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
大约是周三下午5点半,也许是5点出头,总之误差不超过半小时,张亮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因为当时他正在教室墙角座位上偷偷剪指甲。但肯定是一个接近傍晚的课间,日光已经淡得像昨天吃剩的奶油蛋糕,任谁从窗外经过都会被糊一身。就在这时,不知道是小新还是井助在教室门口大声嚷嚷,见鬼了,有人在楼顶天台钓鱼。见没有人理会,又一惊一乍地跳到讲台上重复道,水叔发疯了,在天台上钓鱼。
张亮以固定频率镊指甲的手倏忽抖了一下,腕劲失控,把那枚碎片蹦到了前座夏冰的薄纱裙上。没有等夏冰回头做出激烈反应,他就站起身走出了教室,不敢回头,也不敢逗留在原地,索性跟着那群骚动的同学去天台看看。
同行的十多个男生都不太相信罗井助的鬼话,诚然,学校里的人工湖里确实有一大窝鲤鱼,而且被校工以及爱心泛滥的同学们宠溺得早已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但如果要从天台上面钓到这些傻鱼,则意味着鱼竿放出的线要长达一百多米,换一个角度,从地面看上去,就好像水叔乘着风筝飞上天了。这当然是荒谬绝伦的。张亮诚恳地拍了拍罗井助的肩说:“水叔现在还好吗?我觉得你应该报告精神病医院。”罗井助吐吐舌头说:“没有人相信的,他们可能会先把我抓起来。”
通往天台的铁门是虚掩着的,而不是像以往那样紧锁着,说明上面一定有人,且配有钥匙。一群人蹑手蹑脚爬上弥漫尿骚味的楼道,在巨大的水箱背后,看到一个穿白衬衫、西裤的中年男子弯腰站在天台边缘,正是水叔的背影。水叔手中确实握着鱼竿,放出的银线在风中轻晃着,折射出类似涟漪的纹路。
那是一个晴朗的黄昏,春天的大风浩荡,把水叔的皮夹克撩起来,吹得鼓鼓的,像一个姑娘贴在他胸口上,不停地娇嗔撒泼。过了会儿水叔换了单手握住鱼竿,另一只腾出的手伸到口袋中摸出一支烟,没有点着,直接塞进嘴里,远远看过去,像是自动烧起来了。水叔的腮帮动了动,把烟灰弹到了天上,变成了那些被大风撕碎的流云,泛着尚未燃尽的火光。
时间仿佛静止了,如果不是急促的上课铃声,一帮围观者还会如痴如醉地看水叔如何潇洒地蹲一整晚马步。但除了张亮,没人知道水叔在做什么,一直到上课时,张亮的脑袋里还在回响着水叔在学校后面小树林里对他说的话,“3000年前婺城是被大海包围的小岛。”
那是半年前一堂体育课的自由练习时间,那个肌肉发达但长着一副苦大仇深脸的年轻老师让大家自己练俯卧撑,他四处走动边巡视边指导,凡是偷懒和动作做得不标准的同学,都会被冷不防踹一脚。张亮见猛男正不厌其烦地给班花何晓做动作示范,无暇旁顾,就迅速站起身偷偷溜到了小树林里。
无人修葺的荒林子树木都长得五大三粗,像一群喝高的酒鬼随时拦在路边伸腿绊人。隐约看到几对高年级的情侣躲在树后面悄悄说话,自觉尴尬的张亮越走越深,直到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透过一丛低矮灌木的罅隙,张亮看到一件印着“迎接澳门回归”字样的T恤横在阳光下的空地上,像一面随手丢弃的宣传海报。那人头发花白且乱糟糟的,脖子很粗,一只手拿着台笨重的相机对着树上某个角落,另一只手握着烟头,双眼紧紧贴着取景框。
张亮本想从那人身后悄悄走过去,顺便看看他到底在拍什么,没想到伸出脚磕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跤。那人回头怒视他一眼,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而树上随即传来一阵骚动,一只从未见到过的黑色大鸟腾空而起,飞过两人的头顶。
“你把它吓跑了,那是一只鸬鹚。”水叔合上镜头盖,叹了一口气。
“鸬鹚是什么?”
