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华
汉赋文本具有一个产生、发展的演变过程,而在某一个特殊时期,一些特殊的政治人物与关键辞赋家的出现往往对汉赋的发展进程起到不可忽视的推进作用。在西汉辞赋史上,宣帝时期是汉赋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其代表人物为刘向、王褒、张子侨等,而王褒在后世赋史中总被置于一个很高的位置。班固的《两都赋序》列西汉宫廷赋六家,王褒居其一,并将王褒视作“言语侍从之臣”,有“朝夕论思,日月献纳”之举。①班固:《两都赋序》,萧统:《文选》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1页。刘勰列汉代赋八家(陆贾、贾谊、枚乘、司马相如、枚皋、东方朔、王褒、扬雄),王褒居其一,亦是将其视作汉赋发展链条上的关键人物。②刘勰:《诠赋》第八,《文心雕龙注》卷二,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34—135页。其中所指“王扬骋其势”③刘勰:《诠赋》第八,《文心雕龙注》卷二,范文澜注,第134页。,有人认为是指“王褒和扬雄扩大这个趋势”④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第164页。;其中所言“繁积于宣时”⑤刘勰:《诠赋》第八,《文心雕龙注》卷二,范文澜注,第135页。,是说宣帝时汉赋作品已经积累了很多,证明此时逐渐形成了浓厚的赋学风气。刘勰对王褒的赋作风格、文学才气有高度评价,如《文心雕龙·诠赋》称“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①刘勰:《诠赋》第八,《文心雕龙注》卷二,范文澜注,第135页。,这是说王褒的《洞箫赋》擅长细节描绘,对箫的声音、状貌都描写得非常细致、形象。这和此前汉赋铺张扬厉的风格略有差异,即已经进入对描写对象的细节刻画。另外,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列西汉文人(同时皆为赋家)九家(陆贾、贾谊、枚乘、邹阳、董仲舒、司马迁、司马相如、王褒、扬雄)②刘勰:《才略》第四十七,《文心雕龙注》卷十,范文澜注,第698页。,王褒居其一,足证其在两汉赋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汉书·艺文志》收王褒赋16 篇,与西汉一流赋家如陆贾(3 篇)、贾谊(7 篇)、枚乘(9 篇)、司马相如(29 篇)、扬雄(12 篇)等人相比,王褒的赋作数量还是可观的;与王褒同时待诏的人相比,刘向33 篇、张子侨3篇、华龙2篇,王褒赋作的数量仍居前列。这充分说明,王褒在宣帝时期是非常重要的辞赋作家,并且有为数不少的辞赋创作。
《汉书·艺文志》所录王褒赋,今所能见者,有《洞箫赋》(见于《文选》卷十七、《艺文类聚》卷四十四),《甘泉赋》(见于《艺文类聚》卷六十二,《文选》卷六左思《魏都赋》注、卷十一何晏《景福殿赋》注、卷三十五张协《七命》注),《僮约》(见于《艺文类聚》卷三十五、《初学记》卷十九、《太平御览》卷五百九十八、《古文苑》卷十七),《责须髯奴辞》(见于《初学记》卷十九、《古文苑》卷十七③《古文苑》卷十七题名“责髯奴辞”,作者为黄香。)。另,刘向整理《楚辞》,收王褒《九怀》。严可均《全汉文》卷四十二除收以上作品外,另有王褒《四子讲德论(并序)》(又见《文选》卷五十一),《圣主得贤臣颂》(本出《汉书》卷六十四下)、《碧鸡颂》。④唯一不同的是,严可均将《甘泉赋》作《甘泉宫颂》,并自注云:“《文选·魏都赋》注引王褒《甘泉赋》,疑‘赋’乃‘颂’之误。”严可均:《全汉文》卷四十二,《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359页。综合以上所见,今王褒之作,有全文6篇(《洞箫赋》《僮约》《责须髯奴辞》《九怀》《四子讲德论(并序)》《圣主得贤臣颂》),佚文2 篇(《甘泉赋》《碧鸡颂》)。这些作品内容丰富,体式不一,是王褒在宣帝时期辞赋创作活跃的重要表现。
任何一个时代的文人,其作品一定带有浓厚的时代色彩,并且对社会政治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王褒的赋也不例外。王褒的“颂”作具有“雅”的特征,并且具有明显的社会现实意义。此前枚乘、司马相如的赋作具有以“大赋”参与社会政治的作用,王褒改“赋”为“颂”,具有明显的“以颂为赋”的特点,其“颂扬”的意味更浓,参与社会现实的意识也更强烈。这体现了汉赋发展至宣帝时期在文体方面的拓展,也体现了王褒赋以“颂”体形式介入社会政治的特点。这一点可以说是汉赋自武帝至宣帝时期的重要变化,而王褒则是最重要的贡献者。
同为蜀人,王褒进入长安的方式与司马相如、扬雄稍有不同——马、扬二人皆是皇帝身边侍从之臣所荐(荐司马相如者为狗监杨得意,荐扬雄者乃不知名之“客”),王褒则是益州刺史王襄奏荐。根据《汉书》王褒本传的记载,王褒入长安,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宣帝好《楚辞》,故“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益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待诏金马门”;第二,宣帝好音律,故“颇作歌诗,欲兴协律之事,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赵定、梁国龚德,皆召见待诏”。⑤班固:《王褒传》,《汉书》卷六十四下,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821—2822页。这两批人中,九江被公、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应是善辞赋者,渤海赵定、梁国龚德属于善音者。益州刺史王襄“使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诗》”,又“选好事者令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⑥班固:《王褒传》,《汉书》卷六十四下,颜师古注,第2821页。,则是王褒既好辞赋,又善音律。所以,《汉书·王褒传》即称:“褒既为刺史作颂,又作其传。”“颂”,颜师古称:“即上《中和》、《乐职》、《宣布诗》也。以美盛德,故谓之颂也。”“传”,颜师古称:“解释颂歌之义及作者之意。”①班固:《王褒传》,《汉书》卷六十四下,颜师古注,第2822页。《文选》以为即《四子讲德论》。②《文选》卷五十一《〈四子讲德论〉序》曰:“褒既为益州刺史王襄作《中和》《乐职》《宣布》之诗,又作传,名曰《四子讲德》,以明其意焉。”萧统:《文选》卷五十一,第711页。这就是说,王褒既有作“颂”之才,亦有解“诗”之能。
