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虎

2024-01-08 05:43李彩红
少年文艺 2023年12期
关键词:匣钵泥坯老虎

李彩红

每年冬至,火师傅都会准时赶来,给铁根家那孔老柴窑掌控火候。

早些年,对铁根全家来说这是个极其庄重的日子——铁家窑每年只烧一窑,却是这一家子的“半只饭碗”。除了种地,年头至年尾送上义虎村集市出售的陶瓷玩意儿就维持着全家四口人的全部花销,连田里购买种子、化肥的开支都得指望它。后来铁根爸妈外出打工,生活眼看着好起来,责任田也转包给了村里的种粮大户,瓷窑的收入对铁家已无关紧要,但爷爷仍然坚持每年烧一窑。

火师傅走进院坪时,铁根正在为他的泥坯老虎作最后的加工。

“嗬,娃儿的手越来越巧了,”漆眉亮眼的火师傅说话像隔着山涧喊叫,“老铁,你好福气,手艺有孙儿承接了!”

往窑孔边搬运空匣钵的铁爷爷淡淡一笑,放下匣钵,过来招待客人。

铁家窑除了烧制杯盏碗壶,还有“五福”瓷娃娃、“福禄寿”三星、提刀的关二爷、骑白虎的财神……有那么多人信神敬神吗?没有,乡下人家里摆这些,多半是图个吉利,添个漂亮的小摆设。同样受欢迎的还有当年“轮值”的生肖:申猴丑牛,午马亥猪,都是那一年中受欢迎的吉祥物。十二年一轮回,铁根不甘心跟着爷爷制作平平无奇的碗盏,却也做不来那些复杂的神像人像,就只能缠着爷爷教他尝试做生肖动物。

读四年级那年,铁根第一回单独做的“子鼠”还活像狐狸,没等到装窑,自己就把它们全给“毙”了;到第二年“丑牛”时已有七八分精神,爷爷批准它们装入匣钵等待进窑烧制。

铁根一得意,又往每头泥坯牛的身上“粘”小娃娃,有骑在牛背上吹笛子的,有靠着牛肚子睡觉的,还有一个趴在旁边写作业,都是照他自己做的。爹妈还在家种田时,家里耕田的老黄牛是他最亲密的伙伴。

这一个个“小时候的铁根”虽然鼻子眼睛一律省略,但形态生动,把老牛衬托得活溜溜的。

没料到,带放牛娃儿的生肖牛在村街集市上成了抢手货,牛年正月还没过完,就卖得干干净净。连爷爷对铁根也刮目相看了。

下一个寒假临近,虎年春节又快到了。他们义虎村新年喜事多多:新建的火力发电厂启动发电,跨越山谷的大桥工程接近尾声,新学校也要在农历年前落成,村里的“春晚”和“迎春书画展”将在新学校举行,还要从中挑选一批师生、校友的作品在晚会上作为纪念品送给为村里建校出力的乡贤达人。

村主任特地上门,让铁家准备一件有些“分量”的新瓷器,准备送给义务助工的邻镇工程队。

那么热闹的展览和庆典,当然少不了铁家窑的作品!刚放寒假,铁根就积极行动,他从网络上调出许多真老虎的照片,用陶泥照着捏出各种形态。

他期待用一只洁白晶莹的玉虎,为村庄,为铁家窑,也为学校争得荣誉。

为啥单单选择制作老虎?因为村里一直流传着“义虎助人”的故事:传说许多许多年前,一位村民进山打柴时发现有一只花斑老虎误入猎户的陷阱,受困挨饿多日,奄奄一息,农夫心生怜悯,冒险将其救出,老虎踉跄而去。

时隔多年后的一个雪夜,十多只饿狼入侵村舍捕杀猪羊,奋起反抗的村民也被扑倒了好几个,危急关头,一只花斑巨虎从山上冲入狼群,协助人们驱散了狼群。给村人解围后,老虎并不急于走开,独个儿在村后山头上守护了好几天,直到积雪消融,狼群远遁,饥寒交迫的大老虎才蹒跚离去。

“一山不容二虎”啊,大家都知道那是砍柴人救助过的猛虎——难得它如此重义!这件事传到官府,上头派员送匾,将村名改为“义虎村”。

“义虎村虎年送虎”,这意义更是非同一般!铁根一门心思要做出一件出色的瓷虎,他将自己塑好的泥坯交给爷爷挑选。

爷爷看中的是一只昂首挺立威风凛凛的雄虎,说这个更像传说中救人的“义虎”。按爷爷的指点,铁根又在泥坯上反复修改,直到爷爷点头,才吹上白釉。爷爷说,这样的制作工艺,再加上火师傅的绝技,定能烧成一只漂亮的“玉虎”,给铁家窑扬名!