“一种大型海鸟,属鲣鸟目,善于潜水和捕鱼,比较少见。”
“可我们这离海很远啊。”张亮依稀记得上回表哥开车带他们全家去看海,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到地点。
“3000年前婺城是被大海包围的小岛,是北方鸟类南下过冬的天堂。海岸线不断前移让这里成为内陆,不再临海。但有些海鸟从祖辈那里遗传了基因,还记得这里曾是故乡,偶尔会回来看看。”水叔幽幽地说。
张亮逐渐知道水叔观察本地的鸟类已经有好几年了,过去就是在树林里转转,远远地睁大眼睛看,前不久他担任本校教务长的哥哥把家里淘汰的老式尼康长焦相机送他,于是他更经常往市里各个幽深僻静的地方钻,专拍那些奇奇怪怪的珍稀鸟类。
为了表示歉意,张亮陪水叔在林子里待了20分钟,他们见到了十多只鸟,大部分是灰色的麻雀,还有更为漂亮的斑鸠、画眉、杜鹃等,张亮第一次认识到他们的日常生活被无数种鸟儿所环绕,它们操着不同的语言,却总被忽视为一种,甚至是没有意义的背景声。张亮家住在曲水街一栋老式居民楼顶层,阁楼边上有棵小树,每到清早就会传出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比闹钟还准时,气得他好几次被吵醒后投掷砖块过去,可只换得更加激烈的抗议。
后来每堂体育课张亮都趁机溜到小树林里,总会遇到水叔一个人在里面拍鸟,好像学校请他来专门巡视小树林一样,把那些情侣都吓跑了不少。张亮其实并不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事,但总是装作饶有趣味地在旁边观看,因为他喜欢看一个人迷恋一件事时的样子,即使有的人本来令他讨厌,比如说当历史老师老蔡沉浸在八国联军侵华的罪恶时唾沫横飞的样子,比如父亲在大排档的昏暗灯光下光着膀子剥龙虾,比如夏冰用铅笔刀在橡皮上刻出一朵八瓣的樱花。
张亮慢慢发现水叔的手在端一会儿相机后就会持续性发抖,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努力克制出平衡,他便自告奋勇帮他拿一会儿。水叔犹豫了一会儿道:“你学过手影吗?”张亮吃惊地大力摇头,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浓郁的口音应是指“摄影”。“那你把手伸过来。”水叔让张亮把手搭在相机上,一种金属材质的冰凉触感迅速传至张亮的神经末梢。水叔引导着张亮一边眯着眼看取景框,一边半摁快门定焦。树上的鸟一直在枝头上来回走动,终于停下来梳理蓝色的尾羽,落在靶心一样的焦点上。水叔示意张亮摁下快门,“咔嚓”一声,张亮感到手指传来震颤的回弹,刚才长时间等待的焦虑突然释放开来。“这就是摄影。”
从那之后,张亮好像突然开了窍,他很少再逃课去游戏厅打魂斗罗,没事就去操场躺在篮球架后面支撑的钢管上,脊背与地面夹出60度角。這个姿势非常舒服,脚几乎不用力,感觉身体轻盈起来,视线开阔,能看到天空像风平浪静的大海笼罩着四周乌泱泱的楼顶,游弋的流云后面影影绰绰,似乎是另一个世界。而下面这个世界居住着科普杂志中描述的那些藏在深海旮旯里的丑陋鱼类,他们视力退化,所以戴上厚厚的眼镜,没有足够的食物,所以终日生活在揾食的焦虑中。其中喜欢穿五颜六色裙子的老蔡就是大马哈鱼,见到校长会突然立正问好的老潘是无骨巴哈鱼,更多的是一群晕头转向的墨鱼,跟着前面的灯笼鱼游进鲨鱼腹中,一边嬉笑一边消化成渣。那些幸存的鱼仔,惶惶不可终日,等游累了停下来,就会被一张大网捞上去,天晓得会去哪里。
就在如此沉思时,头顶突然遭受一重击,张亮鲤鱼打挺翻转起来,又被那枚回弹的篮球击中小腹。耳边传来哄笑声,张亮定睛一看是井助一伙,脱得只剩背心,露出黝黑的皮肤。井助讥笑道:“我远看还以为是条咸鱼在这晾着呢,你在这躺着干吗?”张亮懒得回应,心里暗骂道:“又是一群墨鱼仔。”接着从地上抓起滚动的篮球,在手中挥舞一圈,然后屏住呼吸运用丹田之气扔出去了。篮球在空中画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落到了围墙外面的教职工宿舍区,似乎是政教处主任的独门小别墅。“完了!”墨鱼仔爆发出一阵哀号,很快一哄而散。沒有人来找张亮麻烦,大家都知道他这个怪咖不好惹。
但并非只有丑陋的深海鱼在附近出没。有次张亮在管子上躺着,感觉到脸颊上落了水滴,以为是要下雨了,睁开眼是一张女孩的脸,被身后的日光镶了一圈金色光晕,没有戴发卡,乌黑的长发散落开来,像是某种大鸟的羽翼蓬松地舒展着,有一根撩进了张亮的眼睛里,搔出一丝眼泪来。“你回家洗澡了?”张亮莫名其妙地开口问。夏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刚从市体育馆上游泳课回来。”张亮知道那是本学期新开的选修课,需额外交300块钱,之后每堂体育课就可以在别人趴在塑胶跑道上汗流浃背地做俯卧撑(还得提防猛男飞来一脚)时,坐面包车去冬暖夏凉的体育馆学蝶泳了。
“躺在这边看天空很好哎。”张亮本以为她会问自己在干吗,感觉有些意外,“你试过吗?躺在这里可以看到主席台上的反光镜,镜子里面能折射出后山的枇杷树,就是好像被雷劈过的那棵,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鸟飞到上面,拉泡屎或是相互啄毛,过一会儿就飞走了,就像酒店钟点房一样。”张亮忍住没说还有当众交配的燕子差点把树枝折腾塌了。夏冰看上去很感兴趣:“你平时下课都跑到这里看鸟吗?”张亮说:“对啊,挺有意思的,跟阿翔他们在马路上看美女差不多。”夏冰说:“我感觉每种鸟长得都很像啊,分不太清,一直看不就腻了吗?”张亮说:“不会的,每只鸟都不一样,就像你我一样。”他突然想起来一句魔咒:“你知道吗?3000年前婺城是被大海包围的小岛,海岸线不断前移才让这里变成了内陆。”夏冰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问:“你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吗?”
