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力
美术教育的背景
俞云阶自1942年从中央大学毕业后,一直以美术工作为业。新中国成立后,他曾在上海美术工厂、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美术家协会多家单位从事美术创作工作。1956年,他被中央美院的苏联专家马克西莫夫和江丰院长在上海游学时看中,“破格”入选全国瞩目的油训班。不料,世事多变,1957年的政治动荡,使他蒙难于油训班,成为一名上海的北京“大右派”。他被开除公职,进入“不名一文”的三年监督劳动改造期。
1960年,为了解决俞云阶现实的“吃饭”生存问题,有关部门将其调到新成立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60年仅办一届),俞云阶成为了一名“边改造、边教学”的特殊的专业教师。
“严师出高徒”的教学理念
“名师出高徒”是指优秀的教师培养出优秀的学生,而當年的俞云阶面对的是60位14岁、15岁的中学生年龄学生,以他的绘画能力做一名名师是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俞云阶的“名义”身份和责任是一对悖论,而且更苛刻的是,他的“摘帽”是掌握在教学的成绩和态度上。只有学生出成绩、能成才,才能证明他的“改造”是成功的。
俞云阶乃是徐悲鸿、颜文樑大师之徒,抱有旧学礼数观念,他对于教学坚持着自己“传统”的行为,并且,还始终认定只有“严师”才能出现“高徒”。于是,他在美校是个“两面派”式的人物。上课在讲台上是一名恪守“师道尊严”的教师,而一下讲台则是一个接受改造的“牛鬼蛇神”去打扫厕所。根据许多同学“难过”地回忆,当年课间,俞云阶会不时受到窗外某些教师对其呵斥,“提醒身份”的羞辱和警示,难能可贵的是,他仍“心定气平”地坚守对学生严格教育。
很快,学生们接受了这位“真心实意”“真才实干”为着他们学业而操心的“反动”教师的教育。俞云阶自己对教育的评定,我的身份不能做“名师”,但是,必须做好“严师”,让学生能真正学到“东西”。
陈丹青曾写道:“俞先生的戏剧性命运,是政治身份的‘不正确’与绘画美学的‘政治上正确’—
他是苏联油画在当年上海唯一的真传,他未能施展、也不可能有施展的抱负,日后由他的学生在‘文革’中获致出乎意料而合乎逻辑的发扬与开拓。”
“牛刀杀鸡”的整体观
回溯当年的“严师”教学,夏葆元、李醉、丁永魁等回忆文章中都提到这样的教学细节,俞云阶在油画课上就是手持一把油画刮刀,在教室里巡回检查学生的作画现场,他课上一再强调必需整体观察,“掌握画面大局,反对细抠局部”。所以,当他发现一有问题便会立马“挥刀”就地正法。
当时有许多学生,辛辛苦苦花费了大量时间抠出“得意”的局部,却常因“你给我刮去”而伤心不已。特别,有些贫困学生还怜惜珍贵的颜料和花费的时间。但是,俞先生教育道:绘画必须考虑整体,一旦偏离整体的效果,细部的完整,都取代不了整体的失败…… “刮去”的颜色并不是时间和功夫的浪费,而是返回“整体性”去观察对象,并且始终要保持对描绘对象和画面的“新鲜度”。
夏葆元《恩师赋》描绘:“在我的眼里,俞师并非狂傲不羁之辈,对于他钟爱的绘画艺术无论对己、对同辈画家,或对于学生的作品,均本着他所信赖的原则,一丝不苟地耿介与不妥协。凡看不入眼的,只要有可能,一律上前‘动手术’,他大刀阔斧地修改学生及自己的作品,刮刀是他的常用武器,毫不顾忌在旁学生的情绪和微词,也不考虑他右派分子的卑微身份,照旧给予尖刻的评判与否决。”
《岁月印痕—俞云阶纪念文集》中,原上海油雕院、上大美院院长的邱瑞敏先生,回忆起俞云阶的第一课,就是教学生如何整体观察对象:“第一节课安排的作业是画一只棕色的陶罐,本以为这张静物的物体极为简单。俞老师要求很严格,不仅要求我们把陶罐的造型画准,还要搞清陶罐不同层面上的透视关系,注意陶罐两边的对称,上色时不仅要找对陶罐的固有色,同时又要注意光源色和环境色对物体的影响等等。”
“手把手”的示范教学
俞云阶美术教育并不空讲理论,他秉承徐悲鸿、马克西莫夫老师的在课堂上亲自作画示范的教育。他的功力是绝对可以胜任这种“现开销”的教学,老美专的学生们都记得课堂作业《黄丝带女模特》的示范之作。这张画俞云阶原本只是在课间为同学们布置的写生作业,自己则是趁机偷着作画,不料,所有的学生都被先生的现场写生功夫而镇住,几乎是完整地观看着俞先生完成的“学生作业”。
邱瑞敏在《记录一段历史》中回忆道:“俞老师常会在课堂上与同学们一起画习作。一次,俞老师布置了一位舞蹈演员的半身像,选择了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子,身穿紧身的黑色毛衣,披着一条黄色的披肩,一只手放在腿上,一只手撑着腰,一副挺拔的姿态,并用黄色的打光灯打在人物身上,使人物更为凸显。
