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井君
前些日子,我和一位物理学家聊天,他说,自然之中的信息是守恒的,一切发生的事情,所有的信息在自然中都完整地保存着。我把这个说法告诉了一个阅历丰富的艺术家,并问他,假如有办法以超越光的速度运行,瞬间抵达离地球几十光年以外的地方,接受我们生命历程中所有事情的信息,你最愿看到的人生场景是什么?他略略沉思了一下,站起身来,推开窗子,透过京城弥漫的薄雾,凝视着燕山深处的方向,沉默了大半天,然后缓缓地说道:“遥远的白桦林”。
那是1968年冬天的事情。他一字一句地说,仿佛在一点一点地寻找着时光的痕迹,循着一条幽邃的小径,一步一步返回那个遥远的地方。
我的思绪,也随着他平地涌泉般的话语,深深沉浸其中——
那一年我十三岁,上了几年小学便不念了,跟着大人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秋天,队里看看去年冬天砍的桦木卖得差不多了,自己的林子已没有了砍伐指标,明年的收入又成了问题,便和离滦河大川很远的一个山村开展合作,我们出工出力,他们出林子,两家三七开分木头。
那个偏僻的大山沟有十几里长,阳坡长满了山杏树,阴坡长满了参天的白桦林。秋天一打完场,我们生产队便组织了七八个人的砍伐队,进山伐木。我是最小的一个,其他都是成年人。
砍伐队住在那个村东坡山根的一户孤零零的人家中。这户人家与村中其他十几户中间隔着一条小溪和一大块庄稼地,溪上修了个小木桥,只能走人,车辆要绕到大路上才能过。
房东姓张,四十出头,人长得英俊魁梧,走起路来忽忽带风,性格豪放爽利,眉宇间还透着几分英气。老张和他媳妇精明强干,勤俭持家,日子比别人强。五间草房一字排开,高高地矗立在山崖下的高台上,一看就让人觉得心里敞亮。房上的草每年秋天都苫一次,整整齐齐,夏天一点也不漏雨,木格窗子的纸糊得雪白平整,镶在下面的一块玻璃擦得干干净净,从屋里炕上看出去就是对面满山的白桦林,像一幅水彩画。白云在上面飘来飘去,仿佛触手可及,老鹰在空中盘旋,一会出去了,一会又回来了,牵动着人的情思,就连林中小鹿那怯生生的样子也看得很清楚。
张家还有个藏东西的地方,别人不知道,是他女儿杏花后来偷偷告诉我的,大人不在家时还偷偷带我去看过。那是后院崖壁上一个天然岩洞,是过去躲土匪时用的。这个石洞离地面有一丈多高,得放个梯子才能上去,里面有一间房子大小,打凿得光滑整齐,冬暖夏凉,住在里面很舒适。洞口有一墩栎树掩着,还长了一片茂密的野草,从下面一点也看不出来。杏花带我上去时,说这是她家祖传的秘密,让我赌咒发誓不许对外人讲。
杏花的名字是她妈取的。听杏花说,她妈是县城边上大户人家的女儿,上过学,有文化。她的名字来自一句什么“杏花消息雨声中”的古诗。砍伐队里人说杏花长得的确像山杏花,瓜子脸上宽下窄,肤色白皙,双颊微微泛红,苗条的身材走起路来随着山间小路的起伏轻轻摇荡,也如微风中颤动的花枝。不过在我的眼里,她更像一株风中的白桦。杏花还有一个哥哥已成了家,住在西山脚下那片村落中,很少到这边来。村里别的小孩也很少过来,只有杏花和我要好,她比我大四岁,像一个小姐姐,什么事都护着我。
杏花家为了安顿砍伐队,早早收拾出来两间屋子叫我们住。杏花妈负责给我们做饭,杏花帮著打下手。
杏花家院外几十米处的岩壁下有一眼泉水,汪汪不断,清澈甘甜,村子里的人遇到喜事,还专门到这口井来取水。前些年,杏花从村外小溪里捉了几条鱼放在里面,养得有半尺来长,谁也不敢动,有时取水时不小心把鱼捞上来,怕杏花生气,又赶紧放回去。有一天村里人来打水,井盖忘盖了,被猫捉了一条,害得杏花蒙着被子呜呜哭了一晚上。
杏花在沟外十几里大队办的学校上完了小学,然后就不上了。她喜欢听故事,还常常跑到村里一户人家听收音机。我们刚去的那天下午,她特别兴奋,一直围在旁边看我们收拾东西,问这问那,大人们都没工夫理她,她便把目光集中到我这个小孩身上了。其实,我也早就注意到她了,说不清什么原因,看着打心眼里喜欢,特别是她那清澈明亮的声音,响起来,就像百灵鸟在梦里歌唱,婉转悠扬。只是我怕砍伐队的大人笑话,眼睛不看她,她说的话也故意装着没听见,更不敢主动和她答话。
