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个大房子

2024-01-04 04:13:54刘浪
野草 2024年1期
关键词:刘安班级作业

刘浪

真是不好意思,涧河第六中学昨天发生的那件事情,我也听说了。

我还听说,你们都认为那件事情性质特别严重,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呢,好像是比天还大的程度。这我就有不同的意见了。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除了天本身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跟天做对比了,天是最大的。而与此同时呢,天又不能比天本身更大,就像你不能比你自己更加漂亮或者更加难看,是吧?

在我看来,涧河六中发生的那件事情,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也就那么一回事吧。如果你们不是死死盯着它的话,再过上个三天四天的,它就平息下去了,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知道,我这样一说,你们就会不淡定了,就会像余国萍一样,遇事从来不先过一下脑子,张口就批评我冷漠啊,没有同情心啊,欠收拾啊什么的。你们一定会是这个样子的,嗓音声嘶力竭,表情义愤填膺。

我之所以说那件事情不那么上得了台面,是因为它就发生在我们七(1)班,从头到尾,连根带梢,我都眼睁睁地看着呢,而你们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至于我刚刚说的余国萍是谁,老实说我真的不愿意提到这个人,这就像你们在饭桌上一定不愿意提到苍蝇或者大便一样。但过一会儿,我一定还会要讲到余国萍的,我们没有办法绕开。没有办法。

怎么说呢,我是真心希望发生在我们班级的那件事情,能够好玩一点,能够拿得出手一点。我打个比方吧,如果那件事情是我的同桌江畅闲得无聊,就突然之间长出了两个鼻子,或者是黑板右侧饮水机里的纯净水基因突变,就噼里啪啦地燃烧了起来,这样是不是就有意思得多了?就算意思不是很多,但起码不会让人犯困,是吧?可惜,不是这样的。

那件事情,要说穿了,其实不过就只是齐小齐同学没来上学嘛。类似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的。你们可以调查一下,十月份的第三周,也就是我们升入初中之后第一次月考结束的第二天,齐小齐就没来上学。

我牢牢记着这个日子,板上钉钉一样记着这个日子,是因为我很生气。我本来以为月考之后,学校怎么也要给我们放一天假呢,我好在家多睡一会兒,老师们也好在这个时间里把卷子批完。可是学校偏偏没有给我们放假,而且,一夜之间,老师们就把所有的卷子都批完了,还把初一到初三所有年级组的学生分数做了排榜,什么班级排名啊,年级排名啊,还有单科排名,一清二白的,一五一十的。他们这种工作效率,真是称得上凶狠啊,说是凶残都不过分。

我当然也牢牢记得,齐小齐这天没来上课,结果呢,我的同桌江畅遭到了余国萍的批评。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是那天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江畅问余国萍,老师,齐小齐怎么了?他今天怎么不来上学?

余国萍两条眉毛中间的皮肉,一瞬间就打出了一个死结,就像一只蠢胖蠢胖的蜘蛛趴在那里,大大咧咧的。余国萍没有回答江畅的问题,而是说,你能不能不这么欠?能不能不这么欠?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管齐小齐来不来上课干什么?你说你的英语成绩,是九十九分吧?是九十九分,才九十九分,你就不能加把劲得满分一百?这一分你都没得着,你还英语课代表呢你,你还好意思管人家齐小齐?人家齐小齐英语怎么就能打一百分?

江畅愣愣地看着余国萍,缓不过神,他实在不知道余国萍这是哪来的这么大火气。他的两道目光呢,就像两根木棍一样了,回不过弯来。

余国萍接下来说,你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江畅深吸一口气,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去了厕所。不出意料之外的话,江畅撒尿的时候,一定是在心里大骂余国萍了。换成是我,我也会骂。

事情讲到这儿,不用我再做什么解释,你们一定已经知道了,余国萍,就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盆摔了去跟碗算账,驴跑了就提着鞭子去抽马,天知道是因为什么。

到了这天最后那节课的时候,我们班级开了家长会。

傻子都知道,所谓家长会,当然应该是家长来开会了。但我们班级偏偏不是这样的。余国萍把学校食堂的蓝色塑料凳子都借来了,而这些凳子都不争气,一个个都缺胳膊断腿的,都带死不活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们班级的学生和家长,一共一百一十几个人呢,一股脑挤在了教室里,就像一大瓶沙丁鱼罐头一样。教室中的空气也就没了空气的样子,因为汗酸、脚臭,还有化妆品的稀奇古怪的味道,被活生生地填塞在了里面。

家长会开始了。余国萍先是讲了一堆废话,之后呢,她当然是又讲了一堆废话。这样一来,教室中的空气就更加不成样子了。余国萍的这几堆废话,其实用一个句子就能概括出来,就是“家长要无条件地配合老师管理好学生的学习”。请注意,是“无条件地”。另外,余国萍还说她的工作作风是认真的,是严肃的,是不可以讨价还价的。如果哪位家长怕自己孩子吃苦,觉得自己的孩子成绩什么样子都无所谓,那好,现在就报上名来,她今后可以不管这个孩子,她一定说到做到。

聋子都听出来了,余国萍的话明摆着就是要挟人嘛,可偏偏就没有一个家长敢站起来反对。他们不反对也就算了,偏偏还有几个家长说,现在的孩子,就是要严格管理,就是要严肃对待,就是要棒下出孝子。最让人生气的,是数学课代表王耀阳的爸爸,他假装嗓子痒,干咳了两声之后说,余老师辛苦了,把孩子交给您,我们家长都放心。

放心你个大头鬼!

这样磨磨蹭蹭了一个多小时,余国萍总算说了一句似乎有用的话。她说,现在我宣布,我们班级的学习委员,今后由齐小齐同学担任。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次月考,齐小齐同学的总成绩班级第一,年级第三。

余国萍话音刚落,有几个家长就沉不住气了。比如我们班长王意涵的妈妈,还有我同桌江畅的爸爸,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问余国萍,余老师,哪位是齐小齐?

余国萍说,齐小齐今天请假了。最近这一周,齐小齐一直在发烧。昨天在考场,他烧到四十度,真让我心疼啊。我坚信,要不是因为发高烧,齐小齐同学这次一定能考全年级第一,一定会,百分之百。我建议,为齐小齐同学能够带病考出这样的好成绩,我们大家为他鼓掌。

教室里就真的响起了掌声,不算热烈,也不算冷清,像一摊温吞吞的水,或者说是像一摊黏糊糊的鼻涕。

余国萍的脸阴了下来,一把攥得出水似的。她说,大家不觉得掌声不够热烈、不够整齐吗?

掌声就稍微整齐和热烈一些了。

我的同桌江畅,他就是这个时候搞清齐小齐没来上学,原来是生病了,发高烧。而据我所知,齐小齐前几天的确是发烧了,但是不是像余国萍说的那样烧到了四十度,就不好确定了。毕竟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当成水,非要烧开了才好,是吧?