他一边教我们如何布置,一边开始示范。只见俞老师用棕色的颜料在画布上起稿,他总是反复大胆地用笔塑造着人物,以他敏锐的洞察力,准确地描绘女子的面部、手及衣着,表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们目睹着画的全过程,用心去感受老师如何去观察对象,如何捕捉色彩,如何把握总体印象,如何深刻地去塑造画面的精彩部位,如何用笔自如地再现人物的神采?如何……要学的东西很多,或许那么多的要领还无法全部吸收和理解,需要用时间慢慢地消化,然而,这幅作品给我们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现在当老同学们谈起这幅画时,顿时50多年前的一幕就会浮现,大家还能绘声绘色地描述老师作画的一些细节,可见示范作用的影响力有多深远 。”
像这样一类的“学业”作品有着许多,他的学生就是这样被训练成技能高超、综合素质较高的扎实本领。
当然,俞云阶常常在“绘画”的环境中,“忘乎所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在绘画中随意表现一些技巧。学生凌启宁谈及俞先生在水彩画《芭蕾舞演员》绘制中,直接用自来水龙头把画好的颜色冲去,使得作品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纱幕光色变化。
在创作《弹吉他的二个女学生》中,凌启宁、陈适夷坐在先生家中花园一平方不到的草地上,为了表现“外光”的感觉,朱怀新老师拿出绿被面铺在地上,营建色彩效果。
这些“手把手”的现场教育,采用相同的绘画材料,与学生们一起画,并随口说出他的体会,使得其学生目睹绘画不同技巧和原理。他的教学方法是他只是传授正确的写生方法—强调色彩的精妙、笔触的韵律,以及朴实无华的表达等,他要求学习用笔去塑造而不是去雕琢,教学生用大笔画精微的部分。 这也是徐悲鸿绘画“宁方勿园、宁脏勿净、宁拙勿巧”的理念继承。
不过在“文革”中,俞云阶在其认罪交代中写道:我是用颜文樑封建主义的“工匠论”教育学生,以徐悲鸿资本主义的“人性论”方式教育学生,以马克西莫夫修正主义的“创作论”教育学生,我是采用“封资修”的教育毒害了年轻的学生们。但是,正是这样的“严师”,在七八十年代,上海涌现出一大批绘画精英,享誉全国,其中绝大部分就是俞云阶的“封资修”教育弟子,也是他从马训班的学习成果,推广应用和发挥。
2017年,前中央美院院长靳尚誼先生在纪念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60年时讲道:“马训班为中国油画奠定了基础,马训班学员俞云阶在上海培育了陈逸飞等一大批油画精英。”
“任意挥洒”的表演绘画
俞云阶在课堂上教学也有着另外宽松、风趣的教学一面,他会遵循“因材施教”“因势利导”的方式,让不同学生以“就地取材”的体验方式,学习的重要的东西。这也是他的众多学生对他艺术化的教学留下的特别印象。
80年代,俞云阶摆脱了历史的锁链,那时的环境已经能宽容地展现他的超一流表演才能,发挥他作画的玄妙。他经常受邀去学校、工厂等地去教学油画课。应该讲,俞云阶属于“表演型”的画家。他的作画讲课有着“人来疯”的心理,越是人多围观时,越能激发出他的表演才能,这是需要有绝对的自信和能力。他只要一上讲台,他的激情和幽默便会一并呈现。
笔者曾经亲历他表演性的授课。那是在上海师大美术系,慕名人数达到50多人。学校课堂已经坐不下了,于是安排在体育系的大教室,用两张乒乓台搭成一个舞台,上面一边是模特,一个头戴毛茸茸的东北帽老头,皮肤黑黝黝,骨架结构分明。一边是我父亲和画箱(连画架)。两盏大灯泡照射下呈现暖色调。乒乓台下父亲的一方,围坐着所有的学生。沈主任主持了简单的欢迎仪式,便搀扶着胖敦敦的俞云阶踏着一个木椅子登上乒乓台“舞台”。俞云阶并没有多讲客套话,先点上一支烟,然后上来就按照油画作画的程序,用调色油稀释了熟褐色,在画布上,勾勒出对象的大轮廓,寥寥几笔,形态准确,体现了对画面的掌控。学子们仰头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幕,但是,俞云阶看了看老头模特,停下了笔。显然,他有了想法。他抽两口烟,笑着对底下的学生讲话,他是一口常州口音的上海话。
“各位药(学)生,你们好,今天偶(我)们划(画)油画肖像,辖(下)面,偶(我)要问抖(大)家,这张画的第一笔从哪里划(画)起”。这个小问题一下子把原本静寂的观众激发了好奇心。
“从脸部的明暗交界线画起。”一些学生回答道。
“对,从脸部明暗交界线开始,请问为什么要从明暗交界线开始?”俞云阶优哉游哉地抽着烟,与学生插科打诨。教室的气氛已经变得活跃、轻松。
“因为,油画肖像从明暗交界线画起,确定整个画面的调性。”一位学生回答得非常从容。
“好(佬)的,下面请你上台,先来画这个第一笔,定一下调性。”俞云阶微笑着邀请回答的同学。
顿时,大家被这个突然的意外感到惊奇。这位同学姗姗上台后,与俞云阶打了招呼,显然有些紧张,因为,他不知如何在大师面前为其定调。同时,下来还会有什么问题?