王褒曾参与过宣帝对辞赋风格的讨论。《汉书·王褒传》记有一段宣帝的论辞赋之辞:
是时,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顷之,擢褒为谏大夫。③班固:《王褒传》,《汉书》卷六十四下,颜师古注,第2828—2829页。
其中宣帝所言“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往往受到赋学批评家的重视。这段赋论出现在《王褒传》中,本身就能体现王褒与宣帝在辞赋方面的密切交流,也体现了王褒在当时赋论生产中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另外,在这段记载中有五点信息值得我们注意。第一,王褒所“辄为歌颂”,实即辞赋之流,故宣帝称“辞赋比之”云云。第二,王褒所为辞赋或即“小者”,因宣帝称“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此处“大”与“小”之说,实际上偏向认为王褒等人之作为“小者”④这个“大”“小”,可以理解为篇幅之“大小”,亦可理解为作品质量之“大小”。由宣帝此处将“大小”与“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相比看,当指赋作质量之高下,非指篇幅大小。,否则不会单独在王褒本传中说明这一点。第三,王褒赋作具有“辩丽”即辞藻华丽之特点。⑤刘勰称:“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刘勰:《情采》第三十一,《文心雕龙注》卷七,范文澜注,第538 页。“辩丽”,吴林伯认为即“辞采鲜明、美丽”(《〈文心雕龙〉义疏》,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 年版,第588 页),詹锳《文心雕龙义证》(《詹锳全集》卷二,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 年版,第446 页)从其说。向长清以为是“巧言”(《文心雕龙浅释》,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288 页)。第四,赋作之“小者”,亦有大赋之功能,故宣帝笼统称“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实际上将“小者”之赋亦认为具有“大者”之政治功能(“仁义风谕”)、文化功能(“鸟兽草木多闻之观”)了。这说明一个问题:班固在《汉书·王褒传》中嵌入一段宣帝对辞赋“讽谏”功能的论述,似乎比较突兀,其目的当然是想将王褒作为自司马相如以来的“讽谏”传承者,但从王褒赋颂更多呈现“颂赞”、并未体现“讽谏”作用的事实看,西汉辞赋的“讽谏”传统可能是后世建构者的一个理想追溯,并非文本事实。第五,王褒被授谏大夫,似乎体现了其所任官职与汉赋“风谕”功能的间接关系。但王褒在辞赋撰写中体现出来的这种“讽谏”特征其实很小,例如,“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说明王褒赋与司马相如、扬雄赋一样,有部分作品是具有神仙、长生不死元素的。宣帝在此虽提出了辞赋的“风谕”问题,其实还是从《诗》的角度提出的理论设想,在具体的辞赋作品中未必真能实现。今所见王褒赋颂并无此类“风谕”功能,即可为证。
从以上王褒所作赋具有“颂”之特点看出,王褒赋作多具有一定的社会现实功能,即与当时的现实生活具有密切关系。由此分析可知,王褒赋“以颂为赋”,直接参与了一定的社会、政治活动,甚至与方术联系起来,使该文体具有了某种神秘文化色彩。例如,《王褒传》记载,因为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王褒等人即“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且“疾平复,乃归”⑥班固:《王褒传》,《汉书》卷六十四下,颜师古注,第2829页。,这就使王褒等人之赋颂具有如枚乘《七发》那样“霍然病已”⑦枚乘:《七发》,萧统:《文选》卷三十四,第484页。的效果。而方士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宝”,通过祭祀的方式可以获得,宣帝即“使褒往祀”①班固:《王褒传》,《汉书》卷六十四下,颜师古注,第2829—2830页。,这就将其赋颂与方士、祭祀联系起来了。另外,由此还可以得出三点信息:第一,王褒等人的“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内容分两部分,一个是此前的“奇文”,当属辞赋之作,其中很可能就包括为吴太子疗疾的枚乘《七发》、为汉武帝谈神仙的司马相如《大人赋》;另一个就是王褒等人新制作的赋颂,其中就包括王褒的《甘泉赋》与《洞箫颂》。第二,王褒等人通过“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使太子“疾平复”,除了一定的类似于《七发》《大人赋》的“故事性”,还应具有一定的“音乐性”和“娱乐性”,这应该是使太子由“不乐”至“平复”的主要原因。另外,通过这个“疾平复”分析,太子所患主要是心理或精神上的问题,与情绪郁闷有关。《汉书》本传称太子“苦忽忽善忘,不乐”,即说他健忘,精神不愉,故能通过聆听赋颂、以娱乐的方式重新恢复。此太子乃后来的元帝,知元帝为太子时亦好辞赋。第三,班固《汉书》此处从辞赋作用上将王褒等人的赋颂与枚乘《七发》为吴太子疗疾的主题联系起来,并且采用的是“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的方式,一方面体现了班固将枚乘纳入西汉赋家序列的意图,另一方面体现了西汉赋颂在社会功能上的传承性,具有明显的“建构”意图。
