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课程教学影响力从何而来?

2024-01-11 15:00胡洁周晓虹
学位与研究生教育 2023年4期
关键词:专业课程影响因素

胡洁 周晓虹

摘要:自大学作为一种独立的法人机构或社会组织诞生以来,课堂的教学效果或讲授者对学生或听众的学术吸引力就直接影响到人才培养的质量和大学的水准。就专业课程尤其是人文社会科学的专业课程而言,有五大因素直接决定了课堂教学的影响力:功底扎实,是教师教学影响力形成的基础;想象力丰富,为教学影响力的提升插上翅膀;博览群书,是教师巩固教学影响力的基本保证;师生互动,能够建构教学影响力四溢的氛围;出口成章,则是教学影响力油然而生的引信。

关键词:专业课程;教学影响力;影响因素

作者简介:胡洁,东南大学人文学院社会学系副教授,南京 211189;周晓虹(通讯作者),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南京 210023。

基金项目:国家“万人计划”教学名师奖励计划研究项目“专业培养与实践育人的整合建构模式”(编号:W02050009)

有鉴于课堂教学对人才培养的重要性,无论是以1088年博洛尼亚大学的创办还是以1208年巴黎大学的创办作为大学制度诞生的标志,在不到1000年的历史上,教师课堂教学的优劣都被视为一所大学水准高低的重要标准,许多文献都强调了包括博士在内的教师们“应该热忱于他的工作,勤勉于他的教学”[1];在18世纪作为标杆的德国大学,对教授而言“良好的教学和大学的价值观念(诸如大学里的声望)显然与学术同等重要”[2]。在中国不算太长的高等教育史上,诸多大师也因甘做园丁而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美谈。即使在过度重视学术论文发表的当下,教学也依旧是各类大学排名榜不能不考慮的重要因素。从某种程度上说,一流大学的声望不仅依靠科学发现及对人类知识增长的贡献,也常常有赖于大师们独特的教学理念、教学实践和因材施教的教学能力。施教者的教学理念、教学实践和教学能力,加上受教者在课内的教学回应、课外的反刍性理解和后继性吸收,共同组成了我们这里所说的教学影响力。探寻课程影响力的影响因素,提升专业课程教学的影响力,无论对现代大学的人才培养,还是对创建具有中国特色的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都具有重要意义。

一、功底扎实:教学影响力形成的基础

任何一位教师要想做到出类拔萃,都必须做到功底扎实——对自己的学科的发展历史、研究方法、主要研究内容和未来发展趋势了如指掌,这是一门课程对学生形成吸引力或影响力的基础。或者说教师在课堂上的影响力,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以其对本学科的知识掌握为基础的。当然,在现代大学体系中,研究能力和授课水准有时也会如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所说,“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事。一个人可以是一名杰出的学者,同时却是一个糟糕透顶的老师。”韦伯甚至认为“教学技巧乃是一种个人天赋”[3]21-22。虽然韦伯没有反过来说一名优秀的教师是否也可能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学者,但在当时,他的同道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e Simmel)确实因能说会道,遭到包括历史学家迪特里希·谢弗(Dietrich Schaefer)在内的日耳曼学者的嘲讽:“他的学术成就不高,他的讲演确实受到欢迎,但……他讲话吞吞吐吐、鸡零狗碎,因此提供的资料太少……他卖弄口才,以此招揽听众。”[4] 这番攻讦,不但使齐美尔两度申请海德堡大学哲学教席都名落孙山,而且使其晚年只能为了晋升教授去德法交界的省立斯特拉斯堡大学就职。

齐美尔遭受的耻辱与当时的种族偏见有关,如果排除这一因素,在同一时代奥托·鲍姆加登(Otto Baumgarten)对姨表兄马克斯·韦伯在讲演时依赖“长期吟咏斟酌的思考,以爆炸性力量当场成篇”[5]的称颂表明,那些能在课堂或讲演厅中产生巨大吸引力的学者常常都是以功底扎实作为基础的。而一般说来,要做到功底扎实,除了天分以外,起码需要做到以下三点:

首先,对自己投身的学科有内心的热爱和敬畏,并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心血甚至一生。那些或为“稻粱谋”,或为逃避现实而从事学术职业的学者,是不会有真正远大的前途的。一直坚持在科学研究中应该秉承价值中立原则、听从自己所发现的客观资料的引导的马克斯·韦伯,在《以学术为志业》的讲演中,却承认“科学是否成为人们的一项‘职业,科学本身是否是一项有其客观价值的职业,再次成为一种价值判断”,并认定“对此做出肯定的回答,是授课的一个先决条件”[3]45。其实,要坚守三尺讲台、不为外界所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改革开放之初物质短缺之时,大学教师面临巨大的物质或其他功利诱惑时更是如此。