接下来,余国萍邀请齐小齐的妈妈来到讲台前。余国萍是要让她说一说齐小齐为什么能考班级第一,说说他平时在家是怎么学习的。

齐小齐的妈妈微笑着站起身来,她显然已经想到了,余国萍是要把齐小齐树立成全班同学学习的榜样。她就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快要到讲台的时候,不知道是她没有走稳,还是绊到了哪位家长的脚,反正她轰隆一声摔了个大前趴。整个班级里,超过半数的人都笑了起来。

齐小齐的妈妈站起身来,整张脸红得像要窜出血那样。她来到讲台前,刚一张口,教室里就沸腾了起来。除了余国萍之外,我们班级中所有的人都笑起来了,哈哈哈,嘻嘻嘻,哇哇哇,嘎嘎嘎,这些笑声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张油腻腻的网,很是霸道地在教室的上空兜来兜去。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的是,齐小齐的父母不是涧河当地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齐小齐的爸爸应该是来自凉山,齐小齐的妈妈呢,她的老家是成都,她在泸州长大。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四川人。我也不是很清楚,三年之前,他们一家是因为什么来到涧河的。也许是因为齐小齐爸爸的工作调动吧,也许是齐小齐的妈妈听说了,涧河的高考录取分数线要低于四川那边。我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交代完了这个背景,我想你们就会明白开家长会那天,齐小齐的妈妈一张嘴,其他家长和学生为什么会笑了。事实上,齐小齐的妈妈那天在讲台上并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只是因为她说话的声音不中听,有特别浓重的四川口音。当然了,如果只是有口音,这應该并不会招来大家的嘲笑。问题的关键在于,齐小齐妈妈说话的声音实在不好形容。怎么说呢,齐小齐妈妈说话的声音,给人的感觉是尖利的、倔强的,而且还是抽搐的、拧巴的,就像一团细碎的玻璃碴子一样四下飞溅,透着一种脏乎乎的油腔滑调,还有一种张牙舞爪的古怪。这样一来,一部分学生和家长就忍不住笑了。而笑这个东西是有传染性的,我们教室就这样沸腾了起来。

据说多年以来,齐小齐的妈妈对自己的嗓音也是很不满意。在他们一家刚来涧河的时候,一连半年多时间啊,她每天都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跟那些新闻主播学习发声。结果呢,nl仍旧不分、fh仍旧不分,音质连一纳米那么大的改观都没有,反而更加粗糙、沙哑,她就不得不放弃了。

齐小齐妈妈的这段经历,让我很是感慨。我真是觉得啊,有的时候,一个人所遭遇的问题,非常非常有可能是他本人无论怎么样努力,都解决不了的——比如齐小齐妈妈的口音。我再举个例子吧,我的同桌江畅,他想出生在北京,这样一来,他将来考北京大学似乎会简单很多;我们班的班长王意涵呢,她想出生在马云家或者王健林家,这样一来,她每天的零花钱都一定会有踏踏实实的着落。无论赌注有多大,我敢跟你们每个人打赌,我这两个同学的愿望,不管他们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了。至于我的后桌刘安琪呢,她竟然在一篇作文中说,她想让嫦娥做她的姐姐,如果嫦娥不同意,那么做她的妹妹也行。老天爷啊,除了你老人家,谁也帮不上刘安琪的忙了。

好了,我扯得有点远了,我得赶紧把话题拉回来,接着说前面的家长会。

齐小齐的妈妈在家长会上说,齐小齐每天放学回家,先是吃饭,一定要在15分钟之内吃完。饭后呢,他不是马上就写作业,而是先用半个小时的时间来复习一遍当天所学的所有功课,之后再写作业。她说齐小齐每天都是把每一科作业当成考试来看待,而不是一过来就写,遇到不会的地方就去翻书。

齐小齐妈妈的话,让台下的家长和学生们安静了下来。很多家长都在轻轻地点头。王意涵的妈妈呢,她拿过一支0.5的中性笔,在一张红格的英语小条纸上写下了“作业考做”四个字。这四个字的每一个笔画,都大咧咧地抻着胳膊蹬着腿,很是任性,很是放肆,就像一群蟑螂在撒欢。王意涵的妈妈能把字写成这样,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接下来,余国萍又问了齐小齐妈妈一个问题,齐小齐的妈妈自然是回答了。

齐小齐每天晚上几点写完作业?余国萍问。

齐小齐的妈妈说,八点半左右,最晚一次是九点。

教室当中嗡的一声喧闹了起来,就像全世界的苍蝇都连跑带颠地赶过来了一样。

齐小齐的妈妈提高了嗓门,她大声说,大家请安静一下,安静一下,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每天写完作业,我让我们家小齐再背一背当天要背的功课。十点钟之前,我让他准时睡觉,我要让他每天保证八个小时睡眠。

说完,齐小齐的妈妈向余国萍点了点头,走下讲台,向她的座位走去。

教室里面就更加吵闹了,用沸腾来形容显然是程度不够的,简直就像是发生了爆炸,甚至是发生了核聚变。很可惜啊,我讲不来这种大面积的乱糟糟的场面,那我只说说教室最后那排几位家长的表现吧。

刘宇的妈妈瞪圆了眼睛,好半天不眨一下,她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雕塑的半成品。王晨的爸爸张大了嘴巴,大得你们都能看到他的会厌软骨。那个脸色黧黑、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李萌的爸爸,还是李亚松的爸爸。只见他抡起右手掌,啪啪地拍着桌子,一边拍一边嘟哝,八点半,我靠,八点半,我靠。

还有一位家长,我就不说他是谁的家长了,他竟然忍不住站起身来,忍不住动起了手。具体说来,就是他开始揪扯他家孩子的耳朵了,上下左右那样揪,东西南北那样扯,揪得全方位,扯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一边揪扯,他还一边高声大骂,你个完犊子货,败家玩意儿!人家老早就把作业整完了,你为啥天天给我磨叽到十一二点?你个败家玩意儿,我操你个八辈血祖宗的,你咋就不嘎巴一下瘟死呢!

余国萍气得嘴唇一个劲地抖动,却说不出话来。她就操过一把竹质的戒尺,一下紧赶一下地使劲拍打讲台。

教室里面渐渐安静了下来。当然了,说安静是不准确的。准确的说法是,学生和家长都不说话了,教室里满是粗重又急促的呼吸声,就像许许多多根棍子,颠三倒四的,七长八短的,无影无形但又实实在在地支撑着教室。

余国萍說,今天的家长会就开到这。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接下来,你们是不是想问我,齐小齐妈妈说的话,为什么会在家长当中产生这么大的反响?

这太让我头疼。

老实说,你们的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但我偏偏没有办法一下子就给你们解释清楚。也或者说,我很担心我一下子给你解释清楚了,但你们却听不明白。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这样吧,我们还是先来算一笔账吧,算一算我们的作息时间。

我们每天是早上六点半之前到校,晚上五点三十分以后放学。也就是说,我们在校学习的时间,是十一个小时还要多一点。我在前面说起过的那些同学,王意涵、王耀阳、江畅,还有刘安琪,我们都知道劳动法规定,劳动者每天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根据这条法律,我们几个人都觉得,我们国家一定也确切地规定了学生在校学习的时间是多长,比如应该在八个小时之内,或者十几个小时之内,总之你得有个数,哪怕这个数很笼统,否则就太不像那么一回事了,是吧?

可是,我们问了很多很多个人,他们都说不知道这个数。我就偷偷上网去搜索,也是没有搜到。就在上个星期,王耀阳有了新的发现。他告诉我,他在网上找到了国家对学生睡眠时间的规定。我们国家1951年下发过《关于改善各级学校学生健康的决定》,里面明确写着初中生每天的睡眠时间,应该达到九小时。1979年的《中小学卫生工作暂行规定(草案)》,还有2008年的《中小学健康教育指导纲要》,里面也都是这样写着,白纸黑字的,横平竖直的,九小时。

有了这些决定、规定和纲要,我就可以换一个角度来跟你们算这笔账了。

我们是早上六点半之前到校,但我们总不可能一睁眼就到了学校吧?我们总得上趟厕所、洗洗脸、刷刷牙、吃口饭,是吧?所以,我们最迟也是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同样的道理,晚上五点三十分以后放学了,我们当然也不可能呼一下就飞到学习桌前。我们总得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走回家,洗洗手,吃晚饭,是吧?之后呢,我们再按齐小齐同学的学习方法,先复习,然后才写作业。这样,时间起码就到了晚上七点。

早六点到晚七点,这是十三个小时。那些决定、规定和纲要里面都写着呢,我们初中生每天的睡眠时间不少于九小时,也就是大于等于九小时,而一天的时间是二十四小时。接下来的减法算式就容易列出来了,24-13-9=2。就是说,我们需要在两个小时之内完成作业。

接下来,关键问题来了:我们可不可能在两个小时之内完成家庭作业?如果能,国家规定就是对的。可是,如果不能呢?错的又该是谁呢?