今所见王褒有《碧鸡颂》,王褒虽然“于道病死”②王褒:《碧鸡颂》,严可均:《全汉文》卷四十二,《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59页。,但此颂是已经完成的。王褒赋的一大变化就是“以颂为赋”,其作品具有更多“颂”的成分,且以较此前更多介入社会政治的方式发挥了赋颂的现实作用,较少有后来扬雄所说的对帝王的“讽谏”作用。
王褒的雅俗之作,既有明显的对政治现实的高度关注,也具有初步的以人物性格刻画、自然景物描写为特征的后世所说的“文学性”,体现了王褒赋颂的一大文体特征及其在赋颂上多方面的写作尝试。这也说明,王褒是宣帝时期创新改造汉赋的最重要赋家。
自枚乘、司马相如以来,铺张扬厉的汉赋更多具有政治说教意味,后世所说的“文学性”较为缺乏,至王褒雅赋则开始发生变化。王褒的《四子讲德论(并序)》与《圣主得贤臣颂》也明显具有政治说教与参与政治的意义,有人认为,“《四子讲德论》、《圣主得贤臣颂》是以颂扬为主的应时之文的典范之作”③刘跃进、彭燕:《论王褒的创作及其心态》,《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5期,第127页。。其实,此类作品除了有颂扬的目的,还体现了王褒以赋颂对当时政治生活的真实反映,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具有了一定的文学性。这两篇文章,一个题名“论”,一个题名“颂”,从文体形式上分析,皆有“赋”的特征。《四子讲德论(并序)》见于《文选》卷五十一“论”类,根据其中的序曰,“褒既为益州刺史王襄作《中和》《乐职》《宣布》之诗,又作传,名曰《四子讲德》,以明其意焉”④王褒:《四子讲德论(并序)》,萧统:《文选》卷五十一,第711页。本文引《四子讲德论(并序)》皆出于此,下不另注。,再结合《汉书》颜师古注等文字分析,王褒三歌当为政治歌颂之诗,具有明显的“颂德”功能。
《四子讲德论(并序)》,所谓“四子”,是该文中假设的四个人物,故吕延济注曰:“四子,谓微斯文学、虚仪夫子、浮游先生、陈丘子也。褒当假立以为论端也。”⑤王褒:《四子讲德论(并序)》,《六臣注文选》卷五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956页。其中有关于汉赋撰作的文字,主要涉及如下几个方面的问题:第一,咏三歌者为益州之浮游先生、陈丘子,他们针对咏三歌之目的、意义进行了激烈辩论。其中以“咏叹中雅,转运中律,啴缓舒绎,曲折不失节”论此歌的“中和”之美,其实符合后世儒家的政治与道德标准,然微斯文学仍然提出了“君子动作有应。从容得度,南容三复白珪,孔子睹其慎戒。太子击诵《晨风》,文侯谕其指意。今吾子何乐此诗而咏之也”的疑问。虽然浮游先生指出歌咏的目的是为了“美其君述明而臣道得也”,并指出“刺史推而咏之,扬君德美,深乎洋洋,罔不覆载,纷纭天地,寂寥宇宙”,但微斯文学仍然进一步质疑“何必歌咏诗赋”,这使浮游先生勃然大怒,并引“昔周公咏文王之德,而作《清庙》,建为《颂》首;吉甫叹宣王,穆如清风,列于《大雅》”,以论证“皇泽丰沛,主恩满溢,百姓欢欣,中和感发,是以作歌而咏之”的意义。陈丘子进一步发挥浮游先生之说,提出了“采诗以显至德,歌咏以董其文,受命如丝,明之如缗,《甘棠》之风,可倚而俟也”的观点。在此,浮游先生、陈丘子实际上认为赋颂之类的作品具有宣帝所言“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当之”①班固:《王褒传》,《汉书》卷六十四下,颜师古注,第2822页。的“宣盛德”的作用,也就是班固《两都赋序》中所说的“宣上德而尽忠孝”②班固:《两都赋序》,萧统:《文选》卷一,第21页。。这就将汉赋之类的作品提到了很高的地位。第二,四子曾论三歌之作者与写作目的。其中《汉书》称三歌乃益州刺史王襄“使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诗》”,《〈四子讲德论〉序》作“褒既为益州刺史王襄作《中和》《乐职》《宣布》之诗”,此处作“益州刺史之所作也”,显然是一种有意的谦辞或谀辞。三歌的写作目的是歌咏“太上圣明”,乃献于宣帝之作。第三,四子对“君之德”与“臣之力”的讨论。浮游先生与陈丘子从“天符”与“人瑞”两个角度分别论证宣帝“冠道德,履纯仁,被六艺,佩礼文,屡下明诏,举贤良,求术士,招异伦,拔俊茂”之“圣德隆盛”,最后指出“刺史感懑舒音,而咏至德”的原因,最终使二客(微斯文学、虚仪夫子)“醉于仁义,饱于盛德,终日仰叹,怡怿而悦服”。《四子讲德论(并序)》中所言“君德”“文王之德”“圣德”“至德”“积德”“道德”“咏德”“盛德”等,无不与“颂德”甚至宣帝所言“盛德之事”有关。这样直接出现大量“德”字的文章,除了此前秦始皇时期的刻石与汉初陆贾《新语·至德》,其他文章中集中出现的并不多。这说明王褒的《四子讲德论(并序)》重点宣讲的还是儒家之说。王褒撰作赋颂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宣传宣帝的为政之道,即“崇简易,尚宽柔”。所以,《四子讲德论(并序)》的问答形式、文章主旨(论“德”)、语气的夸张、文辞的排奡,无不具有汉代“辞赋”的文学特征。
枚乘《七发》,《文选》单列“七”体,《文心雕龙》列于“杂文”。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班固《答宾戏》、崔骃《达旨》、张衡《应间》、崔寔《答讥》、蔡邕《释诲》等,刘勰皆入“杂文”。这说明至少在南朝初期,对此类文体的界定还不是很清晰。但后世一般将其视作“赋”体,就是因为它们在形式上、内容上都具有“赋”的某些特征。从广义“赋”体界定的角度分析,如果“七”“难”“释”之类皆可入“赋”,王褒的“论”“颂”之类的文章亦可视作“赋”体。
另外,《四子讲德论(并序)》其实提出了一个“成康之世,君之德与?臣之力也”“贤圣之君,必有明智之臣”的话题,这也是王褒的另一篇文章《圣主得贤臣颂》的主旨。
