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悦欣
一个不含蓄的父亲
“你们须知你爹爹是最富于情感的人,对于你们的爱,十二分热烈。”生活中的梁启超,从不吝啬表达父爱。他在信中会称思顺和思庄为“大宝贝”和“小宝贝”,思礼是“老白鼻 (baby)”。思念凶猛时,他也从不掩饰,“我的宝贝思顺,我不是不想你,却是没有工夫想。”
梁启超酷爱写家信,他写给子女们的书信几乎占到了他著作总量的十分之一。时代的万千变化,家庭的柴米油盐,情感的颠沛豁达都被梁启超写到信中。
梁启超的一项教育原则是褒大于贬,鼓励为主。给孩子们的奖品,大多都是他亲手写的对联或诗词等。但涉及大事时,即使是他最爱的思顺犯错误,梁启超也会毫不留情地批评。
梁启超把儿女当成朋友一样平等对待。除了关心儿女的事,他也花费大量的笔墨记述自己的近况和所思所想,与他们交流。1927年,梁啟超的小儿子思同患流行性肺炎病逝,稍大一点的思礼也因肺炎连日发烧,差点没命。梁启超着急到五天内给海外的孩子们写了三封信。当时时局动乱,连年兵灾,北京、天津和武漢都没有安稳的地方。梁启超在信中讲了很多悲观的话,但在信的结尾,他告诉孩子们:“你们别要以为我心境不好,我现在讲学正讲得起劲哩,每星期有五天讲演,其余办的事,也兴会淋漓,我总是抱着‘有一天做一天的主义 (不是‘得过且过,却是‘得做且做),所以一样的活泼、愉快,谅来你们知道我的性格,不会替我担忧。”
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爱情故事至今为人所津津乐道。梁启超同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是挚友,他非常欣赏林徽因。但他也明确告诉梁思成和林徽因,这事得由他们自己做决定。
当林长民被奉系军阀袭击身亡后,梁启超第一时间写信给梁思成,告诉他要镇定,好好安慰林徽因。当时梁启超的境况也不容乐观,但还是揽下了林徽因的学费。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结婚典礼在加拿大总领事馆完成,“东方式”的结婚礼服,中西结合的婚礼。他们能成婚,是梁启超“全生涯中极愉快的一件事”。梁启超送给新人两个祝福,一是注意身体健康,二是互相体贴,一起成长。
梁启超还精心为他们安排了欧洲的蜜月旅行,他们在那些充满欧洲文化的建筑旁照相、画素描、写日记,那次蜜月之旅也为二人在建筑史的教学和科研打下了重要的根基。
“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
“假如有人问我,你信仰的甚么主义?我便答道: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有人问我,你的人生观拿甚么做根柢?我便答道:拿趣味主义做根柢。”梁启超在《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的演讲中阐释自己的趣味观。他对子女的教育也是如此。
尽管梁家子女众多,梁启超没有忽视任何一个孩子的现代教育,对每个人都有具体的指导。他常常购买旧书、字画,既自己读赏,也当作礼物送给孩子们,在文化和审美方面对他们进行引导。
梁启超在天津时,家中有个习惯:每晚六点半,全家都要围坐在大圆桌前,听他天南地北地讲。梁思成曾向女儿梁再冰回忆,孩子们匆匆吃过晚饭后,父母慢吞吞地饮酒。梁启超总会谈论他正在写作的题目,人物传记、史哲、文学、国学……
等子女们长大后,纷纷越洋留学。梁启超多次嘱咐思成,所学专业不要太“专门”,生活不能变得单调,这样会容易厌倦,厌倦就会苦恼,容易滑向“堕落之根源”。梁启超更是现身说法,说自己能够永久保持不厌倦的精神,就是因为能保持丰富有趣的生活。
梁思成在清华大学时,除了学业优异,音体美也样样精通。他曾任清华管乐队队长兼第一小号手,跳高还获过校运会第一名。
在子女面临选择时,梁启超只是以父亲的经验分析学科的发展,提建议,从不干涉他们的兴趣。当梁思成在美国留学,考虑回国就业时,梁启超只是建议他从美术建筑转为建筑工程,但由思成自己做决定。
对于思庄,梁启超本想让她学生物,希望家里能多几个学习自然科学的人。思庄按照他的指点,进入加拿大麦基尔大学读生物。但读了一段时间后,思庄始终对生物不感兴趣。梁启超听说后,赶忙给她写信:“听见你二哥说你不大喜欢学生物学,既已如此,为什么不早同我说。凡学问最好是因自己性之所近,往往事半功倍。”还告诉思庄,自己所推荐的未必合适她,“你应该自己体察作主,用姊姊哥哥们当顾问,不必泥定爹爹的话。”于是,思庄转到了自己挚爱的图书馆学,后长期在北京大学工作,成了图书馆学家。
梁启超曾在信中给孩子们写过,“我虽不愿你们学我那泛滥无归的短处,但最少也想你们参采我那烂漫向荣的长处。”
“皆以修身为本”
梁启超在日本流亡期间,生活清苦,之后在一位华侨的帮助下,才带着全家搬到了神户郊外的一幢别墅。周围依山傍海,可以听见海涛和松林的涛声,梁启超将那里称为“双涛园”,梁家特有的“梁家学堂”也在这里诞生。“双涛园”里有梁家的子女,也有亲戚的孩子,梁启超称他们为“双涛园群童”。
梁启超平日不是奔走活动,就是著书办报,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但只要有空,就会给他们讲故事。晚饭后,众人围坐,梁启超一边喝酒,一边讲爱国英雄的故事:南宋大臣陆秀夫为忠于大宋保护幼主,被元兵逼到广州新会县沿海的悬崖,他先推下妻子,然后背着幼主投海就义。这些精神成为了子女们的人格底色,在日后各自的人生和苦难中,支撑着他们。
“皆以修身为本”是梁家教育的核心,根基便是儒家文化的修身之学。梁启超亲自为儿女们讲《孟子》,希望他们可以熟诵《四书》《论语》等儒学经典。
1923年,思成、思永在北平遭遇了车祸。在思成住院治疗的两个月间,梁启超认为正是读书的好时候,让他借机温习《论语》《孟子》《资治通鉴》《战国策》等,希望他可以在忧患中成才。他说:“人生之历途甚长,所争决不在一年半月,万不可因此着急失望,招精神上之萎葨。汝生平处境太顺,小挫折正磨练德性之好机会。”
梁启超乐观的天性影响了子女和兄弟们。1926年,梁启超尿血,“协和”医院割掉了梁启超的右肾,没有查出病变。徐志摩等人对此十分不满,在报纸上声讨“协和”。梁启超却为“协和”说话:“我盼望社会上,别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之前途进步之障碍。”
手术失败后,梁启超一直都忍受着疾病的折磨,他却从不放大痛苦,总是在信中跟子女们说自己仍在“得意地讲演”,身体“健旺”,请他们不用担心。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溘然长逝,年仅56岁。中国依然在风雨飘摇之中,军阀混战,列强虎视眈眈。梁启超心中的少年中国尚未实现,而他的少年们陆续成长起来了,继续着他未尽的事业:
1948年,梁思成当选为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为保护中国古建筑耗尽一生心血。他和林徽因及清华师生一起设计了新中国国徽。
1930年,梁思永冒着硝烟战火回国,参加考古工作,与兄长梁思成同被选为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
1949年,梁思礼获博士学位,毅然回国,是中国航天事业奠基人之一,也当选了中国科学院院士。
如梁启超那篇著名的《少年中国说》所写:“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
选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