据我所知,齐小齐同学基本可以在两个小时之内完成家庭作业。我请你们注意,一定要注意,我说的是“基本”。

我仔细考证过的,齐小齐同学每晚完成作业的时间,似乎是比其他同学要早一些,但远远不是他妈妈说的那样,八点半就写完了。是的,刚上初中的第一周,齐小齐的确总能在八点半写完作业。但一周之后,他完成书面作业的时间,多数都是在晚上九点钟左右。

老实说,齐小齐能在晚上九点完成作业,这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他为什么能在九点完成作业,还有他妈妈为什么要在家长会上,将他完成作业的时间提早,这两个该死的问题,我还是过一会儿再给你们详细地讲吧。

我现在要讲的是,除了齐小齐之外,我们班级的其他同学,能在十点之前完成书面作业的,不超过十个人;十点半以后完成的,大约有二十个人。在家长会上被家长揪扯耳朵的那个学生,其实他并不是特例,比他完成作业时间更晚的学生,最少还要有五个人,只是他们的家长,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打骂他们罢了。

你们可以想一想,语数外,加上政史地生,是七科,每科作业就算二十分钟完成,这还要将近两个半小时呢。何况二十分钟也不可能完成啊。一篇要求字数在五百到六百之间的作文,从构思到完稿,二十分钟能完成?一份明明标注着考试时间九十分钟的数学卷子,你二十分钟就能完成,并且还能全部做对?

你们还要知道,我们写完书面作业,还要背题呢。政史地生这四科的知识要点,语文的古诗词和文言文,英语的单词和语法还有课文,每一个都要背,因为第二天都要考。至于那些每个人都必须参加的主题征文啊、网上投票啊,还有那些该死的手抄报、手工小制作啊,算了,我就忽略不计它们吧。

这样一来,账目应该就算比较清楚了,是吧?我们是早六点起床,晚间呢,起码是十点半以后完成作业。就算我们连一分钟锻炼身体的时间也不需要,就算我们不需要看看新闻联播或者动画片,就算我们睡前不用洗脚、刷牙,就算我们连喝水和上厕所的时间也省了,可你们自己算一下吧,晚上十点半到早上六点,够不够九个小时?够不够?

算完了这笔烂账,现在,你们应该明白齐小齐妈妈在家长会上说的话,为什么会让其他家长差一点就暴乱起来了吧?

就是因为那些关注自己家孩子学习的家长,羡慕齐小齐会这么早完成作业,他们羡慕的同时又不能相信。那些不关注自己家孩子学习的家长呢,他们认定是自己的孩子贪玩或者是不争气。无论是关注自己家孩子学习的家长,还是不关注自己家孩子学习的家长,听了齐小齐妈妈的话,他们的心中都窝了一团火,一团鼓鼓囊囊的上蹿下跳的烈火。

接下来,我该跟你们说点什么呢?是顺着一开始的话题,接着说我们七(1)班昨天发生的那件大事?

算了,那件所谓大事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是换一个话题吧,讲一讲我的另外一个同学。

他叫王豆丁,是我的小学同学,升入初中以后,我们两个还是被分在了同一个班级。但是,军训之后,王豆丁只上了一个星期课,他就转学去了涧河二中。没有办法,王豆丁,我这个可怜的小兄弟,他一出生就身体不好,爱睡觉,总是睡不醒,从中医的角度来说,他好像是先天阳气不足。他每天早上六点二十才能起床,起早了的话,他就会一整天都头疼。你要是一整天都头疼的话,你还能上哪门子学呢?

我在前面多次说到过,说得我自己都厌烦了,我们是六点半之前到校。可王豆丁六点二十才能起床,他上学就不可能不迟到了。前两天迟到,余国萍没说什么,但她的脸一直拉着,拉得我很是担心她的下巴会剐蹭到地面。第三天,余国萍就发火了,她说,你以为学校是你家开的吗?你总是破坏班集体的组织纪律性,你好意思吗?你知不知道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宝贵的?你耽搁每个人五分钟时间,合在一起就是二百七八十分钟,你不心疼不觉得惭愧吗?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一条鱼腥了一锅汤?

王豆丁把这些个排比的问句转告给了他的家长,他的家长呢,哆哆嗦嗦地拿着医生的诊断来见余国萍。余国萍接过诊断,扫了一眼,又还给王豆丁的家长。余国萍说,唉,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好的,王豆丁同学今后可以每天都迟到。但有一点我得提前通知你,我们班级早上不只是复习前一天的功课,也会讲新课,我们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就打乱全班的教学进度。

王豆丁的家长张了张嘴巴,又张了张嘴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几天过后,王豆丁的家长打听到,涧河二中是要求学生早上六点五十到校。王豆丁的家长就求爷爷告奶奶的,人托人,人再托人,总算把他转到了涧河二中。我也记不清到底是谁先说的了,反正很多人都说,二中的教学质量没法跟我们六中相比,他们学校每年能够考入涧河一中的学生都不超过十个人,考入一中奥赛班的更是从来就没有过。我说的涧河一中,自然是重点高中了。王豆丁的家长已经顾不上这么许多了。在王豆丁的小命和考进重点高中之间,他们必须选择前一个,也只能是选择前一个。

我现在很惦记王豆丁。你们应该也都听说了吧,前些天,更准确地说,就是王豆丁转学到涧河二中还不满两周的时候,涧河二中换了新校长。新校长在全校大会上攥着双拳发誓,要在三年之内摘帽,摘掉他们二中史上没人考进一中奥赛班这顶帽子。也就是说,最迟在王豆丁这届学生当中,二中就要有人考进一中奥赛班。

二中的上学和放学时间,自然就提前和延后了,比我们七(1)班还要狠,学生每天早上六点二十到校,晚上五点三十五分放学。

上次家长会开完之后,余国萍坐下了病根。她每天都问我们,你们昨天是几点写完作业的?

余国萍每次问过之后,教室里面都鸦雀无声,静得就像一座坟墓。没有一个学生举手示意要回答,更没有哪个同学直接站起来抢答。我们每个人的目光都坚挺不起来,只能耷坠下来,软塌塌地盯着自己的桌面。

余国萍环视了一周,又将两条眉毛中间的皮肉打出一个死结。接下来,她只能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她开始点名了,第一个被点名的当然是齐小齐。

齐小齐站起身来,支支吾吾地说,八点,八点四十吧,五十吧。

余国萍用手中的戒尺使劲拍了一下讲桌,她说,到底几点?

齐小齐说,应该是八点半,昨天我家表停了,电池没电了。

余国萍又点了班长王意涵的名字。她问,你几点写完的?

王意涵站起来,说,九点。说完,王意涵就坐下了。

余国萍用戒尺更加使劲地拍了一下讲桌,她大声喊,你给我站起来!还有你,齐小齐,我让你坐下了吗?

齐小齐和王意涵就又站了起来,两个人都是一脸的问号。

余国萍说,王意涵,你是我们班的班长,你要处处起到好的带头作用、表率作用、模范先锋作用。你怎么好意思说你昨天九点才写完作业?齐小齐能八点四十,不对,是八点半写完,你为什么不能?你比他差什么呀?你是比他少个鼻子啊还是少只眼睛?你就心甘情愿被人甩开?我告诉你,你要时刻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丧失上进心。还有你,齐小齐,你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同样要时时刻刻给其他同学起到模范先锋作用。你做作业怎么能不掐表呢?这么基本的学习习惯你怎么能做不到?表停了,电池没电了,做作业之前你就应该发现。同学们啊,我告诉你们,你们给我记住了,做作业一定要掐表,一定要掐,半点马虎都来不得,细节决定成败,只有平时保持好良好的学习习惯,你们的成绩才能稳步上升。

这之后,余国萍又点了刘安琪和江畅的名字。他们两个都说自己是九点写完的作业。

余国萍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两个,她的两个鼻孔急促地扩张和收缩着。足足过了有两分钟之后,她才说,坐下,你们坐下。王意涵和齐小齐,你俩也坐下。

接下来,余国萍就开始给我们训话了。

余国萍说,我教学三十年了,带过十几届学生,你们是我这么这么多年来带过的最差一届学生。

余国萍说,你们不要信那些所谓专家的说法,说什么好孩子是夸出来的。你们从小到大,父母夸你们夸得少吗?就把你们夸成现在这个样子?