《圣主得贤臣颂》首先提出了“贤者,国家之器用”的命题,并从人君角度指出“所任贤,则趋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则用力少而就效众”“君人者勤于求贤而逸于得人”的道理;从人臣角度提出“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的道理。这其实就是“主圣臣贤”。最后,《圣主得贤臣颂》得出了“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的结论。③王褒:《圣主得贤臣颂》,萧统:《文选》卷四十七,第660页。本文《圣主得贤臣颂》皆出于此,下不另注。王褒的这些说法应该是继承了先秦、汉代以来的诸子学说,是在先秦两汉儒家讨论君臣关系的文化背景下作出的判断。
需要注意的是,《圣主得贤臣颂》中出现了大量骈偶句式,范文澜据此以为:“骈俪之文,始于王褒《圣主得贤臣颂》,故云‘以密巧为致’。”④刘勰:《才略》第四十七,《文心雕龙注》卷十,范文澜注,第705页。此即以为刘勰《文心雕龙·才略》所言“王褒构采,以密巧为致”⑤刘勰:《才略》第四十七,《文心雕龙注》卷十,范文澜注,第698页。,在《圣主得贤臣颂》中有明显体现。《四子讲德论(并序)》也有大量四五—四五、三六—三六、四六—四六、四五—四五—四五之类的骈俪句式。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赋》以排奡句式居多,几乎没有类似《四子讲德论(并序)》这种句式的。这说明,王褒的《四子讲德论(并序)》与《圣主得贤臣颂》一样,都出现了“骈俪之文”。这是汉赋体式上的一个大变化。笔者曾考证三国郤正《释讥》具有骈散结合的文体特征①孙少华:《“拟作传统”与“文学缺席”——郤正〈释讥〉的文体考察与文学史定位》,《中山大学学报》2017 年第2 期,第6页。,从此二文看,这种骈散结合早在王褒这里就已经初露端倪。从这个角度上看,王褒此二赋不仅具有“雅赋”特征,而且其“雅赋”因“骈俪之文”,“文学性”更加增强。这是王褒雅俗赋作品在汉赋发展中最重要的贡献,同时说明王褒在古代骈俪句式的创造方面是有筚路蓝缕之功的。这是王褒对汉赋发展的又一重要贡献。
王褒的“雅赋”还包括《甘泉赋》《洞箫赋》,其间大量描写技巧的运用体现了王褒对当时“大赋”的独特认识,也体现了他不同于汉代其他赋家的“文”之观念。这一点颇合南朝文人如萧统《文选》、刘勰《文心雕龙》对“文”的认识。
《甘泉赋》《洞箫赋》是王褒在太子患病期间所写。《汉书》称二文为“颂”。《洞箫》,严可均《全汉文》卷四十二、费振刚等辑《全汉赋》皆题名为“洞箫赋”;《甘泉》,《艺文类聚》卷六十二、《全汉文》题名为“甘泉宫颂”,《文选》注、《全汉赋》皆题名为“甘泉赋”。这说明在班固看来,王褒此二文当作“颂”,近似后世刘勰所称“杂文”。例如,王褒《圣主得贤臣颂》即具有“文”之性质。由此推测,“颂”在汉代兼具“文”“赋”性质,皆可作为二者题名。为研究方便,我们统一称作《甘泉赋》《洞箫赋》。但无论是“甘泉赋”,还是“甘泉宫赋”,意思相同,其主旨皆为颂赞甘泉宫殿,可视其为刘勰所言“京殿赋”②扬雄的《甘泉赋》与王褒所作不同,纯粹是对汉成帝祭祀甘泉行程的描写,与宫殿赋无关。。
王褒的《甘泉赋》已经亡佚,今存残篇。据其文,多是对甘泉宫地理位置、外观形状、建筑结构、参观印象等的描写。从残篇看,此赋特点有二:第一,重视建筑物的地理位置和外观描述;第二,重视建筑物的细节和观察者的心理变化。后来班固《两都赋》、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左思《三都赋》、何晏《景福殿赋》,都采用了这种写法。这说明王褒的《甘泉赋》应该是“京殿赋”的开山之作,在汉赋发展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创新意义。
王褒的《洞箫赋》,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称其“穷变于声貌”,可见其描写洞箫的声音、状貌极有特色。《文心雕龙·才略》称:“王褒构采,以密巧为致,附声测貌,泠然可观。”③刘勰:《才略》第四十七,《文心雕龙注》卷十,范文澜注,第698—699页。也是认为王褒善于描写声貌。这些特点在王褒的《洞箫赋》中有集中体现。《洞箫赋》不仅描写了制作洞箫的竹子生长的地理环境、自然条件、生长习性等,还描写了洞箫的制作原则与过程、发音原理、吹奏者的选择、乐人吹奏洞箫声音的婉转变化等。尤其是叙述吹奏者使洞箫发出的各种声音变化,将洞箫声音或从容不迫(“趣从容其勿述兮”),或急促诡奇(“骛合遝以诡谲”),或如潺潺流水(“或浑沌而潺湲兮”),或如枯枝离干(“猎若枚折”),或如潭水徐积、沛然外溢(“或漫衍而络绎兮,沛焉竞溢”),或音似寂灭、渺然天外(“惏栗密率,掩以绝灭”),或众音齐集、喷涌而出(“㘊霵晔踕,跳然复出”)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④王褒:《洞箫赋》,萧统:《文选》卷十七,第245页。本文引《洞箫赋》皆出于此,下不另注。这种声音描写,视听、动静、远近、大小、缓急密切结合,大量使用比喻、拟人、夸张、排比等手法,以潭水、枯枝作比喻,充分调动演奏者与听众的视觉、听觉功能,尤其是化听觉为视觉,充分于形象的文字中展示洞箫的音乐魅力,同时大大增强了该赋的“文学”表达功能。这种写法少了很多说教性质的呆滞,增加了不少类似后世文学作品抒情性的活泼。这正是刘勰以“穷变于声貌”评价《洞箫赋》的原因。
《洞箫赋》自“若乃徐听其曲度兮,廉察其赋歌”至“哀悁悁之可怀兮,良醰醰而有味”,主要描写听众对声音的感受。同样描写声音,与上一节不同的是,此处特别注重听众的“听觉”,重点描写洞箫声音的起承转合(“啾咇 儿将吟兮,行以和啰”)、轻重缓急(“风鸿洞而不绝兮,优娆娆以婆娑”)、断续分合(“翩绵连以牢落兮,漂乍弃而为他。要复遮其蹊径兮,与讴谣乎相和”),大大突出汉赋中“人”的要素;还有各种声音的不同表现,如“巨音”的“周流汜滥,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妙声”的“清静厌瘱,顺叙卑迖,若孝子之事父”,“武声”的“若雷霆,佚豫以沸㥜”,“仁声”的“若颽风纷披,容与而施惠”。这里王褒从听众的角度描写洞箫声音时,主要有两种处理方式:第一,更加突出洞箫音乐的教化功能,故将“人事”直接与音乐的声音联系,或者更具有时代性,也易于为时人所理解,如以父慈子孝论声音,以文武、仁义为声音分类;第二,王褒此类以“人事”描写声音的做法,类似于后世的“通感”,其实就是化听觉为感觉,将人的感官功能(心理体验、情感体验、理性体验等)纳入音乐欣赏的环节,一方面使这种体验更具有社会直接经验的参与,另一方面也突出了音乐的社会教化功能。这种描写之后,作者就可以总结洞箫声音的宏大气象。