杏花见我正整理从家里带来的几本文学名著,便走过来翻了一翻,随即又放下,摇了摇头说,都没听说过,随即眼睛转向窗外,瞅着西山白桦树林顶上的天空,充盈着惆怅和迷茫。砍伐队的一个大人走过来指着我,对杏花说:“他可是我们大队的小秀才,读过的书特别多,知道的事比大人还多,有什么你就问他。”杏花听了,眼睛里顿时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仿佛一下子挑开了缚在我心上的一根丝线。
过了几天,伐木队队长要和那个村的队长去那片白桦林实地察看情况,让我跟着一起去测量。那片老林道路崎岖,山高坡陡,猛兽出没,很少有人去,要实地看了才能决定后面的事情。杏花听说后,哭着闹着也要跟着去。
早晨,我们迎着初升的太阳,逆着溪流方向一直往沟里走。夜里下了半宿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被洗得瓦蓝瓦蓝的,草地清新润泽,晚秋开放的野菊花,一片一片地点缀在林间,桦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灿烂夺目,从路两边山岩上垂下的悬崖菊随风晃动着金黄的花朵,像天上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大片大片的桦树一片金黄,小溪两岸的杨树、柳树也变黄了,山脚的栎树和阳坡的杏树则是一片火红,沟里有些杂树却还是绿的,像夏天一样绿,东一块西一块地镶嵌在大片的黄色和红色里。我们走的小路和溪流两边的空地铺满了刚刚落下的黄叶,阳光透着树枝照下来,斑斑驳驳,幻化着各种形象和图案,我们影子也被长长地映在黄叶铺成的小路上。杏花走在最前面,右手挎了个雪白色的柳条筐,左手拿了把割草的镰刀,身体随着起伏的山路摇动着,两根垂到腰际的粗黑的大辫子也随意摆动出漂亮的线条。我越看越喜欢,故意放慢了脚步,一会儿抬头看看杏花的背影,一会儿看看她映射在树叶上的身影,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无比美好。后来过了好多年,我在市里专门学美术,想画出这幅图画,屡作屡废,无一合意。
杏花看我离她渐远,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蓦然回眸冲我那傻傻的样子一笑,也没说什么,回过头,继续往前走,弄得我如梦惊醒,顿觉羞愧。我赶紧快走几步追上去,听她讲山里的故事,也给她讲山外的事情和书上的知识,不知不觉便到了沟垴。
这里是小溪的源头,有一个院子大小的泉子,充盈清冽,倒映着万山秋色、一望碧空,还有几条鱼儿在里面游来游去。我们很快测量了山林,也把接下来的事情商量好了,便坐在泉子旁边的几块大石头上休息聊天。杏花喊我跟她上山采榛子。这地方在桦树的缝隙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榛树,上面结满了熟透的榛子,從来没人采过,但树太高够不着,也爬不上去,只好拼命地摇晃。榛子噼噼啪啪地掉了一地,杏花收拾了一大筐,送到泉边让大人们用石头砸着吃。我们又到林子更深处去采,突然她发现了一棵野梨树,黄灿灿的果子掉了一地,被动物啃得乱七八糟。树上还有一些,像一个个黄色的小灯笼,挂在落了叶子的树枝上,杏花叫我爬上去摘。爬树是我的强项,三下两下,没费力气我就爬了上去,一边摘一边吃,惹得杏花在树下咯咯笑个不停。熟透的野山梨酥软酸甜,外面包了一层薄薄的细皮,里面的果肉已化作了浆水,一放到嘴里,便化了,清凉凉地一直沁到肺腑里。我挑几个大的往下扔,杏花在下面一边接一边吃,东扑西迎,不时发出惊奇欢快的叫声。