张亮没有解释,他让夏冰放学后跟他一起去保安室。水叔这几天傍晚时分都会去老蔡家里修东西,一开始是台灯、电冰箱,后来电视机也坏了,天知道她家里到底藏了多少老古董。另一名保安阿翔则会借口巡逻校园到外面马路牙子上抽烟看美女,大概要抽完三根烟才能看完对面写字楼的女白领全部下班,所以此时保安室的门是敞开的,无人值守。夏冰在门口犹豫了半天,被张亮连哄带骗跨进了那间幽暗的屋子。
房间里弥漫着烟味和汗臭味,老式挂壁风扇无论怎么呼呼哧哧地卖力转动都吹不散。经过一排挂警棍、头盔和三角叉的墙,张亮推开里间虚掩的门。那是一间没有窗的逼仄隔断房,灯光更加昏暗,除去墙角的简易书架,正中间的大餐桌占去大约一半面积,四周过人都很局促。餐桌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但细看却不是盛放食物的,油腻腻的桌布上散落着竹夹子、量杯和裁刀,桌角的搪瓷盘子里浸润着一卷黑色底片,在昏暗光线下能看出影影绰绰的形状。两爿墙之间的铁丝上夹着一排已经洗好的照片,正好沐浴在从通风扇里射出的一格日光中,宛若是从外面投影而来。夏冰凑上去一一看过,全都是各种各样的鸟,有些面熟,有些似乎从未遇到过。张亮俯下身指向其中一张说:“这就是鸬鹚。”夏冰疑惑地望向张亮。“是一种海鸟,原本不应在此出现,间接说明婺城古时候可能是在海边,这些鸟从它们的几千代祖宗开始,年复一年沿着海岸线迁徙,在它们的基因里刻下了这条路线,所以才会绕远路过来。”
夏冰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问:“即使婺城以前确实是个海边城市,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现在离大海有五六十公里呢,只能从电视塔最上面看到一小块,黑乎乎的,岸上全是石化厂的大罐子。”
张亮说:“这个事很重要,因为它佐证了一个古老的传说。”张亮感觉自己好像被水叔附身了,逐字逐句重复了之前在这个房间里回荡过的话。
彼时,水叔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上海古籍社刊印的插图本《山海经》,翻开泛黄的纸页,窸窸窣窣地响,直到停在夹了一片干枯黄桃叶子的那面。其中有一句下方打了剧烈起伏的波浪线,像是巨浪拍打上岸,旁边更是打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
“我看了好多先秦时期的古书,还徒步考察了婺城的古海岸线遗迹,已经基本确认《山海经》里记述的发鸠之山就是婺城的望霞山,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则传说的核心其实是精卫鸟,如果我不能确定这种鸟真实存在,仅证明婺城有一个古地名,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实际上,这些年我这么执着地观鸟就是为了能找到精卫。”
“你找到了吗?”
“刚刚才发现,就在你眼前。”
现在,张亮把那张照片取下来给夏冰看,那是一个虚焦的运动中的鸟影,隐隐能看出乌黑的身体上嵌着白色的鸟喙和红色的脚,除此之外神情和体态都是模糊的,也许是某种不知名的大鸟,但一定不叫“精卫”。但那又怎样?水叔笃定地说,他是在一个傍晚路过菜市场时发现的,看得很清楚,这只鸟完全符合“文首、白喙、赤足”的特征,当时它就徘徊在鱼市上方,紧紧盯着摊子上的咸鱼,可惜因为老板一直在警惕地看守,始终无法得手,忍耐很久后突然从半空俯冲下来,叼走了丢在下水道排污口的鱼内脏。在一旁观看的水叔感觉心跳加速,瞄准焦点就要按下快门,一个穿胶鞋的清洁工大咧咧走过来,把满口污秽的大鸟吓走了,在胶片上留下一道模糊的轨迹。水叔再也没有见过这种鸟,但他后来在鸟类词典中查到,这是一种栖息在外东北极寒之地的大型海鸟,学名“白额雁”,性情暴烈,以鱼虾为生,每年冬天大海封冻之时,从西伯利亚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迁徙,直至抵达南海上的冬宫,也就是说,它本不该出现在离海百余里的婺城。
所以当晚水叔在天台上垂钓的到底是什么,你始终未获悉明确的答案。你知道那一定与水叔正在研究的那项伟大设想有关,虽然你不明白确定《山海经》中的发鸠之山就在婺城有何意义,但至少这句话让人听起来就十分激动。毋庸置疑,证实精卫曾经来婺城填海,将成为和飞人乔丹决定下周来婺城打球差不多同样轰动的新闻。
水叔很快找你打听蔡老师平时什么时间有空,想跟她探讨一下精卫填海传说的最新研究成果。你不无疑惑地问,水叔你前些天不是经常去帮她修家电吗?趁她在身边说一句不就行了?水叔道,她在家里没有一刻闲着,她家小朋友李锦程一直在跑上跑下,动不动就要砸掉家里那台放不出《鸭子探长》的电视机,他压根没法插上话。你记起老蔡家里那个15岁的唐氏儿李锦程,比你要高一个头,却至今仍说不出一句连贯的句子,不管你问什么,他都会恶狠狠地白你一眼说,你是傻子。你告诉水叔,老蔡下班后会慢悠悠地踱步到学校东头的自行车棚,路上大约消耗十分钟时间,可能还会在车棚下边嚼口香糖边逗路过的流浪猫,直到太阳完全落下才会蹬车回家。你之所以这么了解老蔡,是因为你曾试图在半路截住她,向她控诉李锦程刚跑到操场上往你身上浇了一把泥浆,还有蚯蚓从里面钻出来,恶心死了。你最后退却了,你在尾随老蔡的路上看到她反手解下发箍,刚烫过的波浪卷长发中夹杂着许多根花白的发丝,而她上课时总是挺得直直的像是随时准备扑上来的背也渐次驼下去,像是一根失去弹性的皮筋再无法恢复到原位。
