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的枇杷树

2024-01-13 04:20杨文蓉
福建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枇杷树巷子老屋

杨文蓉

1

家门前的这条老巷子,在闽南最是寻常不过的。巷子两边一些出租的店铺,总被人们不断地随性折腾翻新,所以这小巷子,总像是一个刚刚新做了发型的老人,新潮得有些让人不适应,或许只有深爱着它的人,才能体会到它那老树发新芽的美。水泥的路面年年修补,东一块西一块新旧补丁的重叠,越发使地面坑坑洼洼,细看隐约能看到年代的痕迹。走起路来,需仔细着脚下深浅,否则就会崴进小水坑里。

巷子里,时常响起载客三轮车“丁零零”的清脆铃声,唤醒巷子里的烟火气息。晴天时,早晨阳光在右边,下午又移到了左边,地上总有一条明显的阴阳界线,这让人联想到许多时事的变迁和古老的光阴故事。雨天时,悠长的巷子就会披上一层缥缈的薄纱,雾气朦胧,诗意焕然,仿佛能看见一个丁香花般的姑娘撑着油纸伞,正从巷子深处施施然地走远,幽幽的小巷衬着细腰窈窕,如梦如幻。

有时候,要寻得一个能清心的环境,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喜欢读书,尤喜在清静的环境里看书,去书里遇见美好,在字里行间领略难得的简单与干净。就在这个深秋的午夜里,我正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读着诗集,窗外忽然滴滴答答下起急促的秋雨。一阵秋雨一阵凉,干燥沉闷的空气明显比昨夜更滋润清凉了一些,苍老的屋檐也有了些许的活力,似乎能感觉到那缝隙中潜伏的青苔也纷纷在伸展着腰身,它们交头接耳、互相碰撞,像车厢里拥挤沸腾的人潮。

“滴滴答答……”,逐渐密集的雨水滴落声在耳边环绕,使困意频频向我袭来,渐渐地,我进入了梦乡。然而,那棵曾令我牵肠挂肚的枇杷树,再次强行闯入了我的梦中,此刻的它,正在风雨中努力地张开细长的枝丫,仰头畅快地狂饮来之不易的甘露。忽然,一声闷雷震得我神经一紧,把我从梦中拽回了现实,迷迷糊糊中才记起,那棵枇杷树,已寿终正寝多时,但它仍然不时常在我的梦中重现。

那是一棵生长在邻居家屋顶的枇杷树,在一个干燥闷热的初秋,它彻底地枯萎了。我不知道它是在哪一年生长出来的,但我却见证了它生命走向枯萎的过程。一个在逆境中的生命终结,也许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在几年前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个目测有九十来岁的老阿婆,悠哉地靠在自家廊下的藤椅里,她的旁边小几上,搁着一把暗褐色的小茶壶和一包香烟。这是一个身量娇小的老太太,喜欢身着浅色宽松唐装,有些稀疏的银灰色长发,在脑后简单盘绕成鬓,看着十分休闲精致。她嗍一口紫砂壶里泡着的老树茶,再深深吸一口香烟,眯起眼睛吞云吐雾,不知她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对什么都无动于衷,我猜想,她应是在想念曾经把巷子闹翻天的那些顽童吧。一直以来,我总感觉这条小巷两旁黑黝黝的门缝里、窗户里,有许多双神秘的眼睛偷偷地在窥视着巷子里的一切,每次经过时,我都不敢东张西望,蹑手蹑脚地想悄无声息快速地溜过巷子,生怕惊扰了黑洞里的那些精灵,更不敢滋扰到那个似乎已入禅的老神仙。

但总会有事出偶然。就在一次匆忙赶路的不经意间,抬头看了天空一眼,我发现了那棵矗立在屋顶的枇杷树,它就静静地高站在那里,它空洞的俯视让我有些压迫感。小巷两边,灰黑色的水泥板屋檐,把天空切出一条长方形的蓝色长条,枇杷树贸然突显的几条纤细枝干,向四面八方伸出,各长各的,互不挨边,又在枝丫的尾端挂着几片宽厚的叶子,在风中摇头晃脑。我愣愣地,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羸弱细小的枝干会長出又宽又长的叶子呢?有些诡异的感觉。因为是逆光仰望,枇杷树的枝丫模糊得有些看不清它的真实颜色,但站定细看之下,能发现树干上有几处正在吐绿的新芽。春日的阳光从那枇杷树的枝丫缝隙中投射了下来,我伸出双手,想掬一捧温暖,但触摸却还有些许冷冽,光从我的指缝中漏了下去。

这是一座老旧的两层水泥构造小楼,灰色的水泥外墙裂纹交错,屋檐下,一只蜘蛛在忙着修补破了一边的网,木门的朱漆已片片剥落,像失了鳞片的鱼,半张大红的春联在风中颤颤地抖动着。我喜欢老旧有古典美的物件,但这样破落的老屋却让我有些惧怕,这种貌似即将坍塌的老屋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双布满红血丝的浑浊老眼在审视一个新鲜的世界,让人浑身不自在。由于常年没有人修整打理,老屋萧条破落,但不要真以为它会即刻倒塌,那墙角结实的石条奠基告诉我,它离崩溃还早着呢,这情形倒是跟屋顶那棵奇怪的枇杷树很有同框的契合感,似乎灵魂都上了天堂,肉身却还挂在人间。