余国萍说,你们不要把你们小学养成的那些臭毛病带到中学来。你们小学,每科分数都是零蛋,你们也能上初中,但初中可是要升学率的。你们谁都别跟我说什么素质教育,素质教育怎么不让你们直接上大学呢?说又说回来,你以为你能蹦跶几下舞步,你就有素质了?你以为你能扒拉几下乐器,能在纸上画个小猫小狗,能敲打几下快板、哼哼几句流行歌曲,你就有素质了?开什么玩笑!

余国萍说,同学们,只要大家肯努力,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付出不一定有回报,但不付出一定是没有回报。我明确告诉你们,孝敬父母的方式有很多,你们现阶段孝敬父母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就是好好学习,别辜负你们家长对你们辛辛苦苦的付出。你们将来都考上了名牌大学,北大、清华、哈佛、剑桥、牛津、耶鲁,你们的家长得多幸福啊!老师也会觉得自己脸上有光。同学们,大家一定要努力,要有上进心,不吃苦中苦,难成人上人。

余国萍说,你们一定要扩展你们的知识面,不能把眼光仅仅局限在课本上。你们怎么能不知道贝克汉姆,不知道乔丹和迈克尔·杰克逊呢?世界巨星啊,你们怎么能不知道?

余国萍说,很多学生和家长都认为九十九分和一百分差别不大。错!大错特错!我告诉你们,差别大了去了,大到天差地別。老师拿到一张打满分一百的卷子,她的笑容是从心底泛到脸上的。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这个学生学会了所有,从总体的脉络框架,到每一个章节,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知识点,他都胸有成竹,是真的懂,真的都弄明白了。考试的目的是什么?不是要看你们打了多少分,是要看你们丢了多少分。你们丢的分,就是你们要去努力的方向。考试就是要检验你们一个阶段以来的学习成果如何,扫出你们的知识盲区、模糊区,一一扫出以后,你们要对照着一一扫除,不能得过且过,不能心软。你们一定要脚踏实地,要一丝不苟,要全神贯注,要精益求精,对自己的学习,下手一定要狠。要知难而进,要知耻而后勇……

上面的这些话,每天的早自习,或者放学铃声响过之后的一二十分钟,余国萍都要给我们讲。其他时间段呢,她就零打碎敲、见缝插针那样给我们讲,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就像海潮一样,一波翻滚过来了,紧接着又翻滚过来一波。我相信我们班级的每位同学,耳朵都起了厚厚一层老茧。

昨天,对,就是我们七(1)班出了天大的事情的昨天,大课间的时候,在操场,更确切地说是在去厕所的路上,我遇见了江畅和刘安琪。当时,江畅问刘安琪,你说余老师是不是更年期了?她怎么天天跟咱们说那些废话啊?刘安琪没有回答。江畅就长叹了一口气,又摊了一下双手,他说,唉,你是学习学傻了吧?你是不是连什么是更年期都不知道?

江畅说完,一转头看到了我。他就问我,你说余老师是不是更年期了?

我也没有回答江畅,但我肯定地点了下头。

我相信,余国萍一定不是像江畅担心的那样刚刚进入更年期,她是早就进入更年期了。我甚至怀疑,余国萍从出生那天起,就进入了更年期。

接下来呢,我突然想多说几句我的后桌刘安琪。

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还记得,我在前面说过的,我的这个女同学,她想让嫦娥做她的姐姐,退一步讲,做她的妹妹也行。我的这个女同学,她不太爱说话,但作文写得很好。

而且,刘安琪还是一个诗人呢,真牛!

什么?你们说我吹牛?说我说谎?那好,我现在就引用两首刘安琪的诗歌给你们看看。第一首,《太少了》——

我的零花钱太少了,

要是跟马云相比的话。

马云的钱太少了,

要是跟海边的沙子相比的话。

海边的沙子太少了,

要是跟天上的星星相比的话。

天上的星星太少了,

要是跟我每天的作业相比的话。

没有人像做阅读理解那样来给我们分析讲解这首诗歌,什么顶真啊,什么对比啊,或者夸张啊,甚至欲抑先扬啊什么的,但我们班的同学都懂得这首诗歌是什么意思,好几个同学还能背诵下来。

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我的小命来担保,刘安琪的这首诗写得绝对靠谱,我们每天的作业都是疯狂多、变态多。我可以跟你们说一个细节。那种0.5毫米的中性笔,我每三天就一定会用掉一支。要是偶尔能用到第四天,我就会觉得这是老天爷对我的奖赏。你们还要知道,我写字很小的,每个字的长和宽,一般都不会超过5毫米。

对于作业疯狂多这件事情本身,老实说还不算让我特别生气,无非就是累呗,咬牙写,拼命写就是了。让我最最生气,气得想要骂人的是,我们明明作业多,但偏偏没有人承认我们作业多,没有人相信我们作业多。

就连教育局的人,他们也不承认,也不相信。

就是上个星期四的晚上,我妈告诉我,她前一天的晚上,看了涧河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教育局局长,那个发际线高到后脑勺的中年男人,他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教育局这些年来一直把为学生减负放在工作的第一位,一直在促进学生健康成长和全面发展。这个人还说,特别是今年,他们教育局专门下发了文件,不得给学生布置超量的家庭作业,严禁教师私自给学生征订教辅材料,杜绝学校向学生推销上级规定之外的教辅材料,教师如果有偿补课就要被停职,就要负法律责任,等等。

我妈跟我说这些时,眉开眼笑的,但紧接着就猛然板起脸来,一再叮嘱我,别人可以松口气,你可要给我一直咬住,千万不能松懈。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是在心里长叹一声。

其实,就在我妈看涧河新闻联播那天,第一节课刚开始的时候,教育局的人来我们学校抽查了,而且刚好是抽查我们班级。他们一共是五个人,其中一个叔叔长得白白胖胖的,身体的长宽高差不多是一个尺码,就像一个刚刚出锅的方形大馒头似的。他笑眯眯地问我,这位同学,我可以看一下你的书包吗?没等我同意,他就把我的书包从桌膛里拎了出来,开始翻看。我的书包里面,除了教材和各科的作业本之外,就是教育局指定的那套《资源与评价》练习册了。这个叔叔的笑眯眯一直持续着,他把书包还给我,还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没说什么,就跟另外那四个人走出了教室。

接下来,课间操的时候,校长站在主席台上讲话了,他一手拿着麦克风,另一只手就像触了电似的指天画地。他说,同学们啊,刚刚教育局的领导莅临我校检查和指导,对我们学校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我代表校领导班子,对全体教师和全体学生表示最真诚的感谢……

学生和教师都使劲地鼓掌。我没有鼓掌,而且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这样明目张胆地撒谎,很好玩吗?很有品位吗?如果学校没有提前通知我们教育局要来检查,我们学校还会被充分肯定?骗鬼去吧。如果教育局能杀个回马枪,他们就会在我们每个学生的书包里,发现海量的练习册,都是他们指定之外的:《全品学练考·语文》《全品学练考·英语》《全品学练考·数学》,这是学校给我们订购的;《点拨训练·数学》《尖子生·英语》《千里马冲刺100分·语文》 《千里马冲刺100分·英语》《随堂小考·历史》《随堂小考·地理》《随堂小考·生物》《随堂小考·道德与法治》,这是各科老师给我们订购的。你们要是觉得这些练习册太多,那你们可就太少见多怪,太没有见识了,起码对小巫见大巫这个成语的理解还不到位。这些练习册的数量,要是跟我们每一科的卷子相比的话,就可以忽略不計了。那些铺天盖地的卷子,都是余国萍收了班费以后,买了复印机和A3纸,给我们复印的。

