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不易
江汉大学人文学院广播电视专业学生。
最近回看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总是不由自主代入我的小叔。三年前,他被确诊为渐冻症。渐冻症三个字,对于小学毕业的小叔来说,就是一种病,医生治了就能好起来;对于最疼爱小儿子的爷爷奶奶来说,就是生病了,要受罪了;对于要依靠丈夫养活一家的小婶来说,就是这段时间家里的钱要只出不进了。当我们问起时,小叔也只会乐呵呵说上一句,“快好了,没啥事。”直到小叔的右手开始肌肉萎缩,他们开始着急,四处寻医,去了北京、上海、山东等地多个知名医院,加了四五十个病友群,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些年,我上大学,工作,考研,很少再回到老家。但我总想起小叔家门前的那片菜园,一年四季总能种上适合的时令蔬果,看上去总是生机勃勃。今年,我们一家决定回老家过年,我再次来到菜园,小叔站在菜园里冲我招手。
小叔因为感染了肺炎,身体素质大不如前,看过很多医生,吃过国外的西药,效果依然微乎其微,只能在家疗养。小叔逐渐失去信心,家里的气氛也变得微妙,所有人都想不通,作为最被疼爱的儿子、弟弟,怎么会得这个病。大年三十那天,别人家吃年夜饭总结一年的喜悦与收获,我们家年夜饭,全家聚在一起分析病因,爷爷喝了几口自酿的粮食酒,回忆起,自己小的时候因为穷,吃不起饭,看不起病,两个哥哥先后夭折。年轻的时候,在生产队,得过一次很严重的肺病,要不是遇见一个“神医”,也活不到现在,但对小叔这病,实在没辙。伴随着外面放炮仗烟花的声音,爷爷奶奶阵阵低语,盘来盘去,最后得出结论,是因为爷爷年轻时,在羊行,杀生太多,罪孽深重,报应到小叔身上,打算过了年初七就去“看意思”找找破解之法。我听了,只能沉默不语,当人对现实感到无力或恐惧时,只能寄希望于怪力神说之上,这是他们精神得到宽慰的独特方式。我没办法站起来告诉他们,那是骗人的。但我告诉他们,我和哥哥这次回来,是为了接小叔去中医院试试。在听说小叔越发严重后,哥哥没办法坐视不管,尽管他知道没有把握治好小叔,他依然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小叔联系医院,专家,争取到一个治疗名额。爷爷奶奶听了,脸上突然多了一丝光彩,拉着我哥的手,一个劲地说好好好,过了年就去。
那天突然下雪,来了兴致,出门走走,跑到了庄稼地。一个从小在村里长大,却没下过一次地,不知道自己家的田在哪的人,现在却主动来到了庄稼地。看一片片小麦被雪覆盖着,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感动,小麦还没长成,就被大雪压弯了腰,它一定很辛苦地在生长吧。“来年一定会有好收成。”小叔和堂弟走了过来。“小叔,这里风大,你怎么来了?”我上前扶住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来年的大丰收了,来看看。”小叔看了看堂弟,“你15岁了,不小了,等我和你妈妈去了武汉,你在家要照顾好爷爷奶奶和妹妹。”“嗯,知道。”堂弟低头回应着。
小叔来了武汉后,我去医院看过他两次。哥哥为他在医院申请了免费的病房和理疗项目,减少了很大一笔花费,但小叔仍然不舍得用药,他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要上学,也怕給我哥添太多麻烦。他便自己很努力地去做康复训练,护士不让他吃肉,真就一口不再吃,护士让他多活动,他便沿着医院走廊,一遍遍走到尽头。那一阵,哥哥说,小叔来了医院,比在家里更有活力,这是好事。但有一天他突然双腿无力,径直摔倒在地。由此我第一次去看他,他的病房很大,两张床只有他一个病人,房间里有一个大窗户,能看到对面的热闹街景,我进去时,他正背对着门,看向外面。背影消瘦了很多,我还没来得及感到心酸,小叔回过头来看我,因消瘦,五官更立体突出,反而显得更有精气神,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小叔,气色不错呀!”我走到床前,坐在他旁边。小叔向我展示,之前因萎缩蜷成一团的手指,能稍稍打开,我很高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好起来的。”小叔笑笑,又指了指因摔倒而缝了十多针的小腿。“别慌,你太着急了,就是走累了没注意,你别多想。”小婶递给我一个苹果,开始拉我聊家长里短。我却没注意到,小叔,他不开口说话了。
肌肉萎缩慢慢蔓延到了舌头,小叔开口说话,变得困难,加上腿伤需要静养,他整日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病床之上。作为世界级疑难杂症,医院的几位专家对此也没有办法,只能不断地去试,不断地换药。所需的药费逐渐上涨,奇怪的是小叔不再心疼和阻挠,他一言不发,但行动上非常配合。小婶也为此高兴,感受到了他想活的意志,医院的专家也更加用心,就这样又进行了三个多月,小叔依然出不了院,甚至比来之前,更需要人照顾。这时,我第二次去看他,他面色红润,气色很好,从脸上看不出半分病人的模样,但你若将目光下移,会发现他的双臂无力地搭在身体上,双腿瘫坐在病床上,一种无力感,扑面而来。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婶拉着我坐下,开始说最近发生的一些趣事,她好像一直是这样,从他们相亲结婚,到现在整日围在小叔身边,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模样。
在我的印象里,小婶是一个很爱美的人,三十多岁的时候,她去割了双眼皮,后来,又开始追星,小叔会说她瞎闹,但从来不阻止这些能让小婶开心的事。小婶来武汉几个月里,她也未曾出去逛过,但她总能找到自己的乐趣,最近的乐趣是减肥,她说:“终于不用辛苦工作了,这几年成天坐在厂里胖了很多,趁这个机会减减肥,回家的时候又可以美美的了。”小婶还给自己规定了每日工作,便是时刻陪在小叔身边,照顾他吃饭、喝水、吸烟。吸烟,是小叔唯一没有遵从医嘱的事,小婶也不强求让他戒烟,有时还帮他一起瞒着医生。这两个被困在病房里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乐趣。
我经常会偷偷问哥哥,小叔什么时候能回家,他只说快了快了,也许,他和小叔心照不宣,小叔从没提过想家,但他已经在计划过年回去要带什么特产给爷爷奶奶了。爷爷打电话来说,自己喂了十几只羊,重新捡起了羊行的工作,每天很充实,还留了一只小羊,等我们过年一起回家做烤全羊吃。
小叔每天只能通过那扇窗了解外面的世界,有时也分不清他是在看外面,还是在发呆。我时常在想,在不能说话,不能出门的这些日子里,他在想什么。想自己尚未成年的孩子,想自己尚且年轻的妻子,还是想自己是否会有未来。我不敢问,我也不必问,我知道在庄稼地里长大的人,都具有小麦般的意志。
评论:《小叔》是一篇质量很高的作品,既有悲壮的精神内涵,也有深挚的情感内涵与深沉的思想内涵。在世界级的科学难题“渐冻症”面前,小叔和家人的抗争就像“蚍蜉撼大树”一样。但像小麦一样淳朴的小叔和家人却因为对绝境的“无知”而无所畏惧,盲目而悲壮。而这种盲目和悲壮既构成了对科技和命运的反讽,也因亲人的团结、互助而洋溢着人性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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