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国国的诗和远方

2024-01-13 03:12刘云
福建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梅

刘云

1

郭国国递上文件,在我办公桌对面椅子坐下,腰杆笔直,双膝并拢,神态略显拘谨。

是份关于表彰“运动之星”的红头文件。作为“健康南氽”建设的一项内容,政府准备对50位长期坚持运动的健身人士予以表彰,以期在民间掀起新一轮运动热潮。

前几天,退休多年的老领导来电话,说有位亲戚,名叫郭国国,每天坚持10公里跑,社区推荐他为“运动之星”,他想找人为申报材料“把把关”。老领导推荐了在单位负责文案工作的我。老领导对我有恩,当年从苦寒之地调到现单位,仰仗老领导从中斡旋。他的委托,我谨当遵从,且须办好。

郭国国已写好草稿,写在信笺上,字迹工整,纸面清洁,我印象良好。

材料说,他每天下午去田径场跑步,500米跑道,每次20圈。跑步不求成绩,不和别人比拼,只有一个目标,纾缓压力,强身健体。多年坚持,尝到甜头,尽管“奔五”,但每年体检指标都可心。

我抬头瞧他一眼,椭圆脸,短发稀疏,肌肤栗褐色,上身深蓝运动背心,下身宽体运动短裤,雪白长袜,蛋黄色跑鞋,颈肩间的弧线结实有力,随性中彰顯着健壮之美。

似为佐证,他从文件袋取出一本厚厚的用长尾夹夹着的体检报告递到桌上。我翻了翻,近5年的,每年一份,报告单几乎不见向上的小箭头。我说,恭喜,不管能否评上,这份健康弥足珍贵。他目光含笑点点头,足尖在瓷砖地面上高频率轻踏着。

有没有带动别人一起跑?材料翔实,但有一点明显不足,作为政府组织的表彰,宗旨在倡导群众广泛参与,他只说自己如何坚持如何收获健康,站位不高,既为“星星”,就得在社会层面洒下“星光”,带动和辐射更多人投身运动,才是“健康南氽”建设和评选活动题中应有之义,才可能在可预见的激烈评比中脱颖而出。

有呵,南氽中学曾邀请我开过跑步讲座,学生到田径场跑步,我都会指导跑前如何正确热身,开跑后如何保持正确姿态。他说着起身演示:弓步压腿、腿部拉伸、膝关节运动、脚腕运动等。又演示如何做到跑姿正确:小步高频,收腹挺胸,前不漏肘后不漏手等。动作准确、干净、优美,一看就是“练家子”。

什么时间,讲了几次?指导过的学生名字还记得几个吗?现在读书还是工作了?我问。

他没回答,从文件袋中摸出碳素笔,目光在桌面上找寻,我从打字机上抽出一张A4纸,他接了,把椅子挪近办公桌,埋头唰唰写出一长串文字。

有带社会上的人吗?我接过A4纸,扫视一遍,答案简洁明了。看得出有一定文化,只是不擅长材料撰写而已。

有。社区组队参加环城跑比赛,集训时,我带大家练。参赛都有名次。还有,我那条巷子,有十多人长期跟我跑。

你是牵头人?

不好定义,只是去之前,我会发个微信或打个电话,通知一下。有的人不想跑,我会把跑步心得讲给他们听,鼓励坚持下去,才见成效。就做这些事。

对话不多,但该补充的都有了。我做送客状。告辞时我们互留了手机号码和微信。

2

郭国国如愿以偿荣获“运动之星”称号。

一个多月后,他发来微信:家备菲酌,恭请光临。老领导也来电话力邀。我听老领导的。

郭宅青砖黛瓦,宽敞、阴凉,从骄阳炙烤下甫一走入,顿觉一阵清凉扑面。厅堂地面水泥找平,纤尘不染,袒露出水泥的青灰本色。侧墙上悬挂郭国国“运动之星”奖状和领奖大幅照片。厅堂正中摆一张圆桌方凳,显然为晚宴准备。

开席尚早,我漫步宅子参观,跨入左厢房,不禁一怔。一张护理床,摇高的床头上,斜倚一位身材宽大、斜眼歪嘴的老伯,床边坐一位白发蓬乱的老妪,正神情木然地看着电视。另一侧床边摆着一张单人床。陪在一旁的郭国国介绍,我爸我妈,老爸中风,瘫痪6年;老妈老年痴呆,5年。我讶异地问,你照顾?他点点头。郭父右眼耷拉,左眼盯住我,似在探寻什么。我忙靠近问候:伯伯好!伯母好!郭父左手轻举,算作应答。郭母却迎上来,揪紧郭国国衣角,神情惶恐地说,有人在阳台偷香肠,你赶紧收下来,藏冰箱去!郭国国冲我尴尬一笑说,老妈糊涂了。

如在毕加索《最后的晚餐》餐碟上见着齐白石的“虾”,一种违和感涌起,与一瘫一呆两位老人昼夜相伴,他却阳光、干练,勤于健身?伺候老人之人多见,不是怨声载道,就是晃着一张苦瓜或霜冻脸,他却安之若素、行若无事,如何炼得这副金钟罩铁布衫?

正要退出,老领导拎一袋香蕉进来。郭国国让座后去厨房忙。老领导摘下草帽,边扇凉风边趋身护理床前弯腰问候,老哥哥,恢复得可好?郭父脸庞扭曲,口齿含混道,药当饭吃,拉一次大便,比劈一车柴还难!双眼倏忽瞪圆,胸腔如拉风箱呼噜噜作响,猛地剧咳,咳得身子团缩,满脸通红,食指哆嗦指着床头柜上的茶杯。我赶紧过去端了,喂他喝一口。正赶上又一轮剧咳,茶水霎时喷口而出,一时雨雾迷蒙。我手脸一湿一凉,忙扯张纸巾揩擦。片刻,咳歇,郭父双目赤红带泪,尚未喷尽的茶水沿着斜塌的右侧嘴角流淌,但又非纯茶水,是一种黏液,从嘴角往下耷拉成线。老领导扯了纸巾替他擦拭。郭母却只顾津津有味地吃香蕉。

厅堂一阵喧哗,又来一拨客人。郭国国站在厨房门前,在围裙上揩着手喊,都来了,上桌。

后来的客人为社区工作人员,郭国国参评,社区报送,都是有功之臣。一位体态丰腴、苹果脸、短鬈发的大姐热情安排座次,分发碗筷。老领导介绍,是社区杨主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郭国国妻子小梅从厨房出来敬酒。老领导说,这餐饭,郭国国早就想安排,可他一人忙不过来,前天小梅从省城回来,才腾出手来。妻子远在省城?伺候老人他一肩挑?这担子可不轻呀!我心忖。小梅笑容温婉,身材娇小,话音轻柔,束一条蓝花围裙,模样干脆利落,逐一站到客人身旁,一手举杯一手托底敬酒,礼数周到。敬到我时目光含笑夸奖道,材料郭国国发给我看过,写得好棒!我忙站起谦让,内心却受用,感觉辛苦得到了回报。

郭国国忙完厨房,没上桌,仍步履匆匆在厅堂穿行,一会儿端饭菜,一会儿拎药盒,一会儿端热水进出左厢房。临近尾声才坐下,就着残羹冷炙狼吞虎咽。杨主任往他碗里搛一粒太平蛋说,什么时候评孝星,你再去拿个奖来。

3

重阳节前夕,县里还真举办一届“十大孝星”评选。

单位收到文件后,我将电子版发给郭国国,附言:像上次,材料你先写,我补充。社区仍为报送单位。他回,我三脚猫功夫,上不了台面,劳烦你全包了吧?想到他伺候老人,要伏案书写不易,又念及他为人真诚、知恩,便应承下来。

星期六下午,妻子送女儿上舞蹈班,终于挤出成块时间,给郭国国发微信,久候未回,打电话,无人接听。莫非在跑步?他在材料里说过,下午在田径场跑步。我骑摩托车赶过去。

还真在!金灿灿秋阳下,凉爽秋风里,郭国国背心短裤,昂首挺胸,蹬足摆臂,臂腿肌腱轮廓分明,闪亮的汗珠润泽得栗褐色肌肤闪跳着丝绸般的润滑感,好一副草原骏马形象!