在深蓝色天空的衬托下,那棵枇杷树显得头大身小,有些滑稽可笑,又有那么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凄凉感,仿佛风再大一些,就能把它吹成灰烬。那一刻,我定住了脚步,心中竟然萌生了一丝莫名的兴奋与激动。

2

从此以后,每次经过巷子时,我总会习惯性地仰头看向那棵枇杷树,甚至驻足观望。这样的时间久了,我便自认为和它已经成为朋友了,我开始尝试把我的思想穿越到它的领地,去触摸它孤独的世界。这样的接触让我有惊喜也有震动,但感受更多的却是浓重的寂寥和安静,浓到让我的时间凝固,静到让我心无波澜。刚开始,我是抗拒这种感觉的,但慢慢地,我接受了,也接受了它略带荒凉的况味,最终,我沉迷于它独处的清欢。

我的举动,终于引起了邻居的注意,有一天,那个夏天总在巷口摇着蒲扇纳凉、略带富态的婶子,操着浓浓的九峰腔喊住了散步回来的我。夏天的巷口风总是令人清爽无比,老婶子神情悠哉,斜靠在一张老旧得包浆的藤椅上,慢慢摇着扇子,微笑着朝旁边的矮凳子努努嘴,示意我坐下,我也趁机坐了下来,舒展一下走得有些发胀的双腿。

这好奇心还真的是不分老少,婶子笑眯眯地问我每次从巷子经过时,为什么总是站定仰头观望,是在看什么稀奇。于是,我告诉她,我是对屋顶那棵枇杷树好奇,我好奇它怎么来的,现在又怎么被弃在那儿,令人感到不是滋味。老婶子笃定地问我:你是老师吧?我说,我是画画的。婶子呵呵大笑几声:是画画的老师吧?难怪这么多心思,一棵水果树而已,就能让你担忧到睡不着觉。可能在她的认知里,只有为人师者,才会有这样的多愁善感和悲天悯人的情怀吧。在这一个多钟头的闲聊中,我解了她的疑惑,她也让我了解了那棵枇杷树的由来。这时我心想,我可不能把我的想法跟她透露太多了,不然她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毕竟,她是不会觉得树木花草会有知觉的,也不能理解我这有些莫名其妙的慈悲情怀。

原来,那老屋原住着一对七十来岁的老夫妻,唯一的儿子常年在外极少回来。他们家屋里有个楼梯可通往屋顶,老两口还健朗时,在屋前和屋顶用大大小小的花盆种满了花草,虽不名贵,但却常年花红叶绿。每天老两口除了早晚出双入对去散步,余下时间就是养花种菜,日子过得十分悠闲自在。前些年,男主人忽然病倒,并很快离开人世。骤然被丢下的老婆婆,时常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发呆,整日精神恍惚,别说照顾那些花草,连自己三餐都照顾不好。她儿子不放心,就把老母亲接走,再没回来,老屋就逐渐荒废了。

经过几年风吹雨打,屋前、屋顶盆盆罐罐里的花草都枯烂成泥,大家却忽然发现,那屋顶不知何时冒出了一棵瘦弱的枇杷树,谁也不清楚是老屋主人离开之前种的,还是后来它自己长出来的。这棵生长在屋顶的枇杷树,它的主人摒弃了老屋,屋外没有登上屋顶的楼梯,把通往它的路都给封锁了。故事说到这里,老婶子手中轻摇的蒲扇,慢慢地放缓了节奏,她的神情也似乎若有所思。我在她的一声叹息中,结束了此次交谈。

性格与工作环境使然,我对外界所有的一切感受力都格外深刻,尤其是别离的伤痛。记得之前我曾读过的心理学理论:人在极端痛苦艰难的时候,就会分泌出快乐的物质来平衡痛苦,所以,当痛苦源忽然结束,人就会被一种极大的幸福感所包围。我想,同样有生命力的动物、花草、树木的感受大概也应该是如此吧。

3

常年被晾在屋顶,除了面对炎热与寒冽,还得历经狂风暴雨摧残,这棵枇杷树,显然已经接受了现有的生存条件,更加珍惜阳光和雨露,用瘦削的身躯,反反复复地在每个春天里描绘那一抹鹅黄色的美丽。它站在那屋顶,默默地俯视着巷子里每个低头赶路的人,看着他们顶着乌黑的或灰白的脑袋,像鱼儿从它的眼前游过,不留痕迹。这世间的繁华与衰败,都已让它无动于衷,它应该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救世主,它的淡定,是一种最直接的人间清醒。

炙热的大夏天,空气像着了火,让人连呼吸都凝固,隔壁屋顶的那个老邻居,它一定非常饥渴,我能深切地感觉到,它通过空气流动的电波在向我求救,那微弱的喘息呼救声,在干燥的空气中断断续续地向我“嘀嘀”传来,令我坐立难安。曾经好几次,我提着喷水壶,在老屋的周围绕来绕去地寻找,希望可以找到攀爬的楼梯或者藤索,可是很快,我在烈日狂浪的追逐下,落荒而逃。