校长的讲话还在继续,他说,同学们啊,教育局的领导也对我们学校提出了批评啊。校长说到这儿,把麦克换到了右手,腾出左手,一伸一缩地指点着我们,还是一副触电的样子。他接着说,领导批评我们的个别学生,个人卫生很不像话啊,有的男同学,浑身汗味啊,也不知道几天没洗澡了;有的女同学,脸上很干净,脖子上却有黑泥啊……

我不是女生,但我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我怀疑我的脖子应该也是干净不到哪里去。

校长接下来的那些话,我就不想讲给你们听了。无非是发了一通脾气,无非是告诉我们,第二天他要挨班检查卫生,卫生不合格将如何如何就是了。无聊。恶心。

真的,如果我说我们班级的很多同学,没有时间去理发店剪发,也没有时间去浴池洗澡,你们会相信吗?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知道你们会反问我,难道你们周六和周日也上课?你们为什么不在周末打理打理自己?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我们周末不上课。但是,我们的周末却比平时更忙,根本没有时间打理自己。因为我们的周末作业要比平日更多,再就是,我们班的每个同学,周末都要奔波于一个又一个补习班之间,就像传说当中的演艺明星赶场一样。

不说别人,就以我自己为例吧。我周六早上六点半从家出发,迷迷糊糊地挤上3路公交车,先向北乘坐两站地,再右拐,向东乘坐两站地,在北岸商场那站下车。接下来,我要横穿东解放路,进入北岸商场的地下车库,再由车库进入楼梯,吭哧吭哧向七楼爬,一路上要经过六个摄像头。来到七楼,我还要经过一番东转西拐,才能进入一间教室。这时候,时间就来到早上七点了,这是我开始补习语文阅读理解的时间。

我敢跟你们打赌,如果没有人带路的话,教育局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这间教室。就算教育局的人找到了,教室当中也一定是空无一人。我刚刚说过,每一层楼梯都安着摄像头呢,你们一定要相信,每个摄像头都不是吃闲饭的。

八点半,补习完阅读理解,我会去一趟洗手间,之后还是回到这间教室,抓紧时间写一點家庭作业。九点钟,我开始补习新概念英语。

这节英语课,跟语文阅读理解课一样,也是一个半小时。但上到一个小时,也就是十点整的时候,我就必须离开了,一路小跑着下楼,赶往数学补习班。按说我下楼的路线,应该是上楼时的原路返回才对吧?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我下楼走的是一条备用通道,不是通向地下车库的,而是通向北岸商场的正门。车库进,正门出,这是补习班老师给我们的指定路线,必须这么走。挺好玩的,是吗?还玩你个大头鬼!

我出了北岸商场,不用横穿东解放路了,就在商场门前的公交站点等车。西行的17路公交车一般是五分钟一趟,6路公交车一般是十分钟一趟。哪路公交车先来,我就乘坐哪路。乘坐五站地,在红帽子超市那站下车,我还要一路小跑。因为稍慢一点的话,十点半开始的数学课,我就会迟到。至于从红帽子超市进入数学补习班的路线,我就不给你们细讲了,反正比我去语文阅读理解补习班的路线还要难走,迷宫一样,曲曲折折的,百转千回的,有几次我都险些走丢了。

十二点,从数学补习班出来,我就要往家赶了,去吃午饭。我真的挺累,不想这样折腾,但我又没有能力跟饭较劲。

而说到跟饭较劲,我就又想起了刘安琪。她在另一篇作文中说,她想发明一种食品,人们吃一顿,可以管饱一个月。我的同桌江畅问她,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人活在世,最大的乐趣就是吃饭。吃一顿饱一个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刘安琪说,我是要腾出时间,用来写作业。

好了,不说刘安琪和江畅,接着说我的周末补习。

从数学补习班回到家,吃完了午饭,我总可以上床躺一会儿,或者安心来写家庭作业或者补习班的作业了吧?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必须马上跑着下楼,下午一点钟我要补习教材英语,三点钟我要补习作文,五点补习的是初二才能学到的物理。还好,英语补习班和作文班,距离我家都不超过一公里,物理班就在我家居住的南苑小区。

以上就是我的星期六这一天的日程安排,也可以说是我们班级每个学生这一天的日程安排。我们的星期天呢,是星期六的翻版,复制一样,丝毫没有偏差。

以上这些,显然又是一笔烂账,我懒得清算,又不得不给您们清算。现在,我粗略计算完了,我请你们告诉我,我们哪里有时间来打理自己?我们上哪去偷这笔打理自己个人卫生的时间呢?

接下来,我要不要说一下补习班的收费标准呢?还是说一说吧。

据我所知,我们这些学生的单科补习费,有的是三百元钱,有的是四百元钱,也有五百元或者六百元钱的,这就要看补课老师的知名度了,也要看补课班学生的多少。无论是三百、四百,还是五百、六百,都是每八节课交费一次,当然是先交费后上课。你如果交费之后,感冒了,或者有别的什么事情了,没去上课,学费是不会返还给你的,也不会顺延到下一个月。

在我看来,补课的确是有作用的,而且作用非常明显,一是浪费时间,二是浪费钱。但是,每个学生都在补,谁不想补也不行,谁不去补谁就搞特殊化了,就会被嘲笑和挖苦。还是以我为例吧,数学是我可以骄傲的学科,从小学到现在,只有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是得了九十九分,其余的都是满分一百。我根本就不用补习数学,但我妈非逼着我去不可。

你这个大傻瓜!班主任的课你还敢不去上?你都傻到什么程度了?我妈这样对我大喊。

是的,我的数学补习班的讲课老师,就是余国萍。

不必细说了,我和我的同学们所去的其他补习班,讲课老师也都是我们学校的在职教师,或者是四中和九中的教师。六中、四中、九中,这是我们涧河的三大初中名校,也不知道是哪个败类人或者是哪个败类部门给认定的。

说完了补习班的情况,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教育局局长在涧河新闻联播上都说了一些什么来着?算了算了,你们还是不要重复给我听了。

这会儿,我的头很疼,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扎,也像是有人在我脑子里点着了一堆炸药。这就让我想起了王豆丁,我猜想王豆丁睡眠不足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吧?也或者比这还要痛苦?

尽管我的头很疼,但我还是记得,我在前面说过,开家长会那天,余国萍说她坚信,齐小齐要是不发烧,他就一定能考全年级第一。

余国萍的运气真的不错,瞎猫碰得着死耗子。期中考试的时候,齐小齐同学没有发烧,结果呢,他的总分排名果然是全年级第一。我们班级的总成绩排名呢,也由上次月考的年级第三,升到了第二。

应该说,这个第一和第二都是好事。不好的事呢,是我们班级戴眼镜的学生上升到了三十五人。刚上初中的时候,我们班级戴眼镜的学生是二十人,其中不包括我。接下来的算式列起来也不难,35—20=15,15÷20=75%,75%÷15=5%。很荣幸,我为我们班级的近视增长率,贡献了5%的指标。

至于我们近视的原因,余国萍早就给我们总结出来了。

你们不要狡辩,你们有什么可狡辩的?你们近视,都是你们小学时候玩手机玩的,打电脑游戏打的。余国萍说。

另外一件更加不好的事情,是我們的家庭作业更多了。

同学们,我们千万不能松劲,我们一定要巩固我们来之不易的成果,不能让成果溜走,绝对不可以。余国萍说。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同学们,我们一定不要松懈,一定不要有歇一歇脚、透一口气的念头,一定不要有。余国萍说。

