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英
一
连续几天的下午六点,楼上的戏曲声准时响起,直到深夜。老房子不隔音,我坐在楼下背英语单词,听到咿咿呀呀、咚咚锵锵的声音,心中一阵阵烦闷。
我想给妈妈打视频电话,又觉得这个点她肯定很忙,只好作罢。我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仍然遮掩不住楼上的声音。
纠结了半晌,我鼓足勇气敲开了邻居的门。一团黑影隔着铁门站在昏暗的房间里,模糊与神秘带给我一些压迫感。我小心翼翼地说:“您好,我是楼下的邻居,最近在上网课,您放戏的声音可以小点吗?”
黑影干咳了一声,哑着嗓子说:“声音很大吗?比你前两天晚上放歌的声音小吧。”
我被她的话噎住了,前两天我确实大声地放了一晚流行歌,没想到她这么记仇。我底气不足地恳求她:“对不起,我今天晚上有考试,希望您小声一点。”
我一边等着她回答,一边琢磨着继续与她周旋的说辞,可她却长久地沉默不语。在我觉察出这将是一次失败的谈判,准备转身下楼时,她突然发声了:“你愿意每天陪我看半小时的戏吗?其余的时间我保准不打扰你。”
我很想拒绝。对于我来说,一个人在家本就忙碌,如果每天再分出半个小时看戏,无疑把仅剩的一点娱乐时间贡献出去了。
“不想就算了,你也不要再来管听戏声音的大小。”她话里透着的冷漠让我有些慌,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
晚上,在一片寂静中,我写完了英语卷子。夜色涌动如墨,委屈一点点爬上我的心头,这本该宁静的夜却是我牺牲自己的时间换来的。
二
翌日,上完课后,又累又饿的我窝在沙发上不想上楼。阳光从秃秃的柳枝中间穿过,落在阳台边缘,我面前忽然浮现出了一团幽灵般的黑影,我像弹簧一样立马弹起来,上楼去。
门只被敲了一下,便“吱”的一声开了。她站在玄关处,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仿佛洞悉了我的小心思。没有窗户的客厅像岩石洞穴一般,昏暗又密不透风。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坐在了硌屁股的沙发上。
她打开电视机,屋子里也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光。我借着亮光偷瞄她的侧脸,她的发际线很高,额头突出,脸上松松垮垮的褶皱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窝深陷,双唇微张,有点像童话里的巫婆。正当我要环视屋子时,她到我身边板着脸说:“看戏吧。”她每次说话也像巫婆施咒一样,让我不由自主地紧张。
老旧的电视机定格在一幅江南春景图上:烟波浩渺,绿柳随风轻轻晃动,几枝粉桃斜出墙外。这画面让我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随后,“墙头马上”“上海昆剧团”“演员”等片头字幕慢慢地滚动播放。
随着一阵密集的鼓声,大幕缓缓拉起,一位小姐拿着团扇,领着小丫鬟从翠屏后登场。看到她们的装扮,我顿时失去了看下去的欲望。我频频望向墙上的老挂钟,祈祷时间过得快一点。我身旁的黑影却坐得端端正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耳朵似乎快竖起来了。
半个小时一到,我刚想张嘴提醒,她准时得如同计时器一样关了电视,房间立刻被丢进了无边的寂静与黑暗中。她坐在黑暗中向我说:“时间到了,你可以走了。”
备受煎熬的我立马起身向外走,没承想不小心撞倒了脚边的小铁凳,水泥地上“咣当”一声巨响,我慌忙蹲下捡凳子。摸了两下没摸到,我只好向她哀求:“奶奶,您能开下灯吗?家里实在太黑了,我看不清。”
“不好意思,我眼睛看不见,没有开灯的习惯。”她起身向门口走去。被触及的开关将橙色的光点亮,我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她家。
一连三天,我们坐在一起听《墙头马上》。与第一天不同的是,她每次都提前打开了灯,而我也因为知道了她看不见而放松了警惕,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手机。
《墙头马上》演完后,她像老师提问学生那般严肃地问我:“你觉得这出戏怎么样?”
我根本没怎么听,不过好在之前上网查过剧情,于是便糊弄道:“这个李千金隔着墙头就许下了终身大事,前面能为爱私奔,后面又轻易原谅了裴少俊,现实生活中哪有这样的人呀!”