过了一会儿,都吃够了,我便用衣襟兜着一次次地往下送,不一会儿就装满了一筐。杏花给大人送去,几个大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夸赞我和杏花能干。杏花一蹦一跳地返回来,和我一起往更深的林子里走去。越往里走,坡越陡,树也越大,树和树相距不过一两米,齐刷刷地比着个儿往山上长,往天上长,一长就是几房子高。走了一会儿,杏花看着顶上大半叶子未落的树冠,黄黄的一团团,连在一起遮住了阳光,担心里面会藏着凶猛的猞猁,冷不丁从树上跳下来,将我们俩扑倒。她叫我好好拿着板斧,她也紧握着镰刀,上下搜寻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眨都不敢眨一下。突然,前边树丛中“扑楞”一声,接着又传来咯咯咯咯的叫声,一下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吓得杏花一声尖叫扑在我的肩上。原来是一只山鸡被我们的脚步惊飞,飞出白桦林,冲得一树黄叶纷纷飘落。有了这次经验,后面又碰到兔子奔逃、野鸟怪叫、啄木咚咚,我们都不害怕了。猞猁,终究没看到。我在庆幸没被它扑倒的同时,还有点小小的遗憾,遗憾没亲眼目睹山里人说的这种神秘厉害的动物。豹子,却看到了。那是我们快到山顶时,望见对面山梁上有一只满身花纹的大豹子领着两只小豹子朝山那边走去。杏花说,它们也一定是被我们从这片林子惊走的,不过,不要怕,这沟里的豹子白天都是怕人的,只有夜里才会潜伏在村庄附近,伺机攻击人和牲畜,晚上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要一个人出去。
她告诉我,村南头过去住着孤零零的一户人家,有一天晚上,月色特别好,那家媳妇到河里借着月光洗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有只豹子一直藏在河边一棵大白桦树上,待那女人洗完衣服挎上篮子起身要走时,这家伙瞅准了,“呼”地一声从树上腾空而下,张开血盆大口,一下把女人的脑袋整个吞在嘴里,然后一起跌进溪流里。谁知女人的脑袋不大不小,正好镶嵌在豹子嘴里,一丝缝隙都没有。豹子想咬断女人的脖子,脑袋顶着上颚,使不上劲,头发堵着嗓子更难受,叫也叫不出声来,想张开嘴把头吐出来,却卡得死死的,难解难分。豹子和女人都想求生,拼命挣扎,滚作一团。屋里的男人听到动静,觉得不对劲,喊了几声,不见应答,便顺手提了一只镐头出来,把豹子打死了。至今那家媳妇脖子上还留着几个大大的疤痕。杏花讲这故事时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如状目前,却把我吓得瞠目结舌,心扑通扑通乱跳。
山顶是一片足球场大小的草甸,一棵树也不长,全是齐腰深的白草,中间夹杂着冬天不凋落、不变色的干枝梅,雪白色的和桃红色的错落有致地交织在一起,给我和杏花捉迷藏提供了一个浪漫场所。钻出草地,我们又爬上了一个高耸的山岩,它是这座山的顶峰,也是方圆百里最高的地方。风特别大,杏花从脖子上解下浅黄色的纱巾包在头上,任巾角和鬓发在风中飘动。我们向北看,看到坝上草原一直向北延伸,迷迷茫茫不见尽头;向南看,看到了百里外的县城,杏花妈的娘家就在那里;向西看,看到滦河像一条弯弯曲曲白色的丝带在原野上飘动,一直流向山外;向东看,看到的是连绵无际的群山,一直伸向天边。再低头俯瞰脚下的这一沟白桦林,在阵阵山风的冲击下,万树攒动,波涛汹涌,落叶纷飞,如一群群黄鸟急寻归宿。杏花说,这地方她以前只随采药人夏天来过一次,山顶上全是雾,什么也没看到。这次看得远,还看到了从未去过的县城,将来一定要去一次。
