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岑参七言诗歌在清代的高度接受
——以选本和诗话为中心

2024-01-08 11:27雷正娟张中宇
关键词:五言七言清人

雷正娟,张中宇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岑参(约715—770),南阳棘阳(今河南南阳)人,盛唐边塞诗派代表诗人,存诗385首。学界对岑参其人及其诗歌的研究颇为丰富,但研究清代对岑参诗歌接受的很少,张煜和孟庆丽《清中期岑参诗的接受与定位——以〈唐诗别裁集〉为中心》[1]以及陈晓红《试论岑参“边塞”诗人地位的确立》[2]都简略地论及了岑参诗在清代的局部接受现象。清代对岑参诗歌的接受对研究岑参诗歌并确定其诗歌地位具有重要作用。文章以清代重要唐诗选本和诗话为中心,考察岑参七言诗歌在清代的接受度及其原因,为岑参诗歌提供一个新的研究视角。

一、清人选岑参诗歌偏重七言

据廖立《岑嘉州诗笺注》统计,岑参存诗中五古97首,七古50首;五律164首,七律10首;五排13首;五绝17首,七绝34首[3]15。岑参创作五言诗291首,为七言诗数量的3倍以上。清代选录岑参诗歌的重要唐诗选本有王夫之《唐诗评选》、王士祯《唐贤三昧集》、徐倬《全唐诗录》、康熙《御选唐诗》、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孙洙《唐诗三百首》和王闿运《唐诗选》等7种。下文以这7种最具代表性的唐诗选本为依据,考察岑参诗在清代的接受度(表1)。

表1 清代著名唐诗选本选录岑参五言和七言诗歌占比

总体看,清代重要唐诗选本选录岑参七言诗平均占比约为五言诗平均占比的3倍,可见清人对岑参七言诗的偏重。清人对岑参七古选录尤多,与其高度符合清人七古创作法则有关。沈德潜评论:“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有黄河落天走东海之势。以下随手波折,随步换形,苍苍莽莽中,自有灰线蛇踪,蛛丝马迹,使人眩其奇变,仍服其警严。至收结处,纡徐而来者,防其平衍,须作斗健语以止之;一往峭折者,防其气促,不妨作悠扬摇曳语以送之,不可以一格论。”[4]550岑参七言歌行大多符合此标准,如其《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描写边塞奇丽雪景,宋宗元评首4句“入手飘逸,迥不犹人”[5]1212,诗家又评其后各联“首尾完善,中间精整”[5]1212,《唐贤清雅集》总评:“起伏转折一丝不乱,可谓刚健含婀娜。”[5]1212值得注意的是,沈德潜对七言歌行风格与表达效果的评价表明七言歌行最适合豪迈和奔放的边塞题材创作,这与清以前诗家一般把岑参作为边塞诗人的观点吻合。

清人认为七律须章法井然又含开合变化之势,从“章法完密”“熔铸无痕”和“开合变化,局法最奇”等可见清人对岑参七律的认同。清代进入盛世统治后,“以正声感人”的诗教观成为重要的选诗标准。相较五律,岑参七律主要为奉和与送别之作,整体清丽高华,“温润婉媚”和“庄雅秾丽”,如《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入选表1中的6本唐诗选本,频次之高为律诗之最,清人评其“华贵自然”[5]1248,“正大之中,复饶风致”[5]1248,这尤其符合清人温柔敦厚的诗教观。绝句因体制有限,须在有限篇幅内涵咏唱叹,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清人选岑参五言绝句甚少,有清一代也少见对岑参五绝的总体评价,而对其七绝赞赏尤多。岑参七绝中高频入选篇目为《赴北庭度陇思家》《山房春事》和《逢入京使》等,被清人评曰:“思曲而苦”和“含意言外”,可见岑参七绝情致深婉,符合清人审美。其《逢入京使》更被广为传诵:“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3]764此诗作于岑参第一次出塞赴安西途中,路遇入京使引起诗人对长安的思念之情,泪流不止,复又想起使者可捎带书信,但碍于马上突然相逢,未带纸笔,只能匆传口信。起句节奏较缓,传达诗人的绵长思念;结语收束利落,表现客中虽行色匆匆,却留有余韵。后人多评其“真”,如《唐诗解》诗其“叙事真切,自是客中绝唱”[5]1266。沈德潜亦言:“人人胸臆中语,却成绝唱。”[5]1266

二、清诗话对岑参七言诗歌的高度评价

殷璠《河岳英灵集》评岑诗:“语奇体峻,意亦造奇。”[5]1194杜确《〈岑嘉州诗集〉序》亦言:“属辞尚清,用意尚切,其有所得,多入佳境,迥拔孤秀,出于常情……时议拟公于吴均、何逊,亦可谓精当矣。”[5]1194-1195唐人主要关注岑诗“奇”的特质及其盛唐山水诗人和述怀诗人的形象,其边塞诗声名未盛。宋人对岑参边塞诗关注度开始提升,但唐人和宋人评岑诗仅限于其总体风格,未从辨体角度进行考察。明以降,人们对岑参诗歌的关注度大幅提升,开始注意到岑参七言诗歌创作之长,如顾璘《批点唐音》言:“岑参最善七言,兴意音律不减王维,乃盛唐宗匠。”[5]1245但总体而言,明代论其七言诗者甚少,并未形成明确共识。