我追上他问,第几圈?他错愕道,你怎么来啦?我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打你手机,没人接。他边跑边遥指看台说,在包里。跑近才发现,郭父郭母都在看台边的草地待着。郭父腹前横系安全带,胸前捆一条红布带,固定在轮椅上。郭母神情茫然地坐在地上,拨弄着草皮。旁边搁个大挎包,开口处隐约可见不锈钢杯、毛巾等物什,敢情手机也在其间。

只要天气允许,跑步时,都带老人出来透透气。他说。步幅放缓到不影响对话。我问,上午呢?他说,上午事多,伺候老人起床、洗漱、吃饭、喂药、搞房间卫生,买菜回来,给老爸做针灸、洗衣、洗菜、煮饭。我好奇地问,你会针灸?学校学的?他说,大学念的机械制造,不搭边。老爸中风后,经常要到医院做针灸康复,不单花钱,还费时间,一个来回就得一上午,后来向医生讨教,自学会的,反正不复杂,就那几个固定穴位。先在自己身上试,没问题后,再给老爸扎。曾猜测他有文化,大学毕业,果不其然。

听老伯讲,便秘呢。我选择容易出素材的话题攀谈。他说,可不是,八九天才解一次手,常得推开塞露,没法蹲,躺着推,有时这边刚推完,那边就一泻千里,脸上手上甚至嘴上都被喷上大粪,被子床单到处都是,都得换洗,拉一次大便,好像搞个大工程。他抹一把额上汗珠子,继续侃侃而谈。洗澡也棘手,我老爸还好,人瘫了,神志还清楚,听得进话,懂配合。头痛的是老妈,时常辨识混乱,不认得我,要脱她衣服,她就神色大变,拼命反抗,恐惧尖叫,骂我流氓,出去被车撞死。可不洗不行,身子臭得让人不敢靠近。最后还是邻居替我想出办法,带到澡堂去洗,让女工帮忙,问题才解决。

平时吃药吧?我之所以明知故问,也因这个问题一样容易“出料”。他跑到挎包前,掏出毛巾揩擦头脸和腋下,仰头喝口水,才说,药当饭吃呢。除了中风,老爸还有糖尿病、前列腺肥大、慢阻肺等老毛病,药有七八种。老妈老年痴呆不算,还有高血压、老年性心衰、颈动脉粥状硬化、神经性皮炎,每天八九种药。有西药有中药有外用药;有饭前吃有饭后吃;有药丸,有颗粒冲剂,有口服液,有药膏;有的一天三次,有的一天一次;有的一次吃几粒,有的一次吃半粒。单单一个药,就快把人绕疯掉。喂药前,没有静心想想,都可能搞错。除了基础病的药,还有平常生病的药。感冒、胃痛、咽喉肿痛、口腔溃疡等乱七八糟的病,都得看医生。药不能叠加吃,各有各的钟点,各有各的吃法。单单一个喂药,就够我喝一壶!吃多了,老妈讨厌吃药,喂药像喂小孩吃饭一样难,常常得端着从这个房间跟到那个房间,又哄又骗才喂完。药呢,还得保管好,稍不留神就出问题。一次喂药我出去接个手机,桌上几包药不见了,我以为被老妈偷吃掉,吓得赶紧送医院,医生七哄八骗,才问出她藏到衣柜里。还有一次,我去买菜,忘了将药锁到抽屉里,平时看见药就躲的老妈,这次却把一天的药一次都吃了,我又吓得手脚发软,送医院观察。看病也折磨人,老爸去看牙齿,老妈要跟去;老妈去看皮炎,老爸要我推他一起去。看一次病全体出动,忙完这头忙那头,让人好无语!跑道上不时有人边跑边与他打招呼,他挥手应答。

晚上更闹腾,老爸一夜小便五六次,听到动静,就得马上手脚利索拎尿壶(我想到护理床旁那张单人床),慢半拍,就尿在床上,不是故意,是失禁。尿床上,就得换衣换裤,夏天还好,冬天就麻烦,从里到外都得换,遇上阴雨天,都来不及晒干给他换。我买了尿不湿,可他不愿用,说垫了睡不着。我硬给他垫上,他拔掉还骂人。这个时候,得把老妈也叫醒小解,不然刚躺下,老妈就嚷嚷要解手,你一个晚上甭想睡。老妈有时半夜起床,在房间游荡,喃喃自语,四处整理物什,找东西吃,有时坐在我床头上,抚摩我的脸呀头呀,说一些我小时候的事,会吓死人!

他又喝一口水,没咽下,鼓在腮帮子里,瞅着我微笑,笑容并不苦涩,好像在说一件有趣的事。

事迹感人至深。我为自己采访提纲的巧妙设计沾沾自喜,又為可预见的荣誉“双黄蛋”的诞生欢欣鼓舞。

他用杯盖倒水喂过两位老人,将不锈钢杯毛巾等收拾停当,扯我一把说,继续跑吧。率先开跑。几位跑者加入我们并跑,他说是巷子里的朋友。访谈只好告一段落。

4

将访谈梳理一遍,还需补充,比如,他家有兄弟姐妹吗?照顾老人影响工作怎么办?小梅什么态度?为什么不请保姆?等等。打电话约时间。郭国国说老爸慢阻肺犯了,在住院。

中午下班顺道去医院,一想补充素材,二要看望老人。郭父身挂监护仪器,戴雾化面罩,正输液。郭国国站在窗前的条桌旁给老妈喂药,见到我,眼睛一亮说,老毛病,没啥事,不用来看。我将果篮搁在郭父的床头柜上问,老妈也带来?他把药丸放在老妈舌尖上,喂口水说,不带来,会乱跑。

我坐下等待攀谈机会。一位壮年人站在邻床旁,将被子掀开,一位蜷卧的老人露出褥疮溃烂的腰臀,黄的脓疮红的腐肉,一大片一大片如山丘相连,触目惊心。我慌忙躲开视线。一股恶臭汹涌地扑鼻而来。

环境如此恶劣,如何访谈?我欲告辞,另觅时间。郭国国说,你帮忙看一下,我去买午饭。说完将手中一次性口杯抛入垃圾桶,小跑而去。

壮年人把一盏红外线烤灯移到床前,对准老人臀腰照烤。几分钟后,恶臭越发浓烈。奇臭无法言说,比粪坑臭一万倍,在我30多年人生履历中,从未闻过!奇臭来势汹汹,见缝插针往鼻腔里钻,直抵脑髓,让人晕眩,用土话说,快被熏晕过去。我赶紧避退到走廊,偶尔远眺一眼郭父的输液瓶,心里为郭国国叫屈,昼夜身处其中,如何受得了!

郭母却被烤灯吸引,过去好奇地抚摩灯罩,又弯腰盯住溃烂臀腰观看。如此恶心,如何看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像儿时河中潜泅,我深吸一口气,冲进去将她扯开。她瞪我一眼,厌烦地说,滚一边去,谁要你管!我被训得一愣,意识到她痴呆,才恍过神来。郭父也赶来凑热闹,在面罩下呜呜作声,似难受无比。我俯身倾听,原是憋闷,想移除面罩。这如何做得了主?正欲去护士站询问,郭父已伸出左手,一把扯下面罩,抛到床下。我捡起,欲戴上,他挣扎推开。此时,憋留的气体已用完,我不得不掩鼻启唇换气,只偷偷换得一小缕,奇臭已如无数牛毛钢针穿嘴钻鼻而入,直扎脑神经,赶紧捂住口鼻外逃,差点与拎着快餐盒进来的郭国国撞个满怀。我急忙告辞。他将盒饭放在条桌上,俯身在郭父耳边说了句什么,顺利将面罩戴上,小跑出来相送。

有空给我电话,再聊。我蹙眉拧鼻,逃跑似的边走边说。

哎,我想好了,评选,不参加。他打量我一眼说,口气平静,像在宣读一个与己无关的通知。

为什么?我被突如其来的“通知”惊愕得停下脚步,侧身问。助其再取荣誉,他应心怀感激积极配合才是,怎么逆道而行?况且工作已启动,此时说NO,也太不尊重人家的劳动了吧?

