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上”写小说

2024-01-15 11:38杨怡芬
传记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文学小说

杨怡芬

新世纪初有段时间,整理老干部的个人档案是我的工作之一,因此机缘,我读到很多人的自传。一张张发黄的纸页,笔迹各异但都用工整清晰的蓝色墨水书写,其所载之人生大多跌宕起伏,让人感叹:有安稳的时代才有安稳的人生啊!看多了也就晓得,无论如何,人生就是个人性和公共性的结合体。不知不觉,我就五十出头了,拜时代安稳所赐,在这两方面多少都有了些积累。个人方面,我按部就班求学、工作,适龄适时结婚生子,夫妻合力辛苦养育,如今看着儿子长大成人,满心欣慰,世间之事,无一可与之相较;公共方面,则是工作之余坚持写作二十多年,一路从短、中篇小说写作走过来,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天涯》等期刊发表了一百多万字的小说,近年又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连续出版了《离觞》《海上繁花》两部长篇小说,得到不少读者和师友们的认同,由此也颇受鼓舞。回望来路,感恩岁月待我不薄,细察之下也有风雨也有晴,其间还可看到个体随时代进程的演变。我这半生,庶几也可作一个微观历史的小样本吧?故而,收起自己的惶恐之心,努力为自己做个小传吧。

除了外出求学和数次短期几月的脱产培训与临时公干,我一直生活在舟山群岛的长白岛、普陀山和本岛的定海等地。1971 年正月的某个下午,我出生在长白岛。据说那几日恰逢分自留地,刚出生的我也分到了一份,可算“携土”而生。那自留地至今还在,是我的第一份财富,持有良久。我父亲中年后学会了周易八卦,也会排八字,他说我五行俱全,天月二德兼具,末了却又叹道:可惜太过“平衡”了。

话说长孙女出生了,而我的祖父却不知道。那时候,他在美国纽约,每年年末辗转托人带来一笔钱,就是他的养家模式。我老家的房子就是用这笔钱建的,不舍得拆,只大修了两次。这幢主体为砖木结构的平房至今仍在,四大主间加东西耳房,堂屋开放做了“农家书屋”,装修后我父母住得也还舒适。我的老家位于舟山本岛西北海面,面积近13 平方公里,是本地有名的侨乡之一。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很多人去上海在远洋船上做水手,我祖父是其中之一,祖母也随行在上海居住、做工。抗战爆发后,祖母辞去诊所护工的工作回到岛上,祖父则继续跑远洋船赚钱养家,后来又被招募到美国潜艇上参加了太平洋战争。1980 年,当时已经中风偏瘫多年的祖父就在纽约养老院里孤独去世——祖父祖母没有等到重逢的那一天。这种生离之苦,让我对一个和平、稳定、开放的世界充满渴求,也让我日后对创作战争皱褶中的小说怀抱热忱。

在我五岁之前,父亲在小学当语文代课老师,年末还有祖父的养家钱来补贴,家境还算富裕。我曾穿着父亲从上海买来的花裙子,拖着一只绿色的铁皮发条鸭子,从村东走到村西。这一路上,和祖母、外祖母年龄相仿的老人(我也叫她们奶奶或外婆),都笑着看我,夸我的裙子和鸭子好看。然而我五岁时,这明媚的小世界崩塌了。有几个“奶奶或外婆”冲进我们家,翻箱倒柜,推倒了家里的宁式七弯雕花梁床,搜寻暗格和雕花顶,甚至掏了墙角老鼠洞,说是找钱。我还记得,紧接着的一个雨天,祖母撑着一把黑色大雨伞,我和大妹在她左右,母亲手里抱着小妹,也撑着伞跟在后头。我们要去找当时的公社书记,为外出做生意赚钱而“犯事”的父亲求情。大雨滂沱,祖母将大伞压得低低的,佝偻着身子,她要护住我们姐妹。这两个场景,常在我的记忆里闪现。小小的我就已经见到了人世间的无常,生活瞬间被偷换底色,凄惶无助却不敢放声大哭。现在,豁达的父亲让我试着原谅那些曾让我悲伤的人和事,因为那是时代中的变故,这样的痛苦,不唯我家独有。有些夜里,隔着重重时空,我还是会遇见那个五岁的我,我握住她小小的肩膀,告诉她:“别怕,将来是美好的,你要相信,你一定会到那里的。”梦醒落泪时分,会怜悯自己也怜悯众生,由己及人,也是写作者的本心吧。