(一)七言歌行“可为唐人第一”

清代多数诗论家并未将七言古诗与歌行区分得特别清楚。清人认为唐代七言古诗的发展存在清晰可循的脉络,并由此确定师法门径。在清人看来,唐人七古以高、岑、王、李为正宗,李、杜、韩为大家:“(七古)初唐风调可歌,气格未上。至王、李、高、岑四家,驰骋有余,安详合度,为一体;李供奉……为一体;杜工部……为一体。”[6]528而王维、李颀、高适和岑参的共同特质为散行中时见法度,笔力节制,为七古“正格”。如朱庭珍在《筱园诗话》中指出:“唐人七古,高岑王李诸公规格最正,笔最雅练。散行中时作对偶警拔之句,以为上下关键,非惟于散漫中求整齐,平正中求警策,而一篇之骨,即树于此。”[6]534在此基础上,岑参七古以“奇峭”和“精思”等审美特质备受瞩目,创作成就最为突出。毛先舒评道:“嘉州《轮台》诸作,奇姿杰出,而风骨浑劲,琢句用意,俱极精思,殆非子美、达夫所及。”[5]1214岑参边塞七言歌行创作成就甚至超过杜甫,乔亿《剑溪说诗又编》指出:“唐诗自李、杜而下,许彦周谓孟浩然、王维当为第一,陆务观曰岑参一人而已。余以为岑之歌行,足当陆语”[6]529,直接认定岑参七言歌行成就可为唐人第一。

(二)七言律诗“允为正宗”

清人多将王维、李颀、高适和岑参七律并举为“正宗”与“正声”,如宋荦《漫堂说诗》言:“(七律)初唐如花始苞,英华未鬯;盛唐王维、李颀、岑参诸公,声调气格,种种超越,允为正宗。”[6]527清人认为岑参七律创作“铿锵壮丽”且“沉著凝练”,如其《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尤得清人极高称誉:“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3]711此诗作于唐肃宗乾元元年(758),时任中书舍人的贾至作《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岑参、王维与杜甫各和诗一首。综观清人评价,岑诗获得多数认可,清人多从以下几方面肯定岑诗:一是从和诗必见和意的原则出发,清人认为岑诗诗意紧扣贾诗。周容《春酒堂诗话》言:“岑是句句和早朝,王杜未免扯及未朝罢朝时矣。”[7]108岑诗中“鸡鸣”“曙光”“星初落”和“露未干”等皆含“早”意,“金阙”“万户”“玉阶”及“千官”又点明“大明宫”与“朝”。王诗首联“早”意不够鲜明,杜诗颈联写罢朝更不符。二是风格明丽典雅,主要体现在对仗与写景两方面。岑诗前6句写景,营构精工周密,而颈联“花迎剑佩”和“柳拂旌旗”用意新奇明丽,历来为人所称道。王夫之评其:“刻写入冥,如两镜之取影。毛诗‘庭燎有辉’‘言观其旂’以状夜向晨之象,景外独绝。千载后乃得‘花迎剑佩’一联,星落乃知花之相迎,旌之拂柳也。《三百篇》后不可无唐律者以此。”[8]169王夫之认为此联刻画臻于化境,两镜相互取影可见景物相互映证,生生不息。三是结语独到自然。王、杜二诗皆以称颂贾至结尾,唯岑诗点明和意,周容评为:“世皆谓王岑二诗,宫商齐响。然唐人最重收韵,岑较王结更觉自然满畅。”[7]108

(三)七言绝句追步王、李

王昌龄和李白历来被视为七绝创作顶峰,王昌龄被誉为“七绝圣手”。而岑参的七绝成就在清人看来,于盛唐诸家间排于李白、杜甫和王昌龄之后,可与王维并列,甚至有人认为岑参七绝可超越王昌龄,与李杜并立。管世铭认为:“王李之外,岑嘉州独推高步。”[5]1197陈世熔《求志居唐诗选》则指出:“明人于七绝推重龙标,其实嘉州风格清遒,在龙标之上,当与太白、子美鼎立而三”[9],认为岑参七绝风格清远遒劲,可以超越王昌龄,比肩李杜。陈世熔的这一评价甚高,虽有过誉可能,但也反映出岑参七绝得到清人高度称赏。

总而言之,清人对岑参五言诗歌的总体评价相对较少,且多从推尊盛唐的角度予以肯定。相反,清人明显偏好岑参七言诗歌,其七言歌行的创作成就得到充分挖掘,清人评其可为唐人第一。

三、清代诗学环境对岑参七言诗歌接受的影响

陈文忠指出:“历代的选家、注家和评论家是3 000年诗歌接受的主体,他们在各个时代以独特的审美视野,创造性地发掘古典作品的潜在意蕴,又对艺术新作敏锐地作出反应,从而使所有经典作品通过不断的解释,积累了丰富的史料。”[10]岑参七言诗歌的成就经历代诗家关注,最终由清人大力推进并形成定论。清人对岑参七言诗歌在清代诗坛的高度接受与清代边塞诗歌创作实践以及清人相关诗学理论等密切相关。