闽南的气候大多时候是温暖而湿润的,雨量还算充沛,但光照也十分充足。在那个寸草难生的水泥屋顶,仅需几个干旱的夏日,就足以把这棵枇杷树晒成标本。我站在狭小的巷子里,仰望那十几米高的屋顶,束手无策。看着它枯叶飘零,我忧心忡忡,它的困境和我的焦虑好像已经被捆绑在一起,就像两个每天必须出勤的工人。有一天清晨,天空飘着小雨,我站在临街的窗台,远远地与它对视,它浑身湿透却精神抖擞,我叹了口气,低头开始烧水泡茶,一杯敬它,一杯温暖自己。

在逆境中成长的生命,它们衍生出特殊的生存技能,会产生一种魔力,让我为之着迷,浮想联翩。顽强不屈的生命,它们抖擞的样子最能触动我脆弱的命门,我佩服它们的生存能力,觉得它们都值得拥有自己的纪念碑。现实中,并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落在芳草连天的沃土里,生命的发端,往往不可自主地选择生在哪里、落在何处。有些种子偏偏就落在钢筋水泥森林里、落到台阶下或者石缝里,它们从夹缝里探出头来,似乎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它们生长。它们自信乐观,已经不在意有没有人去评价它们的美丑,对它们来说,只管活着即可。开花与结果也许就一次,所以绝对不容错过,这些顽强的生命总能活出另一副精气神来。

就在前年枇杷成熟的季节,我发现树梢上居然挂了几颗拇指大小的青绿果实,瘦小结实。我反复确认,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几乎每天都会去看它一眼,它是什么时候开的花?!我没问,它也没有告诉我。可见,它开的花朵是弱小到我看不见的。开花与结果,本就是植物自然成长的规律,却成了屋顶这棵枇杷树一生的夙愿似的。

也许是上年结果子而拼了全力,耗尽了所有的养分,去年,枇杷树不见开花,也不见果实,几场春雨过后,它才迟迟冒出了几叶细细的嫩芽,在冷风中摇摆着几片老叶子,似乎在告诉左邻右舍:瞧见没?我还活着。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它还活着!但也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又是艰难的一年了,或许会比往年更加难熬了。

对这个老邻居过多的关注,有时会使我产生一丝偷窥隐私的不安与偷欢,脑子里时常出现一幅灰蒙蒙的动态画面:那棵在屋顶飘摇的枇杷树,长得丑陋不堪,它偷偷地储藏了阳光和雨水给予的养分,小丑一般地活着,但它努力使自己站成绅士的模样,挣扎着向上挺拔,把每一次落叶都当作蜕变。它养精蓄锐,终是开过花结过果。

我和枇杷树十多米高的距离,摸不着也看不清,但总感觉它跟我有着某种关系,这让我觉得那高处里有些神秘莫测。在探索的过程中,枇杷树枝头暗淡的微光,似乎不斷地在向我暗示遥远的未来想象,反向的影响让我有些恍惚也有些狼狈。我讳言生死,但在这个随时面临枯萎的生命面前,我仿若瞬间就读懂了生命。死亡,是生命在时间领域里的一个极限,相对于环境的严酷,任何堂皇的伟大都是虚幻的。

艺术是生命维度最生动的体现。但这个时候,我觉得在残酷的生死面前,艺术是最虚幻的东西,甚至把生命的惨烈终结作为艺术来谈论都有些残忍,但是现实就在我的眼里,这棵枇杷树此时已经是一件艺术品,正在用生命的历程,定义生命的价值,诠释着属于它的独特存在的奇妙意义。它让我知道,生命包含的不只是鲜活的肉身载体,还包含它所有的经历与信念。生命的终结,只是一种肉身的寂灭,它的精神价值是存在的。这棵枇杷树,把活着当作一种信念在修行。对我来说,它是我与另一个世界的接口,包含着无数的关系和意义。

去年深秋,屋顶的枇杷树彻底枯萎了,像露珠一样从世间蒸发了。但它却把浓愁与长情留在老巷深处,在每个月朗星稀或风雨摇曳的深夜,出现在我的梦境里。秋风见凉,枇杷树枝头的树叶渐渐泛黄,随着冷风摇摆,一片一片地脱落,每一片都飘落进了我的心里,堆积在我心田中最肥沃的那块土壤里,年深月久,逐渐长出了一棵万年常青树。我站在老巷的一角,仰望它清减羸弱的老态。我停止了所有的思考与追问,把埋在心灵深处的隐衷,与它一同化为尘土。

时光荏苒,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季午后,温度令人十分舒适。小巷的廊下,那红地砖,依然擦洗得光滑透亮,却不见了那个喝茶抽烟的老神仙与藤躺椅。我一如既往想要快速地穿过小巷,却在低头赶路的一瞥间,惊讶地发现在墙角,一棵正在成长的小小枇杷树苗,对着我怯生生、好奇地探出了它稚嫩的脸庞。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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