时间一晃到了1984 年,在我小学毕业之前,父亲终于回家了,还挑回来一担书,我们姐妹给它们都编了号,有400 本左右。父亲说,家里寄给他的生活费,他大多省下来买书了。历史方面的,有蔡东藩的《中国历朝通俗演义》;文学方面的,中国古典文学从《镜花缘》《封神演义》至《三言二拍》《红楼梦》和唐诗宋词元曲,林林总总。现当代的有《第二次握手》《三家巷》《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乃至阳翰笙的剧本(我喜欢其中的《万家灯火》),长长一排。西方文学的有雪莱、拜伦、普希金等名家诗歌到波德莱尔的散文诗。小说类的则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巴黎圣母院》《飘》等名著,也有《密得洛西恩监狱》《嘉莉妹妹》这样并不特别著名的作品。记得还有一本日本的短篇小说集,蓝白封面的,我也喜欢。我妹妹最喜欢《海底两万里》和《安妮日记》。400 本经典著作,可算是个宝库了,这些陪伴父亲度过苦难岁月的书,也陪伴我们三姐妹度过了岛上闭塞的少年岁月。我们坐在半山腰上的自家墙头,看长白江(实则是内海)上船来船往,一起背诵唐诗宋词。“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姐妹三人在暮色中朗朗诵读,一人接一句。这是我的文学启蒙,也是我的“童子功”。我相对正统的文学趣味、叙述里的那么一丝古意,都源自那些时日的阅读。成年之后,我们三姐妹离开小岛,在陌生之地安家立业的勇气,至少有一半也是从少年时的阅读中得来的——从书本里,我们早已经见识过这个广阔的世界。

读书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逃避干活。祖父不多的遗产仍旧在默默庇护我们的衣食周全,加之家人疼爱,相比于身边的小伙伴,我们三姐妹做的农活和家务算是少的,但拉杂说来,也有割鹅草、打猪草,我还养过一头小牛,农忙时也帮大人洗衣服,还和妹妹一起抬水盛满水缸。但大人对我们的活儿并无质和量上的要求,因此干活就多少有点像玩。即便那样,总也是活儿。只要一书在手,我们认真读进去了,小模样认认真真,母亲就不会来派活儿。母亲没有正经上过学,只在夜校扫盲班里学过,人家是玩着读,她却因此而认下不少字。如果给母亲受教育的机会,她一定会很有前途,可惜她没有,她就想让女儿们有,她也默许父亲将钱花在订阅文学期刊和报纸上。20 世纪80 年代正是渔业黄金时期,岛上的女孩子大多织渔网补贴家用,母亲却没让我们织。有人曾出声劝过我父母:女孩子嘛,反正总是要嫁人的,让她们织网吧,不要给她们上学了。他们没听劝,只是尽力想法子挣钱。除了基本耕种外,他们一起承包对虾塘养对虾,吃住都在海边一点点大的小石头房里;他们合力养过蚕,起早贪黑,尽心尽力,因此得到过奖励;他们还一起到外岛冷库干活,到上海走街串巷卖虾。35 岁前,我对父母的要求还挺高的,觉得他们对我们无为而治不够尽责。那年因为母亲得了一场病,我才幡然醒悟,原来父母已为我们如此尽力。最难得的是,他们从不以此居功。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我们姐妹向来温和,母亲也从来没有大声失态地责备过我们,她一直是隐忍的,这是很不寻常的品质,也是我的榜样——对家人一直和颜悦色很难,是要修炼的。从我的经历来看,能真正理解父母,要在中年时期,甚至更晚。

1986 年,进城念高中住校是我离开家庭独立生活的开始。高二分了班,文科班62 个人,我再怎么用功,成绩总在第10 名左右,虽然稳定,却也让人无奈,是我这个农村初中的“第一名”在县城省重点高中遭受到的最大挫折。现在回头看看,第10 名左右已经是不错的名次了,但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万事万物都有局限,常为此郁闷自责。幸亏还有文学。新华书店离我们学校不到300 米,那时的书也不加塑封,倚靠着书架,小心地翻开一本新书,整个人都是放松的。虽然内心焦灼,但外表上我还是快乐的,平日里也还合群。住校生的中秋晚会,老师让我做主持人,大家一起开心赏月,我也乐在其中。记得高二时有播音员提前招考,老师也给我报了名,后来很无奈地跟我说:“原来你是农村户口啊,报名表给退回来了。”