其次,接受相对完备的专业训练。一如韦伯所说,“只有严格的专业化能使学者在某一时刻……相信自己取得了一项能够传之久远的成就”[3]23。其实,不仅韦伯,许多中外大师都强调了完备的专业训练对一个人在现代社会科学领域达到功底扎实境界的意义。就社会学领域而言,由于其直接涉及对人类尤其是底层群体经验的观察、理解和分析,专业训练和社会底层体验常常被视为成为一名合适的社会学人或社会学家的两个基本要求。比如,1944年,人类学家雷蒙德·弗思(Raymond Firth),在为《金翼》一书撰写序言时,就点明林耀华们的成功在于“他们作为身临其境的参与者从童年起就熟悉自己叙述的场景,而且精通现代社会科学的方法”[6]。

再次,用志不分,对投身的学科和研究的问题有长期不懈的关注。历经近200年的积累和发展,包括社会学在内的任何一门现代社会科学都已成为内容繁杂的知识系统,形成了各自的理论体系、概念框架和研究范式,学科早期那些纵横捭阖的天纵之才依赖非专业化活动或仅凭业余爱好即可独领风骚的现象已不复存在。20世纪90年代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和安德斯·埃里克森(K. Anders Ericsson)就提出了“十年法则”,即要成为任何一个领域的大师,都需要10年以上的努力或刻意训练(deliberate practice)[7];此后,马尔科姆·格拉德韦尔(Malcolm Gladwell)总结出了“一万小时定律”:在任何领域取得成功跟天分无关,只是练习的问题,成功需要练习1万小时——10年内,每天3小时[8]。尽管此后这一仅强调练习而忽视兴趣和天赋的观点遭到布鲁克·麦克拉马拉等人的系统反驳——他们发现刻意练习可以解释的差异仅为:游戏26%,音乐21%,体育18%,教育4%,由此认为刻意练习虽然重要,但似乎并非关键[9]。不过,这并不能够否认成功者大多是以自己的长期坚持为代价的。

二、想象力丰富:教学影响力提升的翅膀

作为人类感性和知性之间的有效中介或过渡,任何出色的专业课程教学要能够具有影响力或吸引力,都缺少不了丰富的想象力,这是课程教学影响力提升的翅膀。从心理学的角度说,想象力是人凭借思维在知觉材料的基础上创造新形象的能力。爱因斯坦在《论科学》一文中曾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世界的一切,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严格地说想象力是科学研究中的实在因素”[10]。

一般而言,想象力是在大腦中描绘图像、形状、质地甚至声音、味道、触感等五官感觉的能力,想象力丰富的人既能够向他人描述,也能够通过他人的描述理解或建构具体事物甚至抽象概念。可以说,想象力是活魂与死物的根本区别。如果沟通双方具有共情(empathy)能力的话,一方有能力将自身或第三方的即时的疼痛或欣快,再或长时的快意恩仇描绘出来的话(伟大的作家常常都擅长于此),另一方就可能通过这种描述借助想象在自己的大脑中“重现”出来,从而达到身临其境的体验。比如,在简单的物理环境中,一方说起轮船或飞机,另一方就即刻能够想象出各种各样的轮船或飞机的形状、声音、色彩、质感甚至速度等。

进一步,就像我们在新中国工业建设口述史中所发现的那样,借助某一历史时刻曾在某一命运共同体中弥漫的相似的社会氛围与共情能力,还能使当时不在场的人借助想象力产生某种近似在场者所有的“既视感”或“既听感”。比如,我们曾在洛阳矿山机械厂焦裕禄曾任主任的一金工车间,借助班前会①和当年焦裕禄午休的长凳,使参加口述史的年轻学生产生了极富想象力的“既视感”[11];也曾在贵州“三线”建设企业,通过每一位亲历者都会述及的“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使学生产生了同样富于想象力的“既听感”——似乎毛泽东那句“攀枝花钢铁厂建不好,我睡不好觉”,就是对你说的。这也是亲历者归属感的重要来源[12]。