现在,泥虎交到了火师傅手中。接下来的活儿铁根只能当看客了。火师傅亲自搬着装泥虎的匣钵跟铁爷爷一起进了窑,不用说,泥虎一定被摆放在窑火最为恒定的地点,他费尽心机塑成的泥虎就这一只,决不能在烧制中出娄子!

院坪一侧的陡坡下,那砖砌的洞门活像一双巨手合成的“人”字。

为了窑里那千余件大大小小的泥坯,铁老爷子仍旧年头年尾地忙,挖泥、淘洗、制作,还得趁大晴天到离家老远的大山里寻找干死的油松,砍成劈柴,在窑棚里码成一道墙,供烧窑使用。

砍伐后遗留的树桩树根也被用来做窑柴。与杉树相反,被斧斫锯伐后,松树不会发出“再生苗”,它的根会在白蚁和某些微生物腐蚀下腐烂。爷爷挖出那些巨大而富含油脂的根桩搬到路边,扛上板车拉回来。

绝不砍活树做窑柴与不出售破损的瓷器一样,都是铁家窑的“祖训”,铁家世代烧窑只烧废木头。

这些原本用不了多少工夫的活儿,现在基本上占据了爷爷的全部时间,铁根也看出爷爷体力一年不如一年。从十岁起,他就不光是在捏泥坯时陪伴爷爷,也成了爷爷拖泥、踩泥、砍窑柴的助手。

上初中后,铁根课余时间干的活儿更多了。但除了对泥塑保持兴趣,铁根并不打算接替爷爷成为铁家窑的传人。他知道,爷爷做不动了,红火了五代的铁家窑就会成为一段历史,最终被人家遗忘。

可每逢远道而来的火师傅上门烧窑,铁根又忍不住想要侦察他的技术——火师傅够神奇的!寻常窑工烧的陶瓷能有五六成合格品就不錯了,火师傅的成功率能达到九成!

就因为这技术,火师傅到人家瓷窑上料理几天,得拿走好几千元的“把桩师傅钱”。这钱花得值。爷爷也曾尝试过自己烧,结果,一半没烧透,其余的不是烧炸了就是烧化了,白费了人工不说,还得修整窑壁。

三番五次没侦察出个头绪,铁根想,瓷窑的烧制肯定跟“匣钵”的摆放有关,于是站到窑口上,朝里面探头探脑。

大大小小的匣钵是用耐火砂泥做成的圆筒,隔着它接受高温炙烤,一碰就碎的泥胚才能变成玉质般坚硬、玲珑剔透。

火师傅站在柴窑里,接过爷孙俩搬进去的匣钵信手摆放,铁根趁机观察窑内,可眼睛都望酸了,也没能从那曲曲弯弯的匣钵叠成的圆柱空隙中找出摆放规律。

“看啥呢?”火师傅声音挺大,“莫堵住窑口的光亮!”说完,火师傅机警地转过身,将脊背朝向了窑口。

人家发觉他想“偷艺”呢!铁根脸上一热,掉头走开。

所有的泥坯全部入窑落定,火师傅拿过一块坯泥,往一直放在脚边标注着“99”的匣钵上安了一个提手,铁根记得这正是盛装“老虎”的那一只。加上这个泥襻是啥讲究?他不敢问,就看到火师傅将干透的劈柴堆码在窑洞口,塞进一把点燃的松针。

顿时呼呼声起,闪闪火光反衬下,瘦小的老人如同一个火的精灵。接替爷爷往火师傅手里传递劈柴,铁根觉得窑内仿佛有一个精灵,在按火师傅的指令掌控着窑中的光和热。

一边按火师傅的吩咐添柴,一边倾听着窑内风火相搏的“火笑”,铁根仍然感觉不出这普普通通的投柴烧火有啥特别之处。火师傅跟爷爷说过:“三年出一个秀才,十年难出一个‘把桩——窑火通灵呐!”

