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莹菲
(乔治梅森大学音乐学院,213003)
钱多斯唱片公司(Chandos Records company)于2020年8月7日发行了一张由实验交响乐团(Experiential Orchestra)演奏的唱片。该唱片录制了英国女作曲家、女权运动领袖埃塞尔•玛丽•史密斯女爵士(Dame Ethel Mary Smyth,1858-1944)的合唱交响曲《监狱》(The Prison,1930)。这是该作品问世以来首次被录制发行。正如评论家Erica Jeal在《卫报》的推荐词中所写,“这是一张姗姗来迟的首录唱片”[1]。这张录制于作品问世后近百年的唱片不仅仅是让我们能重温埃塞尔史密斯女爵士的音乐,同时也给了我们一个重新认识这位伟大女作曲家的契机。
埃塞尔•史密斯女爵士(Dame Ethel Smyth)1858年生于一个军人家庭[2]。虽在保守的维多利亚式家庭中长大,史密斯却一直对离家学习的机会极度渴望。十七岁时,她获得了前往莱比锡音乐学院学习的机会,然而遭到了少将父亲的强烈反对[3]。最终在母亲的帮助下,史密斯成功离开了伦敦的家,前往德国学习音乐[4]。
从德国学成回到英国后,史密斯立志重新振兴英国歌剧,并希望能将英国歌剧带到以德国为主导的古典音乐圈中①。她所创作的歌剧《幻想曲》(Fantasio,1898)和《森林》(Der Wald,1903)均成功在德国上演[5]。与此同时,史密斯也一直致力于女权运动。她创作了一首名为《女性进行曲》(The March of the Women)的歌曲,并将其献给了妇女社会与政治联盟(Women’s Social and Political Union)②。
然而史密斯的音乐生涯并没有持续很久。在1930年创作《监狱》之后,史密斯由于严重的听力问题停止了音乐创作,不得不转而进行文学创作。史密斯共出版了九本书,其中包括了四本自传体书籍,为学者们探索史密斯的女性主义信仰、音乐创作中追求的男女平等思想,以及与其他作家朋友的友谊,提供了丰富的素材[6]。而她在文字创作上的成功使得大众在很长一段时间遗忘了她在音乐方面所取得的成果。
一张史密斯的著名照片就是她在监狱里用牙刷指挥同样被捕的妇女参政权运动者们高唱《女性进行曲》。托马斯•比彻姆爵士(Sir Thomas Beecham)在伦敦的霍洛威监狱(Holloway Prison)探望史密斯时,见证了这一场景,并因激荡人心的旋律而称其为“自由之歌”(Song of Freedom)[7]。史密斯本人也在后来的作品,例如歌曲集《日出之歌》和歌剧《大副的伴侣》的序曲中,引用、改编了这歌。被捕入狱的经历不仅坚定了她为妇女权利而战的信念,还为她最后的音乐作品《监狱》提供了物质基础。
为纪念亨利•贝内特•布鲁斯特(Henry Bennet Brewster)逝世30周年,而重新出版的作品《狱中对话》(The Prison:A Dialogue)通过对话的形式剖析了一个无辜囚犯的内心世界。根据史密斯的解析,这部作品很可能与布鲁斯特在巴黎的生活有关③。孤寂的生活使布鲁斯特将自己想象成了被囚禁者,并以此为原型完成了该作。这部对话式的作品之所以独特,是因为小说中的最关键人物,囚犯,仅出现在对话的描述中而并没有实际参与整个对话过程。书中的对话是由超自然主义者克莱夫(Clive,a supernaturalist)、新基督教少女贝里尔(Beryl,a neo-Christian maiden)、实证主义者克罗伊(Croy,a positivist)和智者杰拉尔德(Geralod,a wise man)四人进行的。克莱夫主要负责阐述囚犯的故事,而其他人则就故事内容参与讨论了囚犯的无辜。在史密斯的作品中,她刻意地保留了对话这一独特表达形式。但为减少角色数量,她将四人交谈转变为囚犯和他的灵魂之间的对话。
史密斯为纪念布鲁斯特,在这部作品重新出版后,将其改编成了合唱交响曲《监狱》。在《监狱》中,刻意地保留了对话这一独特表达形式。但为减少角色数量,她将四人交谈转变为囚犯和他的灵魂之间的对话。
在以往的歌剧中,史密斯多以合作的方式参与剧本编排和歌词创作。《监狱》这一合唱交响曲是她首次独立改编布鲁斯特的作品。因此,该作品更能体现史密斯包括爱国主义精神和女权主义信仰的音乐特色。
《监狱》的体裁(genre)选择,充分体现了史密斯的爱国主义精神。《监狱》被称为合唱交响曲而非歌剧,是因为它虽然讲述的世俗故事但像清唱剧(oratorio)一样没有舞台布景。史密斯希望借由创作一部像亨德尔的著名英语清唱剧《弥赛亚》那样受欢迎的声乐作品来彰显女性在英国音乐创作中的地位,同时也希望借此证明英国音乐能摆脱德奥音乐影响在世界音乐领域占有一席之地的可能性④。
如前文提到的,史密斯在改编布鲁斯特作品时保留了对话的形式,但将四人交谈改为了囚犯与自己灵魂的对谈。在普遍理解中,角色与角色的灵魂应为同一性别,但史密斯安排男低音出演囚犯并将灵魂一角安排给了女高音来演绎。史密斯本人未对这一设计做出任何解释,我们仍可猜测,性别和音域之间的对比可能是她表达性别平等和接受个体内外差异的方式。就像她在女权主义运动中所支持的那样,人可能会拥有不同于性别的外表,但这不应影响性别认同和行为准则。史密斯本人就是范例:尽管生为女性,但她总打扮得像一个绅士,并从事着当时大多数人认为应当由男性担任的工作,如作曲家和作家。追求平等的女权主义思想可能促使她在音乐创作中寻求对立元素的平衡。
