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照旧物(组章)

2024-01-13 05:30石泽丰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陶公陶渊明月亮

石泽丰

月亮菜

藤蔓茂密,爬满农家菜园里的竹竿架子。绿色的叶片把竹竿架子遮得严严实实,一些紫色的花儿从绿叶中探出头来,像一张张清纯少女的脸。月亮菜就跻身于它们中间,长得随意、自在。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名字这么美丽的菜。在名叫太胜村的自然村落,留守于深山的吴幸福老人说它长得像弯弯的月亮,花儿也像弯弯的月亮。老人说这话的时候,一阵山风吹来,月亮菜在风中微微点头,仿佛是在应和着老人的言语。老人家七十六岁了,瘦削但精神抖擞。他告诉我:早年,三个孩子外出打工,随后,个个在城里安了家。老伴去世早,他一个人就留守在這里,在门前的院子里莳弄了一片菜园,随着季节的变化种上不同时令的蔬菜,月亮菜就是其中的一种。

秋天,乡村里,月亮菜随处可见。它依着菜园里的篱笆疯长,常常成为农村人这个季节饭桌上的一道佳肴。见月亮菜长得多了,农村人常常摘下一些嫩嫩的,把它们放在水里煮熟,然后晒干,用肉炒着吃。老人说:“晒干的月亮菜烧肉,非常可口。”

听老人讲,他家月亮菜的种子是自己头年特意让它长老而留下的。他把粒粒饱满的种子晒干,放在瓦罐里,然后用一块残瓦做盖,盖住瓦罐口,防止老鼠偷吃。等到今年播种的时候,老人把它们取出来,双手捧着,躬着身,用两个指头一粒一粒点播在撒有草木灰的土穴中,盖土,浇水。月亮菜没有辜负老人的期望,没过几日便长出一株株幼小的苗来。老人看了打心眼里高兴,就像看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一样。闲时,他从屋后的竹园里砍下十几根毛竹,精心地为月亮菜搭起竹架子来。他要给这些可爱的“孩子们”搭建一架架向上的梯子,一如当年对待自己的子女,让他们能攀爬到生活的新高度,这是天下父母所拥有的多么高贵的品质呀!

菜苗一天天长大,它们野着性子,顺着竹竿就往上爬,直至开花,长出满架子的月亮菜来。月亮菜回馈了老人,而孩子们呢?他们出去了,常年在外,留下几间老屋,留下自己的老父亲独守着院子的寂寞。老人说,种菜让他乐亦无穷,让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农村的留守老人,有时忘记了对儿孙的牵挂和操心。

不可否认,近些年来,中国的乡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马路修宽了,直抵农户门口。房前屋后的路面硬化了,雨天无泥泞。一些健身广场修在了村民昔日聚集夜话的地方。这些,为中国乡村贴上“新农村”“美丽乡村”的标签一点也不为过。我行走其间,有一种深深的满足。

老人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我要将这些晒干的月亮菜捎给城里的孩子们吃,这是他们小时候最爱吃的。”儿女的爱好,天下父母何曾忘过?儿女的心,也只有父母最懂。想到这里,生为人子亦为人父的我,眼眶有些潮湿。

在吴幸福老人这里,我看到了这种美,月亮菜见证了这种美,一如它质朴而诗意的名字。

陶公之祠

起风了。爬上秀峰古塔的藤蔓茎叶一夜之间发黄了许多。它们趴在塔身,迎着向上,枝头外溢,远眺,仿佛是在目送眼前奔流而去的江水,抑或在眺望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个名叫陶潜的诗人。它们日夜不改身姿,如岁月一般执着地存在着,意志似秀峰古塔一般坚定。

这是在一个名叫东流镇的牛头山上,长江就在百米远的地方奔流不息。我不认为这些藤蔓是陶渊明当初种下的,因为它们并不那么粗壮,但不排除这些藤蔓的种子,与当初陶渊明种下的那一株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像眼前的菊花一样,从陶公种下的那一年开始,已经过了1600多年的生命传承与更替。据当地史志记载:大约在405年,陶渊明任彭泽县令,而当时,东流正是彭泽属下一个叫黄菊乡的地方。它濒临长江,水土湿润,适宜花卉生长,尤其是菊。每到菊花盛开的季节,这里便是金灿灿黄澄澄的一片。陶渊明来到东流后,见到此番美景,心情特好,便在城南选了一处居所,时常“日驻彭泽,夜宿东流”,在此饮酒赋诗,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1600多年了,时间都去哪儿了?陶公去哪儿了?