而水叔真的在半路冲上去了。你向水叔透露老蔡行程后不久的一天,就看到他拿着电击棍从自行车棚旁的小道走出来,像是要动手抓人,把坐在花坛石墩上发呆的老蔡吓了一跳。你看到老蔡把屁股下的报纸撕下一半递给水叔,他们并肩坐下,保持一段足以容纳一人的距离谈了很久。老蔡仍是上课时那副高傲的表情,水叔越说越激动,越过旁边的隐形人不断靠近老蔡。很快太阳西斜,空气骤然转凉,流浪猫从树荫下站起身来,老蔡也突然恍然大悟般站起来,“呸”一下吐出嚼了很久的口香糖,伸手黏在那只肥猫的肚皮上。
水叔后来告诉你,老蔡认为他的理论很有道理,但仍缺乏严谨的逻辑链,鼓励他继续开展研究,尽快补上遗失的短板。老蔡还建议他写一篇引述规范的论文,要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可帮他引荐给她的大学同学主编的历史杂志,当然,要付一定的版面费,不过有熟人介绍可以给他打折。
你问水叔缺失的短板到底是什么。水叔沉思了一会儿说,之前他做的工作类似于清代乾嘉学派所推崇的考据,说白了就是纸上谈兵,他需要物证来证明精卫确实是存在的,而且曾来过婺城,他之所以最近老上天台也是为了这事。
那日,你在门卫室外遇着擦洗窗户的水叔,终于鼓起勇气问起上天台垂钓的成果。隔着散射彩虹般多轮光晕的毛玻璃,水叔淡淡地告诉你,他在尝试以海鸟喜欢的鱼眼作为诱饵,吸引那只留下惊鸿一瞥后就消失不见的精卫后裔,但可惜在天台迎风吹了小半天,手脚麻木,只有一些灰头土脸的小鸟在四周觊觎不已,偶尔有过来抢食的麻雀,都被他挥舞鱼竿赶跑了。你问,如果一直找不到精卫,那么水叔你的伟大研究计划怎么办?水叔说,我会一直等,就像等一个人一样,你明白吗?有些人你永远等不到,但不去等一定会后悔。你感觉话题沉重,故作幽默道,水叔你讲得好像一首歌的歌词,想起来了,是《梦一场》。水叔怔住,忽然板起脸道,没有大人会跟你这样讲真正的人生哲理,等你长大以后自然就懂了。此时吸满水的抹布悬在窗中间,一道道细小如注的水流贯穿下来,像是许多把鼻涕糊在水叔脸上,又被他一点点用力擦掉。
突然被骂让你感到有丝不快,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回想起过去半年的相处,又泛起阵阵怅然若失的内疚。你想起水叔对你的好虽然屈指可数,但他从不把你当小朋友看,从不骗你那些考上大学就可以彻底解放的话,算是你在这个校园里为数不多的莫逆之交了。你决心去找水叔道歉,并提出有什么事是你可以帮忙的。水叔没有像之前那样生氣,但也没有正面回应,只是一味强调你明年将升高二,学业负担太重,还是要以升学为重,聊到最后才松口说,他最近压力太大,无法久站,让你每天放学后到门卫室待半小时,帮他洗照片。
你一口应允,父母那边每日下午四时就去夜市支起红棚子,准备晚上的烧烤夜宵,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挥霍。
这份工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暗房里流动着昏暗的红光,犹如古代深宅大院中秉烛夜读的闺房,知识是一种暧昧的禁忌,在指尖挑逗和书页翻动的呻吟中涨潮。你戴着橡胶手套,小心翼翼把底片夹入药水,这亦是一种夜读,“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你目不转睛地等待底片上浮出丝丝缕缕的痕迹,继而串联成邮票一般的完整图案。你开始能看清,这是一只枝头上的鸟,那是一只屋檐上的鸟,还有车水马龙中的鸟,天上翱翔的鸟,或低头梳羽,或展翅扑腾,或纵身一跃,连拍的就成了动画。但如此狭小的版幅还是让你缺失了许多细节。于是将底片捞出,贴在虎背熊腰的放大器身后,经过更漫长的等待,你会在翌日获得一张张清晰的照片,压制覆膜后悬挂到铁丝上。借着通风扇漏出的日光,你才终于看懂这一切。
但有一批藏在铁皮饼干盒里的底片,水叔自己从未洗出,也不肯让你碰。你偷偷瞄过几眼,应该是一个走路的女人,微微侧向一方,露出戴着亮闪闪耳环的半边脸,头发似是大波浪,但看不清神情,不可分辨美丑。你心知水叔这样上了年纪的孤家寡人肯定背负着许多秘密,或是因女人而起,或是因没有女人而起。但水叔从不肯分享自己的身世,只能从平时交谈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当年和哥哥分别考上财专和师专,在乡下算是光耀门楣的大事,父母为此在祖坟上放了半天爆竹,差点引发山火。水叔毕业后赶上改革开放大幕初揭,经熟人介绍去南方经济特区工作,起初赚了点钱,自己开了间外贸公司准备大干一番事业。资本原始积累期多少有些打擦边球的勾当,一日突遭自己的亲信举报,公司被查封,他四处找人帮忙说情,倾家荡产才没被关进去。欠了一屁股债的他连夜坐大巴逃走,没脸回老家,就四处打零工为生,直至前几年哥哥当上教务长以后,把他接回来,并给他谋了门卫的差事。
水叔有次喝了点本地烧酒后告诉你,原本他哥接他回来想安排他做通识课老师,已经和人事科打好招呼,只差他去学校试讲走个过场就能定下。他当时却推辞说上学时学的那些知识都忘了,不能误人子弟,其实是他担心上课时会突然抽风、失去意识,犯下什么大错。你半因担心半因好奇地问,因为得了什么病吗?水叔笑着指向自己的太阳穴说,我脑子里有病,治不好。你忽想起一日你在内屋洗照片,忘记了时间,推门出来看到水叔关了门窗,独自坐在沙发上,裤子褪到脚踝处,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拿针筒扎向大腿,神情痛苦至极,你不敢细看,沿着墙角蹑手蹑脚走出屋,那幅景象你永生难忘,亦是恐惧之始。
