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来到天鹅科技园的时候是晚上八点。
天鹅集团是这个国家最富有的企业。这里的人们年纪一般不会太大,头发一般不会太多。他们大多背着电脑包,里面装着自己吃饭的家伙。
我和他们很不一样。我的头发很茂密,这是家族的遗传;我也背着自己的吃饭家伙,但那是一口古色古香的樟木箱子,这也是家族的遗产。
樟木箱的顶盖拉开之后是一面竖起的镜子,里面有许多格子,摆着各色粉墨与化妆工具。你可能会以为我是化妆师,但我的工作与化妆并不完全一样。
我在地下车库里布置好自己的工作台,很快就迎来了第一个客户。那是个神色疲惫、似乎快要哭出来的小伙子。
“都加了两个礼拜班了,推翻了好几次方案,今天本来说能早点回去,我都跟我老婆说了能回去吃饭,结果又要开会……开来开去也没个结果。”小伙子愤愤地说,“我觉得我快忍不下去了……”
“那给你画个诚恳认真的表情吧,让老板看到你脸上似乎写着‘老板英明四个字。”我调着颜料和化妆品,给他打上底妆,又在他暗淡的眼珠里用珠光笔点上高光。
“也别画得太振奋人心,别到时候老板把活全派给我了。”小伙子又嘱咐了一句。
“放心,你们这种表情,我画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闭着眼睛也能画。”我嘴上说着,手里不停,两三分钟工夫,他已经从一个憋屈气愤的打工人,变成了一个饱含热情的奋斗者。
“行了,赶紧回去上班吧。”我送走他,又给他打包了一小瓶药水,“回家之前滴在眼睛里,能让表情看上去充满愧疚,以便应付你老婆。”
二
替客户保守秘密是表情师最重要的职业操守,因为我的客户们通常都不愿让人知道他们接受了我的服务。我甚至很少和客户互留联系方式,就是希望给他们留下“我对你们是谁没有兴趣”的印象。
尽管这份工作很冷门,但我有一些长期客户,比如本地的街头一霸大东。
虽然大东竭尽全力把自己的发型、衣着打理得十分凶悍,但本质上他是个连鸡都不敢杀的小市民。如果不是我为他画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就连小学生都不会怕他。
我也问过他,既然这么不适合,为什么非要做小混混呢?又不长脸。他不熟练地用牙咬开一瓶啤酒,疼得捂了半天腮帮子,然后缓缓地说:“这是梦想。”
前阵子我出了个差,去为一位人气极高的明星服务。她在第一部电视剧里的演技被批评得一塌糊涂,连粉絲都夸不出口。眼看着第二部电视剧要开拍,他们决定找我去帮忙。
替明星画表情其实并不困难,因为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别把我画丑了”。但是工作量可不小,毕竟他们演戏时往往会在一场戏里变换好几个表情,这就意味着我要替她画好几次。好在这份工作的收入不低,除了画表情的收入外,还有一大笔保密费用。
剧组杀青那天,我顾不上参加庆功宴,赶紧回了家。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的一些长期客户们可能会遭遇一些麻烦。可见,我是个相当有责任感的人。
三
我回到家的时候,阿琪正在家门口等我。她的校服上被墨水弄脏了几处,脸上还有几条抓痕。她抬起头,眼睛里都是泪水:“宁哥,你去哪儿了呀?”
阿琪母亲有间歇性精神病,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母女两个人靠亲戚接济。阿琪倒是很争气,学习好,长得也标致,除了上学,还打零工贴补家里。
但她的同学并不这么想。他们一开始嘲讽她没爹,后来又说她遗传了母亲的精神病,再后来风言风语越来越多,直到最后有人捉弄她,往她书包里灌墨水,甚至在放学路上推搡她。
这种情况在阿琪找到我之后有了一些改变,我为她换上了从容成熟的表情。当那些同学发现阿琪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时候,他们收敛了许多。
然而,因为我出了个长差,阿琪的表情没能及时补妆,于是又变回了那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女孩。因为中断了一段时间,我原本为她设计的表情已经镇不住那些同学了。
我思考了一会儿,从箱子里取出极细的朱笔,对她说:“眼睛睁大,别动,会有点难受,忍一忍。”
画完表情的阿琪显得极度神经质,一头乱发,满眼血丝。最令我得意的是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显现出单纯和邪恶的结合,让人望而生畏。
能设计出这样一件佳作,我很满意:“高考之前,应该都没人敢惹你了,每个礼拜来补一次妆就行。”
四
大东也来找我。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脸上包着几大圈纱布,看上去像是受了重伤。
“没事,其实没那么严重。”他把纱布拆下来,脸上有一条挺深的伤疤,“这不你说你要出差半个月,我怕穿帮,就故意砸了个酒瓶,把脸给划了,包上之后没人能看出我本来的表情了。”他摸摸其实已经基本愈合的伤痕,还是疼得一龇牙,“就是位置不够帅。”
我一边替他画表情,一边忍不住开口:“就你这样,真不适合当小混混。干点啥不好?”