我们一定不要满足于现状,我们要居安思危,要通盘考虑,要坚持不懈,要持之以恒,一步一个脚印。余国萍说。

同学们啊,我告诉你们,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余国萍说。

同学们,你们一定要给我记住了,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你们一定要给我记住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余国萍说。

期中考试之前,我们每天的作业,都是通过校讯通发到家长的手机上。期中考试之后,作业还是发在家长的手机上,但换成了家长微信群。校讯通就没有用了,但又不许撤掉,继续每个月白白上交九元钱的费用。

每次在微信群里看作业,我都很恶心,都会呼啦啦地起一身鸡皮疙瘩。余国萍不过就是布置一下作业嘛,还总是犯分不清“的地得”这种低级错误,却总有那么十三四个家长立即就回复,“余老师辛苦了”,“感谢余老师的辛勤付出”,“祝余老师开心每一天”,“孩子能够成为余老师的学生,是我们全家的幸运”,“余老师您辛苦了,大恩不言谢”……

你们不觉得肉麻吗?你们不觉得很想呕吐吗?我真是很担心啊,这些家长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说,余老师万岁,余老师万寿无疆。

更加要命的是,最初的几天,只是那十三四个家长在恭维余国萍,过了一周之后呢,恭维余国萍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接下来,每一个家长都加入了捧臭脚的行列,我妈妈也没能例外。余国萍基本不回复这些家长的留言,偶尔回复,也只是发个微笑或者抱拳的表情。

我就跟我妈说,妈,你就别在微信里说话了。你们家长总说话,都把作业顶没了,找好半天才能找到。

我妈说,你个傻瓜,别的家长都说余老师的好话,我要是不说,余老师要是生气呢?要是给你穿小鞋呢?

我说,余老师不可能这么小心眼。

我妈说,万一小心眼呢?反正礼多人不怪。

我长叹一口气,败下阵来。

我敢打赌,如果哪一天,余国萍在微信群中放了一个屁,一定会有家长说,余老师的屁真香啊!怎么会这么香呢?富含天然活性免疫因子,不但净化了空气,而且净化了我们的心灵。

呸!

呸呸呸!

期中考试之后,余国萍总算不天天问我们几点写完作业的了,但她每周还会问我们两三次。

我想请你们猜一下,余国萍问了之后,我们还是以鸦雀无声来作答吗?我们还是被动着由余国萍来点名吗?还会是那种老样子吗?

在正式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说一说另外一个东西:戒尺。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在前面最少说过三次,余国萍的手中有一把竹质的戒尺,用来拍打讲桌。

其实,这把戒尺除了用来拍打讲桌,余国萍更多的是用它来打我们的手板。

接下来的问题是,余国萍都用戒尺打过哪个学生的手板?很抱歉,我没办法直接回答你们。我只能说,你们还是换个角度问吧,问问哪个学生的手板没挨过戒尺的打。这样我就容易回答一些了。答案是没有。真的,没有哪个学生的手板,没挨过戒尺的打。

我们被打的原因,当然是我们考试没有考好了,比如一百个英语单词中错了一个字母,数学计算之后忘了写答,政史地生的随堂小考丢题,作文错了一个标点,等等。我当然也被余国萍打过手板了,每次都是三下,啪啪啪,算是起步价,或者算是最低消费。啪啪啪的三连击,怎么说呢,不是不疼,也不是特别疼。疼或不疼在我看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屈辱,非常非常屈辱,总想骂几句脏话,总想撕碎一点什么,毁灭一点什么。

另外,我还想告诉你们,挨打次数最多的,不是那几个成绩最差的学生,而是我们班长王意涵,还有齐小齐同学。余国萍的理由是,越是好学生,就越要严格要求。就是说,因为她爱你,所以她才会打你。这是哪一门子的道理啊?

上个周五,数学测验,王意涵打了九十八分,余国萍就用那把戒尺打了王意涵三个手板。

王意涵的表现很奇怪,不在正轨。他浑身颤抖,左手拿起数学卷子,右手的食指指着卷子左侧靠下的位置,他说,老师,我应该是打一百分。选择题第四题,我选A是对的,你没给判。

余国萍一把夺过卷子,看选择题的第四题。王意涵果然选A,余国萍给漏判了。

余国萍把卷子扔到王意涵的桌子上。她说,你是不是卷子发下来之后做的这道题?

王意涵的回答是一声哇。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发音,就像一团失控的火苗,腾的一声拔地而起,紧接着就蔓延和扩散开来了,一点不讲究章法,不讲究布局。

余国萍似乎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说,好了,好了好了,我相信你没有作弊。这次就算是老师错了,你至于哭成这样吗?你有什么好委屈的?我告诉你们,男孩子就要坚强,要经得起风雨,经得起挫折。你现在遇到这么点误解就倒下了,将来遇到更大的打击,你还能不活了吗?男孩子都要像个战士一样,坚韧不拔,知难而进,向死而生,愈挫愈勇……

这又是哪一门子的道理啊?

好了,好了。现在,我回过头来,接着说前面那个问题。

余国萍问,你们昨天是几点写完作业的?

九点!我们异口同声地大喊。

我们的大喊,震得天棚上的灯管都颤抖了,震得教室后面墙壁上的文明班级奖状也神经错乱了,呼啦啦地自己翻动着自己。

余国萍微笑着点头,说,好!好啊!同学们都是好样的,老师为你们感到骄傲,感到十分自豪。

接着,余国萍又问齐小齐,齐小齐,你呢?你昨天几点写完的?

齐小齐站起身来,低着头小声说,八,嗯,还是八点半。

余国萍说,同学们,大家都要加一把劲,向齐小齐同学学习,争取赶上齐小齐。齐小齐,你先坐下,我要批评你一句,回答问题,不要支支吾吾的,不要扭扭捏捏的。男孩子就要有阳刚之气,要像战士一样,声音由丹田发出,短促、洪亮、有力——八点半!要这样回答。

而实际情况呢,我们班级的学生,没有一个人能在十点半之前写完家庭书面作业,一个也没有——包括齐小齐同学。

至于齐小齐同学究竟是几点写完作业的,这个很丢人的问题,我打算留到后面再给你们详细地讲。

我先说说我们班级的另外几个同学的情况,比如数学课代表王耀阳、班长王意涵,还有我的同桌江畅、后桌刘安琪。他们几个最初硬生生将自己完成作业的时间往早说,是因为他们好面子。他们觉得余国萍说的没错,自己并不比齐小齐少鼻子少眼睛,既然齐小齐能在八点半完成作业,他们要是在九点还完不成作业,脸面上就实在过不去了。他们咬牙说了几次谎之后,再想说真话,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还有一些同学呢,大概就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了。他们觉得,他们要是说真话,就会遭到余国萍的批评。遭了批评,作业也不会少留,那就干脆睁眼说瞎话好了。

最后一部分同学呢,就借助电脑手段了。我不清楚内情,只是听说现在有很多很多写作业的手机软件,什么“作业神器”“作业帮”啊,什么“阿凡题”“作业宝”啊,海量着呢。我还听说我班有个同学,每晚十二点都写不完作业,他的家长就借助软件帮他抄答案。

你们看看吧,我们班级,就是这么奇葩。

更加奇葩的是,我们班级成了其他班级的学习榜样。哇塞!居然成了其他班级的学习榜样。

隔壁七(2)班,本来是早上六点四十五分到班级,晚上五点二十放学。期中考试之后,他们班级的上学时间和放学时间,就跟我们班掐齐了。而期中考试成绩年组第一的七(8)班,把上学时间提前到了六点半,把放学时间延后到五点四十。

再就是,我们初一年级其他八个班级的班主任,也开始问他们班级的学生了,你们昨天是几点写完作业的?学生的回答,给那些老师的感覺是大吃一惊、痛心疾首、抓耳挠腮、顿足捶胸、手足无措、咬牙切齿……唉,我掌握的成语根本就不够用啊。

下面的这段话,是七(4)班的班主任梁老师说的。

什么?九点半?什么?十一点?你们严肃一点好不好?你们不要撒谎好不好?你们知不知道,(1)班的作业比我们班多太多了,可(1)班的学生都能在九点写完?特别是他们班的齐小齐,期中考试全年级第一,将来考进一中奥赛班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他每天八点半就完成全部作业了,是八点半啊同学们。同学们,我不想让你们跟齐小齐相比,但总得差不多吧?他们班作业比我们班多,他们九点能完成作业,我们每天九点半之前完成好不好?我可是给你们打出了两个提前量啊……

我必须马上说明,七(4)班梁老师说这段话的时候,我当然没有在场。梁老师的这段话,是王豆丁转述给我的。

没错,是王豆丁转述给我的。

你们是不是想问我,王豆丁不是早就转学去了涧河二中了吗?现在怎么又出现在了我们六中的七(4)班?