这是洞箫音乐教化带来的声音变化,足以对人产生深刻的心理震撼,对社会矫风正俗具有直接的作用。所以,王褒用自“故贪饕者听之而廉隅兮,狼戾者闻之而不怼”至“况感阴阳之和,而化风俗之伦哉”一段,进一步描写这种音乐带来的教化作用,并分别从贪财者、残暴者、强暴者、放纵者的不同角度描写他们的“闻音而改过”。其后,王褒又举历史人物予以说明,认为晓音之钟子期、伯牙、师旷,哭倒长城的杞梁妻,善鼓琴之师襄、严春,正人君子之颜叔子,皆“闻音”而自叹不如;不慈如舜之父母,不肖如尧子丹朱、舜子商均,暴虐之夏桀、盗跖,勇武者夏育、申博,皆“闻音”而向善。他们都属于“知音者乐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伟之”之人。此即“吹参差而入道德兮,故永御而可贵”,高度概括了洞箫的教化功能和社会意义。不仅如此,王褒在此基础上还更进一步以“人与动物皆闻声而变”为例,写人“闻音”而“闻其悲声,则莫不怆然累欷,撆涕抆泪。其奏欢娱,则莫不惮漫衍凯,阿那腲腇者已”,动物“闻音”而“蟋蟀蚸蠖,蚑行喘息。蝼蚁蝘蜒,蝇蝇翊翊。迁延徙迤,鱼瞰鸡睨。垂喙蜿转,瞪瞢忘食”。这就将洞箫乃至音乐的教化功能提到了一个更高的层面,同时也符合作者所说的音乐“感阴阳之和”与“化风俗之伦”。
王褒此处对洞箫声音的形象描写,最大的贡献不是在文学技巧上将声音描绘得多么形象、逼真,关键是能够用视觉将听觉的内容形象地表现出来、用感觉将听觉的教化功能完整展示出来的做法,其实是文学技巧的一种进步。这其实除了文学修辞的意义,还具有一定的音乐品评、音乐鉴赏的价值。也就是说,即使那些没有在现场听洞箫演奏的读者,通过阅读《洞箫赋》,同样可以获得与现场听众大体相同或相近的音乐欣赏心理与社会教育体验。加上文字背后的想象,读者甚至还可以产生更复杂、更丰富的音乐体验。纵观整个西汉,极少有辞赋作品能够具有王褒《洞箫赋》这样的文学描写和文学高度。
从辞赋撰写的角度说,王褒的《洞箫赋》不仅开拓了辞赋的题材范围,将音乐纳入辞赋撰写,还从文学批评的角度将音乐品评纳入文学理论与社会价值、道德评判的范畴。虽然王褒在此并未提出明确的音乐批评术语,但从音乐鉴赏的角度看,若能达到《洞箫赋》描写的这种音乐水平的演奏,都属于上乘之音。另外,从王褒《洞箫赋》称赞洞箫之音“赖蒙圣化,从容中道,乐不淫兮”分析,此处所奏显然属于“雅乐”,而非“郑卫之音”。由此可以看出,刘勰称赞王褒此赋“穷变于声貌”,不仅仅赞颂此赋成功的文学描写能力,还在于“声貌”背后的政治教化作用。进一步分析,王褒的《甘泉赋》《洞箫赋》皆曾被称作“颂”,是有一定道理的,即都更多呈现出“颂”的特征,也就是较多具有后来扬雄说的“劝”的特征,而缺少“风”的功能。从这个角度说,扬雄曾经批评的“劝”,或者在文学表达上反而是一种积极作用。
这充分说明,王褒的《洞箫赋》在文学史上应该是一股积极、革新的潜流,但在以“讽谏”为汉赋主要功能的西汉末年,其无疑是一股“逆流”,不可能为宫廷文学或大多数主流赋家所接受。从另一个角度看,王褒在宣帝时期的确在语言表达、题材扩大、文体拓展等方面进行了多方面的创新尝试,做出了超越其时代思想的“文学”革新。王褒赋作表现出来的这种“新”,肯定不适合陈陈相因的汉赋主流观念的需要。但王褒在宣帝时期对辞赋的创新、改造意义则是不容抹杀的。
从目前的出土文献看,王褒之前肯定已有俗赋一体,但真正以文人身份撰写俗赋,并将其带入汉代主流文坛,王褒功不可没。上文说过,王褒的雅赋表现出了超越其时代的“文学性”,王褒的俗赋以《僮约》《责须髯奴辞》为代表,其“文学性”较其雅赋更加明显,体现了与其同时代前后赋家迥然不同的赋学风格。这对后世俗赋、俗文学的发展都具有重要的典范意义。
刘勰《文心雕龙·才略》称“王褒构采,以密巧为致,附声测貌,泠然可观”,如果从“密巧为致”与“附声测貌”角度分析,王褒的《四子讲德论(并序)》《圣主得贤臣颂》《洞箫赋》等都符合这种特点。这些赋颂是王褒参与社会政治的重要方式。除此之外,王褒的两篇俗赋《僮约》《责须髯奴辞》虽然是他日常生活的表现,但同样具有“密巧为致,附声测貌”的特点,尤其是在两篇俗赋的人物、景物的描写上,更有突出表现。这说明,王褒在赋颂的雅俗方面都有突出成就,尤其是在文学方面,出现了此前赋作少见的人物性格、自然景物与社会生活的细节描写,从而使其赋具有更加突出的“文学”特征。这是王褒赋与此前司马相如、枚乘赋以及其后扬雄等人之赋迥然不同的赋体风格。第一,鲜明的人物性格刻画。《僮约》《责须髯奴辞》都对二仆的性格刻画如神。《僮约》中的奴仆名便了,性格非常耿直、倔强、刚烈,甚至可以说有一种“抗上”情绪,但经过王褒采取各种限制办法之后,便了表达了直接的悔悟,是他性格耿直的表现。第二,形象的人物描写。《僮约》对人物动作和外貌的描写是相当成功的,其中写便了拒绝为王褒沽酒时,说他“捍大杖,上冢巅”①王褒:《僮约》,赵逵夫:《历代赋评注》(汉代卷),成都:巴蜀书社,2010年,第223页。本文引《僮约》皆出于此版本,下不另注。。为便了写下的日常工作中,也有一些外貌或动作描写,非常逼真形象,栩栩如生。在外貌描写方面,《僮约》写便了承认错误时“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责须髯奴辞》写普通人的胡须“长而复黑,冉弱而调,离离若缘坡之竹,郁郁若春田之苗。因风披靡,随身飘飘”②王褒:《责须髯奴辞》,赵逵夫:《历代赋评注》(汉代卷),第233页。本文引《责须髯奴辞》皆出于此,下不另注。,写须髯奴的胡须“既乱且赭;枯槁秃瘁”“癞须瘐面,常如死灰,曾不如犬羊之毛尾,狐狸之毫牦”,这种细致入微的外貌描写已经有小说的元素。第三,繁华的城市生活与优美的乡村田园风光相结合的景物描写。《僮约》与《责须髯奴辞》,有人认为写的是同一个人③王褒:《责须髯奴辞》,赵逵夫:《历代赋评注》(汉代卷),第235页。,从《僮约》称“髯奴便了”分析,此说有其道理。