大东嘿嘿一笑:“仗义每多屠狗辈,多帅啊。”
“你现在这狼狈的样子可没多帅。”大东的脸我很熟悉,几下就画完了。镜子里的他凶神恶煞,他自己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时,视线都躲闪了一下。
“对了,想起来个事情。我有个表妹,最近在学校里被欺负了,你要是方便,帮我照应她一下?”我突然想起阿琪。
“都是学生?那小意思。”大东咧嘴一笑,“交给我了,说到做到。”
送走大东,我收拾完东西,洗了个澡,叫了个外卖,开了一罐啤酒,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躺下。
我躺在沙发上,看着沙发对面镜子里的自己。我家里有很多镜子,因为我每天都花很多时间观察自己的脸。这倒不是因为我很自恋,而是因为观察与模仿表情是我每日的必修功课。
画表情是家传的手艺,我父亲传授我的时候说了两条祖训,一条是不能外传,另一条就是不能给自己画脸。这倒不是出于迷信,而是因为需要用自己的脸作为画表情的参考物,所以必须记得自己真实的表情。而一旦见过了自己被画出来的表情,表情和心中真实情感的差异,就会让人感到错乱。
门铃响了,我以为是我的晚餐,但门外站着的并不是外卖员,而是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您是宁先生吧?实在冒昧,您白天一直不在,只有晚上登门了。”
这位年轻人给我带来了一份新工作。说实话我原本并不打算接,我还没吃晚饭呢。但他开出的薪酬实在令人无法拒绝。
五
我的新客户是天鹅集团的创始人杨总,这个国家最成功的企业家之一。
“宁老师,是这样的,明天我有一场非常重要的发布会,发布我们最新的产品。这是一场改变世界的发布会,我要造福整个世界。”杨总的语气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热忱,但我不喜欢他的表情。
他看着我,抬了抬眉毛:“宁老师,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的表情还不够完美。我练习了很长时间,但总是差一点。”他捏了捏自己的脸,“‘我要改变世界的部分没问题,我自己就能搞定。但是‘我要造福世界这部分的表情,总是不太像。”
我接口道:“是的,你现在的表情,不是‘我要造福世界,而是‘我要赚你们的钱。”一个人心里根深蒂固的想法和欲望是很难掩盖的。
杨总哈哈大笑起来:“宁老师真幽默。那您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帮我调整一下?”
这倒难不住我,差不多也就是一个小时的工作量。当然,出于对这件事情重要性的尊重,以及三倍薪水,我还是花了两个小时,精雕细琢了一番。
发布会非常成功,大家都被杨总写在脸上的理想主义打动。他的照片在各大媒体的头条出现,人们纷纷盛赞。这也证明了我的手艺的确不错。
六
我来到天鹅科技园的时候是晚上八点。我在老地方摆好工作台,等着客户。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一直过了半小时,我才迎来了第一个客户。我一边帮他画表情,一边问:“今天人怎么这么少?”
那哥们一拍大腿:“别提了,最近都在加班呢,有个大项目,杨总开内部会说了,是真正意义上改变世界的那种项目。”我当然知道这一点,那个内部会之前杨总专门找我画了表情。
“啥项目啊?”我随口问。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和人脸有关系。我们部门是做人脸识别的,加班加得最狠。”客户的表情虽然很精神、很热情,但他的声音里还是有深深的疲惫,“我都在公司住了两天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杨总的车又来接我,去给杨总画表情。
“这次的产品,是真正划时代的产品。和以前相比,它能够真正改变无数人的生活。”杨总画完脸,对着镜子笑了笑,又让他的秘书交给我一个信封,“这个产品的开发,也受到宁老师的启发。宁老师务必赏光参与啊。”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邀请函,日期是当天下午。
七
我坐在发布会的现场,看着杨总热情洋溢地向全世界介绍最新产品——焕颜仪。
“以往,人们只能通过化妆的方式遮盖面部的瑕疵,却不能让你的表情发生改变。但拥有了焕颜仪,你永远可以找到最适合此时此地的表情。不用费力地伪装你的喜怒哀乐,焕颜仪可以帮你在半分钟内,拥有最具有感染力的表情!”
