭,然后准备出门了。
中饭往往是父亲算准时间提前做好,在煮饭的空隙顺带切菜,厨房的砧板咚咚咚响起声音。三菜一汤,倘若顺利,一般半小时能完成。
有那么几次,要么家里醋用光了,要么盐不够,父亲挥着勺子向我示意,我得换鞋出门去买。撒腿跑几公里,我来到周边的超市,接过店员递过来的塑料袋,一路气喘吁吁到家,回厨房一看,不见父亲的影子。四周找一找,发现他正坐在沙发上,和娟阿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娟阿姨不会做饭,但也时不时去厨房看一看,问能不能帮忙。父亲老让她回客厅坐下,饭菜一会儿上桌。他每次都把燃气灶底下的火开得很大,两只胳膊卷起袖子,锅铲一阵爆炒,没一会儿,一道蒜苗炒猪肝就热气腾腾上桌了。
我其实并不喜欢吃猪肝,觉得味同嚼蜡,但不敢和他说,因为一旦开口,他会说,不吃别吃,有人做饭你就知足吧。如果我不碰那道菜,他会把菜强行拨入我碗里,逼我吃完,并说我挑食,从小养成坏习惯,都是我妈教的。娟阿姨也会劝说我吃掉,说是父亲的一番好意。一直以来,她都吃得很香,吃完一碗又一碗,并连连赞叹父亲的手艺。父亲点燃一支香烟,悠悠然抽一口,看着她问:“你先生不做饭啊?”她说:“他哪里会做饭,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吃饭都好像要请个人喂似的。”父亲若有所思,点一点头,随后接过她的碗,盛好汤递去。
我们三个人坐在桌前,吃过一次又一次中饭。有时,我问父亲,能不能让我给母亲打个电话,他瞥我一眼,掏出手机给我。不知为何,我从未当他俩的面接通过。我会偷偷溜下桌,跑到漆黑的卧室,关上门,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并问母亲什么时候回家。
电话那边声音嘈杂断续,可能正在工作,母亲往往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不由也降下声调。我们小声说着话,不知不觉时间过去,等我挂断,重新回到桌前,饭菜早凉了。父亲从未问过我什么内容,娟阿姨也不会问,两人各自吃着饭,明明先前隔着一间房能听到窸窣的说话声,一旦我走近,好似一切都没有了。
晚上,父母先后到家,四人坐在饭桌前,交流甚少。父亲打开电视,屏幕里传来气象员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他一面扒饭,一面侧耳听着明日的天气预报,一声不吭。母亲偶尔问我几句,譬如白天功课情况,作业有没有做完之类。我问她要不要看一下这次的绘画作业。她说晚点再看,现在是吃饭时间。正说着,父亲指一指电视方向,示意我们把声音放小一点,他正在听。我和母亲只好闭嘴不说话了。娟阿姨吃完,作势要去洗碗,忙被父母拦下,纷纷说我来我来。最终母亲去洗了,我们三人留在客厅看电视。
四
两周后的一个早上,话里话外,母亲问娟阿姨:“订票了吗?”
娟阿姨刷牙的动作明显一顿,含着牙膏沫子,含糊不清地说:“在看了,下月初的票。”她把水吐出来,接着说,正好她女儿要回来,她得多陪陪。母亲说:“那挺好,有机会下次再来我家玩。”娟阿姨没说话,含了一口水,腮帮子咕噜咕噜响,脸低下去。
父亲进来了,他起得略晚,还在低头系着衬衫下面两粒扣子。母亲说今天她来做饭。
她问:“吃点什么?”父亲头也不抬,说:“炸酱面。”母亲又问娟阿姨:“你吃点什么?蛋炒粉怎么样?”娟阿姨说:“炸酱面吧。”她挠了挠头发,补充一句,“蛋炒粉要刷锅,多麻烦。”母亲说:“不麻烦,正好小南也要吃。”说着看了看我。我点头。娟阿姨想了想说:“还是炸酱面吧,辛苦了。”母亲拿出砧板,切起黄瓜丝。
等早饭的空隙,我在客厅摊开作文本,盯了许久,一个字没写,老师说要写家庭生活,我咬着铅笔头,努力开始构思。
母亲正巧做好早饭出来,她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铅笔芯会致人变笨,不许咬。我老实放下,不由挠起头发。母亲又拍了我一下,力气更重了,她说不要挠头发,破坏了头皮,会掉头皮屑。我无事可做,只能去厨房端碗。
