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夜

刘滢

消息钟响了

要找到沼泽地的居民，并没有任何记号、牌匾，或者生活用品给你指路。因为，他们总在人类的视线之外，以至于在某种意识里，他们并没在这个世界上生活。

“对于怪物来说，不让人类知道我们的存在，是保护自己安全的最好办法。”

老怪物们总是对小怪物们这么说，以防止好奇心正强的他们走出去。这片人迹罕至的沼泽地，对这群小家伙们而言是家乡，是大型游乐场，但同时，它也是一个栅栏，将小怪物们束缚在这方寸之地。如果有一天，他们突发奇想，冲到外面去玩儿，那可是非常危险的！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这么一个丑陋的族群，如果人类发现了他们，肯定会把他们驱逐到更荒蛮的地方去，甚至因为厌恶而追杀不停。谁让他们看上去这么奇怪呢——看看这绿色的皮肤，墨绿色的鸟喙，粗壮的大腿，鸭掌似的墨绿色大脚丫！

还有，在漆黑的夜晚会微微发光的大圆眼睛。

还有，永远直不起来的膝盖。

幸好，他们擅长做一种泥灰色的斗篷式蓑衣，并把它时时刻刻背在背上，就像一个单人小帐篷。发现危险信号后，只要一蹲下，就可以伪装得像沼泽里不起眼的小泥堆儿。

可谁都知道，只要人类知道他们的存在，伪装成什么都瞒不住他们。所以，绝对不能被发现，知道吗？

对于老怪物们的话，小怪物绿干特和他的伙伴们听着，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在这沼泽地里，他们就像小狼一样生龙活虎地成长着。这里是人类的弃置之地，危险是它的屏障，轻易不会有人来。而且，他们整天过得乐呵呵的，也没想出去。

还没到担忧的时候哪！老怪物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小怪物们该干嗎干吗，整天在沼泽地里嬉闹。但是今天不同，往常由着他们疯玩到太阳落山的族人们，却突然把他们找回了聚落。当时，绿干特正和小伙伴们举行跑步比赛，累了就满地打滚儿，身上全是泥巴和碎草屑。往常，这种情况都会引来长辈的唠叨，但今天，他们一点儿也顾不上这个。

而且整个聚落都是一片慌张。

“快，检查蓑衣，加强伪装！”长辈们说着，匆匆忙忙往他们的蓑衣上抹泥巴，然后把干树枝拍上去。

原来，沼泽地有件大事发生了——探子大眼罗德敲响了消息钟。这说明，有人类正往沼泽地的方向来！人类？人类！竟然有人类路过沼泽地！听了这个消息，小怪物们开始非常恐惧，然后是慌乱，但到了最后，他们变得无比好奇。尤其是绿干特的眼睛，又圆又大，看上去亮晶晶的，还骨碌骨碌直转。

“妈妈，我们为什么总要躲着人类？如果他们不喜欢我们，我们可以送礼物啊，这样，他们就不会驱赶我们了。说不定会邀请我们到人类镇子上去做客！”

绿干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生日时，一个和他总打架的小怪物送了礼物来，然后，他就邀请那个小怪物来参加生日会。结果，看上去水火不容的他们，竟然从此成了好朋友。所以，在他心里，礼物是一份最好的心意。

“哦，”妈妈说，“绿干特，我的傻孩子，你可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人类非常可怕，他们不接受与自己不一样的物种。我们数量又太少，所以还是躲得远远的为好。”

“是的，”另一个小怪物的妈妈也紧张地说，“躲起来，孩子们，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就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一样。”

“哦，可是，可是我们存在呀……”绿干特嘟嘟囔囔地说。

他的眼睛暗地里向其他几个孩子眨了眨。大家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分别向自己的爸爸妈妈请求，他们几个小怪物准备躲藏在一起，保证会一声不吭，直到人类消失。

经过急促的谈判，父母们终于同意了这个提议，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很多话，才放他们去了。于是，绿干特和伙伴们背着自己的小帐篷，迅速找到一处长满水草的洼地藏好，蓑衣帽子遮住了他们的头。

“谁也发现不了我们。”他们说着，安心等着看奇怪的人类。

没来，还没来，还是没来。绿干特等不及了，不顾伙伴们的劝阻，自告奋勇地做小探子，出去侦察了。他离开很久之后，才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蹲下，身体瑟瑟发抖。