更进一步,这里的想象力还不单限于心理学意义之内,从社会学的意义上说,还应该包括赖特·米尔斯所说的“社会学想象力”。米尔斯在1959年写成的《社会学想象力》一书中提出,社会学家必须具备一种利用信息增进理性看清世事的心智品质——“社会学想象力”,换句话说,社会学家应该具备一种“视角转化的能力”,能够“涵盖从最不个人化、最间接的社会变迁到人类自我最个人化的方面,并观察两者间的联系”。“个人只有通过置身于所处的时代之中,才能够理解他们自己的经历,并把握自身的命运,他只有变得知晓他所身处的环境中所有个人的生活机遇,才能明了他自己的生活机遇”[13]。

社会学想象力的核心是,我们不应将社会事实的解释还原到物理的、生理的甚至心理的层面,而应将其置于社会结构或社会变迁的背景上。以我们近年来从事的包括“三线”建设在内的新中国工业建设口述史研究为例,研究者发现,一旦通过口头叙事使得亲历者个体的经历、认知、情感乃至困窘获得充分的表述,并通过这种表述重构起历史背景和社会结构的纹理,就有可能在两者间通过转化和提升,实现从个体向社会的跃升,并最终实现社会学想象力的锻造。如前所述,许多老人都一再提及,当年他们拖家带口、携妇将雏,从沿海城市奔赴贵州山区的一个共同动机,就是为“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而在20世纪80年代“三线”建设下马,这些老人因此失去了往日的“光环”,甚至失去了返回沿海老家的可能时,他们不约而同在访谈中都通过复述“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动员口号,强调自己当年的品性与能力。这些反应,既然不是某个“三线”亲历者独有的,那么这种个体叙事就可能在相当程度上转化成由当时和现时的社会、文化与经济结构决定的一种具有公共价值的议题,而这些亲历者的口述史料自然也就可能“作为方法”[14],帮助我们在课堂上向学生说明,如何实现从个体生涯的叙述迈向更大的社会结构解释[15]。由此,教师才能提高教学影响力,或者说使其插上飞翔的翅膀。

三、博览群书:教学影响力巩固的保证

在中国历史上,读书曾经是一种社会分层标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农业社会的资源有限性,决定了“富不过三代”,所以要维持家族的富庶,任何拥有土地的农民或士绅家庭都希望子弟能够通过科举制度“走出去”为官一方、光宗耀祖。所以,无论是在徽州、扬州或苏州的古宅中,还是在《白鹿原》等小说里,像白嘉轩那样的富庶乡绅们门头悬挂的牌匾都是“耕读传家”;最崇尚的价值观也无一不是“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裕后有良图维俭与勤”。如此,靠读书维系人生理想的乡土社会长期就是一个二元社会:一方面“有功名的人都被称作‘读书人”,不仅受人尊敬,且享有“不仅为法律所承认,也为社会所接受”的各种特权[16];另一方面“最早的文字就是庙堂性的,一直到现在还不是我们乡下人的东西”[17]。

有意思的是,读书在中国一直既是“稻粱谋”的常规路径,也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必由之路。即使到今天,读书依旧不仅是社会流动的中间机制,更是人力资本积累的关键,并因此也被视为乡村振兴的路径[18]。

当然,在中国,千百年来也有无数读书人的追求超越了单纯的功利目的,仅仅涉及对事物本源的探究。在这方面,孔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或朱熹的“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朱子读书法》)都堪称典范。其间体现出的不懈追求的精神,即使在今天也熠熠生辉。如果说对各行各业的人来说,读书的意义千差万别;那么对以学术为志业的人来说,读书则是一种职业性活动,或者说就是你的工作,是你要完成研究或教学的基本前提。对于大学教师尤其是人文社会科学的教师来说,它就不仅是一种爱好或兴趣,而是必须具备的基本素养、资质或技能。在今天这个社会急速变迁和知识爆炸的时代,只有博览群书,你才能够获得宽广的视野和丰富的知识,才能够提升课程教学对学生的影响力或者说吸引力。

进一步,就人文社会科学专业课程的教学来说,读不读书,读多少书,直接关涉教师对学科历史及发展动态的了解,对学科前沿及主要议题的认识,对本学科最有竞争力的理论和方法的掌握,当然也就决定了教师授课在何种程度上能够确保对学生产生专业影响力或吸引力。此外,读书当然包括了“读论文”,但显然又不能只读论文。同专业性著作相比,论文往往反映了某一领域的最新学术成果,但常常只涉及这一领域的某个侧面或某个议题,同时忽视了更为深厚的历史背景、学术构架和话语体系。因此,只读论文虽然有利于学者学术GDP的积累,却无助于增加教师必备的书卷气或人文底蕴。