父亲看着电视上的早间新闻,呼哧呼哧就把面吃完了。娟阿姨没吃光,留下一小碗,后来都倒掉了。母亲倒垃圾,顺路去上班。换鞋时,她告诫我在家要乖,要懂事,读了好几年书,要知书达理,因为是小主人,要招待好客人。我一个劲点头,目送她下楼,然后回到桌前继续构思作文。碗浸泡在洗手池里,让父亲洗了,中途我和娟阿姨先后上了个厕所。
作文怎么写,一时想不出,我撇下纸笔,挤到父亲和娟阿姨中间坐下。父亲扭头看了看我,说:“你干吗,不写作业?”我说:“休息一下。”他便没再问我,起身离坐,去卧室待了一会儿,又走到厨房抽烟。他抽烟抽得很凶,一支接着一支,烟味儿直奔客厅,后来他把排气扇打开了。
一整个上午我都在构思中度过,因为想不出,困意上涌,于是我脱下鞋袜,回卧室躺下睡觉。父亲出奇地没有喊我,只是客厅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闹得我有点睡不着,但还是抱着枕头,小睡了一会儿。
日到中午,我出来时,看见父亲在教娟阿姨做饭。他站在身后,手把手教学掂锅,娟阿姨系上白色围布,黑发垂至腰际,动作笨拙,咣当一声,碰到一旁砧板上横放的菜刀,刀柄落在地上。隔着一段距离,我似乎闻到锅里有烧煳的味道。父亲神色紧张,捡起菜刀,忙说:“我来我来。”他回头瞥了我一眼,迅速刷了一遍锅底,趁着热锅的空当,切好一小盆卷心菜并洗净。
娟阿姨似乎颇为沮丧,小口吃中饭,一声不吭。父亲在旁一个劲说:“没什么,多练练就学会了,熟能生巧。”父亲还说,下次要试一试自己的绝活——猪蹄炖花生米,炖久入味,把猪蹄都炖烂,入口即化,肥而不腻,还可以美容。娟阿姨听得直点头,说:“你这手艺,那真得尝一尝。小南真是有口福,有这么个好爸爸。”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小南,这个称呼只有父母喊过,之前她都是喊“小朋友”。譬如,“小朋友,今年几岁?”“小朋友,画的东西可以让我看一看吗?”我听从父母的话,礼貌回复,偶尔问些她在香港的事,哪怕不懂,也要学着点头。我想起在学校时,课堂上老师讲完一道题总爱问一句:“同学们,都听懂了吗?”讲台下每个人都点头,从不会有人举手说自己没听懂,这样无异于承认自己笨,或者变相说老师讲得不好。每次底下鸦雀无声,老师便会满意地颔首,接着讲下一道题。而我这时往往还在琢磨上道题的解法,如此反复,总落后一步。
娟阿姨还在夸耀着说我好福气,有这么个好爸爸。我看她碗里空空,去厨房放碗时,顺便把她的碗也收了。
下午,作文依旧写不出。阳台外蝉鸣时停时起,我打了会儿乒乓球,满头大汗地在电视机后面找,一下翻出过往的四五个乒乓球来。娟阿姨洗了个澡,在阳台晾晒衣服,红的绿的紫的,多是内衣和围裙,透过窗帘布若隐若现。因为是周末,父亲不用去上班,他看了会儿电视,后来也去洗了个澡。洗衣机的声音很大,嗡嗡嗡直响,隔着几间屋子也听得到。
一个楼下邻居家的小孩前来敲门,问我是否下去玩,楼下这几天在举办跳长绳比赛。
父亲替我答应了,他套了件灰色背心,只叫我不要走远,注意安全,以及回家时,记得敲门。此外没再多说什么。我在楼下玩得满头大汗,身为学校长绳队主力队员,想着必须表现一下自己,身后站着好几个女孩呢。不知不觉几小时过去,汗水浸透衣衫,等我回到家洗个澡,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左右不见娟阿姨,后来在卧室看到了她,在对着镜子拿母亲从苏州买来的那把细齿梳子梳头发。
后来几次,父亲都十分爽快地答应我下去玩,也不问我作业是否完成,或者叮嘱我早点回来。有时我和母亲一同到家,然后四人围桌吃饭,父亲话好似有些多,给母亲夹了不少菜,母亲闷头不应,都放我碗里。
