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人”与“移情”辨白

2024-01-08 00:52韩延明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人格化移情拟人

韩延明

提到修辞,人们似乎并不陌生。然而细究起来,又不尽然。在修辞大家族的众多成员中,人们常常会遇到一些极易混淆的修辞手法,它们令人难以分辨,给学习和研究造成极大的不便。“拟人”与“移情”就属于此类。

“拟人”是“比拟”的一种,就是把事物人格化,即赋予人以外的他物以人的特征,使之具有人的思想、感情和行为。如“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高尔基《海燕》)“鸟儿将窠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与轻风流水应和着”(朱自清《春》)等。单就拟人修辞格而言,人们大都很熟悉,在此毋庸赘述。

然而,当另一种修辞手法“移情”出现时,不少人就会晕头转向,常常将它与“拟人”混为一谈,无法准确辨明二者的异同。何以如此?因为“移情”与“拟人”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倘若不细心加以甄别,还真的会含混不清。要澄清彼此的关系,首先必须弄清楚什么是“移情”。

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书简》中说:“所谓‘移情作用,指人在聚精会神中观照一个对象(自然或艺术作品)时,由物我两忘达到物我同一,把人的生命和情趣‘外射或移注到对象里去,使本无生命和情趣的外物仿佛具有人的生命活动,使本来只有物理的东西也显得有人情。”由此可知,移情就是“死物的生命化”,或者说是“无情事物的有情化”。

美学家的论述未免有些高深,令人费解。通俗地讲,移情是一种积极有效的表达手段,是一种修辞手法,在古典诗词中使用的频率很高。所谓“移情”,就是作者把自己的情感或情趣外射或转移到创作对象中去,把本无生命和情趣的事物看成有生命、有感情的事物,赋予物象以生命化、有情化、人格化,借这些事物的情感、思想和行动含蓄地表达作者的喜怒哀乐。这些意象仿佛就是作者的化身,充当作者的“代言人”,呈现为“物我之间,主客统一,往复回流,互为同化,物我合一”的意趣。“移情”表面上是写物,实际上是写人,即古人所说的“以我观物,则物皆著我之色彩”。简而言之,移情就是“移人情于事物”。

如唐代诗人戎昱的《移家别湖上亭》:

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

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这首七言绝句写诗人搬家时对故居依恋难舍的深厚感情,但诗人并未在诗中出现,而是巧妙地赋予故居的一草一木以人的生命和情感:亭边柳条、藤蔓轻展身姿,伸出多情的手臂相挽留,不忍诗人离去;黄莺也不断地啼鸣,声声呼唤,热情挽留这位相识相知的老朋友。柳条、藤蔓的“不忍”、黄莺的“呼唤”“挽留”,其实正是诗人的情感与行为,它们含蓄而又生动地表现诗人不忍离去,想把美好的事物永留心中的难舍之情。但诗人隐居诗后,把自己的情感和行为巧妙转移到柳条、藤蔓、黄莺的身上,移情于物,含蓄新颖,构思别致,意趣盎然,这是成功运用“移情”的范例。

再如杜牧的《赠别》一诗:“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诗中的蜡烛不禁为难舍难分的离人伤感欲绝:依依惜别,心有戚戚;那滴滴红泪一夜长流,直到天明。从诗意不难看出,真正“伤感”的是人,“流泪”的也是人,但诗人撇开自己,移人情于蜡烛,委婉地表达悱恻缠绵的情思,风流蕴藉,韵味无穷,这样的表达更具诗情画意,更能激起读者的情感共鸣。

由此不难看出,“拟人”与“移情”的确高度相似,但同中有异。它们的相同点是将事物人格化,把物当作人来描写,赋予物象以人的思想情感或音容言行,使表达更加生动形象,以此感染读者。从表面上看,二者何其相像,所以极易混淆,造成误判。要将彼此准确地区别开来,就必须弄清它们的不同点,从“异”处着手进行仔细分辨。

首先,从有无情感转移的角度判断。“拟人”与“移情”都是将事物人格化,借物抒情,但生发情感的本源不同。辨明情从何来,是准确区别“拟人”与“移情”的有效手段。如果句中的情感是物象本身所“固有”的,就是拟人;如果句中的情感原本是“人”的感情,是作者不着痕迹地有意把它移注到“物”上,使表达含蓄蕴藉又充满意趣,则属于移情。如:

①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辛弃疾《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

②谁言水是无情物,也到宫前咽不流。(长孙翱《宫词》)