伺候父母,天经地义,去争荣誉,不好意思。他表情平淡,目光沉静,只是在说“让你白辛苦一趟”时脸上掠过一丝羞愧。

尊重您个人选择!我礼节性地笑笑,脸庞肌肉僵硬,声音生涩。不好意思?参评的哪个不是孝子孝女?难不成别人都趋名逐利?人家都好意思就你不好意思?什么话嘛!一股遭戏弄的幽怨之火在我胸膛升腾。心随电梯下沉。

5

受了委屈,想找人倾诉,老领导无疑是最佳对象。晚饭后打去电话,他说在河滨栈道散步。我赶过去,恼怒地一股脑将郭国国“半途下车”做了汇报。

他扬脸拧眉道,他跟我说,不想把苦难拿出来晒,才放弃。我气愤难平地说,哄人的!将郭国国当时另一套说辞学说了一遍。老领导摆摆手说,哄人说不上,他不是个荒腔走板的人,他这么决定,一定有他的难言之隐。背着手,默默地走一段,遇到一长椅,他坐下,坐一头,留出一长截空白,等我坐下后,他瞅着一河细碎灯火,才以欣赏的口吻感叹道,郭国国不容易哦!然后打开了话匣子。

大学毕业后,他回南氽,在胜利洋大街开办机械维修公司,后不景气关了,去投奔高他一届的大学师兄。他师兄在省城郊区一家废弃的养猪场上办一家注塑厂,他去当技术员。厂子后来遇到发展瓶颈,濒临倒闭,陆续有工人离开。他犹豫不决,不知是跳槽,还是等厂子起死回生。

去省城开会,我去看他。他神情黯淡,胡子拉碴,目光阴郁,穿一件沾满污黑机油的皱巴巴的工装,本想泡茶,在工具柜翻找好一会儿,没找到电热棒,最后翻出一瓶不知有没过期、落满灰尘的矿泉水递给我。我不好拒绝,也不能喝,只好装模作样握在手里。他端把脏兮兮的小板凳,在上面铺张纸板递给我坐。他坐在一个木箱子上說,师兄待他如兄弟,在他走投无路时收留了他,还托关系把小梅安排到一家商超做财务,现在师兄遇到困难,自己拍屁股走人,于心不忍,于情不合,下不了走的决心。我听得有些懵圈,这形象与田径场上的郭国国判若两人呵。

就在这当口,他爸中风住院。他和哥姐一起赶回来(他果然有兄姊),他哥姐大学毕业后都留在省城工作。他哥哥在一家国企当质检员,他姐姐在中学教书。在医院照顾十多天,他哥姐假期届满,回去上班。他的工作有跟没有差不多,回去也无事可做,就留下来,和他妈一起照顾他爸。在南氽时,他一直与爸妈同住,他住二楼,他爸妈住一楼,一日三餐同在一张饭桌上吃。他的小家庭去省城,但家具、被褥、电器什么的还留在家里。他留下,其实就是留在家里。

一个多月后,他爸病情基本稳定,他返回省城。注塑厂还是老样子,但生活不允许他老“吊着”。他这才下决心找师兄坦诚相告,为表示跳槽实属无奈,他表态,今后不管身处何地,只要需要,师兄一个电话,他一定第一时间赶回师兄麾下。师兄没责怪他“大难临头各自飞”,相反还仗义地把他推荐给一家模具厂。工作不久,他妈打来电话。他爸块头大,每天翻身、擦身、喂饭、喂药、解大小便,还要去医院康复。她说,这样下去,她吃不消,也得累倒。

他妈累倒,家就停摆!他赶紧和哥姐磋商,回来雇个保姆帮衬他妈。没安稳多久,保姆来电话说,你妈大便不知道擦屁股。过些天又来电话说,你妈拿洗碗水给你爸喝。怎么可能?除非神经错乱!他又连夜赶回来,发现离开才几个月,他妈已喊不出他名字,说话颠三倒四。带去医院做CT,结果为小脑萎缩。保姆提出辞职,他加钱极力挽留。保姆说,我一双手只做一双手的事,加多少钱,两个老人也照顾不过来。结完工钱,走了。

再找保姆,复杂得出乎寻常。他爸身宽体胖,没有他妈配合,保姆一人搬不动人,可强壮的保姆一般多为男性。这就十分棘手,他妈更衣解手,男保姆如何照顾?这就得配套个女保姆。人倒是有,只是得陪夜,男女保姆同处一室怎么行?只能找夫妻保姆,几经周折,找到一对,可价格吓人:男的每个月7500块,女的每个月5000块,吃用还得东家包断,边边角角算上,单单保姆开支,每个月没14000元打不住。他不信在南氽这小地方,毫无技术含量的保姆工钱要这么高,又去找了一对,问过价格,才意识到现实残酷。他爸退休金每个月2000多块,他妈没退休金,这意味他兄弟每人每月得分摊7000块——嫁出去的女儿,按南氽习俗,一般不负担——这如何承受得起?不吃不喝,他每个月工资拿来给保姆都不够!我的心提了上来,有道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一坎他如何过?

他特别受挫,一脸愁云跑到我家抱怨书白念了,两个大学生供不起两位老人。目光焦虑,说三五句话就叹口气,好像要被压垮,对茶几上一盘水煮花生却情有独钟,一粒接一粒剥着吃,吃得花生壳堆成小山,嘴角冒白汁,不知停下来。

我建议不要坐而论道,女保姆行不行,试一下就见分晓。他觉得有道理,到家政公司找来两位身体强壮来自农村的女保姆,一个60多岁一个50多岁。请到家一试,还真行!两人配合,尽管吃力,但搬动他爸没问题,挠头的难题迎刃而解。工钱却省下不少,年轻的照顾他爸,月薪4800块,另一个4500块,照顾他妈。她姐表态每个月愿出2000块。这样,加上他爸退休金,七折八算下来,兄弟每人每个月只要分摊3000多块,基本扛得住,难关才算度过。我跟着轻吁一口气,为这一皆大欢喜的结果,在心里替他鼓掌。

可树欲静风不止。几个月后,年轻保姆来电话说,在搬移他爸时腰闪了,疼得不敢动。他心急如焚赶回来。保姆尚在治疗中,何时痊愈不得而知,此时让她走人,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合适,可家里不能断人,只好再找个过渡性保姆应急。于是,一个家庭3个保姆,阵容豪华。他苦笑说,哪里痛就撞哪里!

安宁一阵子,受伤保姆尚未痊愈,这边新旧保姆却爆发矛盾。新保姆告状,旧保姆贪污伙食费,一日三餐,不是青菜就是豆腐,不是萝卜就是冬瓜,吃得人反胃,“你爸你妈快被饿死了”。旧保姆也不甘示弱,打电话控诉,你爸你妈不听话,那个保姆伸手就打,巴掌盖得山响。你爸几次委屈得流泪。你妈见了她,像老鼠见猫,害怕得躲得老远。还把药丢到马桶冲掉,骗我说喂老人吃掉了。这样下去,你爸你妈没几天好活!他说,他当时大脑一片空白,站着久久不知挪动,手握的绘图笔,打完电话,不知何时都拗断了。我也心急气促攥紧手机,好像巴掌扇在自己身上,痛感在全身蔓延,这样的事,哪个子女受得了?