虽然生活在小岛上,可我的普通话是跟广播学的,英语是跟磁带学的(父亲买了两个喇叭的录音机,他听流行歌曲,我听英语磁带),学得都还不错。初中时,我曾在全县的英语竞赛中得过三等奖。我是一个努力保持学科成绩平衡的好学生,就是学得最吃力的数学,考试成绩也在中上——因为我知道,不能放弃数学,这和不能放弃我的人生一样重要。直到高考前几个月,我才放弃英语,准备考税校。按照当时的政策,税校一录取就可以迁移户口“农转非”,并且在两年之后国家分配工作,而大学四年毕业后可能就要自主择业了。以我一己之力,到时能找到好一点的工作吗?心里没底。当初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不会有答案,但遗憾是终生的,有时候,总觉得有另一个自己在更理想的世界里活着。

高考放榜那天,大妹陪我去看榜。学校的黑板报上写着上榜人的名字,找了好久,终于在其中一排找到了我的名字,我和大妹相对无言,淡定得很。为了高考成功,我几乎没有娱乐,也放弃了不少喜欢的事情。记得1989 年高考前几个月,三毛来她的故乡小沙祭祖,许多文学爱好者都去现场追星,我忍住了没去,只埋头复习。

进入湖州税校后,我在努力学习会计、税务、财务管理等专业课之余,经过一年时间,还不知不觉地成为学校广播站、黑板报、学生自办校刊的实际经办人之一。学校地处偏僻,没法找到类似新华书店的憩息之所,我就自己营造。每天下午下课后的广播“七彩黄昏”,是我最用心经营的节目,我接受同学们投稿并实时播放,没有稿子时,就自己写。也写小说,发在自己编的校刊上,但一点也没有去对外投稿寻求发表的念头,安放迷茫的自己,就是我当时的唯一目的。

1991 年从湖州税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普陀山基层工作。现实生活也在进行着,我谈恋爱、结婚、生子,只敢在生活给我的大路上行进。我想我既是懦弱的,又是勇敢的——把平凡的生活过得安稳,也需要很多勇气。我感恩我所拥有的一切,这个时空,也许是平行宇宙中最好的一个了。

时间就这样行进到2002 年,经历了艰辛的养育婴儿阶段,儿子上了幼儿园,是个小小男子汉了,而一个写小说的我,也即将“诞生”——兜兜转转,我终于走上了父亲一直期盼我走的道路。究其根本,也许是“三十而立”却未曾得立的焦灼,让裹挟于日常中的我,想突围了。

杨怡芬 :《披肩》《追鱼》

那年,我家从上海买了一台戴尔电脑,装了“猫”。说是家庭电脑,实则都被我一个人霸占,一遇到断网掉线,就得联系电信公司,我先生在电话里很着急地跟人讲“我老婆要上网,很要紧”。当时听着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来,很是感激——如若没有先生的大气和包容,我的写作生活就会很逼仄。在文学网站“榕树下”,我开始写散文和小说,每周都有作品被论坛管理员“加精”推荐,说起来也可算是第一代的网络作家吧。但我看看前后左右,总觉得那不是我理想中的“文学”。直到我遇到“新小说论坛”,才觉得终于找到同类了。从这个论坛出发,我又找到了“故乡”“左岸”这样的论坛,开始在这些论坛上贴小说,那里的人认为我是“小说老手”,其中也有刊物的编辑在论坛里选稿。于是,我的小说创作生涯就这样开始了,并由网络而转向纸媒,从本地内刊走向《十月》《人民文学》《花城》这样的大刊。