以上两例同为写水,同样将水人格化。辛弃疾的词写水边送客,主客浓情难舍,不忍相别,但水却无视人的离情别绪,只管送船归去。词句里的“不管”“送”是水自身固有的情感和行为,属于拟人手法。而长孙翱诗中的水,却懂得宫女的悲苦哀怨,它来到宫前,也呜咽不流。水怎么会“懂得”宫女的悲苦哀怨,又怎么会低声“哭泣”呢?很明显,懂得宫女之悲并为之流泪的是“人”。作者将自己的情感悄然转移到宫廷之水上,借水的悲戚伤感表达自己对宫女的深切同情,曲笔抒情,明显属于移情。

其次,从有“人”与无“人”的角度判断。运用拟人修辞手法,被人格化的物象是一个单纯形象,物就是物,物的情感或行为不受人的托付和影响,更没有人的情感传递。如:“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绿色的蝈蝈啊,如果你拉的琴再响亮一点儿,那你就是比蝉更胜一筹的歌手了。”(法布尔《绿色蝈蝈》)王安石诗中的“护”“绕”“排”“送”,法布尔文中的“拉”,都纯粹是山水、蝈蝈自身的行为,运用的是拟人手法。而移情中的物象是一个复合形象,即明的写物,实则写人,是人与物的复合体。王维《既蒙宥罪旋复拜官,伏感圣恩窃书鄙意,兼奉》中的“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两句,写花“喜迎”“知笑”,鸟“欢心”“解歌”,其实是写诗人的喜悦之情,因为诗人作此诗时正拜太子中允,时隔不久再次升迁,诗人借花笑鸟歌表达自己难以抑制的愉悦心情。透过花鸟,我们看到了一个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诗人形象。

再次,从语境不同的角度判断。辨析是“拟人”还是“移情”,往往离不开具体的语言环境。一般来说,单独呈现的句子是拟人,不可能是移情;在篇章中呈现的句子,可能是拟人,也可能是移情,需要根据语境具体分析。如杜甫《春望》中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乍一看,诗句是写花流泪、鸟揪心;细一想,应该是诗人在流泪、诗人感到揪心。结合首联“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们仿佛看到一位未老先衰、愁容满面的诗人含泪眺望长安城的断壁残垣、遍地草木,难以排遣的忧愤袭上心头,不由得对山河依旧、人事已非的荒凉景象叹息不已。然后,他无可奈何地把模糊的视线由远而近渐渐移向眼前的花、鸟,好像花同自己一样在哭泣,鸟同自己一样感到揪心。诗人置身于凄凉衰败的环境,移情于物,人与花、鸟融为一体,物情实为人情,这里显然属于“移情”。

最后,从主客位置的角度判断。拟人直接把物当作“人”来刻画,物象是主体,它们的言行举止、喜怒哀乐都出自本心,不受任何来自外力、外人的支配或影响,自己的情感自己做主。如郑燮《竹石》中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咬定”“不放松”都是竹的本性使然,是竹自己的行为,表现的是竹子顽强的生命力和坚定的信念。北宋刘攽的《新晴》“唯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两句,诗人把南风写成一个善于戏谑的老朋友,它偷偷地推开门,悄悄地溜了进来,还装作爱读书的样子,不停地翻着书。诗句中的“偷”“翻”都是南风自发的动作,表现的是这位“旧相识”顽皮可爱的形象特征,南风是诗人描写的主体。而在移情的手法中,人是主体,物是客体,即人有意识地把自己的情感转移到物上,借物象表现诗人的情感,物只是个载体,处于“被利用”的地位。欧阳修的《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两句,主人公在那“庭院深深”的幽暗环境里,满怀忧怨孤苦的心情却无从倾吐,泪眼婆娑地问花:可知我凄苦的心意?“花不语”看似写花默默不语,然而从“泪眼”可知,实则写人因极度怨恨而以泪洗面,哽咽无语。作者把人的主观情感外射到花上,是典型的移情。

综上所述,“拟人”和“移情”虽然都赋予物以人的性格,使表达更加生动形象,但拟人直接表现“物象”自身的行为、心理或情感,而移情则借助“物象”委婉含蓄地表達作者或主人公的情感,“物”是桥梁,是载体,是代言者。二者相比,移情在表情达意上更丰富、更含蓄、更耐人寻味。辨析“拟人”与“移情”,有“法”可依记分明:不为表象遮望眼,洞察诗文最里层;单纯写物是拟人,托物写人是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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