焕颜仪是一台大小近似电饭煲的机器。连通手机上的小程序,选中你想要的表情之后,只要把脸埋进机器,它就会在半分钟里自动为你画出相应的表情。在杨总的演示下,四个模特很快呈现出了喜怒哀乐的表情。
“我们的初心,是让每个人有机会拥有科技的美好。因此,我在这里承诺:只要购买本产品,就赠送一年的会员资格!此外,在每一个公共场所,我们将设置免费试用的共享焕颜仪,让你随时拥有最棒的表情!”
理论上我应该非常生气,因为这台机器的存在意味着我的工作被抢了。但这件事情显然在短期内并不会发生。你可能也注意到了,这场发布会之前杨总还请我画了表情。如果他们的机器能够取代我,也就没有必要再找我了。
我收到了一份价值很高的合同,天鹅集团聘请我作为高级顾问,帮助他们研发产品。
我一开始并没有答应。表情师的祖训第一条就是不可把技艺随意外传他人。但这份合同的价码实在是太高了。理论上来说,就算我以后再也不工作,这份合同都足够让我富裕地生活到八十岁。
八
我在合同上签了字,开始为他们的研发提供帮助——其实这并不困难,我只要在一圈摄像机下,给模特画上表情,工程师们便会分析研究我的手法、动作和表情的细节。
一开始,焕颜仪并不畅销。对于“改变表情”这件事情,大部分人毕竟还是有所顾虑的,更何况产品也并不十分完善,画出的表情也不太自然。
但即使焕颜仪的表情不那么自然,人们还是很快发现,拥有一张这样的脸不会吃亏。即使你明知对方言不由衷,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古训总是成立的。哪怕是夸张的笑容,总会比一张冷脸更受欢迎。
而且,焕颜仪进步得非常快。在收集了我画的各种表情之后,他们很快用大数据、人工智能等等你能想到的最厉害的科技,不断地更新表情库。到最后,和使用它的人相比,没有用焕颜仪调整过表情的人,脸寡淡得简直像是白纸。一开始,大家只是偷偷摸摸地用。但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把使用焕颜仪当作跟洗脸刷牙一样的日常事项。
但随着焕颜仪的普及,我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一些变化。就好像伴随着短视频的兴起,人们对于观看长视频的耐心越来越少。现在,大家都开始觉得,如果表情不极端夸张,就不能显现真实的心情。
以前的大笑成了今天的微笑,而以前的微笑成了今天的冷笑。如果你不用焕颜仪给自己换上人类根本无法做出的笑容,就会让人觉得你笑得不真诚。
这件事情给我带来了一些困扰。如你所知,我是不能给自己画表情的。当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就好像一个黑白的剪影走进了一片彩色的森林。人们看着我的脸,流露出惊诧和同情,还会有热心人拦下我:“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九
在煥颜仪推出一年后,第一批用户的会员资格到期了。用户们发现了一个问题——使用表情要开始收费了。当然,不同的表情收费也不一样。那些免费的表情,都是最基础的款式——要么做作僵硬,要么单薄无力。
而所有睿智达观、疏阔开朗、温和慈祥、热忱活泼的表情,都价格不菲,还得定期续费才能持续使用。
几乎没有人会不使用表情,因为哪怕是最烂的表情,看上去总比没有表情要好——更何况,在长时间使用焕颜仪之后,很多人已经忘了要怎么做出合适的表情。
于是,人们要么出高价购买表情,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要么就只能用免费的表情,让自己显得或是邪恶,或是愚蠢。而没有表情的人,几乎没法正常生活。高价的表情则成了上流生活的象征,一年的使用权甚至可以买一辆车。
当然,也有人指责这种提价的行为不合理,但这样的声音不太容易被听到。天鹅集团有很多办法,能用更多的新闻、更多的故事,让你注意不到这些声音。充斥在媒体和网络的,是各种分析和攻略——一些平价评测博主教人们怎么用最有性价比的搭配,实现各种看上去还不错的表情效果;而一些专门带人们体验富豪生活的博主,則纷纷制作起“被炒到原价十倍的表情,上脸效果怎么样”之类的节目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似乎做了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我去找杨总,提出要终止合作。杨总大度地表示,完全没有问题——事实上,在焕颜仪更新到第四代之后,他们已经不需要我了。