仨孩子又聚一起商量对策。接到省城,老人无当地户口,进不了公办养老院;送私营的,3个人工资,不吃不喝都不够;南氽又暂无养老机构;眼下只剩一条路,一个孩子回去!他哥姐都是铁饭锅,唯一能“机动”的只有郭国国。说是商量,其实早有答案。为表达感谢和内疚,他哥姐表态份子钱照样出,老人用完剩下的,权当郭国国的报酬(我担心影响工作,事实上,为照顾老人,他连工作都丢了)。

小梅支持吧?我问。这个问题本要采访郭国国,可惜访谈夭折,但一直缠绕于怀,我想得到一个清晰的答案,无关写材料,但关乎我对世情的认识和判断。

没她支持,他走得了?她通情达理,郭国国没回去,三个家庭不得安生,总得有人做出牺牲。这种情况在南氽并不鲜见,一家兄弟在外打工,家中老人生病,总有一位回家挑担子,因此,对这一安排,她没感到唐突。沉沉夜色中,我看不清老领导表情,但听得出除了欣赏,他还多出一份怜爱。她观念朴实,认为大伯哥大姑姐户口早年已迁省城,算地道的省城人,而她一家户籍还挂在老宅子,他们仍算南氽人,老公回家照顾老人,只是家乡庞大孝老群体中一员,不新鲜也不奇怪,更没什么可居功自傲。按理说,她也该跟回来,可女儿绊住了她手脚。他们两个女儿,刚到省城时,都在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小学就读,后来郭国国姐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了好多人情,把她们转入一所百年老校。她回来,女儿也得转学回南氽。可南氽哪有这么好学校!哪个父母辛苦不是为了孩子拥有更好的明天?她选择留下陪读。小梅如此通达如此任劳任怨,多少出乎我的意料,钦佩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到此,郭家养老问题本该告一段落。老领导划一下手机,屏幕幽光映照出他皱褶纵横的脸庞,似作一次短暂思考后,接着说,可一年多后注塑厂起死回生又将他拽到台风眼。他师兄来电话让他归队,共展宏图。同批工友月薪达一两万,也邀他回厂,再创辉煌。像久压的弹簧猛然松开,郭国国再也待不住。这时南氽已新建起养老院。他决定将父母送养老院。养老院安排人到他家实地考察,同意接收他爸,但他妈痴呆,四处乱跑,养老院没围墙,没专人看护,暂不接受。他去意已决,不管哥姐反对,决定他爸仍送养老院,给他妈雇个保姆,住家养老。但最后,他仍没走成,为什么呢?因为他爸大着舌头说了句石破天驚的话:“敢把你妈和我分开,老子就撞死给你看!”

老领导配合话语,握手机的手,凌空一挥,像乐队指挥在最后一个音符落地那样,猛然一收,双腿一跺,深沉的目光从灯光摇曳的河面移向远方黢黑的山脊线。沉默片刻他又说,听小梅说,留下来后,他好像抑郁了,后来怎么又好了,具体情况我不清楚。那段日子,我老伴心脏出了点问题,我们都待在儿子那边治疗。

确实不易!在敛声屏气的聆听中,郭国国伺候老人的画面在我眼前一幕幕闪现,鼻翼间甚至隐现那股令人眩晕的奇臭,内心一下与郭国国亲近起来。面对被生活毒打得遍体鳞伤的他,我那点委屈算什么!根本不值一提!在感叹老领导做思想工作“有一套”的同时,又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

6

上班路上,远见人行道上一人肩背手拎行囊,在深冬下午疲乏的斜阳中一瘸一拐行走,边左右张望,显然在等出租车。

郭国国!

医院一别,数月不见,此时邂逅,竟莫名亲近,我把摩托车靠过去。他见了,咧嘴一笑,一瘸一拐走过来,坐上后座,手中行李,搁在我们身体之间。

小梅胆囊结石做手术,去照顾一个多星期,刚回来。不等我询问,他率先说。

你爸妈怎么办?我好奇地问。

请乡下表嫂到家里应急一下。只是表嫂手生,啥事不懂,都得在手机上教。就是在教的时候,一心两用,一个阶梯没注意到,踩空,脚崴了。他说。但脚伤似乎并未抑制住他的兴奋,身后传来的话语欢快而略显迫不及待。

做的微创手术,事不多,小梅打完点滴就歇下,不用再陪护,她说我好久没来省城,鼓励我出去走走看看,我也正有这想法。当时我脚还没崴伤,去哪儿都方便。这一走,收获好大,真没白去一趟。

我大学八个室友六个在省城工作或创业,发了微信,室友群就沸腾了。久别重逢,都按捺不住喜悦。他们开车带我去大学校园故地重游,看望老师,去教室重温上课时光。还去大四实习的机械设计院看望师傅,师傅当时与我们年龄相仿,现在已是副院长,一见面就高兴地给我们一顿老拳。师傅询问我们近况,大家说的不是主任、处长就是CEO或厂长,只有我回答:保姆。师傅以为我在调侃,正色又问一遍,我的答案仍一样。他绕肩搂抱着我说,难得,你会心安一辈子。这是这么多年来最贴心、最温暖的话,当时我的眼眶都红了,千言万语涌上来,就想好好倾诉一番,但环境不允许,大家相聚一次不易,我不能将聚会变成诉苦大会。假装咳嗽几声,才遮掩过去。

还去注塑厂,我去省城的第一个落脚点,在那儿打了多年工(他不知道老领导已对我说过他的前世今生)。变化巨大,养猪场上建起高大的办公楼和员工宿舍楼。3个上万平方米的车间,一排排高端精密的数控车床、注塑机、火花机,让我眼花缭乱,真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工厂300多位员工,单单大学生就有90多人,客户远布东欧和东南亚,让人有沧海桑田的恍惚感。更让我感动的是,功成名就的师兄老板对我的感情涛声依旧,仍待我亲如兄弟,好像这几年,我不是离开,而是去出个长差。他放下手头所有事情,陪我一处处参观,一处处讲解。还在员工食堂的小餐厅请我吃饭,通知同批进厂工友作陪同。告别时,他盯住我的眼睛问,说过的话还记得?我当然记得。这是再次召唤,尽管我无法“第一时间赶到”,但我如沐春风,心甘如饴,想到那里还有我一席之地,还有一群人在等我,幸福就像兔子在心里又蹦又跳。

魂牵梦萦之地?我问。他的开心感染了我,让我产生深深的共情。我祈愿,这个命运坎坷迁蹇的男人能多一些欢快。

说诗和远方更妥当些。他风趣地说。行囊被惯性带得一下一下剐蹭着我的后背。

到家,宅门洞开,厅堂上,郭父在料峭的穿堂风中孤零零倚坐在轮椅上,神情凄然。小棉被滑落地上。

表嫂呢?他一瘸一拐到左厢房和厨房探望一眼,愕然问。捡起小棉被,盖到老爸胸腹上,压实,把被角在身子与轮椅间的缝隙间塞紧。

你妈走丢了,她去找。郭父眼鼻一阵扯动,翻着眼白说。

他的身姿瞬间僵硬。我将行囊搁在沙发上,内心一惊,痴呆老人走失流落他乡或饿毙荒山野岭的新闻时有耳闻,这可含糊不得!他爸住院时,再辛苦,也把他妈带上,就是怕走失。可生活诡异,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又暗自嗟叹,欢快于他的稀缺,只是一小段路程短暂的忘却,双脚一迈入宅门,就不得不面对苦涩的现状。他单脚跳到沙发坐下,仰望天花板,嘴唇翕动,像要说什么,又强忍住,只脸颊的咬肌扭动一下。看得出,他在努力转换或消化一种情绪。短短几秒钟后,他已神态如常给表嫂打电话,表嫂说她上楼晒衣裳,他妈就走没了,附近小巷小弄都找了,没人,现正在菜市场找。他又拨几个电话,通报母亲走失,请求留心。从称谓中听出,有親戚朋友,还有社区杨主任。

打完,他站起来,脚触地时龇了一下牙。我表示可载他去找。我真心想为他做点什么。他说不影响我上班,自己骑车去就行。我问,脚痛怎么骑?他说骑踏板摩托车不碍事。从腰间摘下摩托车钥匙递给我,让我帮助将车子从厅堂推到小巷去。他脱下鞋袜,从行囊中掏出一瓶伤科灵喷雾剂,冲脚踝嗤嗤地喷。我站在小巷等,他招手让我返回,示意一起将郭父推入屋内。他搂抱老爸上身,我托臀腿,一齐发力,将老人抬到护理床上。掩上宅门,在刺肌寒风中,他火烧火燎骑车而去。

我一直关注手机,夜晚8点多,收到他的微信,人找到了,杨主任让人去我外婆住的老宅子看一下,我妈坐在宅前条石凳上发呆呢。

虚惊一场,我松口气,替他高兴。

7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在家码字的我又被郭国国惊到,从未冒泡的他,突然在朋友圈发一个九宫格:抹布、水桶、扫帚、畚斗、胶皮黑手套、灯火通明的教室、讲台、空无一人的悠长走廊、一群年轻人围着郭国国聚精会神地聆听。上端留言:客串一回老师,过把瘾!