后来有天午休时,你经过学校小花园里的池塘,碰到水叔每个月定期清洗池底的淤泥,池里的水已被水泵吸空,里面的锦鲤都被捞起,暂放于一旁的塑料桶里。此时数不清的鱼困在逼仄的空间里,一条压在另一条身上,无法游动,亦无法挣脱。每一条都大口呼吸像是在真空中呼救,还有一些擅长跳高的鱼纵身一跃到桶外,在水泥地上拍打鱼鳍,似乎要挣扎着跳回那近在咫尺的水池。水叔已接近完工,从池底跳上来,换下沾满泥浆的胶鞋,随手抓起落在桶外一条鱼——它没有什么反应,在烈日暴晒下已经很少动弹了。你本以为他是要把它扔回水里,但他愈走愈远,停在大枇杷树下,把鱼放在一块石壁上,温柔地摁住那白皙的肚皮,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块卵石猛拍鱼头,接着是鱼身。整个过程非常安静,即使敲击的声音也轻得像发射弹珠。你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睛,那只鱼已经变成了一摊肉泥,像是从未在水里游过。之后水叔拎着鱼竿以及红色塑料袋,走进教学楼,于是你突然明白,天台上作为诱饵的鱼眼来自何处。
这些秘密过于沉重,但你从未告诉他人,即使对夏冰亦是如此。你渐渐借口功课繁忙,不再去水叔的暗房帮忙。一开始水叔还道是应该好好学习了,过了段时间便委婉地邀请你去他那边,看新买的变焦镜头,你心知这只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借口,便未予理会。
唯一的慰藉是,夏冰会在你独自跑到操场篮球架下发呆时,躺在对面架子的钢管上。你们不说话,看着同一片天空,偶尔会被路过的同学讥笑为两个傻子,或一对傻雕侠侣,原本想打球的人也会敬而远之。但你所渴求的也正是远离人群的宁静,如大海一般的宁静慢慢从脚尖蔓延开来,席卷整个身体。你闭上眼,想象自己附身在一只路过的鸟上,飞到了遥远的海邊,把过去十多年吃过的泥土全部倾泻在海岸上。
当夏冰在橡皮上刻下那个复杂的几何图案时,你一眼看出是外港栈桥尽头的灯塔,果然之后她又画出几道海的波浪纹以及海堤。你小心翼翼地说:“听说这座塔快要被政府拆掉了,原地建游艇码头。”夏冰摇摇头说:“我没去过,看明信片画的。”你有点意外地说:“那太可惜了,我去过好多次,我跑运输的表哥夏天老往那边游客中心送冰棍,我每回都搭他的顺风车。”夏冰说:“我妈不肯带我去海边,说我有个姐姐就是下海游泳出事死掉的,她本来成绩很优秀,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的。”你终于鼓起勇气说:“如果我们不下海,就在海边走走呢?吹吹风也行,要不等期末考试一结束我们就去吧。”夏冰把橡皮举高放在旁边窗台上,迟疑了一会儿说:“为什么要等考试考完呢?”
于是你们买来城市交通图研究好了路线,很快敲定了时间,就在夏冰母亲下周去外地剧院演出的周末。最后一步是翘体育课去外面买泳衣和太阳镜。
水叔在门房拦住了你们。起初你试图和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出校门,以为你和他之间还有默契。但水叔执意叫住你们,大声质问道:“你俩上课时间出去干吗?”你挤出敷衍的微笑说:“出去买文具。”水叔公事公办道:“让你们班主任开个出门条。”夏冰央求道:“就出去五分钟。”水叔说:“一分钟也不行。之前有个人跟我说出去看病,没想到其实是去隔壁学校打群架,结果自己被人打成重伤送去急救。你们这些小崽子撒谎都不眨眼睛。”你们闯关失败悻悻而返。
过后不久,你去小树林寻找水叔。他没有带相机,也许这边所有的鸟他都已经无比熟悉了,不需要再用镜头记住。他就坐在一个死掉的树墩上跷着二郎腿抽烟,你跟第一次出现在此一样,绊在一个石子上,只不过这次是故意的。水叔瞥了一眼,幽幽地说:“小子,你长大了啊。”你说:“水叔你讲话语气怎么跟我爹的一样?”水叔说:“我要是你爹肯定被你气死,这么小就知道早恋,拐人家小姑娘翘课出去,不知道要干吗。”你辩解道:“我们就是约好出去散个心而已。”水叔冷笑一声说:“耍朋友不就是这样吗?美其名散心,其实就是想和人家小姑娘独处。”你本是为了和解而来,但听了这些话顿时感觉火气上来了,“早恋总比黄昏恋好吧。”水叔弹了弹烟灰道:“你小子什么意思?”你犹豫了一会儿说:“就是你和老蔡之间的破事啊,我都看到了,你那些没有洗的底片全部拍的是老蔡。”这是你前几天刚反应过来的,你因历史作业全抄参考答案还抄错了行,被老蔡叫到办公室痛批,老蔡一边喝茶一边训斥你,而你无心听她苦口婆心的教诲,灵魂游离身体,在她半开的抽屉中看到了那颗熟悉的耳环,完全相同的样式。水叔故作镇定道:“净胡扯,我那些底片都是街拍,拍的是路人,你怎么知道是谁?”你一不做二不休地说:“那你敢把底片都洗出来吗?”水叔缄默不语,没再跟你说过一句话。
等水叔出事以后,你去门卫室找到了那个铁皮饼干盒,仍放在床底,但里面空无一物。你茫然四顾,发现地上的一格日光隐隐显出皮影戏般的图案,于是搬来梯子,在通风扇下搜寻一番,发现了一张孤零零的底片。由于水叔的暗房早已被扫荡一空,你把底片拿到外面的照相馆洗出来,明显曝光过度,发白的背景中,老蔡骑在自行车上回头往后看,也许是水叔喊住了他,也许是别人,她的头发高高扬起来,嘴咧开,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这是你第一次看到她笑。
在水叔被公安机关带走的时候,我在围观的人群里,但没有挤在最前面。透过许多个攒动的人头,我看到水叔丢掉手中烟头,主动伸手戴上手铐,脸色十分平静。水叔的哥哥是最后赶来的,扒开人群跟警察争论了一番,好像是想保自己的弟弟,当然已无济于事。