这话是示威哩,显示技术权威!铁根不服气。可人家一口咬定“窑火通灵”,在铁根看来,那个“灵气”的神秘东西就是个调皮的小娃娃,得用好柴、大火哄着,一时间侍候不到,得罪了他,他就变着法儿弄坏匣钵里的物件!

呼、呼呼!胖乎乎的火娃儿鼓足了腮帮子,将一叠叠匣钵从里到外烧得通明透亮,那些福娃娃小神像,以及他精心制作的泥老虎,就在这高温中化作“玉器”。

瞅着火势稳定,火师傅退到一边,远远地坐到竹躺椅上,不时向爷孙俩发号施令,让他们往窑里投柴升温。

烧到半夜,竹躺椅就被火师傅搬去了窑顶,守在窑门口的爷孙俩依然轮番往窑里投柴。

丁零当啷!吊在窑门边的铃铛骤然响起,这是火势过猛的警告。爷爷急忙抄起大火钳,将几根燃得正烈的松枝退出火膛,窑腔内的呼呼声顿时减小。

铃铛不响了。

这老头儿,在上面还会干些什么——没准儿关键的技术还在上头!铁根从保温瓶里倒出一杯芝麻豆子姜茶,从窑侧的“之”字道送上去。

月光映着,只见火师傅在水盆里沾湿了手,向烟道口摸了一把,然后拽动了绑在躺椅上的绳索,下边的铃铛声又响了起来。

随着呼呼火声的变小,老头儿才放心地仰在躺椅上,扯过棉被盖上肚子。

原来窑中火候是可以从烟道口摸出来的!铁根留了个心眼,趁着火师傅不注意也沾湿了手飞快地在烟道口摸了一把。

他像是被火咬了一口!此外还感觉出了啥?没有了。

“茶吗?”听到响动,小老头睁开眼睛,“哦,好,搁下吧。”

铁根不甘心,借着帮他掖被角的机会碰了碰那只搁在扶手的右手。

火师傅的指尖粗糙得像磨石!

回到下头,爷爷让他睡觉,他就在躺椅上躺下。眼前的窑火立马模糊成一片……从迷糊中醒来,正好听到爷爷在跟火师傅讲述他背残疾同学上下学的事。这有啥好讲的?铁根有些不好意思,却又不能打断两位老人闲聊,只得眯上眼睛,很快又坠入了梦乡。

再度醒来,他看到火师傅在窑顶上手握炉钩伸进出烟口里捣鼓着。

又在搞什么?铁根揉揉眼睛,跑上窑顶,就见长钩的末端挂着一个匣钵的盖子,而在火光中被揭开盖子的正是标注着“99”的匣钵。

他的泥老虎!铁根顿时清醒,他伸长脖子从上方望向出烟口。呼——呼呼呼!橘红、紫红和蓝白的烈焰在匣钵的空隙间呼啸穿插,揭开的匣钵被火光映得仿佛通体透明,却看不到里面盛装的老虎。

这是要换地方吗?

没有。火師傅提拎匣盖停顿片刻,就放低手中的钩子,盖上了盛泥虎的匣钵。

将爷爷煮好的面条送上窑顶时,已是凌晨两点,火师傅又在出烟口折腾开了,铁根赶紧走拢过去,老头儿还是跟刚才一样,拿着长炉钩将匣钵盖子提起一阵子再重新盖好。

往年没见过这样的举动啊,这老头儿到底想干吗?担心老虎被火师傅弄坏,铁根不能不过问了。

“放心好啦。”火师傅说,“你不是想学‘把桩吗?根娃,来,我教你一招。”

铁根接过沉甸甸的炉钩,火师傅细心指点他悬手提拎着匣盖上下开合,匣钵周边翻滚的烈焰便随着盖子上下翻腾,如同在搅动一团彩色的云絮。

火师傅端起面条稀里呼噜扒拉几口,侧过脑袋望着火口忽然大声喊:“憋住气——对准、盖好!”