史密斯通过在合唱部分巧妙地将声部分组,达到了音乐与歌词文本完美契合的目的。例如,在一个以“谁是我们的救世主”开头的合唱部分中,史密斯考虑到了每一行歌词中声部与文本间的匹配。当歌词唱到“其他人在其他地方,用其他的名字,或者没有名字”这一句时,低音声部扮演了文本中的“其他人”的角色,被分离在旁没有参与演唱,直到其他声部唱到下一句“他们对我们没有任何束缚”时才如同解开束缚一般加入歌唱。其他三声部在这一唱段中也以女高音、女中音、男高音的顺序依次加入,直到最后的重复部分才达成同步。这似乎象征着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寻求与他人的联系与救世主的救赎,最终大多数人都心愿达成或者求得救赎后的内心安宁。
史密斯也十分善于用声音模拟场景以调动听众情感。她的音乐通常更像是电影音乐般引人遐想,而不是单纯的音乐会式合唱交响曲。例如,全曲由一段囚犯的忏悔独白开始,没有任何管弦乐队的前奏作引渲染气氛,直接用歌词叙述了大风之夜这一故事背景。前三小节建立唯一的音符C上:乐队的颤音和男低音的吟唱准确地营造了文本中黑夜场景。接着男低音用缓慢的上行旋律强调了囚犯在午夜醒来时的疑惑心情,以及他在监狱中的孤独。当此句以C的属音G结束时,听起来像是一个未被回答的问题,再次展现了囚犯的疑惑。随后的管弦乐部分通过弦乐和竖琴的炫技式音阶跑动描绘了“风”这个意象。再现的半音音阶紧随其后,加重了囚犯的疑惑情绪。整个开头部分迅速将听众带入了场景中。
令人惊讶的是,史密斯将印象派元素也融入《监狱》中。受到在莱比锡的学习时期接触到的大量德国音乐影响,她早期的作品被认为是“瓦格纳式”的风格。可能是史密斯太想要跳出德国风格的痕迹,致力于创造一种新的英国风格,才试图将不同风格的结合成为独属她的音乐风格。在第一部分结尾处,囚犯进行了最后的忏悔。在此之前,有一段标题为“第一缕黎明的曙光”的管弦乐间奏。连续下行的音组、快速跑动的音阶、点拍节奏等元素代表了黎明时不同的声音。下行的五音组类似于印象派音乐中使用的短动机(shortmotif),可细分为三组:两个下行的二度音程和一个单独的长音,这三组音符之间的间隔都是纯四度(见图1)。该动机的简化版本仅包括下行的二度音程,被单独用作模仿清晨的鸟鸣。五音组动机首次出现在降B大调中(见图1),并为了加强听众对主调旋律(tonal melody)的印象又重复了一次。然而,它稍后在木管乐器中出现时比原旋律下降半音(见图2),第三次出现时又升高了半音(见图3)。这两次动机的出现都没有改变动机中的音程关系和节奏,仅做了音高的半音平移。这使得听众能察觉到动机的出现,但对调性感到困惑。而与第三次动机同时出现的升F震音(tremelo),作为降B大调的关系小调G小调的导音,持续营造着不稳定急需解决的音响氛围。史密斯并没有像浪漫主义作曲家一样给予升F震音组一个主音G作为明确调性的解决,而是像印象派作曲家一样尽可能长地延续这个长颤音,并将其作为日出前模糊视觉的象征,也暗示听众昨夜多风的黑暗与不宁。长颤音意外地从升F降至降B调的属音还原F,并最终解决至原调降B。与此同时,象征着早晨的号角响起,标志着黑夜彻底结束(见图4)。在之后的片段里,象征鸟鸣的五音组结合号角声交替出现,调性也通过半音音阶从降B大调/G小调逐步切换为D大调/B小调。当F大调琶音(B小调的属七和弦)出现时,调性变得明确,囚犯也唱出了他的最终忏悔。通过对这个间奏片段的分析可以看出,史密斯的音乐更接近与在不同调之间的快速变换泛调性(pantonal)。既有别于浪漫时期的相对明确且固定的调式模式,也有别于完全摈弃调性中心的无调性,分离乐句后仍然能够清楚地找到各自的调性中心。因此,泛调性这一形容更为准确。
图2 ⑤
图3 ⑤
图4 ⑤
在一篇简短的文章中仅仅能对埃塞尔•史密斯女爵士这部合唱交响曲的音乐特色进行粗浅地分析。然而,这部合唱交响曲的录制发行为我们提供了机会一瞥她不懈追求平等权利的精神,以及她代表英国女性的音乐追求。随着公众对其作品的谈论、演奏与深入了解,希望她的名字将被更多人铭记,也希望她的其他作品也能被再次演奏。
注释:
①②Elizabeth Wood,“Women,Music,and Ethel Smyth: A Pathway in the Politics of Music,”[J].The Massachusetts review 24,no.1(1983):128.
③Smyth,Ethel.Female pipings in Eden[M].Einburgh: University Press,1934: 89.
④Melinda Boyd.Three Women Opera Composers: A Music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Ingeborg von Bronsart,Ethel Smyth,and Thea Musgrave[M].Lewiston: Edwin Mellen Press,2019:85.
⑤Smyth,Ethel.“The Prison.”[Z] Score.PA: Curwen,1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