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关系才是好的教育

詹大年

我在1981年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参加工作，2000年来到昆明创办了昆明丑小鸭中学。当时学校只有14亩地，房子都是租的，招收的是在其他学校“不能上学”的孩子。12年里，总共有3000 多个“学校教不了、家长管不了、社会不好教”的“问题孩子”到这里读书。

我们的孩子往往处在两种关系间，一种是跟成年人的关系，即跟老师、家长的关系；另一种是他跟同伴的关系。但是，事实上在孩子成长期，这两种关系远远不够。

学校也好，家庭也好，社会也好，应该允许学生或者帮助学生建构第三空间的关系，因为人的幸福感往往是来自第三空间的关系，或者说来自第四空间的关系，甚至是第N空间的关系。而现在我们的学校、社会、家庭，往往没有给孩子提供第三空间的关系。

其实不能正常上学的孩子，往往是亲子关系存在问题。因为关系出“问题”了，就成为“问题孩子”了。最初来到丑小鸭中学的孩子，都是不能正常上学且跟家长不能正常交流的，也就是说跟学校同伴的关系，跟家庭的关系，都是断裂的。

更可怕的是，这些孩子，没有建构第三空间关系的能力，家庭、学校、社会也没有给他们提供建构第三方关系的空间。孩子不是因为玩手机导致学习不好，而是因为学习不好才玩手机，学习不好是因为关系不好，关系不好是因为情境不对。

丑小鸭中学在干什么？就是帮助学生、帮助孩子构建关系，我们从这样几个方面着手。

第一是饮食，我们发现很多患抑郁症的孩子，肠胃不好，营养不良。所以我们提供三餐一点加水果（每餐都有），天天如此，让孩子获得身体发育、体力消耗所必需的营养。

第二是运动，在学校每天除做早操、课间操外，还有三节室外活动课，每天的睡眠时间为9.5个小时。

第三是课程，我们的课程形式是“全科教师+学习共同体课堂+自主学习”。一个班级有3名教师：分别教文科、理科、英语。这样安排是为了简化师生关系，像这些孩子，很多是因为师生关系紧张才不上学的。

大部分学校的初中有很多学科，基本一个学科配备一个老师，某个老师一个星期可能只上两节课，还有可能缺课，这样导致有些老师虽上了一个学期的课但认不全所带学生。

这样的课程纯粹是以课堂为目标，以人为手段的。当我们的课堂以人为目标，以课堂为手段的话，概念就不一样了。丑小鸭中学的课堂是学习共同体的课堂，学习的方式是自主学习。

第四是管理，自主管理的意义在于让学生获得主体价值。我们学校的师生对话渠道是畅通的，每周星期三的下午是全校读书日，还有校长对话日，所以孩子们说什么都有人倾听。

很多人问我，如何管理学校里的孩子？我告诉他们，我们的学生是自主管理、自我管理。老师与学生的矛盾、学生与学生的矛盾，由学校法务部解决。法务部是由学生会以及学校“法庭”的成员组成的，学生只要报名就可以参加。现在法务部有十七八个孩子。

学校法务部通过调解等方式，进行自主管理。某个学生有可能是法官，也有可能是审判长，也可能是律师。这样，校园的规则、师生之间的关系慢慢就“玩出来”了。我觉得规则是玩出来的，而不是规定干什么就必须干什么。

我们这些做法，刚好符合心理学界提出的运动疗法、阳光疗法、群体疗法、音乐疗法、作品疗法……比如“作品疗法”，我认为，作品不是拿来比赛的、拿来得分的，也不是拿来展览的，而是拿来疗愈自己的。大家不要忽视了作品的疗愈价值，某种你看不懂的涂鸦或许就是孩子的自我疗愈。

丑小鸭中学的教育方法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始终认为每个正常的孩子都应该被这样对待。这些所有的疗法，其实就是“关系疗法”，或者叫主体疗法。学生是关系的主体，我认为抑郁是因为学生找不到自己的主体价值。

教育问题的本质是生命问题，而生命问题是生物学问题，是心理学问题，是教育学问题，更重要的是未知领域的问题。孔子讲：“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苏格拉底也讲：“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先哲对未知领域的一种敬畏。教育不单是解决问题，更重要的是要思考问题，探索问题的本质。所以我觉得教育者应该有信仰，这个信仰就是探求生命的真相，满足生命的需求。

对于抑郁症，我想表达的是：抑郁症不可怕。

2021 年10 月，我们做过一次调查，学校里90 个孩子有很多被诊断为重度抑郁（具体数据不适合公布），后来慢慢正常了。今年中考前，这些孩子自己组织学习小组，有9 个孩子考上了普高，然后分布在5所高中，其中有一个孩子是学校的年级第一名，一个是年级第四名，一个是年级的第六名，一个是班级的第一名，一个是班级的第二名，一个是班级的第三名。这9 个孩子中有6 个孩子是有过抑郁问题的，其中2 个孩子还是重度抑郁，非常严重。这些年，也会有很多的家长对自己抑郁的孩子无可奈何，但这些孩子现在都能正常地学习、生活，有的已经考上大学、成家立业。

这些孩子都是曾经被边缘化的孩子。丑小鸭中学当初也不是专门为患有抑郁症的孩子而设立的，只是在办学过程中无意中发现患抑郁症的孩子很多，想让这些患抑郁症的孩子健康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须明确以下两个认识。

第一，抑郁症的治疗是一个长期过程。有的孩子在学校里好好的，回到家里就不行；有的在家里好好的，回到学校就不能上学。今年刚刚考上普高的一个孩子，身体曾经虚胖到103公斤，中度抑郁，在丑小鸭中学基本康复了，然后回去又不能正常上学，只能又回到丑小鸭中学，现在的身体非常棒，由103 公斤减到73 公斤，非常阳光。所以抑郁症的治愈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我们保持足够的耐心。

第二，“问题孩子”很可能是患抑郁症的孩子。患抑郁症的孩子的表现就是“问题孩子”，他不能正常上学、破坏规则等，这些表现跟“问题孩子”一模一样。大家想一想，这样的孩子，身体本身就有问题，如果还被我们家庭学校联手边缘化，那么他的生命是没有希望的。对“问题孩子”，我一直认为，帮助比转化更重要，共情比感化更重要，建构比改变更重要，保护比教育更重要！

所以，请别把“问题孩子”边缘化。“问题孩子”是带着问题的孩子，“问题孩子”是遇到问题不能自己解决的孩子，“问题孩子”也可能是生命力最旺盛的孩子。创造的希望很可能就在他们身上，请保护这些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