不是惊恐,是惊诧:“保姆”何时华丽转身为教师?晒这么多清洁工具啥意思?我忙私下微信他。

学孙猴子七十二变?

客串而已。他回。

哪个学校?

不是学校,是巧手技术培训中心。这中心我听说过,是一家民营机构。他羁绊于病床前,还有工夫当老师?他能教什么?教人如何伺候老人?

老爸老妈睡得早,晚上有两三个小时可自由支配,我去兼职(在他心中“保姆”或许才是正业)当清洁工。他写。

清洁工?不是老师?我更加一头雾水,难怪抹布、扫帚、畚斗在朋友圈齐飞。

都是。准确地说,应是清洁工兼课后辅导老师。可能因要说的话太多,他改发语音,接连发来十多条,就像那天讲述省城见闻,语气欢快中带着小小的炫耀。其中因缘际会,有点好玩。那天晚上我照常去做卫生。当时已下课,但教室里还有学员围坐一起,对当晚上的数据车床课程几个要点争论不休。你知道,我大学学的机械制造,里头有这课程,后来办公司,在工厂当技术员,都和数据车床打交道,懂得多一些,见学员争论得面红耳赤,我一时技痒难忍,也有让他们搞懂了赶快走我好搞卫生的成分,就在电脑上边演示边讲解,他们一下就听懂了。事后这些学员跟中心领导汇报,说扫地僧身怀“武功”,呵呵呵(笑声有难掩的小得意)。第二天中心领导找到我,力邀我改行当老师。他们说数控车床课程受欢迎,可南氽地方小,师资不足,恳请助一臂之力,开出5000元月薪,这可比清洁工高出不止3倍。可我没法答应,因为上课时间无法保证。老爸老妈身体一有风吹草动,我就得待在家里。不像做清洁工,慢半小时一小时没事,只要当晚做完就行,甚至找人顶几天岗也没事。做保洁随时还可搁下抹布扫帚回家应急,讲课可以吗?显然不行!我只好婉谢美意,但答应时间允许时辅导学员。作为回报,中心减少了我的保洁区域,挺给力!

嘿,有点意思!我给他三个大拇指,转念又写,如此拼命,有必要吗?你哥你姐都给钱,你爸又有退休金,还不够?老领导跟我说过郭家养老金拼盘,不说富足,维持日常应绰绰有余。伺候老人,过程漫长,劳逸结合才行。

略有节余,问题是,我还有一个家,小梅工资不高,我得接济她们。这回是文字,后跟一个龇牙表情。

天!我一手端手机一手抚额头,对自己的疏忽哑然失笑。我将他的小家庭彻头彻尾忽略了,在思维惯性中,好像他只要伺候好老人便万事大吉,天下太平,再无他事。事实上,在省城,他还有一个家,他妻女一样离不开他,他一肩挑两担,哪头低了都不行,都会出乱子。如此拼命,是不得已才为之呀!本就对他多抱同情的我愤愤不平地写道,你不会让哥姐多给点?省城收入总比我们小地方高。

他们拿死工资,供小孩,供房贷,都过得紧巴巴,每个月出这么多份子钱,已非常不易,我开不了口。再说,扫地擦桌清除蜘蛛网教教学员,也不是多累的事。他写道。

看来,生活的复杂与艰辛,远非坐在办公室敲键盘码文字那般简单。从根子上说,他的兼职仍是一个孝老故事。这些故事像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浸润、滋养着郭国国这株原本在我心中倍显疲意的卷柏,舒展,青绿,绽放。我不敢在钱上再作探讨,因为给不出更佳应对方法,此时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思绪纷扰中,我从客厅踱到阳台上,清冽的寒风扑面而来,清朗夜幕下,一城灯火映红半边天光。

8

去社区复核“一户多残”情况,我将郭国国微信内容分享给杨主任。她坐在办公桌后,悠然转动指间的碳素笔,轻描淡写瞥我一眼,揶揄地说,什么时候的事,还当新闻!倒水时又道,兼职我帮他找的,他去照顾小梅,还是我安排社区保洁员替他顶的岗。当辅导老师,我们这里每个工作人员都知道。闹个大红脸,我遮掩,装出无比失望的模样,向后做一个仰瘫姿势道,哎哟喂,在你这里,没事新鲜!想到她还为郭国国找到母亲,冲她晃晃大拇指道,你是人家的大靠山!

说靠山,他哥他姐,还有小梅,才是。评“孝星”,他们个个够格。当初一起申报,肯定拿个集体大奖,可惜郭国国嫌要写材料还要盖好多公章,太麻烦,放弃不报,太可惜。似为便于交谈,递过茶水后,她在我身边单人沙发坐下。我心里硌噔一下,第三个理由!不由得纳闷他的因人施言,一件并无多少人关注的小事,干吗说这么多种理由?有必要吗?莫非真有难言之隐?

他姐呀,特别关心他,帮他两个女儿转进名校,还把小学旁边一间废弃的水泵房租下来,给小梅她们住,省了小梅多少事。她本来每天要接送女儿,现在听到铃声去上课都来得及。节假日都接小梅母女到家吃饭、玩耍。小梅回南氽,她把孩子接到家里吃住。给自家孩子买衣服、学习资料什么的,两个侄女都有一份。你说,这个姐姐当得像不像妈!她轻拍一下双掌,目光不容辩驳的认真,见我听得频频点头,才心满意足接着说,他哥也像个当大哥的。受疫情影响,他的单位效益不佳,老婆又是个药罐子,小孩读大学,哪里都要花钱,日子过得紧巴巴。可份子钱,他没少过一分,有时还多给三五百。怎么做到呢?他做闪送,给酒店宾馆送鲜花、送蛋糕、送红酒,没生意时就做代驾(我为曾建议郭国国让其哥姐多出钱而表情忸怩,好在她没注意到。又意识到郭国国在涉及家庭难处时对我并非言无不尽,而有所保留)。郭国国说,他兼职就是受哥哥的启发。说到这里,她挪了一下身子,情绪高涨,拍着沙发扶手,声音高亢地说,小梅更是天下难找的好儿媳,一个女人在人生地疏的省城,带两个年幼女儿,自己还要工作,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想想都知道!可这么多年,她没抱怨过半个字,好像一切理所当然,合该如此。两个女儿,给她培养得又聪明又乖巧,人见人爱。郭家真有好运气,摊上这么一个好媳妇!

群星璀璨!我由衷赞叹。他们都无愧为一颗颗闪亮的孝星,尤其小梅,若无她识大体顾大局,郭国国纵有三头六臂也兼顾不了两个家庭。我关注小梅的态度,这是原因之一。转念又想,是否因单独申报有失偏颇,郭国国才“半途下车”?我想不会,若因此因,他大可明文相告,无须藏着掖着。

有时真羡慕他们呵!窗棂扑进来暖融融阳光,落在她打过摩丝的鬈发上,闪跳着五颜六色的碎光。她往后一靠,深陷于沙发中,叹道。

羡慕?我错愕地盯着她看。心想,人家过得一地鸡毛,你还羡慕?

你瞪我干吗!难道不值得羡慕?她朝我摆摆手,神情凝重起来,十指绞拧着。能把孩子拧成一股绳的,只有父母。父母是桶箍,没了箍子,水桶就散了。我家也有好几个兄弟姐妹,父母在,一个大家庭其乐融融。到父母家吃饭,买菜的、洗菜的、炒菜的,大家忙得热火朝天。吃饭时大大小小坐两桌,什么菜都香。后来父母走了,开始一两年还偶有走动,后来就各忙各的,除了清明節,现在只剩过年过节微信上的问候和鲜花。她到办公桌端过自己的茶杯,轻啜一口后继续说。我有个习惯,回家一脚迈入家门,就喊妈。我妈不管在厨房、阳台、房间,还是洗手间,耳朵都灵,都马上应答。听到妈妈声音,心就安妥。两个孩子断奶,都我妈带。孩子没奶吃,整夜哭,我妈就抱着整夜走。外出开会学习,我把孩子交给爸妈。回来去接,孩子都吃得白白胖胖,对外婆家恋恋不舍,巴不得妈妈不回来才好。她凝望着窗外,一树枯枝将一尘不染的蓝天分割成许多个不规则的空格。她幽幽叹道,现在,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喽。有时憋得慌,老公又懒得理我,我就一人跑到爸妈墓地倾诉,把心里话说给爸妈听。她向另一边扭过头,泪光闪动,鼻音沉重。我从茶几上抽张纸巾递给她。她边揩边说,所以呵,看到郭国国他们围着老人忙这忙那,我就羡慕得心痛。如果我爸妈在,哪怕在一个也好,瘫了呆了不要紧,我都有处可去。天冷了,给老人买衣裳;新鲜水果上市,拎了给老人尝尝;孩子考出好成绩,与老人分享。这都是幸福呀!