下山的时候,既没有了上山时的恐惧,也没有上山时的吃力,更不用找路,只需沿着树的空隙往下自由奔跑。那天杏花穿着深蓝色缀白色小花的褂子和月白色的裤子,搭配一双雪白的球鞋,哪里像一个山里姑娘啊?杏花走到半山腰突然不见了。四处找遍,不见一点踪迹,我便“杏花杏花”地大声呼喊。山风呼呼,桦树摇晃,不见应答,我急得呜呜哭出声来。突然,从我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回头一看,杏花从一棵大树后转了出来,得意洋洋地说在和我捉迷藏,故意吓我的。我仔细端详了她一阵,心里想,她这个样子,别说藏在树后面转来转去,就是静静地站在那儿,一望朦胧,也难以把她和白桦树分辨出来。
第二天,伐木队正式进山砍树。杏花和她妈头一天晚上蒸出几大锅窝头,留出早上的,剩下的每个人随便吃。这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可是难得的美事,进伐木队的人很多都是冲这个来的,在家谁也吃不饱。早晨杏花妈天不亮,就起来给大家熬一锅菜汤,虽然一滴油和一块肉都没有,大家却吃得很香,一个三两面的窝窝头每个人能吃八九个。吃完饭,天刚蒙蒙亮,我们就立即出发。
杏花早晨很少起得那么早,而我们下山回来已是七八点钟,乱糟糟的,还要收拾东西,很少有机会和杏花单独说话。然而,我却能明确地感觉到我一直在杏花的目光中,温暖柔和,如冬日暖阳一般。没人注意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偷偷看看她,却从来不敢和她多说话。晚上有时回来早,我劈柴时,她总喜欢倚在短墙上,静静地看着,眼睛随着我的动作微微晃动,却不像在白桦林中那么热情大胆。有时,杏花妈做饭时,忙不过来,便唤我们俩过去帮着烧火。杏花烧一个灶,我烧一个灶,昏暗中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感受着彼此的存在,也很少说话。杏花妈在两个灶台间走来走去,不断扰乱阻隔着我们俩之间的空间。我偷偷地透过空隙,看到了杏花那张被炉火映红了的脸,见她那清澈的眼睛里也有一团火在燃烧。
慢慢熟了,杏花对我那些书也越来越感兴趣。我担心书被人家拿走或损坏,便都交给杏花保管。杏花知道我珍惜这些书,便用一块红色方头巾包起来,悄悄地放在屋后崖壁上的石洞里,我要看的时候再跟她要。偶尔,我不上山在家的时候,杏花趁大人不在,便唤我一起上去取,我们便坐在那里读了起来。温暖明亮的阳光照遍整个石洞,洞口栎树的影子映在石壁上,映在杏花和我身上,随着微风轻轻扫动,斑驳迷离,书中的故事常常和眼前的情景交织在一起。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们伐木队从黄叶漫山、秋花烂漫砍到树叶尽脱,万木凋零,砍着砍着,便迎来了大雪纷飞、溪流封冻。刚入冬还是一天下一点小雪,慢慢积得厚,就没了脚脖子。后来一连几天下个不停,雪便深得没了小腿。山上的雪更大,积得已有齐腰深,干起活来很吃力。为了赶工期,伐木不能停,停也没意义,因为山里的雪要到来年四五月份才能化。我们中午不能吃饭,渴了就到山脚下的大泉子里喝冷水,泉子结冰了,大家就抓把雪塞在嘴里解渴。杏花一开始还嚷嚷着要上山看热闹,杏花爸怕她被倒下的树砸着,不同意。后来看看这气候,杏花也就不要求了。
雪大的时候,我们已从山脚下面砍到了山半腰,齐刷刷的,一棵也不留。我们每天的工作都是在雪里滚,外面的雪和身上的汗内外夹攻,棉袄棉裤到下午就湿透了,山风一吹,又厚厚地结成冰坨坨,像铠甲一样,走起路来咔咔直响。手中的活却不敢停,一停下来,人就会被这零下三四十度的天气冻成冰棍。晚上回来的时候,生起一堆火烤衣服,身子脱个精光,钻到热乎乎的被窝里,慢慢回味着人间的冷暖。其实,那么厚的棉絮一夜是干不了的,没有衣服换,第二天还得穿着湿乎乎的棉衣上山,反正也还是要湿的,时间一久,身体也适应了。因为我们天天晚上要把衣服脱下来烤,我们一回来,杏花妈就不让杏花出来,一连好多天都看不见杏花的身影,只知道她就在几步遠的东屋里,却不知在干什么。是在做针线吗?是在读替我保管的书吗?还是透着窗子看外面的星星和月亮呢?