晚上,我一般不用被催促写作业,因为这样比较伤眼睛。母亲总说,自然光才是最好的。她还说:“你视力这么差,要配眼镜了。”这个问题也一度困扰着我,我和母亲各睡床的一边,房内安静,除了客厅传来父亲断续的鼾声外,什么也听不见。我偷偷翻个边,睁大眼睛去看对面床上睡的娟阿姨,但面部模糊,不大能看清。于是我又眯着眼去看,还是无法清楚她是否闭眼。
几个小时前,临睡时,娟阿姨说自己买票了。母亲“哦”了一声,问是火车票还是飞机票。她换着睡衣,把卷好的被子铺开。娟阿姨说是飞机票,网上订购,只要在起飞前的四十分钟内取票,入安检,能很快上飞机回去。母亲说:“效率高,多注意安全,回去报个平安。”娟阿姨说:“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母亲说:“没事,小南下一次放假,或者期末考得好,我带他去香港玩,咱们还是能见的。”母亲还说:“你带上你先生一起,还有那几个子女,我们一起吃个饭。”说完,母亲回头问:“作业写完了吗?”我没说话。
我把画作给母亲看后,她并未点评,只让我收好,到时交给老师。
一大早,太阳还不大,我站在阳台吹风,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一开始只有我一人,后来母亲也出来了,说几句,我嗯嗯点头,接着谁也没再说话,看着远方。因为楼层较高,天空一望无际,像一块蓝布摊开,没有云,大雁自南向北,消失在天际线里。娟阿姨也出来了,她和母亲一样的姿势,手臂搭在窗台上,看着同一个方向,因为风很大,她用手不断拨着额发。父亲进来,靠着墙,点燃一支烟,站在我们身后,没多久,母亲回屋了,我也跟着离开。父亲掐灭燃到一半的香烟,直到我连喊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进屋。
五
窗外一连几天下着连绵小雨,飞机延误,娟阿姨一时走不了。父亲提议,要不多住几天再走。
说这话时,他正很有精神地炒一盘叫“酸菜溜肥肠”的菜。他很爱吃肉,这个月吃得愈发多,肚子眼瞅着大了一圈,突兀地凸出来。娟阿姨摇头说,不了不了,啥时候雨停啥时候走,都来几个电话了。母亲蹲坐在一边的小板凳上,没吭声,她小心地削着土豆,长长的土豆皮应声落入垃圾桶。
厨房被他们三个挤得水泄不通,我只好站在外面,时间到了,但母亲没去上班。我本想问问,但还是放弃了。做完自己的事后,母亲又帮我把晾晒在阳台的书包收进来,把房间里丢得四处都是的书本一本本装进去。她让我专心快点做完作业,不要再拖延了。
于是在回学校的前几天,我重新回到椅子上,面对书桌,摊开本子,一字一句写起来。
因为困惑,我偷偷给老师发了条短信,老师回我说,就当月记写就好,月记由几篇周记组成,周记又来自于日记连缀,日记就是记录每一天发生的一些事。我想了想,决定把家里这个月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记录下来,当作作业。
开头是娟阿姨到家吗?我想了想,用橡皮擦去了,改成父亲离家,母亲下了一锅面条,盛了两个碗。面条的牌子是陈克明面条,锅是标准的铁锅。开完头,我跳下桌,因为母亲喊我,起床忘记叠被子了。
中午,娟阿姨非要下厨,说让我们尝一尝她这段时间练习的手艺。她的行李基本都收拾完毕了,衣物、化妆盒、卷发梳,当天晚上的飞机,几个小时后就要出门。做饭时,父亲在一边帮忙,母亲也时不时去厨房看一看,炸小黄鱼时,因为锅没刷干净,油点四溅,娟阿姨头顶直冒汗,后来好不容易炸好,鱼已经焦煳。
土豆炖排骨、葱炒鸡蛋、油炸花生米、清炒白菜,还有一盘小黄鱼,大约十来条。等最后一个菜上桌,已是下午,父亲招呼我别写了,来吃饭。
这是我们第一次围桌吃中饭,以前每次到齐,外面天色早黑了。父亲一个劲说着话,说到了那边报个平安,不说打个电话,也得发条短信什么的。娟阿姨说行啊。父亲又说:“那你号码多少来着?存一下。”母亲说:“我这有,晚点给你。”父亲看了一眼母亲,没再说话。