“怎么样？”伙伴们一拥而上，担心地问。

绿干特得到一颗“香甜”

绿干特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小伙伴们，却不说话。于是，大家认定他是被人类给吓怕了，都七手八脚地猛晃他的身体。又过了好一会儿，绿干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自己的拳头伸出来，慢慢张开。

那里，有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两端还拧成好看的花样。

“这是什么？”伙伴们这才放下心来，又马上被这小东西吸引了，争先恐后地问。

“一个人类女孩……”绿干特说。

“女孩？”大家都愣愣地看着绿干特，这家伙是被吓傻了吗？

“……她，给了我这个。”绿干特终于把话说完了。

“看看是什么——”一帮小怪物急不可耐地催促着。

绿干特用力捏了捏，又揉了揉，然后咬了咬：“很硬。”接着，他把它放在自己鼻子前，闻了闻：“很香。”

小怪物们欢呼起来，他们轮流试了试。没错，很硬，很香。这时，两端有些松了，他们把它打开，里面还有一个小东西，就像是果皮包着果实。那股香甜的味道更浓了。

“是你得到的，你来。”他们对绿干特说，“尝尝。”

绿干特看看大家，就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然后，他就又一动不动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软软的，轻盈得像要飞起来。伙伴们已经迫不及待了，他们轮流品尝了一点。结果，一个个呆若木鸡。虽然沼泽地里也有草根是甜的，可是和这个比起来差远了。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声音：“绿干特，人类究竟什么样？”

“哦，和想象的不一样。”绿干特这才向大家讲述他的冒险经历，“他们有三个，很高，穿着一样的衣服，背着包，手里拿着一杆什么东西。但是，他们一点儿都不强壮，也不凶狠，而且看上去疲乏得很。我觉得，他们撑不到穿越沼泽的一半路程。”

小怪物们笑起来，为了人类的疲倦和笨拙。

“我躲得远远的，悄悄地在旁边跟随着他们，准备看看他们在蘑菇丘那里，会选择哪条路继续往前走。你们知道的，那里看上去分了叉，一条通向咱们的聚落，一条是危险的黑沼地，还有一条相对安全一点儿。”

小怪物们连连点头，表示他们知道，催促着绿干特说下去。

“后来，我踩到了一只该死的青蛙，它呱呱大叫起来。然后，我就被发现了，然后，我被什么砸到了。没错，就是这颗‘香甜，它在草丛里闪闪发亮。还有人在尖叫。我也被吓住了，但我还是捡起了它。把它给我的，是个人类女孩，个子也很高，脸上全是伤痕……”

“她发现了你？那我们聚落是不是有危险了？”有小怪物嘀咕道。

“不，离得很远，我觉得也许他们根本看不清我的样子。而且，她还给了我礼物。”

伙伴们还沉浸在他的探险中，也为他被发现而不安。过了一会儿，一个小怪物才小心翼翼地说：“不，绿干特，这不是一份礼物。这是人类厌恶我们的动作，给点儿什么，然后把你打发走。”

其他的伙伴们也纷纷摇头：“是的，绿干特，这不像是一份礼物。尽管它是‘香甜，但确实不是一份礼物。”

绿干特又打开了手掌，看看那亮晶晶的小东西，说：“说不定是呢，谁知道呢？”

“从来没有人类给我们礼物，他们只想让我们离得远远的。就是这样。”大家这样说。

“等着，你们见到她就知道了。她看到了我，但是她的脸上在笑。真的。”绿干特坚持说。

虽然，他心里也很疑惑，那突然绽放的是笑呢，还是只是惊慌的表情。他也知道，伙伴们说的应该是对的。但是，他多么希望那女孩抛给他“香甜”的时候，是把它当作一份礼物，而不是打发他走开的小玩意儿啊。

小怪物们等待着，看人类经过。但一直没有。是走了另一个方向，还是已经在沼泽里消失了？蘑菇丘通往黑沼地的那个方向，刚开始非常有迷惑性，看上去最好走，但事实上让无数人有去无回。绿干特不安起来。

“我再去看看！”说完，他佝偻着身体，顶着小帐篷又出发了。

这是个冒险的决定

果然不出所料，在蘑菇丘通往黑沼地的路上，绿干特听到了声音。他借助水草隐藏好自己，迅速接近叫声传来的地方。没错，在那片稀松的沼泽区里，有人类陷了进去，已经淹没了大半个身体。