(一)清人对岑参边塞诗歌的高度认同

据统计,唐代为边塞诗创作第一个高峰,数量达2 000多首,其后经宋元明3代,至清代才迎来边塞诗创作的第二个高峰,数量上万,超过此前古代边塞诗总量的一半[11]。清人大力创作边塞诗的风气与清朝疆域广阔、国势强盛及外敌侵略等相关。再加上洪亮吉和赵翼等诗家皆有出塞经历,他们对边塞诗有更深切的体会。因此相比前人,清人对岑参边塞诗的认识不仅限于选本选录与浅层评价,而且更深入一层体察岑参边塞诗风。清人认为,“古人诗境不同,譬诸山川……高岑诗如疏勒、祁连,名标塞上”[6]529。由此可知,岑参边塞诗有其独特风貌。清代重要唐诗选本选录的岑参边塞诗体裁主要为五言律绝、七言古体和绝句,尤以七古和七绝为多。岑参边塞诗的高度成就与其七言诗歌创作有密切关系,正如王力在《汉语诗律学》中所言:“多数七言诗句都可以缩减为五言,而意义上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气更畅,意更足罢了。”[12]在诗歌内容相似的情况下,相比五言,七言因字数变化而使得诗律束缚相对较小,表意更丰富且复杂,更具流畅劲健气势,因而也更适合创作奔放和自由的边塞诗歌。考察唐诗,王维和孟浩然等诗人的田园山水诗作以五言居多;李白、王昌龄和岑参等人的边塞诗歌以七言为多,亦可为证。清人施补华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认识到岑参七古与边塞题材的高度适配和互相成就:“岑嘉州七古劲骨奇翼,如霜天一鹗,故施之边塞最宜。”[6]534盛唐七言歌行“追求流畅跌宕的声情,开合动荡的气势、淋漓酣畅的铺排、转换层叠的结构”[13],岑参歌行又兼具转韵灵活多变,“琢句用意,具极精思”,正适合表现边塞奇丽多变的风光与激越豪迈的情感。由此可知,岑参边塞七言诗歌尤其是七言歌行的题材内容与艺术表现与边塞诗歌创作高度适配,正符合清人对边塞诗歌的审美,清人对其七言诗歌自然高度认可。

(二)诗家对岑参五言和七言诗歌的审美选择

清代诗论家对岑参五言和七言诗歌的偏好差异还与清人相关诗学理论有关。王夫之对五言古诗的审美取向仍以汉魏为宗,仅认可继承汉魏传统者,而岑参不在此列。王夫之又否定盛唐五言近体,认为“实于盛唐而成不可挽之势”[8]107。在此背景下,王夫之对岑参五言近体的总体评价较低,认为岑诗胜在气势,“五言近体自非其长,句短气浮,固必有趋蹶之患”[8]146,“高、岑自非五言好手,亢爽自命,谓之气格,止是铺排骨血,粗豪笼罩”[8]103。他认为岑诗之气势更适合创作七言长篇,故言:“要嘉州自七言手笔,五言便几不成语。”[8]104由此可知,王夫之认可岑参七言而不满其五言。王士祯论诗以神韵为宗,《唐贤三昧集》选岑参诗37首,数量仅次于王维和孟浩然,位列盛唐第三,各诗体中选录比重最高者为七古。其《唐人万首绝句》选岑参五绝2首,七绝5首;《古诗选》中五古1首未选,而选七古8首,亦可见其偏重。王士祯对岑参五言诗整体评价较少,却高度赞赏其七言古诗,于推尊杜甫外,多将岑参与李白并举:“七言古诗,诸公一调,唯杜甫横绝古今,同时大匠,无敢抗行。李白、岑参二家,别出机杼。”[6]527可见其高度认同岑参的七古审美特质。沈德潜《唐诗别裁集》选录岑参七言各体比重远高于五言,这与其对五言和七言诗体发展流变与唐人创作情况的认识有关:“唐显庆、龙朔间,承陈隋之遗,几无五言古诗矣。”[4]548他认为,唐五古未承汉魏古体,且唐代能复古者仅有陈子昂、张九龄和李白3人,而盛唐五言律绝代表人物在他看来仅有李白、王维和杜甫等。至于七言歌行,沈德潜并举高、岑、王、李四家为七言歌行代表人物。七律则“王维、李颀……岑参诸人,品格既高,复饶远韵,故为正声”[4]555。因此,在沈德潜看来,岑参五言创作尚不能代表唐之流变,而其七言则自成一家可为代表。综上所述,岑参七言创作成就突出已为清代诗家共识。

清代诗话繁荣,诗歌理论集历代大成,其拓展与守卫疆域的国策以及边塞诗创作的中兴等,都推动了对岑参“最善七言”的确认。此后,经赵景深、陆侃如及冯沅君等近现代学者的界定与阐释,岑参主要以七言表现边塞的诗人形象进一步得到确认与巩固。在对岑参创作特质、个性与价值的不断诠释与深化历程中,清代无疑是最为重要的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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