十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自己家了。在和天鹅集团合作的时候,为了便于随时找到我,他们替我在公司旁边的五星级酒店长期租了一套房。现在,我要回家了。
打车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满脸奸笑地从后视镜里看我,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抱歉啊客人,我买不起更贵的微笑了,只能用这个。”师傅的声音很诚恳,“是有点吓人,但总比没有表情好。前两天我忘了带表情出门,有个女客人上了车后直接就报警了。”
我通过后视镜端详着他的脸,在手指上蘸了点妆粉,付车费的时候,我特地叫了师傅一声:“师傅,你头侧一下。”
在他探过来的脸上,我用手指轻轻抹了两下。司机先是一愣,又担心地用反光镜看了看自己的脸,大概是害怕我弄坏了他的表情。然后,他看着自己的脸,声音里明显有了更多的感情:“客人……您……谢谢您。”
那是张真诚微笑着的脸。
我刚到家没一会儿,有人敲门。门外是个眼神畏缩、满脸是伤的男人。我花了一会儿时间才认出,他是大东。
“你可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你都去哪儿了?”大东可能也没想到我真的在,愣了一愣。
“你当时托付我照应的那个表妹,在大学里又被人欺负了。我保过她几次,但现在我也保不了她了。以前你替我画的表情,谁看了都怕。现在那种脸根本没人害怕,我也买不起高级表情……”大东絮叨着。
和大东去学校的路上,我大概了解了情况。阿琪的确度过了一段平静的岁月,也上了大学。虽然习惯欺负她的几个女生也考上了同一所学校,但一开始并不敢招惹她,直到焕颜仪的大规模应用。
在人们越来越适应稀奇古怪的表情之后,阿琪的表情再也没法帮助她避免被欺负。她的家庭又不富裕,根本没有闲钱去买那些能震慑他人的高级表情。于是,那些女生又开始欺负她。
十一
我们找到阿琪的时候,她正在网球场和同学们“打网球”。确切地说,是同学们打球,她一刻不停地忙着捡球,只要停下就会遭到训斥:“怎么又偷懒了?”然后就是几个同学一起往她身上练习扣杀。她一直保持着讨好的免费傻笑,尽管她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我能看出大东的愤怒,但他并没有上前阻止:“一直是这样,他们也不怕我,还说要找保安把校外人员赶出去。我要是上去帮忙,他们只会更狠地欺负她。”
“大东,多谢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冷又涩。也许是因为阿琪的惨状,也许是因为大东为他的一诺千金受到的嘲弄,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我走到这群学生面前,看着他们温暖美好的表情和恶劣的行为,觉得恶心。当然,我的表情在他们眼中显得还是很寡淡。他们恐怕也被我的脸吓到了——除了命如草芥的乞丐和无落脚之地的逃犯,很少有人不用焕颜仪改变自己的表情。而无论是哪种,都是他们这些家境优越的大学生不愿意接近的。
我顺利地拉走了阿琪,阿琪还在傻笑着,但眼泪从她的眼角满溢出来。我替她擦掉了用焕颜仪印上去的表情,她从小声啜泣到号啕大哭,最后哭得弯下了腰。
我决定做些什么。我意识到,阿琪和大东需要我,那个出租车司机需要我,很多人都会需要我。他们需要我的原因,是我曾经犯下了错误。我放出了不该放出的怪兽,现在是我赎罪的时候了。
十二
我让大东把消息散播出去。很快,我的家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人们听说有人能为他们免费修改表情,纷纷赶来。
因为排队的人太多,我不可能精雕细琢,但简单修改过后,人们拥有的表情,总要比那些邪恶、丑陋、愚蠢的表情(天鹅集团把这些表情称为“欢享表情”,但显然完全不可能有人欢乐地享受这些表情)好得多。奸笑成了微笑,冷淡成了冷静,悲哀成了悲悯。
几天之后,我想到了一个新主意。既然只需要寥寥几笔就能改变一个人的表情,那我为什么不教大家怎么修改自己的表情呢?我开始研究那些表情,与破解它们的方法。
阿琪成了我的模特,她每天下了课就来我这里,我在她的脸上试验,把各种“欢享表情”用最快、最方便的方式变成正常的表情。我们把修改表情的方法拍成视频上传,每个人都能免费看到。
人们疯狂地点击和下载着这些视频。对买不起高价表情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他们的救星。当然,也有人表示不满,因为原本的高价表情现在不那么值钱了。
十三