她说的羡慕原是羡慕父母在,传递给我一个强烈感受:人世间有许多美好,父母在,其一也。我欣赏她该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率真,在机关上班、整天考虑说话做事要得体的我可没这份勇气。我劝慰道,父母总归要走,人生本就这么无奈和残酷。

她低头轻咳一下,抬起头时,表情已从悲切转换到欢喜频道,泪眼含笑道,跟你说个趣事,郭国国不报,我们不想浪费掉指标,另报了一人,60多岁,是个鳏夫,在朝阳街一个门洞卖光饼。他妈腿摔折了不能走,怕老妈拉屎接尿没人料理,每天带老妈一起出摊。事迹好感人,可惜公示投票差了几百票,没选上。不过,我们没白忙,有位离异女人看到他事迹后竟然心动,说孝顺男人重情义,隔三岔五跑去买光饼,买着买着,最后竟买成伉俪,你说神奇不!我说,啥时经过那个门洞,也去买光饼,认识一下这位命好的老男人。她哈哈笑着连夸我主意好,将擦完涕泪攥在掌心的纸巾抛到纸篓。

与杨主任漫谈,就这么随意、舒心,还特别轻松。

工作人员来商量社区元旦游园事宜,我起身告辞,她绕过工作人员,哎哎哎叫着,高跟鞋咔咔响着,追上我,拍一下我肩膀,不容置疑地说,元旦那天,你来参加,帮我编一期公众号,把你老领导也请过来指导。

9

在老领导家,茶桌前,我转告了杨主任的邀约。老领导把紫砂杯倒满橙黄透亮的茶水,递给我说,去不了,元旦要去看孙子孙女,还要看房。

杨主任的邀请,我本想通过微信或手机告知老领导,想到多日未见,改为登门拜访。老领导穿身宽厚睡袍,怀抱取暖宝,一头银丝略显杂乱,眼睑下挂着两个粗大疲乏的眼袋。印象中,他精神矍铄,步履稳健,谈笑风生,今天第一次给我感觉他有点老态了。他儿子大学毕业后,考入本省海滨城市一家著名大厂,娶妻生子,住房20多年前就买了,现在看什么房?他看出我的困惑,说,给自己看。他面色深沉地说,儿子在那边已扎根,不可能再回南氽,人终归要老,儿子不回来,他和老伴便过去,这叫老有所依吧!他咂咂嘴,像在品味茶叶的回甘。那边房价高,市区的不敢想,买郊外的,准备现在住的这套卖了,儿子添一点,我们把积蓄都掏出来,买个小户型。瞅着紫砂杯上氤氲的茶气,他若有所思接着说,在这里生活快70年,水土就像旧秋衣一样合身合体。他将衣袖往上撸,露出一小截绽纱的深灰色秋衣袖口,用指尖掐了给我看。人也熟,出门买个菜,一小段路,少说遇上五六张熟脸,有说有笑打招呼;前后邻居来客人,总喊我陪吃陪喝,处得像一家人。到那边,可就没这惬意喽。你让我走,我舍不得走,可不走不行呵。古话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郭家就很有借鉴意义。哪天走不动了,难不成让我儿子也辞职回家?可能吗?不可能!可儿子爱爸妈呵,撒手不管,他于心不忍。学郭家雇保姆,可保姆并非万能;送养老院,我和老伴又内心抵触。那怎么办呢?总不能顶牛不动吧!我和老伴商量很久,决定未雨绸缪,趁现在走得动,把事先办妥了,免得将来儿子左右为难,将来儿子来探望也近些。

造化弄人,郭国国一门心思想离开离不开,老领导想留,却不得不走,现实的荒谬真让人啼笑皆非!想到内心尊重和有所依仗的老领导,年近古稀还将连根拔起远赴他乡,今后相见不易,离别愁绪涌上心头,我说,心里挺不是滋味。他用茶巾缓缓揩擦桌面,说,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聚散离合的过程,看淡些。

茶桌上沉寂下来,只听见刚换水的茶壶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和窗外远处大街车辆嗡嗡嘤嘤的低鸣。“看淡些”说着轻松,可此时心中都沉甸甸。

能就近侍奉爸妈,是件幸福的事。我打破沉默,将杨主任的“羡慕”鹦鹉学舌一遍。我想说郭家还有另一层借鉴意义,可在老领导跟前没胆子直说。

和郭国国一样,杨主任也不简单。她在社区工作十多年,组织上考虑让她接任主任,她推辞不干,说怕当官琐事多,照顾不了体弱多病的父母。她爸去世后,她把她妈接到自家精心伺候两年多,直到要咽气当天才送回她爸妈的老宅子。可以说,她尽到孝心。等大人都走了,她才接过担子,最小的官,可成就了许多美好,这是她的过人之处。她说“羡慕”,言之成理,适当的时候,得分享给我儿子儿媳,我想,对他们孝老观的建设一定多有裨益。他会心一笑,显然听出弦外之意,慈祥的笑容透出阅尽世事的练达。他将茶巾折叠成一个工整的四方形,规整摆在桌面上,似在昭示内心的自信。

最近与郭国国有联系吗?他呷口茶水,在口腔呼噜作响做个旋转咽下后,问。

我将与杨主任分享的内容简要说一遍。他面无表情,显然于他也是旧闻。他诙谐笑说,这几天,我那位老哥哥正作妖,要把郭国国赶出家门哩。

我端着紫砂杯停在嘴边不动,满眼困惑:还有这事?

我那位老哥哥嗜好猪腣,可他怎么能吃高脂肪高热量的东西!郭国国没买,他就骂郭国国拿他退休金,吃他的用他的,还刻薄他虐待他,让他滚蛋。又说他哥他姐比他孝顺一百倍,每次回来,吃的穿的用的,带一大堆,光补药几个月吃不完,还给红包。对他妈也好,身上脚上穿的,都是他们带回来的,比一条巷子的老太太穿得都洋气。说着,他露出老顽童般狡黠的笑意。

远香近臭,够他喝一壶!想到郭国国的冤枉样,我忍俊不禁,抿嘴笑起。

郭国国倒淡定,凭他爸数落,一句话不辩解,该干吗干吗,该喂药喂药,该擦身擦身,该推去田径场推去田径场。他眨眨眼说,不知道再过几年,我和老伴会不会也这般是非不分?那我儿子可有罪受喽!