当然,要做到博览群书并非易事。从古到今,无数先贤都讨论过读书的要义,但流传最广的当属朱熹的“读书六法”: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居敬持志(《朱子读书法》)。近来,有学者根据这“读书六法”,进一步演绎朱熹的观点,总结出“出入、通读、参读、复读、计量、购读”六法[19]。出入法讲究虚心接纳与批判性阅读的结合;通读法讲究字求其训,句求其旨,未得其前不求乎后,未通乎此不志乎彼;参读法强调文本与语境的关系,讲究参照阅读,忌孤立看一種书;复读法强调选择一种或数种书,反复读,终生读,将书中知识据为己有;计量法讲究海量阅读,以强化读书训练效果;购读法虽非严格意义的读书方法,但着眼于读书人为自己建构书斋,以储备知识信息。

上述演绎的动机,与其说是学者标新立异,不如说是自近代以来知识容量的增长以及存储和传播知识手段的变化所致。15世纪以来印刷术的发展、18世纪出现的木质纸张,在近代以来的大学发展和知识传播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不仅书籍和报纸的普及使得欧洲民众阅读的机会增加,专门从事阅读和研究的方式也使“有着更坚实知识基础的大学教师从业余爱好者中脱颖而出”[20]147。19世纪之后,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政治学及传播学等各社会科学学科的出现,更是使得一般的人文知识或学科变得更加专业化,加之教授声望的上升,拼命著述和广泛阅读成了数量不断增长的博士生和“饥饿的讲师”寻找“几乎是不存在的教席空缺”的基本前提[20]149。19世纪之后,德国的学术传统在美国获得了几乎无可抵挡的扩张。

在当代,几乎所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者从攻读博士学位起,都是在大量的文献阅读中度过的,博览群书成了从博士生到助理教授直至杰出教授的本职工作。赵鼎新教授在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攻读社会学博士学位时,社会学理论课程“每个星期都有好几百页的读物和一个6页纸的作业”[21];周怡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学攻读社会学博士学位时,中国社会的课程“每堂课(也会)布置大量课外阅读文献”[22]。而获得教职后,阅读也依旧是每一位人文社会科学教师从事研究的前提条件,同时也是他们巩固自己的教学影响力的基本保证。进一步,一位优秀的教师往往不但能够自己阅读,而且能够和学生尤其是研究生共同阅读,这也是当下高水平大学中教授们的读书会盛行的动因之一。

四、师生互动:教学影响力四溢的氛围

尽管在社会学中,社会(society)的概念有着比较严谨的定义,但人们常常也会将课堂比拟为小社会。由此,课堂生活的本质实际上是发生在教师和学生之间的以各种语言或非语言符号为媒介的社会互动过程[23]。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要吸引学生的注意,激发他们主动学习的兴趣,甚至影响他们个人的成长,除了功底扎实、想象力丰富和博览群书外,还必须营造一种便于知识传播和交流的互动氛围。在现代社会学中,通过提倡互动研究的齐美尔和韦伯的努力,互动成为后来名噪一时的符号互动主义看待人际交往与社会行为的常规路径。乔治·米德(George Mead)说,“我们面临这样一种情境,在其中行动的某一部分成了对另一方的刺激,使其对这些反应做出调整;同时,这些调整反过来又成了对第一方的刺激,使其改变自己的行动、开始另一行动。双方有一连串的态度和运动,对其中一方来说开始的行动,成了后来发生的反应的刺激。”[24]如果将课堂视为师生共同上演戏剧的舞台,那么能更好描述课堂互动的当属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拟剧论(Dramaturgical Theory)。在本文的语境中,最形似的比喻就是可以将课堂中的师生视为一个“剧班”(team),他们是“合作出演同一出剧目的(任何)一群人”[25]。从这样的意义上说,师生互动能够营造教学影响力四溢的课堂氛围,起码有这样两方面的理由:

首先,课堂本质上是由教师主导的发生在师生间的社会互动,因此只有在良好的互动氛围下,教师的教学影响力才可能最大限度地得以发挥。其实,营造良好的互动氛围并非易事,在现实的大学课堂中,我们更多目睹的场景或是表演欲强的教师的“T型台”,或是多媒体时代的PPT“放映厅”,学生通过玩手机或“瞌睡”实现“隐性逃课”[26];不仅课堂上学生兴趣寡淡、沉默不语、提问率低[27],而且对教师所讲课程也缺乏根本的主动性和学术兴趣[28]。造成这些课堂消极现象的原因固然有许多,甚至可以追溯到学生们在中学时代所受的“填鸭式”教学的戕害,但与教师的能力和素质并非就没有关联。很多情况下,教师并非缺乏包括功底扎实、博览群书在内的诸种素养,唯因无力建构良好的互动氛围而使得他们与学生间的互动止于“被动牵引”,无法推向“主动发问”更不要说“多主体对话”[29];师生间的互动只是一种“从游”关系而不是“共游”关系[30]。了解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史的人都知道,“让研究生们发表研究成果并由教师和同学们进行批判性讨论的”席明纳(seminar),就是因为凸显了互动机制,19世纪末从德国大学蔓延到美国,乃至现在成了全世界“研究生院最主要的、最突出的特征”[20]178。

其次,课堂作为现代社会师生间互动的常规途径,是青年学生成长过程中频次极高的社会化场景之一,良好的互动氛围不仅能够最大限度地提升学生对专业课程的兴趣,使教师的授课产生积极的影响力,而且也常常能够通过良好的互动,激励学生提高自信,养成自觉,培育自能。以参加2021—2022年第十七届(挑战杯)“全国大学生课外学术科技作品竞赛”的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团队为例,其参赛作品主题“工人阶级劳动传统的形成”,取材于新中国工业建设口述史研究。不仅参赛的本科生、研究生不知道那段历史,就是指导教师本人也是在参加访谈和带队过程中才逐步了解了新中国早期的工业化历史。但是,由于在课题主持、指导教师、调研与竞赛的学生甚至历史亲历者之间形成了良好的互动关系,极大地激发了学生们的研究兴趣,他们后来和那些年及耄耋的亲历者们建立的亲密关系常常超过了教师,由此凭借与亲历者们形成的高度“共情”(empathy)最终获得了普通赛道和“红色专项赛道”两个全国特等奖。可以说,正是基于良好的互动关系的形成,尤其是通过这种互动关系,课题主持人、参赛指导教师对学生给予的鼓励与信任,产生了与20世纪60年代美国心理学家罗森塔尔(R. Rosenthal)与雅各布森(L. Jacobson)在橡树小学通过实验证实的皮格马利翁效应(Pygmalion effect)或期望效应[31]相似的结果。

五、出口成章:教学影响力油然而生的引信

口才是一种表达手段,也是一种说服技巧,同样也是一种吸引方式,或者说是专业课程的教学影响力油然而生的引信。任何知识包括专业知识如果不通过语言向外辐射,或未能通过合适的表达方式向外辐射,就不可能产生影响力。自古以来,人们就深知雄辩的力量,出口成章也始终是人们推崇备至的才能之一。在古代希腊和罗马,讲演术或雄辩术(elocution)一直作为平等对话、以理服人的交流手段盛行于世。在古希腊和罗马时代,雄辩术研究和讲授的内容主要包括三方面:一是颂词,一般是在庆功会或葬礼上发表演说以颂扬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功德和业绩;二是进行政治鼓动,针对国家重大的政治、军事、社会问题发表演说,申明自己的观点,从而影响公众舆论;三是在法庭上担任诉讼案件的控告与辩护[32]。

正是由此,自荷马时代起就出现了雄辩术和以教授雄辩术为生的人。以研究博雅教育著称的布鲁斯·金博尔(Bruce Kimball)甚至提出,在西方历史上存在两种类型的博雅教育:一为雄辩家的博雅教育理念,强调logos(知识或规律)中的“语言”,将文法和修辞置于首位,以培养精英人才的讲演才能;一为哲学家的博雅教育理念,强调logos中的“理性”,将逻辑学和数学置于首位,以培养人的反思能力和积累知识。有人认为“博雅教育的历史就是雄辩家与哲学家同场竞技的历史”[33]。而与此呼应的一部欧洲高等教育史,同样也是此消彼长的历史:中世纪晚期、19世纪的德国以及20世纪的研究型大学,占主导地位的是哲学家的传统;而在古罗马、加洛林王朝、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以及18世纪的英美国家,风头无二的则是雄辩家[34]。由此以降,美国第16任总统林肯1863年表达“民有、民治、民享”伟大理想的“葛底斯堡讲演”,和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一百年后的“我有一个梦想”的讲演,也都因此成为传世经典。