学校里传闻说,水叔犯了强奸罪,越传越荒腔走板,故事细节也越来越丰富。例如讲水叔去老蔡家里修家电,见老蔡一人在家且穿着清凉就起了邪念,兽性大发,把老蔡推倒在餐桌上,就在他快要得逞时,李锦程像僵尸一样从房间衣橱里跳出来,把水叔吓得魂飞半空。当然,这不是事实,就像精卫填海的传说一样,即使能栩栩如生地描绘出那种鸟的形态和样貌,也绝不可能是真实发生的。
那件事发生前一周,我放学经过保安室被水叔喊住:“小兔崽子你过来一下。”他的声音依然亲热得有失分寸,但我们明明很久没说话了。水叔招呼我进屋,我看到他新配了一副金框老花镜,原本枯草似倔强生长的头发也梳成了中分,顿时显得有些文人气。油腻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线装古书,好像是一个叫顾颉刚的人写的《古史辨》。
水叔告诉我可以把相机借给我用,里面还有半卷柯达胶卷。我想起即将到来的海边旅行,不禁有些心动,如果我拿到相机,就可以给夏冰拍很多漂亮的照片,她一定会很开心。但我极力克制住激动的心情说:“那你这段时间怎么拍鸟?”水叔淡淡地说:“我以后不打算拍鸟了。”我吃了一惊,这就和我老爸突然下定决心戒酒一样不可思议。我问:“那你怎么证明精卫填海发生在婺城呢?”水叔反问道:“证明了又怎么样?国家会给我发奖金吗?我听说现在发论文还要自己交一笔版面费,真是太滑稽了。”我不安地说:“但衡量一件事有没有价值不是看赚多少钱啊。”水叔说:“反正我已经受够那些鸟了,你就帮我拍拍有人烟气的东西吧,比如你的小女朋友。”最后一句话是刻意低下去说的。我不再虚情假意地推辞,收下那台相机,藏在我原本瘪瘪的书包里。
晚上我梦见自己站在长长的海堤上,夏冰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穿着蓝色碎花裙子,头发被大风吹得纷纷扬扬,遮住了面部。我让她回头看我,同时摁下相机快门,可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把手枪,赶紧扔到地上,但夏冰已经中弹倒在血泊里了。此时,水叔在眼前一闪而过,我气愤地质问他,却只得到嬉皮笑脸的回应,于是我将枪管指向了他,毫不迟疑扣下扳机,却怎么都发射不出去。水叔笑着朝我走过来,把枪管压在他心脏处说,小兔崽子,别说话,深呼吸,只要意念足够强就能打出子弹。我几乎是尖叫着从梦中醒过来,发现内裤里面湿湿的,有股鱼腥味从下面散发出来。在我的床头柜上,那台照相机映着月光反射出一道清冷的弧线,像银色鱼钩一般掠过我的眼。
第二天早自习,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夏冰,我借到了相机,可以去海边拍好多照片,夏冰平静地看着我说:“那你多拍你一点给我看啊。”我说:“你可以自己好好看啊。”夏冰冷冷地说:“我好像忘跟你说了,我有事去不成了。”我不解地问:“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夏冰说:“临时有急事,走不开。”我说:“那我们可以推后几天,肯定能找到时间的。”夏冰突然提高音量,不耐烦道:“真的去不了了。那么远,来回得半天呢,还不如在家躺着看《仙剑奇侠传》。”我没有再跟夏冰说话。
那段时间老蔡的心情也很差,总是在上课时随机抽查知识点,考法还特别变态,把一连串事件混在一起考,例如商鞅变法、王安石变法、明治维新、阿里改革各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有何异同点,答不上来就会被叫到教室前方角落里罚站,要求抬头挺胸、目不斜视,跟酒店门童似的,直至下一个答不上的倒霉鬼替代你。我被叫到名字时脑海一片空白,往常总是给我友情提醒的夏冰也默不作声。和老蔡对视三秒后,我主动离开位子走上了墙角。老蔡冷笑一声说:“张亮同学也不是没有优点,虽然学习不怎么上进,但做人挺有自知之明的。”
我靠在墙上,努力放空自己的大脑,视线完全落在栏干外面的高楼上,里面的每一个格子里都坐着一个忙碌的白领,好像童话里困在镜子后面的爱丽丝。过了一会儿,我看到走廊尽头有人影飘过来,不,是跳过来,从那鞋底来回摩擦地板的刺耳声音我就能判断出是李锦程过来了。這真的太奇怪了,我知道老蔡这学期申请了一间废弃的杂物间,来作为自己的休息室,一旦哪天课时很多,就把李锦程带到学校来,中午在食堂多打一份饭凑合着吃,去上课时就把他锁在办公室里看动画片,这样每隔一会儿还能去照看一下。今天不知道老蔡是不是忘记锁门了,让这个小阎王溜了出来。
眼见李锦程趿着松松垮垮的运动鞋冲过来,我赶紧转头对老蔡说:“你儿子现在在外面。”老蔡愣了一下,也许没听清楚,不耐烦地回我说:“要站就站到下课,不准去上厕所。”我提高音量重复道:“你儿子现在在外面。”老蔡的脸色一下变了,扔下粉笔头,转身离开讲台冲我走过来,我以为是要来暴打我,没想到她擦过我的肩膀出去了。跨出门槛前她回头吼了一句:“课代表领大家朗读辛亥革命的意义,要反复读,读到我办完事回来。”
老蔡在走廊截住了李锦程,一边喊你怎么跑出来了一边拉着他往楼下走。李锦程不肯束手就擒,冷不防咬了一口老蔡的手,试图跑走,但没走出几步就被老蔡像拎小鸡一样提溜起来。我趴在栏干上,看到两人缠在一起滚到楼下,老蔡把不停挣扎的李锦程扔到地上,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李锦程倒地不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老蔡好像也哭了,背对着我弯下腰,包臀裙上面露出一大截藕色内裤。正在门卫室前抽烟的水叔走了过去,把李锦程从地上抓起来,拍了拍他屁股上的灰,李锦程顺势委屈地倚靠在水叔肩上。然而老蔡好像不太高兴,使劲推开水叔,激烈地说着什么,可能是骂他不要多管闲事,但水叔一脸平静地注视着老蔡,没有任何反应。