想到连自己爱戴的老领导将来也可能缠病床上,意识混乱,屎尿靠人伺候,不禁一阵怅然。与郭国国接触这么久,这身金钟罩铁布衫他如何炼得,我无法窥得一二,他的话题也从不涉及,但在艰辛迁延的日子里,身披坚硬铠甲,能抵御掉诸多风霜雪雨,却毋庸置疑,是一种生存艺术还是无奈选择?我不得而知。

10

岁末最后一晚,老领导发我微信,说元旦小长假,小梅带俩女儿回家看望爷爷奶奶,等一会儿要到府上拜访。

好意外!妻子已去单位开会,我赶紧整理客厅,备下茶点,迎候贵客。当小梅领着俩女儿站在我跟前,我不禁眼睛一亮:郭国国好福气!杨主任说得一点没错,真是人见人爱的乖巧模样!两个女儿都比小梅高,眉清目秀,亭亭玉立,与爸爸一样,椭圆形脸蛋红扑扑,透着健康光泽。这凝聚着一位妈妈多少心血呀!戴绒线帽、围碎花丝巾的小梅说,都像爸爸,理科好,作文写不好,今晚来拜师。郭国国本要一起来,可脱不开身。对她们带来的作文,我详读点评,鼓励多写多练,一定有大提升。两姐妹站起躹躬致谢。小梅让她们去书房和妹妹(我女儿)一起看书。

正事忙完,我以为可以聊些轻松话题,比如她术后恢复如何、小长假怎样安排等,不想,她板直身子,理了理围巾边角,双手夹于膝间,瞅着茶几一个虚空处说,郭国国这人呀,修机器,画图纸,手都巧,就是嘴笨。庄重的身姿和肃然的口吻让我意识到,她登门可能并非仅为小孩作文,还有一主题,为郭国国“不尊重人”做解释,老领导或已选择性地将我曾经的恼怒告诉小梅。事情早已时过境迁,我已毫无芥蒂,提它干吗!我边暗忖边捏起一牙签,插一片苹果递给她,打断话题,说,不会呀,我们多次深谈过,他口才倍儿棒。她接过苹果,咬一小口,浅笑说,那是你问到他心坎去,平时他就是个闷葫芦。我想,既然她有话非说不可,此时“愿闻其详”才是对一位尊敬客人应有的态度,便端坐聆听。

被老爸喝住不久,他变得不可理喻,竟然羡慕起“老人走得快”的人家。我们巷子里有位老人吃晚饭时喝一小杯白酒,上床睡觉时大小便失禁,失语,送到医院抢救,第二天走了。他在电话里问我,都是伺候老人,人家短平快,我怎么就遥遥无期?又质疑,回来值不值?有何意义?辞掉工作,抛妻别女返家,无非想让双亲大人安度晚年,可现实呢,一瘫一呆,毫无逆转可能,毫无生活质量可言,“安度”二字从何说起?自己正值壮年,困囿其中,值得吗?我无法回答。

他开始失眠。每次洗头,脸盆都覆盖一层密密麻麻的脱发,原先浓密的头发,从那时起变得稀疏。还猜忌多疑,担心我耐不住寂寞,做出丢人的事,担心女儿上学路上不安全,等等。照顾老人起夜,不管多晚,想打电话就打,我在睡梦中几次被惊醒,以为发生大事,吓出一身冷汗。可他翻来覆去就说那几件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让人不胜其烦,可我不能拒绝不能责备,还得耐心陪他说话,稍有不耐烦,他就自怨自艾,说全世界都抛弃了他。她双眉微蹙,轻叹一口气。

我倍感煎熬,深感不可思议。结婚这么多年,我们生活并非一帆风顺,风风雨雨也经历不少,他有过迷惘、沮丧、伤心和颓废,可一阵子后,他就能自我修复,恢复如常,做回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有爱心的丈夫和父亲。但这一次却看不到丝毫的转圜迹象,相反,还有越变越糟的趋势。怎么会这样?我心急如焚,去大医院挂了心理医生的号,医生怀疑存在抑郁倾向(老领导说可能抑郁了,还真是),建议看医生,加强自我调节,树立信心,给郁闷寻找一个合适出口。我连夜想带女儿回来。女儿读名校,我工作稳定,但相比老公健康和家庭完整,孰重孰轻我还拎得清!但他不同意,說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回去帮不了什么忙。又说好不容易才在省城站稳脚跟,回来等于前功尽弃,我的工作,女儿的学位,统统保不住。我故意刺激说,家都快没了,还要女儿前途干吗?我哪还有心情陪读?他沉吟片刻后恳求再给他一次机会。

从那天起,他一门心思寻找自救方法,看医生吃药、听音乐、看书、冥想、做深呼吸、与朋友倾诉等,但效果不佳。后来他尝试跑步,试跑一段时间,效果不错。我鼓励他持之以恒,善始善终,这份坚持不但关乎老人,还关系女儿前程。

他告诉我,单纯伺候老人,并非多辛苦,让他窒息的是来自骨髓的绝望。与带小孩不同,带小孩也累人,但小孩每天在成长,一个新动作,一次新发音,一个新表情,都令人欢欣鼓舞,希望每天与太阳一起升起。可费尽心血照顾的老人却完全是另一种状态,他们以你能察觉到的速度,不可抗拒地一天比一天衰老和破败下去,所有付出都以一种毫无希望、令人窒息的方式摔碎在眼前,让你觉得所作所为毫无价值、毫无意义,进而变得莫名伤感和了无生趣,身陷玉石俱焚的心态中无法自拔,可你还不能离开,不能停止,还得全身心投入,这是怎样一种折磨!他为老妈四处找偏方找药引,又煎又炖,宅子草药味弥漫,老远聞得到,可吃了几个月,老妈的痴呆非但没改观,还越来越呆,他坐在宅门前台阶上几个夜晚才收拾好心情。

她停下讲述,把捏在手上的半片苹果吃了。客厅静悄悄,书房里三个女孩窃窃私语,间或传出一两个轻笑。

正如医生所说,得找一个情绪释放渠道。他说,对他而言,跑步就是最好的渠道。田径场宽敞,视野开阔,空气清新,跑者大多朝气蓬勃,身强体壮,身处其中,受其感染,心胸不由得豁然开朗,能从不堪状态中摆脱出来,暂时忘掉人生逆境。尤其跑完七八圈后,随着多巴胺的分泌增加,人会变得亢奋,这时,忧伤、挫折、烦恼一扫而光,耳畔清静,人像在幽冥海底遨游,目之所及皆生动、鲜活、明亮,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清晰可闻,会感受到生命的旺盛、强大和可贵,支离破碎的内心世界,会神奇般得到黏合、修复和重构,整个人满血复活,面对琐碎和混乱,变得勇气和信心倍增,而非一味退缩和自暴自弃,会认识到生活其实不那么糟糕和黯淡。尽管这种感觉只有短暂的一两小时,但他说,弥足珍贵!她将牙签小心丢入纸篓,脸颊微微泛红,继续温言细语述说。

他的变化,我触手可及。他在电脑上查阅专业资料;我们办公司时的客户,遇上技术难题上门请教,他热情指导;发跑步视频鼓励女儿做事要专心有韧劲;还把一些老照片发送到家庭群,共同回忆与老爸老妈在一起的温馨时光;与我通话再没唉声叹气,抱怨诉苦,也没纠缠“意义呀”“值不值呵”等神神道道的事,单听声音就能感受到阳光、健朗、乐观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经历过怎样艰难的心路历程,有过怎样的痛苦和挣扎?我问过他,他只一笑而过,没回答,但可以肯定,不,轻,松!她摊开手掌,每说一个字就往回扳一个手指,每扳一下,就看我一眼,似在提醒,兹事体大。我庆幸嫁给一位勇毅前行的男人。试想一下,假如他趴下了,省城和南氽的两个家怎么办?至少没有今天的幸福!好在都过去啦,我在省城留下,女儿也顺利升上初中,这是多大的福报呵!因绒线帽的回勒作用,她的脸庞显得瘦削,鱼尾纹深刻,但眼眸此时变得又圆又亮。她轻抚胸口,像在庆幸噩梦并没成真,笑意中有劫后余生的轻松和满足。我感受到,一个女人对老公对家深深的爱!