天鹅集团给我发来了律师函,语气强硬地表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我正在危害双方的合作,因此不会再支付任何费用。
而几乎同时,我也接到了杨总秘书的电话。在电话里,他温和地告诉我,只要我不再破解表情,他们可以宽宏大量地不计较之前我造成的损害,继续执行我们的合同,甚至还可以再付我一笔钱。
我拒绝了。说实话,我的心里多少有点不安,拒绝杨总这样的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报复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和阿琪研究如何把一脸猥琐的第4096号表情变成淳朴无邪的样子,屋外突然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
我顾不得放下笔,打开门,大东上气不接下气地拽住我:“老宁,快走,有人要揍你!”我还来不及细问,大东看到了屋里的阿琪,一边大叫着“阿琪,快走快走”,一边把我拽出了门。我刚想抱怨一句大东的冒失,便看到巷子的尽头,有一群人正在走过来,手里拿着各种凶器。
大东推着我和阿琪往前跑,但那群人来得很快。
“滚!”大东怒喝一声,扑向第一个冲来的家伙。对方显然比他更擅长打架,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但大东很快又站起来,抱着他四处乱撞,搅得一片人仰马翻。他依然顶着那张怯懦的脸,但他的气势镇得一群人不敢上前。
但大东毕竟只有一个人。我还来不及上前帮忙,一个拿着铁棍的家伙便狠狠击中了大东的后脑。我看到大东的两眼瞬间发直,他好像要抓住什么,两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便倒了下去。
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没有多想什么,生平第一次,我把手里攥着的笔落到了自己的脸上。我不需要镜子,因为这个表情并不复杂,寥寥三笔就画完了。
这是父亲传授我手艺的时候,最先教我的四个表情之一,它代表喜怒哀乐中纯粹的怒。它不像是个表情,倒像是一个有巫术的图腾。当时,父亲告诉我:“这四个表情虽然粗糙,但一切表情都从它们衍化出来。表情师终其一生,练的就是让这四个表情更传神,更生动。”
我画完那个表情的瞬间,那群打手收住了脚。我冷冷地看着他们,我知道此刻我的脸上与心中,都充斥着极度的愤怒,足以燃烧一切的愤怒。而我画出的表情则将这种愤怒放大了几十倍。
“滚。”我瞪着他们。为首的打手往后退了两步。然后,他们开始慢慢退却,只留下倒在地上的大东。
十四
我把大东送去了医院,又把阿琪送回家。我没敢回自己家,找了个酒店住下。
杨总的秘书给我打来电话,只字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十分礼貌地通知我,根据合同规定,任何对焕颜仪表情做出修改、破解的行为,都属于侵权,他们可以告得我倾家荡产。而且,所有的网站都会屏蔽这些视频。
“停下来吧,只要你停下来,你还是可以拿到合同里的钱,快乐富足地过一辈子。”杨总的秘书说,“继续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没人能对抗这么大的企业。
但大东还躺在医院里,那些被我破解过的表情都因为“技术原因”下架了,那个出租车司机又要用另一种狞笑面对客人……如果停下來的话。
终究意难平啊。
我打开手机开始录最后一个视频。既然不能修改他们的表情,那我就在自己的脸上画表情。我面对镜头,拿起笔,开始画出那个纯粹的、愤怒的表情。
一笔、两笔、三笔。这并不难,每个人都能学会。我对着镜头,用这张充满愤怒的脸,告诉观众们:“如果你们感到愤怒,你们可以自己表达愤怒。”
尾声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手机,发现这条视频也已经被删掉了。我苦笑了一下,果然还是斗不过啊。
我走到街上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变化。许许多多的人,都用同一种愤怒的表情看着我。他们的表情粗糙但有力,像一个有巫术的图腾。
那些被迫狰狞、猥琐、怯懦、嗫嚅、阴险、狡诈的表情,现在全都变成了同一种愤怒。人们簇拥着我,向着天鹅科技园走去。
发稿/丁爱芳