是的,王豆丁原本是去了二中。但是,期中考试之后,王豆丁又转回到了我们六中。毕竟我们六中的上学时间比二中晚那么几分钟,放学时间早那么几分钟。对于王豆丁来说,他能多睡一分钟都是好的。我记不得是听哪个同学说的了,王豆丁当初转学去二中,他的家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又转回到六中,那还不得费十八牛四虎之力啊。

不管怎么说吧,王豆丁又折腾回来了。他不好意思再回我们班级,也或者是没有能力再回我们班级,他就去了梁老师的(4)班。

在操场上,王豆丁向我转述梁老师的那番话时,我懒得去听。我们学校的这些破事,真是没有最奇葩,只有更奇葩。再就是,王豆丁当时看我的眼神,怎么说呢,让我感觉很是不舒服。我觉得他的眼神就像两把刀子,尖利,冰冷,似乎还有一点邪恶似的,让我没来由地想起了蛇信。我猜想,王豆丁一定已经太久没有睡够觉了,他的头实在太疼,疼得他都想把头揪下来扔掉。

转述完梁老师的话,王豆丁对我说,我求一件事,行不?

我一下子有点愣住了。他求我?我有什么能力可以帮助他吗?

我说,你说,什么事?

王豆丁说,你们老师再问你是几点写完作业的,你就说是十点以后好不好?说是九点半也行,算我求你了。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豆丁。好在这时候,上课铃声响了。我就随口说,你可别害我了,余老师会打死我的。我一边说,一边急忙跑向教室。

现在,包括今后一段时期,如果你们有机会来我们学校,询问学生每天几点写完作业,我敢保证,你们都会得到一个高度一致的答案:九点。我们说出这两个字的声音,就像余国萍要求的那样,是从丹田发出的,短促,整齐,洪亮,有力,斩钉截铁,气壮山河。

说完以上这些,我突然又想起了刘安琪。我记得我在前面说过,要引用刘安琪的两首诗歌给你们看,但只引用了一首《太少了》,之后就被别的什么话题给岔过去了。

现在,我就来说一说刘安琪的另一首诗歌吧,标题叫作《我需要一个大房子》——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

我需要一个大房子,

一个超级大的大房子。

不是给爸爸妈妈住,

不是给姥爷姥姥住,

当然也不是给我自己住。

我真的需要一个这样的大房子,

当然要比我家现在的房子大,

要比整个解放路大,

最好比太平洋大上一圈,

最好能把宇宙装下。

真的,我急需一个这样的大房子,

十万火急,百万火急,千万火急。

哦,不对!一个不够,是七个,

这样的大房子,我需要七个,

像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

一个来装我的语文卷子,

一个来装我的数学卷子,

一个来装我的英语卷子,

一个来装我的政治卷子,

一个来装我的历史卷子,

一个来装我的地理卷子,

一个来装我的生物卷子。

刘安琪的这首诗歌,怎么说呢,我觉得挺好玩的,但好像又不如那首《太少了》写得好。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好,我也说不清楚,好像是啰唆?也可能是读着不顺口?我说不清楚。

既然说到了刘安琪,我干脆就多说她几句吧。

刘安琪是我们省作家协会的会员,当然是年纪最小的那个了。据说她这个年纪的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也没有几个。我和刘安琪,还有王豆丁,我们三个小学那会儿也是同班同学,所以我知道,刘安琪八九岁的时候,就在《儿童文学》和《中国校园文学》上发表过诗歌。这两个刊物,据说都是国家级的刊物。至于这个“国家级”是什么意思,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感觉应该是很牛。

刘安琪每次写出诗歌,就交给她的妈妈。她的妈妈会把这些诗歌录入电脑,再投稿出去,之后呢,就会陆续有报纸、刊物的样报、样刊还有稿费汇款单寄过来。刘安琪的妈妈很低调,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她的孩子会写诗,所以她每次投稿,留下的地址都是她的工作单位。但上个星期四那天,对,就是教育局长上涧河新闻联播那天,不知道是刘安琪的妈妈弄错了,还是刊物编辑弄错了,结果一张稿费汇款单寄到了我们学校,由一个鼻尖上长了个酒刺的值周生送到了我们班级,交给了余国萍。

余国萍接过这张稿费单,没有当时就交给刘安琪,而是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稿费单的一角,使劲抖了抖,接着又使劲抖了抖,这才把刘安琪叫到了走廊。

余国萍说,安琪啊,你觉得你能不能成为第二个莎士比亚?

刘安琪一愣,她说,莎,莎什么亚?

余国萍翻了个白眼,又用鼻子哼了一声。她说,那你觉得你能成为第二个莫言吗?

刘安琪当然听说过莫言,得了诺貝尔文学奖的作家嘛。她说,我,我不能。

余国萍说,好,人贵有自知之明。安琪啊,老师当然支持你进行文学创作,这也是你个人的自由。另外,我也得提醒你一下,期中考试你的外语成绩多少分你自己不清楚吗?是九十八分对吧?你的地理成绩刚过九十分对吧?你地理还有多少进步空间你心里没数吗?你必须知道,你现在首要的,也是唯一的任务,就是要迅速把成绩提上去,刻不容缓。好了,你回教室吧。

说完这些,余国萍才把那张稿费单子,胡乱塞到了刘安琪的手里。

接下来,我本来是打算正式和正面地给你们讲一讲齐小齐同学,完了再跟你们聊一聊我们七(1)班昨天发生的那件天大的事情。但想了一想,我觉得还是要再等一等。我觉得,现在,我要再说一说余国萍。

你们一定以为我讨厌余国萍,对她满肚子都是不敬和厌恶,没有别的成分,是吧?

你们错了,起码不全对。

我不否认我不喜欢余国萍,对她我尊敬不起来。但说起来也很奇怪,我还从来都没有恨过她。

余国萍自己说过,她教学三十几年了,带过十几届学生。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计算出了,余国萍的年龄显然是要五十岁开外了。余国萍是我们初一年级组年纪最大的班主任,也是我们整个学校年纪最大的班主任。其他像她这个年纪的老师,甚至比她小十多岁的老师,都是副校长了,或者是什么主任了,起码也是个什么组长。就算没有什么职务,他们也是什么工作也不做了。只有余国萍,还奋战在教学第一线,奋战得咬牙切齿的,怒目金刚的,横眉冷对的。

再就是,你们一定要知道,余国萍始终告诫我们一定要有上进心,一定不要满足于现状,将来一定要成为金字塔的塔尖,一定要做人上人,一定要让自己进入决策层。有了这N多的“一定”,有的时候我就会问自己,余国萍是不是有一点可怜呢?她是运气不好呢,还是不知道上进?也或者她骨子里就只喜欢做带班班主任?谁知道呢,反正她没有进入决策层,成为金字塔的塔尖。