因此,对跑步,他心存感恩,感恩命运在冥冥之中给他留下一扇自我救赎的窗口。评选“运动之星”,他心意虔诚,祈盼用荣誉犒赏自己,更感激生活。捧上奖状那晚,他一路吹着欢快的口哨回家。这让我想起一棵歪脖子大树。树长在我娘家村口,有一年发大水,村里一位老婆婆被洪水冲往洪水湍急的大河,但大树将老太婆拦下来,救了她一命,事后,她把这棵大树视为救命恩人,逢年过节都带全家大小在树下虔诚祭拜。我想,这两种心情异曲同工吧。

我听得内心万马奔驰,蹄疾如雷。她今晚的倾诉,我想,还有一层意思——吐露心声。或许埋压太久,需一吐为快,我或许是她认定的最佳对象之一,就像我找老领导诉说委屈一样。有道人生如书,我惊叹郭国国这本书封面朴实淡雅,内容却曲折崎岖,瑰丽如霞,引人深思。我意外日常的跑步于郭国国竟有此等意义,他说过跑步只为纾缓压力,强身健体,我当时只关注“强身健体”,却没意识到纾缓压力才是他真正的原动力,才是他构筑内心城堡的基石。可是,如此高度契合评选主题的内容,我却只字未提,既未谈及更未写到。如果当时触角再敏锐一些,会不会有更多收获?申报材料会不会更全面一些?他的奖状的成色会不会更足一些?对社会的辐射和带动作用会不会更强一些?答案毋庸置疑。可惜,一切都已时过境迁。尽管无损于他在聚光灯下高高地捧起奖状,但一种疏忽导致的不完美产生的惭愧仍让我目光躲闪,落到自己的棉布拖鞋上,脚趾在鞋内下意识抬撑着,心情像鞋尖布面一样起伏。

对“十大孝星”,他的想法却复杂得多。小梅端起茶杯,轻轻吹去面上的茶叶,轻呷一口,把垂落额前的一绺发丝捋到帽里,接着说,他有一个观点,大家可以学他跑步健身,但不希望步他的生活后尘。你给他发文件,他跃跃欲试,渴望在厅堂上再添一张奖状一张领奖照片,可静心思考后,却萌生怯意。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上次获奖,官媒全方位跟进报道,他已万众瞩目。如果再次在聚光灯下亮相,他就成明星,意味着更高的道德要求,更佳的公众形象,更久的坚守。他说他害怕自戴枷锁,只想安心伺候,尽心做事,静心等待。等待什么呢?他一样没回答我。但凭长期的观察,我发现,尽管每天厮守在父母身旁,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可他心中隐藏着一双翅膀,随时等候振翅飞离。或许,他害怕机会来临之时,因添加了羁绊,只剩错失良机的扼腕叹息吧。他和我商量,说不想申报。尽管不舍,但我支持他“半途下车”,因为你不能让一个人没有梦想活着,对吧!

第四个理由!一次简单的取舍,竟涉及如此丰富的内心皱褶,又一次超越我的认知。为离开,他舍弃荣耀。为留下,他又想方设法缚住跃跃欲展的翅膀,这有多纠结!妻子所言,无疑最接近他内心的真实。因所涉事项(譬如执念离开)可能引发歧义和误解,他不愿对外袒露心迹(这就是老领导说的难言之隐吧),也在情理之中。但我不敢确定,这是否为最后的答案,将来还有什么答案,我无法假定,将来的事就交给将来吧。

有一小段时间,我走神,心绪远逸,与郭国国重回田径场,在浓浓夜色下,并肩慢跑,倾心交谈。小梅还在说,但说什么,我没听进一字一句。

11

元旦游园,郭国国一家完整亮相。志愿者推着郭父,小梅搀扶郭母,两个女儿一人一边拎着那个曾在田径场现身过的好似百宝箱的挎包。郭国国当甩手掌柜,落后几步,脚步从容走在最后——杨主任心细,除上门邀请,还安排志愿者协助,促成郭家人游园之行——暌违已久的居民纷纷热情地围拢上去跟郭父郭母嘘寒问暖。

可能受现场热闹气氛感染,也可能渴望一次放松,郭家人玩得十分投入。郭国国背手信步于一个个游园节目现场,神情专注地观看,不时被节目逗得微微一笑。看到“吹气运球”几人屡战屡败,他兴趣盎然上前,深呼吸,屈膝弯腰,嘟嘴轻送,一气吹过6个碟子,凭长期跑步肺活量大优势,获奖一袋纸巾。郭母视为珍宝,将纸巾像抱婴儿一样搂在怀里。跳绳节目要求小孩与大人共同参与。小女儿带郭国国参赛。父女动作协调,配合密切,荣获第二名,奖品为一包蛋黄酥。小女儿抽出一片犒劳比赛助手。郭国国未伸手,而是俯身撑膝,张嘴接过。父女情深的互动,赢得一阵叫好声。在套鸭子场地,郭父执意要一试身手。小梅等人劝说难度大,改玩其他节目。杨主任却神情肃穆,像指挥官下令开炮,猛一挥手,断然说,都这么老了,还能玩几次!让工作人员满足老人心愿。郭父歪歪斜斜地将递给他的圈圈逐个抛出去,结果连鸭毛都没碰到一根。剩最后一个圈圈时,郭父稀疏黄牙咬住下唇,目光凶狠,五官挤在一起,似要拼命。郭国国将轮椅推到可抵达的最近距离,小梅蹲下,握住郭父左手,反复瞄了瞄,才手把手抛出去,这一回落在水鸭背上,终于碰到鸭毛!围观居民热烈鼓掌,一致要求,将那只鸭子奖励给老人。郭父哈哈开怀大笑。我及时摁下手机快门。

我与郭国国多次相遇,只在第一次时握手略作寒暄,其余仅觑一眼便擦肩而过,各忙各的,直至散场都无暇交流。小梅穿着打扮与昨晚一样,神态亲切,她加我微信,要我把有她家人的照片都发给她。她说每个瞬间都珍贵。脸上的笑容,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满足。我照办。与郭家小姐妹再次见面,她们甜美地喊老师好,我祝愿她们作文越写越好,早点让老师当范文在班级上念。编撰公众号时,我将郭国国夫妻配合父亲套鸭子的照片配发上去,编撰完后,各发一份给老领导和郭国国,回复均为一个握手。

游园曲终人散,郭国国在我日常生活中再次消失。当然,并非忘记,他的肇始于几页文字的故事,像河面上的小黄鸭,一直在我心中明亮地游弋;舒展的卷柏也在我心中一直常青常绿。但我们毕竟行走于两条完全不交织的平行线上,在当下的快节奏生活中,许多人与事只能带着无法驻留的遗憾匆匆而逝。而老领导的举家他迁,更将彼此沟通的纽带抛废于时间荒蛮中,让联系更为疏远。

只有一晚,途经巧手技术培训中心时,瞅见灯火通明的教室,我有个冲动,想进去与郭国国打个招呼,但透过玻璃窗往里瞄几眼,只见一排排听课的后脑勺,不见郭国国,或许还没到搞卫生的时间吧,便走了。

转眼又是一个炎夏。像上次一样,郭国国毫无征兆地突临我的办公室,一样的发型,一样的运动背心宽体短裤,一样的长筒白袜蛋黄色跑鞋,一样坐在上次椅子上,恍惚间,间隔的一年多时光被抹掉,其间一切仿佛未曾发生。

不知这次他要我写啥?简短交谈后才知,他不需写材料,是让我当参谋。注塑厂师兄几天后將带领高层,到高海拔、素有“凉都”之称的南氽做一次短暂旅游,结束后,将带他一起返厂,厂里的岗位还给他留着。为做好接待,他特来请教。因我在办公室常做迎来送往工作,熟悉当地景点、线路、食宿等事项,而他脱离社会多年,不知如何安排才既体面又实惠。

老人不用照顾啦?我问。这一天,他期待多久,我心知肚明,如今梦想成真,终于可以张开隐藏的翅膀,飞赴自己的诗与远方,我为他高兴,可又担心他再次受到羁绊,停下脚步。

我老爸走了,只剩老妈一人,等我到省城安定下来,给她找家养老院——现在省城各种档次养老院多,挑选余地大——再把她接过来,大家庭在省城大团聚。他目光温和,口吻平静,看不出情感波澜。既无解脱羁绊的轻松,也无梦想成真的喜悦。这种淡定,一直让我欣赏和着迷。

郭伯伯走了?!尽管在情理之中,但想到几个月前套圈圈的开怀大笑,我仍愕然,心痛,惊叹世事莫幻,人生无常。

走得很安详,在我臂弯中走的。他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嘴唇抿紧,一阵轻微的扯动从眼鼻间向整个脸庞延展开来,眼眶泛红,视线移到窗外,好像不愿让我看到他内心正岩浆滚涌。

顺他的视线望去,一排排行道树,已走过春的浅嫩,在骄阳下闪动夏的墨绿,伸展出茁壮的身姿。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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