娟阿姨的手艺不太行,以前我一人能吃光一盘白菜,这次我吃了一口就不愿夹了。排骨也硬,高压锅没炖烂,我倒些汤泡饭,偷偷拨了大半盘炒鸡蛋。娟阿姨说:“小南,你喜欢吃鸡蛋啊?”我的确很爱吃鸡蛋,不论是炒的、煮的、蒸的,还是鸡蛋打汤,不管什么场合,谁人做的,都能吃完,于是点了点头。她又拨了一点在我碗里,说:“那多吃点,我第一次做,还怕你们都不吃。”父亲说:“哪会,我们都爱吃。”说着自己也夹了一块鸡蛋。
后来,父亲翻腾桌柜,开了一小瓶白酒,拿出来时,瓶面都积灰了。他把三个小酒杯各自倒满了,又用筷子蘸了点,给我单独拿个碗,滴了几滴。他们举杯,我舔碗。我舔了舔碗沿,不过瘾,趁他们没人注意的空隙,拿起小瓶喝了一小口,顿感肚子像无形中挨了一拳,紧接着,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直逼大脑。我的脑子昏昏胀胀,也不知这顿饭如何结束,然后是母亲照例去洗碗。父亲烧水洗了把脸,擤鼻子时,发出很大的一声响。他的脸很红,走路走得摇摇晃晃,没多久,径直回卧室睡觉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娟阿姨坐在镜子前很用心地化妆。擦粉、描眉、涂口红,她抿一抿嘴唇,梳理好头发,挎上包,把行李箱检查一遍,又把最后几样东西死命塞进去了。
到机场的路上,我们三人相送,尽管娟阿姨一再推脱,我们还是跟在她后面,顺便帮她叫了个车。
车窗玻璃外仍下了些细雨,但不影响,因为我们这离机场较远,分属一个城市的两个不同区,听说那边已经天晴了。她坐前面,我们坐在后面,娟阿姨反复回头,说如果我到了香港,她一定给我买很多玩具。我说谢谢。她还说,如果有机会再来,也会给我带很多玩具。我也说谢谢。母亲坐在我边上,可能因为一旁父亲的身躯太大,她被挤得很紧,导致我的脑袋只能贴着车窗。
雨雾朦胧,顺着玻璃滚落,外面模糊不清,隐约有人双肩挑着担子走过,传来一阵阵卖豆腐脑的吆喝声。我的头有些晕,不知是不是之前喝酒的缘故,小小开了一点窗,一阵冰冷的空气钻进来,随后有玉米和烤肠的香味,但都转瞬即逝。很快,车上立交桥了。
红绿灯变换十分模糊,但每过一个十字路口,司机都能准确地把车停下来。母亲小声问我配眼镜的事,她已经给我找好眼镜店,到时一同前去验光即可。我没说话,心底有些沮丧,这样一来,我的鼻梁会十分受罪,而且可能以后都离不开眼镜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们到达机场,一打开车门,天已经黑了。没有雨,但地是湿的,且有未蒸发完的水渍。天有点冷,我穿着短袖,摸了摸露出的两截胳膊,躲到父亲身后。趁着司机帮忙把车后备箱的行李拿下来时,娟阿姨两手拉着母亲,又是一阵寒暄,一如我最初见到她们时那样。
我们在机场口分别,终于,娟阿姨松开了母亲的手,拿上行李,排队朝安检门走去。母亲站在父亲旁边,冲娟阿姨挥了挥手,很快,她把手放下了。天空好似又下了点雨,就那么几滴,母亲还是选择把伞撑开。她把我搂在怀里,打其中一把伞,父亲打另外一把伞。两人并肩,望着娟阿姨的背影,一句话也没说。突然,父亲开口了,他轻声说,接下来几周要加班,明天他可能又要回公司住宿了,具体没得到通知,但也不确定。母亲微微点一点头,表示听见了。她的眼睛直视前方,那个模糊的身影正缓缓向前挪动。
这时,娟阿姨好像回过头来,再次冲我们挥了挥手。安检门近在眼前,前面只有两个人,马上就要轮到她了。
父亲上前两步,做出挥手的姿势。一阵风吹过,很冷,我原本昏胀的头瞬间清醒了些,不知是不是我看错的缘故,那一刻,我看见父亲的衣领上好像沾着什么东西,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微微烫了一下。我揉了揉眼睛,那是一根长长的发丝,随风飘动。我和母亲是短发,这显然不是我们的。而且,母亲的视力远胜于我,我想她也看见了。但她一个字也没说,连嘴唇都没翕动一下。
她站在我身边,平静地看着娟阿姨进入安检门,再次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