几乎所有同学都跑出来看,但当老蔡回来时,又在课代表带领下假装在声嘶力竭地念课本。很快,班里就传言老蔡和水叔在一起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到他俩在后山上拥吻,还有人说水叔已经搬进了老蔡家里。我一点都不相信,因为有深度洁癖的老蔡肯定受不了水叔咧开嘴就明闪闪的大黄牙。
我去保安室还相机时没找到水叔,阿翔不怀好意地大笑,告诉我,水叔和老蔡约会去了。我问在哪约会,阿翔搔了搔后脑勺说,他俩打电话,好像是去操场了。我跑到操场,在铁丝网外面看到,空荡荡的塑胶跑道上,缓慢走过两个人,没有老蔡,是水叔牵着李锦程在绕圈,一边走一边聊天,我从没见过李锦程和任何人这么平静地交谈过,除了时不时咧开嘴傻笑外,就和一个普通的15岁少年差不多。水叔穿着那件皮夹克,胡子没剃干净,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真像是一个合格的中年父亲。有一刻我甚至有点羡慕李锦程,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我爸除了教我把切碎的冷冻羊肉串成串之外,再没有耐心地教我做什么事,他就像一个单线程的永动机一样,把所有烤串搬上食客的桌已经耗费了他绝大部分计算能力。
我慢慢开始相信,水叔和老蔡之间拥有某种我们不理解的爱情。也许正因为此,老蔡的坏脾气似乎有收敛的趋势,她主动废除了罚站的规定,也很少再抽查知识点,除了仍然维持一副对什么都不屑的表情外,好像没什么可指摘的了。我还偶然发现老蔡偷偷染了头发,把那几根花白的头发彻底消灭了。
当学校的鱼池再次被抽空时,我站在岸上,对下面清理淤泥的水叔说:“其实你拍的蔡老师很好看,仔细看你们好像有夫妻相。”水叔回头对我说:“你拍的小女朋友也很好看,还有大海,很浪漫喔。”我愣了一下,没有试图解释我根本没带夏冰去海边,也许我们都在试图描绘并不存在的景象。
这则爱情传说终结在一个闷热的夏夜。我清楚地记得我放学后先是去了篮球场,躺在篮球架斜管上面,等待群星在天边浮现。突然感觉脸上有点湿,我睁开眼看到夏冰冲我微笑。我故作镇定地问:“你又去游泳了?”夏冰亮了亮她手中的汽水瓶子说:“这是咸柠七,你嘗一口。”我吸了一口,感觉到浓郁的海盐味灌入鼻腔。我说:“这是大海的味道。”夏冰点了点头说:“抱歉啊,上回我妈病了,把去外省的演出都取消了,我得在家照顾她。”我说:“那你确实该留下来陪她。”夏冰说:“我在家看她裹着被子唱了一晚上《目连救母》,真是太搞笑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就是对不起你。”我说:“没事啊,夏天快到了,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去海边。”我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小事:“有件东西送给你,你在这边等着啊。”
我飞快地跑出学校,连闯了三个红灯来到市中心的球拍路广场。此时,暮色四合,凉风骤起,布满整条大街的红棚子已经亮起了灯,用钢管撑起的篷布上映出走动的人影,并委身于大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是在演出一场默片。在孜然和辣椒的呛鼻味道中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被蒜香所掩盖的鱼腥味,走过一家家变戏法般在门口支起锅的大排档,来到了最里面那家平价烧烤店。我爸不在前面烤串,应该是在棚子后方串羊肉。我走进那间棚子,在油腻的木箱子里寻找我上次遗落在此的墨镜,那是我帮家里片了50串台湾香肠后换来的奖励。
什么都没有。我掀开隔壁的帘子,看到我妈正端上一盘龙虾,那一桌是一男一女,老蔡和一个穿紧身西服的中年男子面对面坐着,面前摆了一碟花生和啤酒。她没有戴眼镜,头发绾在脑后,露出洁净的额头,应该是化了妆,眉毛上的皱纹都看不见了。我听到老蔡有些迟疑地说:“这盘虾挺贵的吧,你应该跟我说一声的,这样太不好意思了。”西服男笑着说:“我经常到这里吃海鲜,都是出海渔船当天捕捞的,新鲜得很,你先尝尝。”接着掰开竹筷子把蘸满卤汁的龙虾夹到老蔡的碗里。我放下帘子,继续往前走,在后面空地上看到我爸坐在小板凳上剥虾,polo衫衣领上别了一副墨镜,下面盛虾的一盆水隐隐映出一轮初升的月亮,不断被虾钳戳破,流出白色的脓液。我知道,那是催吐的石灰粉。
等我两手空空回到篮球场时,夏冰已经回去了,她后来跟我说喂了一晚上花蚊子,小腿上全是包,夏天都没法穿裙子了。而我除了一味道歉也没法补救什么。高二之后学业紧张,我们被调换开了位置,说话的机会就渐渐少了。
那晚目睹的实情我始终没有向水叔戳破,一开始是因为犹豫,觉得真相对水叔过于残忍而不愿开口,之后是因为看到水叔和老蔡的关系并未进一步发展,就自以为没有必要再节外生枝。
当那件事发生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提前和水叔说明,是否会避免这一切发生,但仔细想想也有可能促使他更早做出更不理智的行为。
也许我说不说都对结果没有太大的影响。过了一段时间,我就从李锦程那里得知了老蔡正在托人介绍相亲,见了很多奇怪的“叔叔”。水叔也许是通过李锦程知道的,也许是通过他哥知道的——我们教务长一直对老蔡评价不佳,觉得她能力不怎么行,却太心高气傲,而且毫无疑问他在校园里有一个巨大的情报网。