时下,又是一年秋风起。我沿着石阶,从江边的一条小路走上牛头山,带着一颗虔诚的心拜谒陶公祠,它就在秀峰古塔的一侧。两边的落叶如蝴蝶翻飞,陆续地划过我的视线。上得牛头山来,来到陶公当初的夜宿之地,却不见陶公的踪迹。祠前,院门紧锁。透过门缝,看见院落深深,里面种有菊花。祠堂中间的大厅内,立着陶渊明的塑像,后面是木制屏风,上面高悬“松竹犹存”的匾额。也许陶公离去之前,没有跟这里的一草一木打一声招呼;也许他根本没有离开,就在祠中。见不到陶公的身影,我有些着急。我记得自己前些年,初来时曾写诗问过——《菊》:

如何从诗歌下摆中闪出/陶翁干咳出的一口鲜血/疼痛千年/千年的杰作紧缩年轮/感受紧缩的痛苦//秋风拐过长廊弯处/离开田园的菊花背对夕阳/背对失去的血液已失去悲哀/无数的花朵姹紫嫣红/——一堵青砖围墙/隔住了千年的守望//篱桩已拴满文人墨客的缰绳/民间的乡野月上东楼/通往晋朝的路径/陶翁的眼睛半掩神光/我未能读懂/问菊:菊隐笑容 独向秋风。

陶公祠又名靖节祠,听说最初是南唐时东流的先贤为纪念陶渊明这位伟大的诗人而修建的。如今,这里成了安徽省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建筑面积有542平方米。1981年9月,陶公祠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后,政府拨专款进行了修复。修复后的陶公祠,青砖小瓦平房,固执地保留着过去的模样。

这位“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派之鼻祖”的诗人走了,但他的精神在民间拥有一席之地,陶公祠这座时光凝固的建筑物,是再好不过的例证。由此,我对中国诗歌的永续抱有极大的乐观,特别是我上小学的儿女对陶公简介能倒背如流。这次女儿见到陶公祠,立马嘴里念念有词:陶渊明(约365—427年),名潜,字元亮,别号五柳先生,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东晋末到刘宋初杰出的诗人、辞赋家、散文家……

我想,这人世间,没有什么比一种精神根植在一个民族的血脉里更为重要,它堪比时光延续,是文化的精髓,是一个民族的魂。想到这,我抬头看了一眼秀峰古塔,它五层六方,高约十余丈,砖石相砌。每层方方有门,塔体四角有飞檐。在这里,它和陶公祠一样,成了一部时光之书,虽然有些令人伤感,但它毕竟是一首怀古的好乐曲,在风中奏起了人类文明乐章,叩击着我的精神之门。

损毁与构建

无论是从理论还是从实践的角度上来讲,一个建筑物的诞生,无疑凝聚着设计者和匠人无数的智慧和心血。榫卯的大小也好,雕梁画栋的弯曲程度也罢,一旦成型,想再制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建筑物,哪怕是其中的一个构件,都不可能实现。人类科技发展到今天,即使能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制品,也只能是一种蒙蔽肉眼的假象。这种复制品,永远只是复制品,就好比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

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物件无数。它们被人们创造出来,呈现在世间,随着岁月的洪流滚滚而去,又被后人弃之、毁之,最终埋葬在红尘之中,被时间覆盖,被尘土覆盖。千年之后,当挖掘机的巨铲无意触及它的残骸的时候,我们内心涌起的,该是多大的惊喜?特别是那些考古者,用创造劳动的双手将尘土一层一层拂开,让文物在遮蔽千年后重见天日。考究人类文明又获得了一个新的资料,因为在它身上,附着一种掺有当初时间、文化、社会、精神等诸多概念的微光。

每次走进博物馆,我都被许多文化的符号所吸引。那些文物的标注里,醒目地写着历史的长度:距今一千三百多年、距今九百多年……它们像经纬线一样缠着一件件文物。透过文物,我不禁想到庇护它们的建筑屋宇。屋宇坍塌了,带着艺术与精神的构造意象,沉陷在了那里。自古至今,这些被损毁的建筑,起于大地的怀抱,湮于大地的怀抱,前赴后继,从新生走向灭亡。

然而,我常常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呼唤之声所惊醒,在那些破败的历史建筑物前。面对一些历史久远的建筑,人类多半是持有两种极端的做法:要么是拆之毁之,在其原址上重新建造一个与之完全不同的新的建筑;要么是保护式地修复,使其修旧如旧。是呀!修旧只能是像旧的一样,毕竟不是旧的。如果修旧是旧,那还要今天的博物馆干什么呢?面对那些看似无用的建筑物,我们任其倒在风雨之中。对这种缓慢的倒,我尤感震惊。它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全是岁月的掌印,是风声雨声交织出的沉沦,且带有阳光晾晒的香气。

用精神文明的眼光去审视物质文明的进步,站在一座被废弃的书院前,我被它的破败之美征服。四下环顾,我没有发现它有过维修的迹象。木门有些松散,斜倚在墙壁上。墙壁斑驳,立在那里,有一种自身都难以站稳的感觉。野草顺着外墙的缝隙往上爬,一簇一簇,摇曳在风中。闭上眼睛,我猜想着当年它在设计者的眼里,是如何被构建。那些工匠,在施工的过程中,是否又临时加上了自己的智慧?掺和了自己的想法?建成之后,那些孩子们发自肺腑的琅琅书声,是否又被这书院里的一草一木所收藏?在这书院里,第一个教孩子们读书的先生呢?他是否也和鲁迅笔下的寿镜吾先生一样,方正、质朴、博学、严而不厉?