按理说,美辞和美食一样,最早也是中华民族为人称道的绝活。春秋战国时代,修辞即获得了高度推崇。无论是《左传》里的外交辞令,还是《战国策》中纵横家的谋士之辩都蔚为大观。孔子一样称颂言辞文采的作用:“《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但总体而言,孔子更加推崇的是出言谨慎,少说或不说,“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由此形成的中国文化中重“眼学”轻“耳学”,或者说提倡讷言敏行的传统一直到近代西风东渐后才开始发生变化。清末民初,宣讲、演说、辩论、白话剧、国语、无线电播音甚至口号等一系列以口头送達为表征的文化现象铺陈开来。面对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在国际竞争中如何运用外交“辞令”也像春秋战国时代一样再度受到重视,“口舌”成为“兵备”外的另一种武器[35]。同时,随着北京大学等现代大学在中国出现,包括演说和辩论在内的一系列与言辞精造相关的技能获得高度推崇。可以说,正是从那时起,能否出口成章成为中国大学校园里教授水平的标志之一。

出口成章所以能够成为专业课程影响力油然而生的引信,是因为授课教师或讲演者在“出口”之前,便对自己准备传授的知识已经了然于胸。其实,从宏观上说,没有任何一位出口成章者,在讲演或授课前不打腹稿,而这腹稿最重要的就是文本的立意与叙事的结构。能够在短时期内建构起叙事的结构,必然要对一门学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所把握,如果涉及社会议题则要对该议题的历史背景、内在含义、社会影响大体知晓,并立意高远。在被人们誉为“雅典法庭演说辞之冠”的《金冠辞》中,德摩斯梯尼对同样强大的对手说:“一位演说人真正值得尊敬的,埃斯基涅斯啊,并不是口才,也不是声音的嘹亮程度,而是他能与大众有着同样的追求,能与祖国有着同样的爱憎。”[36]

从中观上说,要做到出口成章,需要对自己学科的具体内容、经典与前沿研究、研究者的背景、成败案例或典故甚至学科内部的“小道消息”或“八卦”尽量知晓。功底扎实和博览群书,都是为了实现在完成腹稿或叙事结构成竹在胸时,能够赋予这一结构丰满而具体的内容。此时,一般的想象力也能够帮助教师将不同的主题或话题相勾连,实现思维的跳跃或攀升,而如果进一步借助社会学想象力的话,原先局部的或微小的个人困窘,就能够适当地转化为公共议题,并获得具有社会内蕴意义的学理性说明。

当然,任何出口成章之妙,都不能少了微观上的日常控制。口才的练就对大多数人来说与其说是所谓“天分”,不如说是一种为实现流畅的讲演所做的长期的技术性训练,其中还包括吐字准确、语速适当、严格剔除冗余的口头语,等等。几乎所有的优秀演说家的成长经历都说明了这种训练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最后,应该指出的是,在这里我们将提升专业课程教学影响力归为五大因素只是一种尝试,它非但不是绝对的,相互间也存在互为倚重或交叉渗透的可能。在五大因素中,功底扎实或者说严格的学术训练当然是第一位的,如果没有扎实的功底,或者说对专业不精,显然不可能在专业领域产生持续的影响力;在这个基础上想象力和博览群书能够为提高教学影响力做出铺垫,前者是产生教学影响力的智力基础,后者则是产生教学影响力的知识保证;再进一步,如果能够营造师生互动的课堂氛围,借由教师出口成章的表现力,一门课程就不会枯燥无味,专业课程的教学影响力才可能获得最后的恰当表征。当然,本文分析的经验现象以社会学专业为主,将其迁移到其他学科尤其是自然科学的教学未必有效,但是,我们深信,对专业课程教学的内在规律与授课艺术的总结,无论对现代大学的人才培养,还是对创建具有中国特色的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都具有深刻的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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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刘俊起)

①班前会是洛阳矿山机械厂建厂以来长期沿袭的一项工作制度,是对工人进行规训的重要形式之一。班前会一般在每天正式上班前的15至30分钟召开,以车间班组为单位,班组长围绕工人的出勤、着装规范程度和精神面貌进行例行讲话,内容主要包括一天的工作安排和分工、生产中的注意事项以及对操作规范、安全生产等问题的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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