是那个给他“香甜”的女孩！

绿干特的心怦怦跳，他四处看看，另外两个人类连影子都没有。也许，他们都已经陷进去消失了。怎么办怎么办？绿干特急得原地直转圈儿。按照聚落规矩，人类在这里发生任何事，怪物们都不能参与，免得暴露自己。

可是，可是，她给了自己“香甜”，那也许是一份礼物……

女孩又下降了点，她更慌乱地拼命挣扎起来。

就要来不及了！绿干特一咬牙，隔着水草冲泥沼里的女孩喊起来：“不要慌，你越慌越挣扎，就会越陷越深。不要慌，听到了吗——”

听到声音，女孩又大喊起来：“救命，救救我——”

绿干特趴在水草上，像个大青蛙，隔着稀疏的水草，对女孩继续喊：“不要慌，身体不要动作太大。平静，要平静，看看四周，有没有东西可以让你借力。看看……”

女孩还是非常慌乱，但是很显然，她在努力克服自己的恐惧，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看四周，没有，什么都没有。

“如果没有，”绿干特看看女孩的动静，继续喊，“现在，你马上将身体趴在沼泽上，这样就能增加身体与沼泽的接触面积，使身体浮在面上。双臂张开，听到了吗？”

“趴着，继续趴在那里，然后，抖动自己的脚，脚周围的沼泽就会变得疏松，再将脚拉出来，一只一只地拉，别急，可能要花上很长时间，千万别急……”

“现在，就用这样的姿势爬出来，到我这边来，这里是硬地。”

一点一点，女孩慢慢地离开了那片危险区域，终于来到安全地带。她伏在那里，身体颤个不停，声音也颤个不停：“谢谢，谢谢你救了我。你是谁？”

绿干特却仍然掩藏着身体。如果被女孩看到了自己，族人就会有危险了。他不能冒险。女孩那么虚弱，反正也跳不起来捉他。暂时，他还是安全的。于是，他在水草后对女孩说：“不，我不能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过沼泽呢？这里非常危险。”

“我，”女孩还在哽咽着，“我是一个战士。但是，我们失败了，我与两个伙伴和大家失散了，听人说，这里是条近路，走过去就可以绕过大山，山那边是安全的……哦，我走不过去，一个伙伴先被吞没了，另一个为了救我，也……”说着，她大声哭了起来。

“不，你不会死的……我，我可以送你出去……”绿干特说。

“你真好心。可是，没有人知道这里应该怎么走，这里每一步都很危险。”女孩说。

绿干特没有回答，他想说说亮晶晶的“香甜”，可是，他想起伙伴们的话，“那不是一份礼物”，如果那真的不是一份礼物呢？绿干特有点害怕这个答案。于是，他又重复说：“反正，我能送你出去。”

天色漸渐黑了下来。看来，这个晚上，女孩必须在这儿休息了。

她问绿干特：“你可以陪着我吗？我很害怕。”

绿干特答应了，他缩在水草的后面，蹲了下来，小小的帐篷就把他完全遮盖住。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底下是一个小怪物。

“我得离开。”女孩说，“我能离开，对吗？穿过沼泽，到大山的另一边去。我好想妈妈，想妈妈做的饭菜……可是，现在，什么吃的也没有了……背包也掉进去了……我怕极了，你能过来吗？”

绿干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干脆不作声，像个没有生命的东西，被淹没在夜色中。

一份真正的礼物

大约因为恐惧，女孩不停地说话。她讲述自己以前的生活，她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她有个好朋友是邻居，从小她们就一起上学。现在，她已经嫁了人，还把自己的小狗也带了过去。说到那只小狗，还是她们一起在路上捡的呢。

“当时，它脏兮兮的，就藏在路边的红叶石楠丛里。是我看到了它的尾巴，但是，我妈妈对狗毛过敏，所以只能让它住在隔壁了。等洗干凈之后，你不知道它有多可爱，虽然瘦了点儿，但可有力气了，叫得也很响亮……

“你为什么不出来呢，好让我看看你。我很害怕。以前，我什么都不怕……

“我甚至连敌人也不怕，但现在，我好怕，我怕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我还要去看望他们的妈妈呢，哦，我的战友……”隔着水草，女孩的声音又传来。

“敌人？是怪物吗？”绿干特好奇起来，肯定是某个种族的怪物被人类发现了。

“这个问题真够有趣的，当然不是。”女孩因为他重新出声而啜泣起来，“是隔壁的国家。我们虽然彼此紧紧挨着，但是生活风俗一点儿也不一样。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还带我去旅行呢。那里的雪山真美！”