仿佛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一般,她的身子一点点萎到了沙发靠背上。过了半晌,她才说:“世间只有情难诉,听戏不仅要听情节,更要在婉转起伏中感受生命的律动,你得放下手机仔细听。”
我心虚地“嗯”了一声。她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总是能轻轻松松地震慑住我,每次事后我才觉得自己听话得像只提线木偶。回家后,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从明天起我要与她对抗。
三
我照例按老时间到了她家,电视机里已经调好了青春版《牡丹亭》。恰巧,我们这学期课本里有《牡丹亭》的课文,我打算借着机会认真看看这出戏。
不得不说这出戏确实有意思些。《闺塾》里活泼可爱的春香与老儒生的逗趣令我忍俊不禁,特别是当我看到老儒生劝杜丽娘读书时,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古代的“内卷”和“鸡娃”。
第二天,终于该看我早已期待的《游园惊梦》了。下课后,我早早地来到了她家。她正坐在客厅茶几前,吃着一小碟腐乳和一碗白粥。看着桌上的晚餐,我立马想起了妈妈第一次在医院留守支援,我每天喝白粥吃咸菜的日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白粥了,可那种寡淡的滋味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想到或许自己在无形之中成为她白粥般生活里的一种特殊滋味,我便不再那么抗拒和她看戏这件事了。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这优美的唱词让我在听完后不禁鼓掌叫好。其实我知道自己表现得有点夸张,但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给她一个信号:我欣赏得很认真。没想到,她却冷冰冰地制止我:“看昆曲,不要随便叫好。”
我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继续听戏。等到柳梦梅出场时,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了,我悄悄从包里掏出已经撕开包装的饼干,边嚼边看了起来。
花神正唱得兴起时,她突然關上了电视,满是怒气地低吼道:“这不是戏曲园子,要吃东西到外面吃去。”
怒火立马烧上了我的心头,我朝她嚷:“我每天饿着肚子来陪你看戏,吃一块饼干怎么了?又不让出声,又不让吃东西,你太自私了。”
她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像一座会呼吸的冰雕。过了一会儿,她淡淡地说:“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我也不会打扰你。”她的嘴巴在一张一合之间吞噬掉了我对她刚升起的一丝好感,我丢下一句“太好了”便扬长而去。
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在群里聊天,她们抱怨我这段时间聊天的次数少。我告诉她们最近我在看昆曲,她们扔给我一堆嫌弃的表情包,开玩笑问我是不是想通过这种古老的艺术给自己贴上“与众不同”的标签。
她们的玩笑让我浑身难受,好像戏曲不该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似的。我有意和她们争辩,却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最终只发送了一个《游园惊梦》唱段的剪辑片段。
我独自在网上把《牡丹亭》看完了。看戏的时候,我居然频频想到她,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完这场戏,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其实,每当夜幕降临时,我是有些期待她能在楼上发出点声音的。
四
社区群里召集志愿者入户登记信息,我报了名。我和一位志愿者阿姨站在她家门前,敲响了熟悉又陌生的铁门。正当我趁着间隙猜测她是否听出了我的声音时,她小声地说了一句:“有空来听戏。”
阿姨不了解这句话背后的故事,着急地向我解释:“她年轻的时候是唱昆曲的,后来因为结婚生子放弃了,现在是个戏痴,见谁都要聊两句。”
“哦,那之前怎么没见过她呢?”我问阿姨。
“这套老房子是她爸的遗产,空了很久,她最近才搬回来。”
当天下午,我忍不住去了她家。她对我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只是从厨房盛了一碗面条端给我,说了一句:“吃吧,吃好看戏。”
我默默咬了一口流心荷包蛋,甜丝丝的蛋黄顺着我的口腔滑到胃里,温暖了我的全身。我很快吃完了一碗面条,而她碗里的面条却越来越多,结成了一坨一坨的小块,最终她也没吃完那碗面条。
这次,我们看的是《桃花扇》。开场前,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戏。”
如她所言,《桃花扇》确实好看。我喜欢这样悲壮宏大的场面,尤其是《哭主》中大家一起唱“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时,所有的个人恩怨都化作了对君王自缢、独殉了社稷苍生的感叹,跨越时空的感动升腾在我胸中。
回家之前,我对她说:“我也喜欢《桃花扇》,这是我目前最喜欢的戏。”她努了一下嘴,对我说:“你眼光真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心只喜欢《牡丹亭》,如今所有的事都经历了一番后,才觉得《桃花扇》好。”
从那天起,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把我们串联在了一起,我的提问变多了,她的话也变密了。她像一位领路人,帶着我感受韵味悠长的水磨腔,带我品味曲折回环的笛声古韵,带我赏析精妙绝美的唱词。在体悟昆曲美与雅的过程中,我也逐渐了解到她的一些过往,对她多了理解与尊重。
有天,好朋友在群里分享了一首叫《赤伶》的歌,并留言给我:“听完这首歌,我听了你发的《游园惊梦》,现在好像有些理解你为什么突然喜欢昆曲了。”
我也觉得这首歌唱得很好,便拿手机分享给她听。她反复让我播放了三遍,听完后,她的眼角起了一层湿湿的雾气。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一个人唱昆曲和听昆曲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昆曲。谢谢你们愿意做昆曲的听众。”
她的样子让我很动容,我主动握着她的手说:“是我该谢谢你带我走入昆曲的世界,让我了解这种艺术和文化。”
五
一折一折的戏让日子过得快了起来,春暖花开的季节里,一切都好了起来,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开学第一天,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篇写春景的作文,我写到了《皂罗袍》的唱词,得到了老师的表扬。放学后,我迫不及待地冲回家,想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她听。
一到家,妈妈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等我,我扑在她的怀里,嗔怪着她再一次刷新了离家的记录。妈妈笑着对我说:“我不在家,你还交到了新朋友,很不错嘛!”说完,她从卧室拿出来一把折扇给我。
我接过折扇,缓缓打开,扇面上点点殷红,桃花开得娇艳。我立即想到了她,追问妈妈:“这把扇子是不是楼上奶奶的?”
“是啊,她让我把扇子给你,说很感谢你这一段时间陪她看戏。”
“什么意思,她搬走了吗?”
“是啊,她住养老院去了。过一段时间她儿子会来装修房子,准备给孙子上学住。”
“那她有没有说住在哪个养老院啊?”
“没有,我不知道你们关系这么好,也没有主动问。下次你见到她儿子再问问。”
那天晚上,丰盛的晚饭再次被我吃出了寡淡的味道。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合拢又展开桃花扇,任扇子发出细碎的响声。透过窗子,我看着路过人间的月亮正依偎在云里,一半皎洁,一半朦胧,不够明亮,却足以借给世人一些光。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月亮的脸化成了她的脸,她一会儿是李香君的扮相,一会儿是杜丽娘的扮相。唱腔从四面八方响起,我轻轻用指尖触着开在扇子上的桃花,不似火焰般灼手,却明媚温暖入心间,我想,这便是她种在我心里昆曲的温度。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