我的写作之路还算顺畅,除了初期一批学习之作压箱底之外,2003 年之后,我的小说就已经有正经模样了。我持续关注社会问题、女性成长和时代变迁,也努力阅读各类经典之作,学习各种叙述技巧;我还顺利完成了自考“汉语言文学”本科全部课程,得到浙江大学颁发的文凭,这不仅弥补了我高考时的遗憾,也为写作搭了个学术小框架。我的短篇处女作是2003 年的《披肩》和2004 年的《金地》,发表之后就被选入选刊和年度小说,得到了一定回响。2018 年年初,我在蒙特利尔遇到一个陌生华人,互留姓名、电话时,他问我:“您就是那个写《披肩》的杨怡芬吗?”我当时几乎震惊,时隔十四五年,居然在异国还有人记得这篇小说,这让我对文学的态度更加郑重。

杨怡芬 :《离觞》

这些年,我保持每年都有一两篇中短篇小说在各大文学期刊上发表,也有一部分小说入选各种选刊或年度选本,多次获省作协的优秀文学作品奖和被推荐参评“鲁迅文学奖”。2008 年,我的第一本中短篇小说集《披肩》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 年,去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习;2011 年,被授予2010 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称号;2012 年,中篇小说集《追鱼》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13 年,获得《作品》杂志的第十二届“作品”奖,并因此得以在2016 年和国内名刊编辑和一些得奖者同往台湾做奖项推广活动;2023年,获得《文学港》杂志主办的“储吉旺文学奖”大奖——我的写作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进行着,看似没有改变我的生活进程,但其实打开了两个世界:对外,开启了一扇与社会交流的窗口;对内,搭建了一座曲径通幽的心灵园林。我的人生为之丰富,我的身心得以安顿。

一年一年,时间流淌,我坚持着业余写作,生活的重心是工作和家庭,儿子则是我关注的中心,这也是我作品数量不多的客观原因。2014 年,儿子去上海国际高中就读住校,临分别时,他对我说:“妈妈呀,好好写作!这下你没有偷懒的理由了!”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在写作上,儿子对我也是有期待的。

如此,我时作时辍的长篇小说写作,开始逐渐步入正轨。从资料准备、几易其稿到最后初稿,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离觞》花了近十年时间,终于在辗转几家杂志和出版社之后,2020 年被《十月》杂志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接纳,得以在2021 年发表和出版。在写作中短篇小说二十年之后,作为长篇小说界的新人,我惊喜地看着《离觞》入了各种月度、季度和年度榜单,时隔两年,依然陆续有读者关注。这些陌生的读者,在天南海北与《离觞》相遇,和故事里的人物困境共情,在惺惺相惜中得到些许安慰,这也是我在写作中感受到的情感,能和读者如此呼应,作为作者的我,夫复何求?

《离觞》小获成功,我颇受鼓舞。2023 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海上繁花》,受到的关注不比《离觞》少。每一部小说的写作,都给我带来别样的人生体验。《海上繁花》涉及香港沦陷后英军战俘的经历,在写作过程中,我到日本、泰国和加拿大等国实地体验,写作视野为之一宽,格局也因此打开。我是个沉浸型的作家,即使处理史料,也会动用眼耳鼻舌身意,身陷其中。这部小说所涉的关于“地狱航船”的史料黑暗残酷到一度让我窒息,为了对抗它们,我开始痴迷园艺,用绿意和明媚,救拔写作中的自己。人,先得自救自立,足够强大,才能有所奉献——小说写作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这部小说所本的核心事件是二战时期中国军民救助英军战俘的真实故事,可它不仅仅是一则抗战英雄故事,更关乎人之为人的尊严与感情,是和世界、人生相连的。我们该怎样过好自己的人生?这两天正好在翻梁漱溟先生的《我的人生哲学》,看到这么一句话:“找个地方把自家的力气用在里头,让他发挥极致。这样便是人生的美满,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乐趣。”那么,写小说就是我的这个“地方”吗?我认真想了想,不是的,我要的还是完整的、平衡的生活,写作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虽然,它已完全融入我的日常,连家人们都觉得我是个“作家”。母亲打电话来,常这样开篇:“你在写吗?在写就先不说了。”我家先生呢,他得适应家里有一个进入写作状态时心不在焉的作家,还得想着各方面都帮衬我一下。我很感激,也常怀警醒,不让写作生活太过侵蚀现实。我的“发挥极致”,是要在完整的生活之中,以最大的勇气,去过最平凡的生活。立足真实之境,在人海中、在大海上,用心生活和写作,以虚构抵达真实,留下这个时代和个人的印记。

杨怡芬 :《海上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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