现在,时间把它助推到了当下,助推到了此岸,助推到了我的面前。它像一个无精打采的长者,只因岁月过于沉重,已迈不开双脚,蹲坐在那里,望着日月指引的方向。风掠过书院的屋檐,发出一种诘问或昭示文化传播的低音,弥漫在耳际。

那天,有好长一段时间,面对颓废的书院,我在损毁与构建之间,思索着岁月的焦灼与慌乱。不由分说,大地上的光芒,其中相当一部分源自那些土崩瓦解的古建筑。那些倒塌于地的梁和柱,那些摔碎的瓦砾,精心地收藏起了一些人的思想火花,还有汗渍、泪水和血迹,且封存起来。哪怕是一个普通的建筑,也深埋着当初主人的矜持与微笑,保持着某种神秘,静候在阳光下或地层里,不言语,也不必言语。

暮秋还乡

天气冷了。

我走近故乡时已是黄昏时分,泥土路如鸡肠般弯曲,两边的田野收割后安安静静地躺着。空旷的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草垛上的草衣在随风飘动。我这次回来祭奠父亲,心情原本就很沉重。当我拐过一个塘埂,我家的稻田便呈现在眼前,水被关在田里,淹没了所有的禾桩。父亲不在了,没有人将它从田里放走,也没有人去关注这块田来年的秋收。近处,不知是什么时候飞来的一只鸟,见我静静地看着这块稻田,看着它,它惊恐一飞,丢下一声单调得让我心惊的尖叫。

这就是我曾经熟悉的故乡的田野?我有些不太相信。我记忆中的田野不至于这么没有生机,就拿中专毕业后的第二年秋收的一个下午来说吧,我刚一下车,就听见田野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脱粒声,乡亲们勞作的背影,和着来回纷飞的白鹭,那简直是一幅优美的风景画,我劳作的父亲也在画中。当时,我走到父亲的身边,叫了他一声。他激动地丢下手里的活,忙接过我递上去的一包香烟,高兴地分给周围的乡亲们,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随后,他就和我一同往家走。他在前面边走边说着村里的人和事,说着当年的收成。当我叫父亲不要种田陪我去城里生活时,他说:“你妈明年去给你们带孩子,我在家里就少种一点,再说我的身体也很硬朗。”第二年,父亲真的少种了两亩,他只留下了这块田。他说这块田的土质要比其他田好,所以舍不得丢。第三年,父亲依旧种了它。乡亲们告诉我,他一个人在家种田种得好辛苦,也种出了好的庄稼。就在秋收尚未结束之时,谁都没有想到,一种叫作脑出血的病将魔爪伸向了父亲,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夺走了他的生命,致使他永远地离开了这块稻田,离开了我们。

走在田埂上,暮色开始四合。我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一生就像这块稻田一样默默承受着风,承受着雨,承受着严寒和酷暑的煎熬,没有说一声苦。过去,他把儿女们抱在怀里,教育出一个个知书达礼的孩子。如今,当我和姐姐像燕子一样飞离他之后,他继续把种子抱在了怀里,哺育出了一茬又一茬的好庄稼。为了我们,他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为了我的孩子,他更是加倍用心。记得有一次,在电话的那头,父亲告诉我,他将卖棉花的800块钱在信用社换成了统一连号的新币,放在了自己没有穿过的新棉袄里,说是等到年底我们回来,他要将这钱送给我女儿,作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礼物。然而,还没有等到那年腊月,他还没有将这个礼物送出,父亲就走了……

近处的屋舍就是我堂叔家,他家的灯火亮了。得知我要回来,婶婶早已等候在门口。她接过我的背包,请我进屋。随后,我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家——门紧锁着。我打开冰冷的门环。月光从瓦砾间漏下来,贴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像是父亲留下的一件遗物。当我俯身捡拾,才发现它是一块块伤感的补丁。我拉亮电灯,父亲的遗像挂在堂屋的后壁上,我看着它,默默无语。他也像是在看着我,面无表情,仿佛是在盯着一个陌生人,四下没有一点声音。

夜,在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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