杏花家后来买了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怎么一到晚上也没动静了呢?还有,杏花是会唱山歌的,怎么一点儿也听不到她平日里的低吟浅唱呢?我常常躺在滚烫的土炕上,一遍遍地猜测着,有时脑海中还像放电影一样,一次次浮现出我和她在那片山顶白净草原和老林子捉迷藏的情景。白天偶尔碰到,她眼睛也不瞅我,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头也不回一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一样。我变得有些惆怅和失落了,以为不知什么地方惹她生气了。又过了些天,她把替我保管的书连着包书的头巾一起放回我的被子里。
不祥的预感到底还是应验了。伐木队中有一个年纪大、姓金的人,我叫他金叔。金叔和杏花家连着亲戚,常常零零碎碎地跟大家讲她家的故事。我越听越好奇,想知道得更多,便主动和他一起搭伴干活。他知道我的心思,我近来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样子也早被他看在眼里。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你以后别再和杏花玩了,她要出嫁了,过年前坝上就来接人。”我听了心头一怔,随后感觉轰的一声,如遭疾雷,就像林黛玉听说宝玉要和宝钗结婚一样。整个人,又仿佛被一团大雪球砸中,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后来我还听说杏花许配的那男人不但愚钝,长得也寒碜,一脑袋癞疤疮,说话闷声闷气的,像个实心葫芦。
大山里的天说变就变。那天,上午天空还是碧蓝如洗,白云如雪,一片片、一丝丝地在桦树尖上漂浮的阳光,暖暖地抚慰着人们冰凉的面颊。午后便阴了起来,从坝上吹来的风一阵阵地叫,开始是零星的雪粒儿,不一会儿便大雪纷飞。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而来,一片追着一片,一群追着一群,不一会,桦树上挂满了雪。雪压得枝条嘎嘎直响,不停地随风扑落。大家很快都成了雪人,眉毛胡子挂满了冰棱,身上的雪刚抖落一层,又落满了一层。队长向北边的天空望了望,见雪越下越大,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便叫大家提前收工了。
下了山,沟里路上的雪很快没了我的腰,遇到洼地几乎到了脖子。我个子矮,在雪地里拔不出腿,只能跟着大人蹚出的道走。有时甚至用整个身体往前推。遇到特殊的地方,我用小板斧边劈边走。
走着,走着,我便被大人甩在后面,一路上心里还不停地想着杏花的事情,一阵比冰雪还冷漠的凄凉和忧伤便从心底涌出,身和心全部凉透了,脚下渐渐没了力气。大人们开始没在意,回到杏花家的时候,见我没有回来便有些着急,叫伐木队里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返回去接我。杏花听说了,也叫上她家的小黄狗一起去,杏花妈倒也没有阻拦。那小伙子到村南头后,说有点事要进村,让杏花自己先去接我。
那时天已经晴了,渐渐西坠的太阳血一样红,西山顶上的云被染成了片片彩霞,像火一样在燃烧,却感不到半点暖意。北边坝上的天空异常澄澈,映得雪野特别明亮。我忽然远远看见雪地上冰雕玉铸般的白桦林边有个红点儿在跃动,像一颗跳动的樱桃。开始还以为是狐狸,并纳闷刚刚下过这么大的雪,动物一般是不敢出来的。渐渐近了,才看清是个人,后面还跟着一条狗。那天,杏花穿一件红色带浅条纹的棉袄,头上戴一块大红的方巾,在洁白的雪地里,犹如鲜亮的水面上绽放着一朵红莲,又像一大片白云里缓缓飞翔的一只红色大鸟。她远远地喊着我的名字,小狗也跟着乱叫。