“因为……是因为不一样，所以，才打仗吗？”绿干特问。他还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类和人类之间也会战斗，他们不是一个族群吗？这可和聚落里的老怪物们说的有点儿不一样。

“不，不是因为不一样。”女孩说，“打仗的理由总是有很多。战士就是保证在开火的时候，往上冲，我们得保护自己的国家……我想，如果我能看到你的脸，我会更好受些。你能让我看看你吗？”

“不能……”绿干特听到女孩发出更大的啜泣声，“如果你害怕，我可以给你唱歌。你想要听吗？”

“太好了……”女孩说。

绿干特唱了起来，那是沼泽上流行的歌儿，带着一股浓浓的黏稠感。越唱，听的人就会越困。小的时候，妈妈常常唱给绿干特听，也可以说，这里的小怪物们，都听过妈妈给自己唱这首歌。这是怪物的催眠曲。

天怪怪哟，地怪怪哟，

月亮有时圆有时缺哟，雨水有时下有时停哟，

天怪怪哟，地怪怪哟，

四季过完又再回来哟，宝宝睡了又再醒来哟……

绿干特唱了几遍，听到女孩那边没了动静。她睡着了。于是，他把脑袋向小帐篷里一缩，也睡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绿干特就喊醒了女孩。大约是夜里着了凉，女孩咳嗽个不停。绿干特找来一种细小的青草，抛给女孩，让她嚼一嚼，可以抵御寒气。然后，他们上路了。要重新回到蘑菇丘，再从那里出发，走到安全地带。

一路上，绿干特在女孩附近跳跃着，引着该走的路，指给她看苔草、芦苇、嵩草、落叶松、落羽松、水松，还告诉她，沼泽里还有很多有趣的动物，有水獭、水田鼠、鹤、鹭、鸭和雁，还有沼泽鹄呢！

随着阳光越来越明亮，女孩的精神也好了些。渐渐地，水草稀疏起来，遮不住绿干特的身影了。他佝偻着身体，把自己尽量藏在小帐篷里。于是，在腾挪跳跃之间，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团脏兮兮的大泥团儿。但是，尽管绿干特万分小心，还是被女孩看到了。

她惊叫起来：“是你吗？那个……那个……”

绿干特先是惊慌得很，但接着他点点头，说：“你送了我‘香甜，亮晶晶的那个。”

“糖果？你是还想要糖果吗？可是，那是最后一颗了。我当时，当时还以为，以为你是危险的，手里没有别的东西……现在，我也没有了。”女孩慌乱地说，停下脚步。

绿干特看了看女孩，快步走得更远了些。

“我不是，不是想再要那个。”糖果？原来，那个美味的东西名字叫糖果，“特，昂，歌，窝。”他默默地重复着那名字，感觉自己的舌头又甜起来了。究竟是为什么，他要冒着风险来帮助一个人类女孩呢，真是不知道。但是，他答应了她，要带她出去。

“走吧，前面不远，就可以走出沼泽了。”他很快地说，仿佛是怕女孩再和他说什么，慌忙跳到前面老远去了。有了绿干特的带领，虽然女孩还是遇到了两次小小的危险，但幸好，总体上都还顺利。前面，已经到了沼泽地的边缘。

“沿着这道长堤过去，就可以直接走到安全的地方了。”绿干特说完，转头就走。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来帮助人类，真是个错误。果然，小伙伴们说的是对的，没有人类会给怪物礼物，他们总是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他垂着肩膀，弯着膝盖，沮丧极了。现在他只想赶快回家。

“等等。”女孩喊住了他，慢慢向他走过来，“谢谢你，不管你是谁，你帮助了我。我要送你一份礼物，可以吗？”

绿干特转过身，女孩已经来到他身边。她蹲下来，伸开双臂，拥抱了绿干特，说：“谢谢你送我过沼泽地。记着，我的名字叫阿亚。”

然后，她转身向长堤走去。绿干特愣了一会儿，突然对着女孩的背影大声喊：“我是怪物绿干特，你能保证不向别人说起我吗？”

“我保证，绿干特。谢谢你，再见！”

阿亚回过头，她的微笑映在了绿干特的眼睛里。绿干特觉得，它比“糖果”还要香甜。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