如此,二赋当先后成篇,即先有王褒以“僮约”形式购买便了,后有王褒责“髯奴”事。《汉书·王褒传》将“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轶材。上乃征褒”事,系于“神爵、五凤之间”④班固:《王褒传》,《汉书》卷六十四下,颜师古注,第2821页。,而《僮约》文中称“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神爵(前61—前58),凡四年;其中又称“资中男子王子渊,从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买夫时户下髯奴便了”,事情发生地点在成都安志里,则《僮约》当作于王褒入长安之前,《责须髯奴辞》亦写于同时。由此分析,王褒被征召入长安之前,曾有作俗赋事。如此看来,《僮约》与《责须髯奴辞》中所描写的主要是当时成都以及周边的城市、乡村生活场景。
《僮约》对成都附近的种植、渔猎生活描写得非常细致,其中所写水中捕鱼鸟,山中狩雁鹿、牧牛马,反映的就是当时成都成熟的渔猎、农畜业生产、生活情况。根据其中记载可知,当时成都如王褒此类中下层士人的生活还是较为富足的。另据《僮约》中的“舍中有客”“舍后有树,当裁作船”的文字,《僮约》所写渔猎、种植,当属“舍前”之情景。王褒所居之地是前有田园,可供时蔬,后有江水,可供乘船远航,的确是风景优美如画。“舍中有客”一段,描写的是当时王褒之辈士人家庭的日常生活。下午家中有客,仆人们忙忙碌碌,汲水做饭。他们除了“提壶行酤,汲水作,涤杯整案”,还要“园中拔蒜,斫苏切脯,筑肉臛芋,脍鱼炰鳖,烹茶尽具”。在此我们会看到,一般的士大夫家庭宴会上,有自酿的酒,有渔猎的鱼肉,有自己种植的蔬菜,最后还有“烹茶”。这既是便了的工作程序,也是士大夫家庭宴会的程序。“舍后有树,当裁作船”一节,描写的是他们交通、买卖货物的情景。他们乘船“下至江州,上到煎”,“推纺恶败棕索,绵亭买席,往来都洛,当为妇女求脂泽。贩于小市,归都担枲,转出旁蹉,牵犬贩鹅。武阳买茶”,又“多作刀弓,持入益州,货易羊牛”。这里又涉及当时的市场发展情况。我们看到的是纺织绳索,买卖鹅狗,购买席子、胭脂、茶叶,以刀弓换牛羊等情景。这其实就是成都周围发达的集市及其经济活动。综上所述,王褒二俗赋给我们呈现出一幅西汉中期成都周围城镇经济发达、物资丰富、贸易频繁以及士人逍遥自在、优裕富足的生活图景。这为我们了解西汉中期的经济状况、文人的日常生活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王褒的两篇俗赋在语言和文体上还有其独特之处。第一,它们的语言通俗易懂,各版本文字变化的过程体现了向符合后世通俗文字变化的可能。《僮约》写便了“捍大杖”,这个“捍”字,同《艺文类聚》;《初学记》作“提”,《太平御览》作“拽”,后二者文字更为通俗。第二,从文体角度看,《僮约》,《艺文类聚》卷三十五将其列入“书”,《初学记》卷十九列入“约”,《太平御览》卷五百九十八列入“契券”;《责须髯奴辞》,《初学记》卷十九列入“辞”。这当然显示的是三书所在时代的文体观念,并不能证明王褒时代就以“书”、“约”或“辞”作为书写此类文章的文体。但从王褒的题名看,起码体现了他在文章题名方式上的多样性,是文章观念发展进步的表现。
王褒在西汉中期的赋颂写作中展示了他在雅俗赋方面的多种才能,这既是他个人才能的表现,同时也反映了宣帝时期辞赋发展的深化与复杂性。这是赋体在汉代发展中的必然规律,体现了一种文体自产生之后在不断衍化中复杂化的逻辑进程。同时,王褒俗赋文学性的增强,展现了与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等人之赋迥然不同的辞赋面貌,应该是汉赋发展阶段“文学性”提高的重要表现。但可惜的是,扬雄之后的汉代赋作并未继承这种风格,主流文人仍然沿袭了司马相如以来的“大赋”传统,从而在主流文学社会中断了汉赋发展中这股偶露峥嵘的宝贵的“文学性”。但这种文学风格仍然在民间有所延续,如西汉《神乌赋》较强的“故事性”,显然与王褒赋关系密切。这股风气甚至到唐代依然有所流传,如《韩朋赋》《晏子赋》等,与王褒俗赋具有一脉相承的文学关系。但两汉主流文人并未再次关注并撰写此类俗赋,这其实对汉赋“文学性”的培育具有不利的影响。
王褒在辞赋上的另一个重要贡献体现在他的楚辞作品《九怀》上。刘向编纂《楚辞》,始收录王褒的《九怀》,然自朱熹作《楚辞集注》删之,后世诸家注释《楚辞》,多不收《九怀》。①王夫之:《序例》,《楚辞通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3页。今所见王褒此文,见于王逸《楚辞章句》第十五、洪兴祖《楚辞补注》第十五。从文学创造性上说,后人多以为王褒的《九怀》缺乏新意,故多轻视之。然对于王褒个人及其所在的时代而言,《九怀》却自有其特殊的文学意义。
西汉自武帝登基之后,信用一批赋家,被后世尊奉为十大赋家的司马相如、枚乘、东方朔及其他赋家悉数在武帝朝得以重用并显赫一时。后元二年(前87)二月,武帝薨,昭帝即位,此后直至宣帝神爵二年(前60),王褒以辞赋为谏大夫的三十年内,西汉辞赋基本上归于沉寂;如果从司马相如卒(前117)算起,辞赋在西汉史书中寂寂无闻的时间甚至有近六十年之久。与王褒为谏大夫同时,刘向出,亦为谏大夫,此后楚辞、汉赋始重新进入史书视野。这是非常奇怪且有趣的文学现象,值得深入探究。
汉赋的兴起与武帝信用司马相如关系甚大,而司马相如对汉赋的产生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当时司马相如身上有三个关键现象值得关注:第一,蜀人;第二,武帝好音,相如能为歌诗;第三,正处于武帝好音、好辞赋、好神仙的时代背景中。王褒的出现也恰好符合这三个条件:第一,蜀人;第二,宣帝好音,王褒能为歌诗;第三,宣帝好音,好辞赋,好神仙。此与司马相如时完全一致。由此可见,《汉书》记王褒出川入长安,以辞赋为谏大夫的元素,与司马相如以赋为郎的记载完全一致。而音律、神仙与辞赋、歌诗的同时出现,不仅营造了与武帝时代相同的文学环境,且再次证明了汉赋与音乐、神仙之间的密切关系。这里有三个问题值得思考:第一,武帝薨至王褒出的三十年内,为何史书无汉赋之记载?第二,王褒的汉赋文本与武帝时期的辞赋文本有怎样的思想联系?第三,王褒在宣帝好辞赋的时代环境中对汉赋再次兴起具有怎样的历史作用?