我一开始还很惊喜,转念便想到了杏花的婚事,心灵又像春天刚刚在土壤萌发的种子突遭一场倒春寒,立即蔫了回去。杏花的呼喊不能再唤醒我内心的喜悦和萌动,一想到她再过几天就要走了,她却那样漠然淡定,就感觉眼前这个人已经很遥远,杏花的声响像从山的那边传来,缥缈迷茫,钻不到心坎里。她走到跟前,我把所有翻腾涌动的话都咽到肚子里去了,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她见我这样,也不再言语,似乎知道我听说了她的事情。我想说的话,她都知道,又何必再说呢?她想说的话,我也都知道,又何必再听呢?不谙人事的小黄狗不知道是不是看透了我们俩的心思,抬头看看她,又跑过来看看我,随后汪汪叫了两声,惹得杏花浅浅笑了一下,算是略略打破了这冰冷僵硬的气氛。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刻意回避着杏花,杏花也似乎躲避着我。当感觉她也在有意回避我时,我便把心灵的窗户封得更紧了。早上走得更早,晚上回来得更晚。白天拼命地干活,对杏花家的事也不再好奇。过了几天,失魂落魄的状态略略平稳了一些,内心深处却积下了许多幽怨和迷茫,郁郁不得舒展。正如大山里的雪,一旦下得多了,便不会化了,外面一层结了薄薄的冰,反射了外面的阳光,里面的雪略低一些,却更加细密结实,严严地覆盖着苍茫的大地。
大雪给砍伐带来了一些困难,也给带来了一些便利。没雪的时候,我们伐倒截开的桦木必须用牛或人拖到山下。有了厚厚的雪,我们便可砍掉树头树枝,轻轻一推,让它自己滑到山脚下。其实这对于砍伐队员来讲是潜伏着危险的,谁知这种灾难真的降临到我身上了。
那一天,天仍旧是瓦蓝瓦蓝的,云仍旧是雪白雪白的,杏花家的大公鸡仍旧清脆地唤来了大山的黎明,我们仍旧天不亮就进山了。
通常我们砍树时,一般上面的人,每当快放倒树时,都要冲下面的人吆喝一声“倒了噢”,以便提起注意。有个人见我整天不说话,便想开玩笑逗我,树倒不倒也故意喊一声,我和金叔便迅速跑开,却不见树倒下。喊得多了,知道他在玩“狼来了”的游戏,便不再理他,继续干手里的活,想心中的事。当又一次喊声响起时,我和金叔没在意他语调的变化。谁知话音刚落,便有一棵大树径直朝我们压来,轰的一声倒在地上,继续往下冲,我毫无防备,金叔见势不好,用力推了我一把,纵身跳开。这大树卷着雪浪如疾驰列车紧挨着我身边冲过,树干没有撞着,枝条却重重地抽在我的后背上,把我打了个大跟头。我挣扎着站起来,胸口翻起一股热浪,“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身体重重地栽在雪里,后面的事情便一无所知。
等我对这个世界微微有感觉的时候,已是晚上七八点钟。隐隐约约看到杏花妈在给我喂粥,杏花也在旁边,还是穿着雪地里那件鲜亮的红棉袄,红头巾系着脖子,披在肩上,不时给她妈递东西。我还听见队长和金叔低声地说:“这孩子能吃了,没大事儿,明天别让他上山了。”过了一会儿我又昏睡过去,眼前的这些人,周围的事物,一个个溜进迷迷糊糊的梦里,杏花好像也在,但又好像不是她。
第二天,我被从那块玻璃照进的一缕阳光照醒,真没想到杏花家屋里的阳光是那么温暖明亮,照得满屋都是,一片光明。我抬了抬手,伸了伸脚,都很听使唤,头脑也非常清醒,侧耳听了听,外面的世界静悄悄的。万事如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仔细品味一下,又感觉万事如初,一切都是刚刚发生的样子。镶在窗玻璃的那幅画依旧是高高的白桦树从雪地上拔地而起,枝头直刺天空,仿佛是一种精神向天空飞升,给人一种亘古如新的感觉。我避开了耀眼的光线,侧身向墙又眯上了眼睛,静静地回想着昨天的事情。朦胧中,听见有人在低声地唤我,我仔细辨了辨,听出是杏花的声音。