“我”是一个表情师,“我”的工作是为人们画出合适的表情,这一大胆新奇的设定为整篇文章染上超现实的色彩。然而,作者想表达的主旨却是现实的。“我”没有禁受住高昂报酬的诱惑,帮助天鹅集团研发焕颜仪。然而“我”没想到焕颜仪使用价格昂贵,使得普通民众只能戴着粗糙简陋的表情,而有钱人却总是精致的正面形象。如果映射在现实中,其本质就是根据财产多少,将个人定性。贫穷的人被定义为愚蠢麻木,而富有的人则永远代表了睿智善良。“我”在网站上公布的画表情视频被封锁,象征着普通人的发声被资本所压制。但他们不会一直保持沉默,对公平的渴求在人们的心中愈演愈烈。民众因为负面表情而艰难生活,他们的怒火最终烧向了罪魁祸首——这是一个开放式结局,但我们有理由相信,黑暗会被打破,光明终会来临。
—江苏省无锡市洛社中心小学教师 黄敏敏
小说讲述了“我”作为一名表情师,中途走了歪路,做了错事,最终又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普通民众找回表情的故事。从文中,我们读到了表情师拨乱反正、舍身取义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江苏省无锡市硕放实验小学五(5)班 孙煜哲
《画表情的人》一文极具现实主义色彩,细细体会文字碰撞间摩擦出的绚丽火花,我明白了情绪是需要表情传达的,而且必须是真实的表情。通过焕颜仪印制的表情无论看起来多么“正面”,都是虚假的。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卸下伪装,用最真实的表情面对生活。
—江苏省无锡市硕放实验小学六(2)班 陆佳佃
小说立意深刻,引起我的思考:假如真的有焕颜仪,我会随波逐流戴上虚伪但精致的表情,还是坚守内心,用真实面目示人呢?我想,如果我真的进入小说中的世界,我一定要找到表情师,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对抗邪恶势力,帮助人们找回真正的自己。
—江苏省无锡市洛社中心小学六(3)班 王悦竹
文字背后:
我写过很多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职业,比如拔土拨鼠的人、放映极光的人、出租云的人。这些职业虽然并不真实,但相信能让一些读者感到神往——这也是我写作的动力:让大朋友、小朋友们短暂地忘记现实世界,在一个更好玩、更有趣的世界里待上几分钟。而《画表情的人》虽然也属于这个系列,却和以前的故事并不太相同——它被我赋予了一些现实的残忍与嘲弄,甚至连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其中的隐喻过于直白。所以,我不得不向各位道歉:这个故事里的世界,很大程度上并不会更好玩,更有趣。有些读者可能会难以理解这个故事:为什么故事到了最后,人们都无法再使用普通的表情?在我把这个故事给一些朋友们小规模传阅时,他们都觉得,这是这个故事里最富于幻想,但也最缺乏逻辑的部分。但事实是,我们的生活一直都是这样的。想想看,你有多久没有认真读过一部严肃的书,看过一部复杂的电影了(事实上,你正在看这本杂志本身已经让你成为了这个时代少有的纸质品阅读者)?你有没有感觉到,自己对故事的耐心正在减少,你总是希望尽快知道一切结果?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切换短视频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个时代的人们正在因为大量、快速的信息输入,而减少连续的、认真的思考。就好像在我构筑的这个世界里,当人们习惯了夸张的表情,任何自然的表情看上去都会变得那么乏味。
写这个故事,一定程度上是希望读到它的人对此产生警惕。希望会有一天,当曾经读过这个故事的小读者成为像今天的我那样乏味的大人时,他们偶尔能想起这个故事,想起我们不该让世界变成什么样子。—纽太普
这个故事属于纽太普的“神奇职业”系列,仍然天马行空、脑洞大开,但内核又充满了悲伤与愤怒,它尝试用一个离奇古怪的故事告诉少年们一些道理和真相。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个故事对少年儿童来说过于深奥,但我认为当今少年儿童需要这样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因为未来的世界将由他们创造。
纽太普是一位极有思想、极富才情的作者,作为一名编辑,他是我的得意“作品”,很荣幸能从《拔土拨鼠的人》认识他,然后经他引领,走进了“神奇职业”的世界,认识了放映极光的人、出租云的人、马桶圈温暖官……相信这些稀奇古怪、妙趣横生的职业,会让读到它的人会心一笑又默然沉思。
— 丁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