铁根猛吸一口气,将头凑到出烟口正上方,顿时感觉一股热浪直冲脸颊,他小心翼翼地将匣钵盖子扣上匣钵,又用长钩拨正,才取出钩子,转过脑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柴窑上空,一望无际的深蓝色天幕上繁星闪烁,从烟道口蹿出的火苗映照着山林,近边的幼杉林仿佛也随着光怪陆离的火焰舞动枝叶,展示出隆冬难得一见的勃勃生机。

一直到次日下午歇火封窑,铁根在火师傅的指挥下先后将99号匣钵的盖子打开合上十余次。爷爷也觉得奇怪,但他绝对信任火师傅,没提出半点疑问。

停火后的柴窑需要冷却一天一夜,吃过早饭,火师傅和往年一样,跟着铁爷爷上山挖草药,枝叶根茎弄回两纤维袋,洗净晾在院坪里,然后趁着暮色两人拆开了窑门。

瓷器烧制的成色就要揭晓啦!这是铁根最激动的时刻,今天更是增加了一份紧张——他精心制作的“猛虎”、那件被火师傅反复“折腾”的试验品,究竟烧成了什么样子?

在窑门外当“下手”,铁根忙不迭地从两个老人手中接过一只只小匣钵。好容易盼到“99”出窑,火师傅却交代别忙着开匣钵,要等一段时间。

“那要等到啥时候?”铁根急不可耐。

“五天吧。”火师傅神秘地笑笑,“记着,开早了,你要后悔的!”

老头儿说得如此严重,铁根再急也不敢大意了。他把严封的匣钵搬进了自己的卧室。

接下来的日子才叫“度日如年”呢!

精心制作的“工艺品”就在身边摆着,却迟迟不能“揭晓”。趴在窗前写拉下的寒假作业,铁根不时听到匣钵中传出的声响。叮——这种又尖又脆的声音他并不陌生,那是瓷器表面的迸裂。那些裂痕有的十分隐蔽,肉眼休想看到;有的却十分鲜明,在瓷器表面留下如同冰面震裂般的网纹。

他的老虎……提心吊胆地听着那时不时袭来的脆响,铁根简直不敢往下想。

为了心静,他索性把做作业的小桌子搬到院坪里,在阳光鸟语陪伴下学习。可是一到夜间,躺在床上时,耳朵又受到“叮”的惊扰,特别是夜深人静,那声音勾起的担忧会使他好久难以入睡。

他不敢再想象大老虎的形象——很显然,大老虎的釉面还在碎裂,再接下来会变得像米筛,像窗纱,还是干脆碎成一摊渣末?

更恼火的是,铁根已经在曾经的小学班主任面前夸下了海口,听完他的精彩描述,当时在场的学弟学妹们也对这件作品抱以很大的希望。

“三年出一个秀才,十年难出一个‘把桩。”拥有这种特殊技艺的火师傅当然不乐意别人偷师,于是用了怪法子来报复他……想到这儿,铁根感觉问题更严重了!

“你犯了窑工的大禁忌!”爷爷说,“知道吗?有人出到几万元,就为了学到观察火候的‘眼色,火师傅都没搭理——这是人家祖传的绝艺啊,轻易能让你偷学?”

铁根默默决定重新塑造“二号义虎”,请老师帮忙去乡镇“陶吧”的电窑烧制。

正好火师傅交代的五天期限已满,在实行补救措施之前,还是先看看他的一号作品吧。铁根跑去杂物房取来工具,对着匣钵一顿敲戳。

匣钵打开的瞬间,铁根害怕得闭上了眼睛,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他的精心制作被“迸裂”无情毁灭。摸索着打开匣钵盖,他沉静片刻,才猛地睁开眼睛。

刹那间,铁根叫出了声——霞光映照下,眼前出现的不是碎片渣末,而是一只精神抖擞、威风十足的“网纹虎”——对,网纹!像是有意制作的网纹均匀自然地分布在老虎的每块肌肉每段皮毛上;掺夹在釉彩中的灰尘杂质熔化流淌,又在瓷虎的表面留下了火焰般的痕跡,仿佛被灵气的“火娃儿”率性挥舞彩笔,肆无忌惮地宣泄着它的顽皮、它的快乐。

“见过见过,老辈子窑工称作‘冰梅格子——可遇不可求哇!”被孙儿拉拽过来的爷爷惊叹不已,“咱铁家窑就从没烧出过……”

铁根从爷爷的惊呼中突然领悟——火师傅不但没生气、反而把烧制“迸裂”网纹的关键一招教给了他!

欣喜地把“玉虎”裹进妈妈寄给他的新围巾,铁根拔腿朝学校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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