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慢慢扭过头在屋里搜寻,蓦然出现在眼前的画面让我惊呆了:只见杏花裸露着上身直直地站在地上,一丝不挂,看我转过头来,便一语不发,两只清澈鲜亮的眼睛平和宁静地注视着我,没有一丝羞涩,没有一丝做作,更没有一丝惊慌,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平和。从窗玻璃射进来的那缕阳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光彩夺目,我也一下子镇定下来,大胆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再逃避,不再掩饰。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时间静止了,空气凝固了,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忽然,从窗子外面的杏树上传来一只大山雀的叫声,清脆嘹亮,屋内的阳光和空气似乎被拨动了一下,微微震颤,涟漪荡荡,宁静和沉寂被打破。杏花听了,略略怔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从容地收回与我交融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掀开门帘出去了。
中午,我下地干活,见杏花在院子里扫雪,身上仍然穿着那红色的棉袄,系着那块红头巾。见我走来,便停下扫帚冲我淡淡地笑了笑,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句话也不敢说,匆匆走开了。
第三天上午,我又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吃了杏花妈热过的饭,活动活动身体,感觉差不多了,便拿了板斧上山干活。走出村南口一里多地,看到雪地里杏花家的小黄狗追着一群小鸟在雪野里乱跑,却不见人影。正疑惑间,却见杏花从一棵大白桦树后转出来,正正当当地站在路中间,挡住我的去路。雪野红妆,昨天那幅画面又呈现在眼前,红头巾和鲜亮的红棉袄上沾满了灌木丛中的雪,眼睛还是那样平静自然地看着我,半嗔半娇,一言不发。我心乱如麻地展开了自我对话:“还说什么呢?是你自己要去的么?不是早晚都要去吗?”嘴上却一句话都不想说。她左拦右挡,不想让我过去,我心里憋着一股劲,硬是绕了个弯,迅速从身边那棵高高的白桦树边冲过去,头也不回,一直往沟里走。听不到后面的动静,许久才回头望了一眼,哪里还有杏花的影子,小狗也不见了,只有那棵又高又大的白桦树还在呼啸的北风中挺立着。树干和雪一样白,黑色斑块形成的图案像极了杏花的眼睛,宁静平和,却透露着深邃的幽怨,清醒而神秘地看茫茫雪野和无垠的碧空。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寒风激荡,空谷回响。
第四天,天不亮我就跟大人進山了,回来不见了杏花。听说,上午那个坝上男人赶着牛车来了,按照婚约卸下了两大麻袋莜麦,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杏花扶上车。他说回坝上的路很远,饭也没吃就走了。杏花还是穿着那个鲜亮的红棉袄,系着红头巾,一声也没哭,杏花妈也没哭。村里有一些人跑过来看热闹,都说那男人头上戴了顶狐狸皮帽子,没人看见他头顶的样子,或许那头上的疮早就长好了吧!
艺术家讲完这个故事,已是灯火阑珊,星斗漫天,千家万户渐渐沉入梦乡,我们俩却像恍然从一个梦境出来。天空中那一颗颗没人在意的星星,似乎越来越亮,不停地透过窗子向我们送来神秘的光芒。我不知道艺术家那“遥远的白桦林”到了哪颗星星上,杏花后来的故事又到了哪颗星星上,更不知道我们此时此地的生命场境又会飞到哪颗星星上。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