所以水叔究竟是不是为了报复老蔡呢?大概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了。关于那件事,我听到过许多种不同版本,最权威的消息来自我们本地的晚报,标题是《变态大叔为泄私愤虐杀珍稀鸟类,人民警察果断出击擒其归案》。这则新闻就刊登在第2版社会新闻的最上方,可见重视程度之高,但整篇文字也就两三百字,也侧面说明情节其实并不复杂。
最近一段时间,我市三十铺派出所接到群众举报,在婺城一所知名高中工作的工勤人员陈某水非法架设捕鸟网,通过诱饵及播放鸟类叫声等手段引诱猎捕野生鸟类。近日,陈某水被婺城警方抓获,在其家中搜查发现17只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鸬鹚,另有一只同属濒危保护动物的白额雁被其以残忍手段虐杀,陈并将骸骨投放于婺城某中学老师家门口,引起附近住户不安和恐慌。该犯作案动机仍不明,但基本可判定其不涉及贩卖盈利行为。据知情人士透露,在婺城乡下民俗中,将鸟的尸体投放在别人家门口将给这一家带来厄运,因而猜测陈某水系为泄私愤而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行径,但警方未证实该猜测。这是近年来婺城警方破获的最大非法猎捕野生动物案,武大志律师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表示,陈某水涉嫌非法猎捕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且情节特别严重,手段十分恶劣,极有可能被顶格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在我高中毕业那年,水叔的案子宣判,果不其然,他的下半辈子几乎都要在监狱中度过了。老蔡在家休息一年没上班,我们很快迎来一位思维活跃的年轻历史老师,讲课跟易中天一样有意思,慢慢地就没人提起老蔡了。我偶尔会在婺城的大街小巷遇到李锦程,他妈好像现在不怎么管他,所以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街头小店买冷饮和垃圾食品,吃成了一个快乐的小胖子。有天晚上,李锦程来我家大排档吃夜宵,在他用力啃蜜汁鸡翅时,我在对面坐下问他,水叔那天为什么会去他家门口丢下一包鸟尸?李锦程仰起头含混不清地讲了一阵,将他类似意识流般的叙述整理起来差不多可以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段时间老蔡休假在家,水叔约他们母子俩去海边吹风,还借了台大卡车,说要把车窗打开一路开过去。老蔡一开始同意了,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反悔不肯去。水叔在他家门口站了几天几夜(也许中间有回去睡觉吧,李锦程没什么严格的时间概念),老蔡就站在厨房窗户边看着,不下楼。过了很久,等水叔终于从楼下消失了之后,老蔡放心推门出去,却在小区通道的中央发现了那个黑色塑料袋,散发阵阵腐烂臭味。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坨肉还有几根完好的骨头,周围散落着炖烂的羽毛,几乎捣成了糊状,她当即吐出了肚子里所有的存货。
高中毕业后我就离开了婺城,到上海念大学,之后又考取了国家奖学金去英国继续念人类学,在Calley Kim教授指导下攻读神话原型理论。我的硕士论文主要探讨“精卫填海”与上古东夷传说的渊源,这和我的成长经历不无关系。众所周知,婺城处于东夷文明的核心地带,虽然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些古老的图腾和宗教了。在写到“精卫”的原型其实是被崇尚鸟图腾的东夷人赋予神性的女祭司时,我突然想起了水叔。好多年没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了,我甚至已经完全记不清他的容貌,但我能从记忆里提取声音和画面拼凑出一个影影绰绰的形象——一个举着相机拍鸟的中年男人。“3000年前婺城是被大海包围的小岛,海岸线不断前移才让这里变成了内陆。”暑期空荡的图书馆里开始回荡起那句咒语,此时窗外有不知名的海鸟攀着大王椰子树,一点点消失在树冠里。
按照法院当年的判决,他应该快要出来了吧。我很想告诉水叔我的最新发现,传说中的“精卫”确实是有现实原型的,却不知道该怎么联系到他。就在这时我在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一本小说中读到,一件事如果没有被记述过,那它就等同于没有发生过,于是就起了写一篇小说的念头。
当我艰难地写下开头时,我用张亮来代替我去进入这个故事,这样写最容易,最节制。还没写到一半,我放弃了,我讨厌无所不知的第三人称,张亮怎么能假装洞悉一切,怎么能假装对他洞悉的一切无动于衷呢。所以我请“你”出场,“你”被叙事者推到镜头中间,所有文字都聚焦于“你”持续跟拍和记录,仿佛一个被梦魇缠身的漫游者四处游荡。直到故事真正驶入黑暗的核心,我才忽然意识到,经历这一切并试图去反刍的人是我,除了直面回忆、道成肉身以外没有更好的叙事方式。正如《旧约》所言,“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现在,当我以我之名义写下这些文字,终于可以骄傲地说,记录在我,我必报应。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