先说第一个问题,武帝薨前后,实际上从武帝征和四年(前89)至昭帝元凤元年(前80)桑弘羊被杀,汉王朝一直处于霍光与桑弘羊、上官杰之间的政治斗争中,其间又有非盐铁之议(前81),霍光专政,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辞赋之事尚无机会进入上层视野。昭帝薨,霍光先立后废昌邑王刘贺,另立宣帝刘询。本始二年(前72),宣帝即开始诏建太学,修郊祀,定正朔,协音律①班固:《宣帝纪》,《汉书》卷八,颜师古注,第243页。;六月,作为武帝曾孙、戾太子刘据之孙的宣帝,开始尊孝武庙,奏《盛德》《文始》,此证宣帝追奉武帝嫡统,有上效汉武之心②《汉书·郊祀志》载:“宣帝即位,由武帝正统兴,故立三年,尊孝武庙为世宗,行所巡狩郡国皆立庙。”(班固:《郊祀志》下,《汉书》卷二十五下,颜师古注,第1248页)“由武帝正统兴”,是说从政治上宣帝继承武帝正统,但宣帝其实在各个方面都延续了武帝的措施。。此后宣帝在政治、军事、文化各个领域的举措都有武帝之风的事实,也说明宣帝对武帝政治功业的认同及对其政治、文化遗产的继承。这突出表现在他对歌诗、辞赋的爱好与推广:地节二年(前68)霍光卒,地节四年(前66)大司马霍禹被杀,霍后被废;时隔五年,神爵元年(前61),宣帝即征能为楚辞者,王褒活跃一时③刘跃进:《秦汉文学编年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23页。;神爵二年(前60)宣帝即诏进刘向、王褒、张子侨等献赋颂。由此可见,宣帝时辞赋的兴起与霍氏一族退出政治舞台紧密相关;代表皇室的刘向、代表地方辞赋家的王褒等人的辞赋进献,也是政治斗争松弛、皇权重新巩固之后的必然表现。这和武帝时期从蜀郡征司马相如具有高度的相似性。这也证明了西汉辞赋与“皇权”的密切关系。④孙少华:《“皇权”与“不死”——汉赋早期两大文本主题与“梁园文学”之兴起》,《文史哲》2021 年第1 期,第113—124、167 页。
与第一个问题紧密相连的第二个问题,即宣帝既然有效仿武帝之心,则必然在做法上有高度的相似性,除了政治、军事上的模仿,文化上还将汉赋与“皇权”联系:如武帝征蜀人司马相如一样,宣帝征蜀人王褒;如武帝时代征召司马相如、枚皋、东方朔一样,宣帝时代征召刘向、王褒、张子侨等辞赋家团体等。诸如此类,皆可证明,宣帝在歌诗、辞赋上对武帝的刻意模仿,很大程度上会造成包括王褒在内的辞赋家的文本必然与武帝时代的歌诗、辞赋文本产生时空上的思想联系,并且会具有与武帝时代相同的汉赋文本蕴含的音乐、神仙、皇权等思想。这也说明,自宣帝时期开始,就已经将武帝时代的汉赋视作文化发展的一个标杆予以效仿和学习。
至于王褒在宣帝时期辞赋再次兴起中的作用,我们可以结合《九怀》予以分析。王褒携辞赋入长安,是在宣帝好楚辞的背景下,而王褒在歌诗、楚辞拟作、赋颂、俗赋各方面的综合才能,一方面证明汉赋文体在此时的多元性、综合性较以往更为明显,另一方面也证明了王褒在宣帝时代推进汉赋发展方面的突出贡献。就王褒《九怀》而言,在形式上与内容上也多有创造,并非毫无新意。如有人认为,汉人拟骚之文多模仿《离骚》和《九章》,但王褒的《九怀》在形式上却模仿自《九歌》,在内容上也有袭《九章》之处,是“魏晋南北朝各种文学体裁互相渗透的先声”⑤谷口洋:《论王褒的〈九怀〉——并谈楚辞文学两大系统与其继承》,《中国楚辞学》第21辑,第355页。,从而体现出西汉赋家在骚体文方面的创新性。另外,同时期王褒、刘向、扬雄等人对楚辞的竞相模拟,恰好证明楚辞在汉代赋家的辞赋学习与写作中承担着重要作用。
《九怀》除了抒情,还有叙事成分,并且描绘出一个与《离骚》等作品中相似的屈原人物形象,尤其是屈原忠君爱国而不得的矛盾心理在各章中皆有不同程度的体现。从全文看,《九怀》似乎文字、意象复沓,有些语句甚至与贾谊《吊屈原赋》非常近似,并无新意。但如果将王褒此文放在西汉赋家对楚辞作家、作品模拟的大环境中,甚至考虑到汉代赋家大多学习、模仿前代作家、作品(如贾谊、司马相如学屈原,扬雄学司马相如,桓谭学扬雄等)这个事实,《九怀》的这种文章特征也就不足为怪了。但即使如此,王褒也是自司马相如之后西汉又一位重要的辞赋家,他不仅模拟楚辞,而且改造、创新了汉赋的形式与内容,“以颂为赋”,大大提高了汉赋的文学表达功能。尤其是,王褒在辞赋的雅俗方面都进行了积极的尝试与撰写,这在客观上促进了宣帝时期辞赋的再次繁荣。如果说宣帝在歌诗、辞赋方面刻意效仿武帝时代的举措为推进歌诗、辞赋发展创造了良好的环境,那么,王褒则继承了武帝时代司马相如在歌诗、辞赋方面的文化遗产,为宣帝时代歌诗、辞赋的发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特殊贡献。刘勰所说的“枚马同其风,王扬骋其势”①刘勰:《诠赋》第八,《文心雕龙注》卷二,范文澜注,第134页。,这个前“风”后“势”,正说明王褒、扬雄对枚乘、司马相如辞赋思想的继承与推进。