“你先侃侃(看看)对象,然后画。”俞云阶递上一支笔。学生在调色板上调了一会色,但是并不从容地发问:
“俞先生,这个颜色对吗?”
“随便你用什么颜色。”俞云阶笑着回答。
学生紧张地用笔在画布上的肖像脸颊部画上了第一笔。
“好,同药(学)们,你们科科(看看),第一笔为什么是画明暗交界线,这是对整个画起着一个定调,它的第一笔色彩和素描的关系,决定着以后整个画面的展开。明暗交界线是物体受光的一个面,在油画表现上,既要有素描的明暗关系分界,又是色彩关系的定调。所以第一笔非常重要。”
“现在,偶(我)就根据这位药(学)生的定调,开始画下去”。这个不经意的“包袱”,一下子“镇”住了所有的学生,大家都知道,下面的表现都是围绕着第一笔的基调进行延展。而俞云阶的从容表现了他可以不在乎任何的调性而进行发展。这表现出俞云阶深厚功夫与经验自信,在随意的谈笑间“举重若轻”将复杂的问题轻松解决。
随意的技巧、精深的功夫
俞云阶的绘画教学常有神来之笔,“文革”中俞先生为了答谢对周志伟的父亲亲自制作成两把油画刮刀的满意称心,答应用新工具为周志伟漂亮的妹妹画一张肖像。
周志伟和我看了作画全程,对于作品最为精彩的一笔,周志伟做了细致的描述,那是画妹妹的下嘴唇之笔,俞云阶先将两个嘴角都已画好,一面抽烟一面观察,许久,他用笔挑了一笔朱红色放在调色板上,又挑一笔深红色放在朱红色下面,然后换一支干净油画笔将调色板的两块颜色一起扫在笔上。这时,俞云阶又拿起一支细笔挑起一丝白粉色,用尚未涂抹的朱红色、深红色笔,轻轻地一挑将白粉颜色放在两块颜色的中部,然后,对准画幅中的下嘴唇便是果断毫无犹豫的重重落笔,一笔上去,嘴唇的两个体积面与高光部,准确生动地收住,将人物肖像之形神表演得淋漓尽致。周志伟欣喜、敬佩地讲到,这种技术的精准简直是出神入化。他说别人至少要用三笔,俞云阶一笔解决。
俞云阶的代表作《孵》中的最后收笔“一根稻草”看得出他是用一支笔沾满色浆从画幅右下侧的稻草根部画起,然后他的笔在向画幅中央飘去时,一会竖起来、一会儿侧过来,色彩轻重、深浅、粗细,笔随手走,笔断意连的“稻草”趣味,最后收在画幅中部母鸡身上,这种意趣完全就是中国画墨韵、中国书法笔墨技法运用在西洋画之中,把线条和色彩的油画造型赋予了别样情趣。
像这种技巧表现,俞云阶是非常随意、自然的流露,并且,他不认为这种技巧是刻意能教会和学会的东西,需要多画画练习、多看看优秀作品,是自然领悟和掌握的。
俞云阶原本是艺术家,阴差阳错成为了美术教师,并且为上海培育出一大批优秀人才。他的美术教学严格而严谨,风趣而幽默,当年的学生们,都非常感激当年“严厉”“风趣”的老师的用心,并且深刻体会到这种方法的有效性。
作者 上海世博会博物馆高级顾问,上海博物馆东馆展陈高级顾问,
原上海文物局博物馆处调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