虽然宣帝有效仿武帝为赋颂之举,王褒也被视作是上接司马相如赋家地位及其政治意义之人,然二人还是有很大差异的,最明显的就是当初司马相如学辞赋是一种主动的个人行为,后来因狗监杨得意荐于武帝而促进辞赋发展,其中司马相如更主动,而宣帝则首先是因为他个人的政治需求,主动征召王褒等辞赋家入京,自上而下的性质更多。这一事实说明一个问题,即辞赋发展至宣帝时期,已经作为一种主流文化成为国家形象的一部分。至此,汉赋文本的书写内容、传播方式、文化功能与武帝时期相比也必然会产生较大差异。这是辞赋发展过程中的必然变化。王褒则生逢其时,承担了宣帝时期汉赋的创新、改造尝试,为提高汉赋的文学表达做出了重要贡献。从这个角度看,王褒与其前的司马相如、其后的扬雄,各自在汉赋发展进程中承担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如果用“三个蜀人创汉赋”总结三人在西汉赋史中的作用,应该是有道理的。
王褒对宣帝时期汉赋发展的重要作用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创新了汉赋的文体形式;第二,赋予了汉赋作品更加强烈的“文学性”;第三,发展了俗赋一体,丰富了汉赋的语言和题材,对民间俗文学发展具有重要推进作用,影响深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自从武帝与司马相如创造“汉赋”一体,并将其作为汉家文化的主题形象加以宣传,宣帝则自觉继承了武帝的这一文化遗产,并推出了王褒、刘向、张子侨等一众赋家;其后,成帝又延续了宣帝的这一文化传统,亦自觉上承武帝,形成了成帝时期的汉赋兴盛气象。如果没有宣帝、成帝的持续推动,汉赋是否能够形成一代帝国的文化气象,则是一个未知数。而王褒、扬雄等人以赋家身份活跃在西汉中后期的政治与文化舞台上,最终作为具有崇高地位的赋家进入文学史视野,并在刘勰《文心雕龙》列举的西汉辞赋八家中占据一席之地,充分证明了他们在西汉中后期汉赋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如此说来,王褒在宣帝时期辞赋兴起中的作用,甚至在整个汉赋发展史上的重要作用都不容忽视。
王褒对辞赋的这种“创新”“改造”精神,主要有两个思想来源:第一,王褒生活在一个经学复兴、思想开放的大环境中。宣帝时期,经学昌明,思想开放,人才济济。宣帝听方士之言遣王褒赴益州求“金马碧鸡之宝”,也说明了宣帝时期思想的多元和活跃。这为王褒以开放思维革新汉赋提供了自由、宽松的学术、文化环境。第二,更重要的是,王褒的辞赋学习与写作没有受到传统辞赋家的约束。王褒之前的贾谊,主要学屈原,其《吊屈原赋》其实就是自觉向屈原等人学习辞赋的结果;司马相如主要学自梁国辞赋家①司马迁:《司马相如列传》,《史记》卷一百一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637页。;王褒之后的扬雄,主要学司马相如,其次学屈原②班固:《扬雄传》上,《汉书》卷八十七上,颜师古注,第3515页。。如此,贾谊、司马相如、扬雄的赋,都体现出思想一致的稳定的辞赋特点。而《汉书》并未记载王褒赋学于何人,如果他仅仅是学屈原、司马相如等人辞赋,但并未有“模拟”之举,则王褒辞赋的“创新”和“改造”就成为他本人的一种主动行为。王褒同时的刘向、其后的扬雄,都未能表现出这种对辞赋的主动革新,除了他们沿袭辞赋传统的原因,主要还在于个人对辞赋写作的理解与对传统辞赋的“叛逆”思想。王褒或者具有更多不同于传统认识的辞赋观,这是他能够对当时辞赋进行创造、革新的关键。这说明一个问题:王褒绝对是西汉辞赋发展进程中具有开拓、创新思维的一个“异类”,而其不同于他人的辞赋体式与风格也丰富了西汉辞赋的内容与形式,使西汉辞赋展现出别样的格局和风貌。
总之,王褒善音律,懂楚辞,买卖奴隶,生活富足,在赋体创作上又具有完全不同于其他赋家的开拓与创新。与西汉其他著名赋家如贾谊、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等相比,王褒在物质、精神层面绝对算得上是当时文人中的一个“另类”,而在时代发展的过程中,王褒又算得上是对本时代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历史人物。宋人张耒《送杜君章守齐州》云:“人才之难万冀一,一士其重九鼎轻。”③张耒:《送杜君章守齐州》,《张右史文集》卷十六,《四部丛刊初编》影钞旧本。这是感叹人才对国家的重要性。放在西汉赋家对汉赋发展的贡献上,这句话也是适合的。例如,西汉著名赋家贾谊、枚乘、司马相如、王褒、刘向、扬雄,东汉著名赋家班固、张衡、马融、蔡邕、王延寿等,各自在其所在的时代为汉赋革新、变化发挥了不同作用。正如历史发展进程中英雄人物的作用一样,在文学发展的进程中,重要文人的出现对推进文学的深度发展、革新以及理论创造都具有关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