另外,我必须承认,余国萍也很辛苦。她要求我们六点半到校,她自己到校的时间当然是六点半之前。她要求我们五点半放学,她自己离校的时间自然在五点半之后。余国萍批评我们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脑子进水了吗?你脑子进水了吗?你脑子进水了吗?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我相信我们的脑子没有进水,余国萍的脑子也没有进水。我只能说,余国萍做我们的班主任,她的确很辛苦。

还有呢,余国萍是个急性子,一上火就走嗓子。看她嗓子哑得没法正常说话,必须借助耳麦和音箱给我们讲课,我也很心疼她。还有一次,就是上周四,也就是她把稿费单塞给刘安琪那天,她午饭都来不及吃完,就风风火火地跑到了药店,去给我的同桌江畅买止咳药和消炎药,回来的路上还崴了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再就是,余国萍似乎也知道我们学习很累。所以她让我们每个学生都拿来一个小小的抱枕,每天吃完午饭,她让我们把抱枕放在书桌上,让我们趴在抱枕上睡一小会儿,也就十分钟八分钟的样子吧,她自己也趴在讲桌上睡。有好几次,我是被她的呼噜声震醒的。她的呼噜声支支楞楞的、麻麻赖赖的、上蹿下跳的,显得特别另类。用余国萍数落我的话来说,就是她的呼噜毫无组织纪律性,毫无集体荣誉感。好几个没睡的同学,都捂着嘴巴在偷笑。

我是上个周日的午间才知道的,余国萍原来是和我们一起来到六中的。她以前是涧河二中的老师。二中,对,就是王豆丁辛辛苦苦地转去,又辛辛苦苦地转出的那个学校。我们班级数学课代表王耀阳的爸爸,现在还在二中做老师,是教化学的吧,也可能是物理。

上个周日的午间,我和王耀阳从余国萍的数学补习班出来,边走边聊天。王耀阳说完余国萍以前在二中教书,我们两个进了红帽子超市。我们两个来这里,是想买卡纸和固体胶水,因为第二天的美术课要用。我和王耀阳都是很认真对待这节美术课的。你们可要知道,美术、音乐、体育、计算机这些课程,一般都只会停留在课程表里,不会真的来到我们课堂。

另外,关于这家红帽子超市,我感觉应该多说几句。它的面积不会超过四百平方米,里面的货品也很单一,主要就是卖一些吃的东西,蔬菜啊、冷鲜猪肉啊,还有鸡蛋和鱼这一类的食品。说它是超市,其实是在抬举它,它最多也就是个稍微大一点的食杂店而已。我和王耀阳都拿不准这里会不会卖文具,但既然经过这里,就进来碰一下运气吧。

还好,超市入口的一个阿姨告诉我和王耀阳,文化用品区在西侧的最里边,紧挨着小食品区,有卡纸和胶水。

在文化用品区,我看到了一个大哥哥,也或者说是一个叔叔吧。他大约三十岁的样子,很瘦,有一点驼背,头发有一些凌乱,眼睛半眯着,就像没有睡醒,整个人显得很不精神。他装着一身工装,藏蓝色的马甲,里面是一件铁灰色的衬衫。他的胸前别了一个大约五厘米长、一厘米半宽的工牌,上面写着六个红颜色的汉字:文化课长王越。我知道,“课长”好像是日本和韩国企业的叫法吧,大致是部门主管的意思。

我之所以留意这个王越课长,是因为王耀阳一直在和他说个不停,还一口一个越哥,叫得很亲热。

从红帽子超市出来,王耀阳对我说,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不?

不等我回答,王耀阳接着说,他是余老师的儿子。

我说,哦。

之后,我就说不出别的话来。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在我的印象中,我好像一直没有觉出过余国萍会是一个母亲。既然余国萍也是一位母亲,那么以她的严厉、严格和严谨,她的儿子总不会没有考上北大、清华或者耶鲁、剑桥这样的名牌大学吧?如果她的儿子是名牌大学毕业,哪怕只是我们涧河师专毕业呢,他也不该会是一家小超市的课长才对吧?你们可要知道,这家红帽子超市,生意一直都是清汤寡水的,半死不活的,前一阵子还挂出了一张手写的广告牌:本店出兑,价格面议。王耀阳会不会是弄错了呀?余国萍要求我们要做的那些“一定”呢?不是说好了一定要做金字塔的塔尖,一定要做人上人,一定要让自己进入决策层吗?

王耀阳接下来告诉我,他是通过他爸爸知道的,余国萍转到我们六中的原因,是我们的校长答应她,带好我们班级,把我们班的成绩带到年级前三,她的副高职称就能解决。

我不懂什么是副高职称,就问王耀阳是什么意思。

王耀阳说,我也不清楚,反正我爸今年晋正高职称了。职称这东西,好像是分初级、中级和高级,高级又分副高级和正高级,反正级越高工资就越多,我爸说的。

王耀阳的话,让我突然就对余国萍产生了……怀疑。是的,应该是怀疑。除了怀疑,还有,还有什么呢?似乎是可怜?我说不清楚。

我真的说不清楚。

说完余国萍,我再来说齐小齐同学,好像就顺理成章了很多。

对于我们六中,余国萍是初来乍到。对于我们涧河,齐小齐一家也算是初来乍到。余国萍初来乍到,她就必须做出成绩来,好解决副高职称。齐小齐同学呢,他当然也要把成绩搞上去,好不被人欺生或者瞧不起——尽管事实上并没有人对齐小齐欺生或者瞧不起。齐小齐的妈妈对齐小齐说过,不止一次、不止一百次说过,你要记住,我和你爸没啥子钱,也没啥子人际关系,你将来的前途要靠你自己打拼,学习是你唯一的出路。你必须学习好,别人才不会看不起你。

据我所知,齐小齐同学从幼儿园开始,他就开始补课了。齐小齐本人当然不愿意补课,这一点也不奇怪。无论哪个孩子,只要他的脑子没有进水,你让他在学习和玩耍中间选一个,他都会选择玩耍。齐小齐的妈妈就逼迫齐小齐,先是用语言逼迫,效果不明显,她就动用武力了,用家里的扫地笤帚打齐小齐。齐小齐的妈妈绝不是做做样子,吓唬一下,而是真打,劈头盖脸那种打,歇斯底里那种打,前后打碎过三把笤帚。

读到小学六年级下半学年的时候,齐小齐同学已经补习完了整个初一的语数外三门课程,对了,还有初二的物理上册和初三化学的前两章。按照齐小齐妈妈的预计,明年暑假期间,齐小齐要补习完成初三的语数外课程。

很多时候,我也觉得齐小齐同学挺出色的。他妈妈也一直为他骄傲着呢。每当有人问起,你家学霸在家干什么呢?他妈妈就会哈哈一笑,她说,啥子学霸哟,他好歹对付完作业,在家玩呢。我让他认真学习,这熊孩子就是不听嘛,愁死我了。齐小齐的妈妈笑得真开心啊,用余国萍的话来说,她脸上的笑,是从心底泛出來的。

有了先前的补习,齐小齐同学每天都能比其他同学早完成作业,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是吧?

让齐小齐同学意外的是,余国萍每天留的作业实在太多了,就像刘安琪的那两首诗写的一样。齐小齐无论怎样加速,无论怎样珍惜利用课间休息的每一分钟,晚上九点之前,他都写不完。齐小齐急得都要崩溃了。

好在齐小齐家的房子虽然很小,只有六十几平方米,但他自己住一个房间。为了不让妈妈骂他,也是为了让家里的第四把笤帚能够安分守己,不要越界去干别的工作,齐小齐同学每晚写作业到九点钟,就不再写了,开始背题。背题到十点钟,他就按他妈妈要求的那样上床睡觉。

齐小齐同学的妈妈根本就不知道,当她睡着以后,小睡了一觉的齐小齐又醒来了。是的,他又醒来了,嘴角拖拉着一尺多长的哈欠。

齐小齐同学先是像个小偷一样侧耳倾听,确定父母都睡着了,他才屏着呼吸,将手伸向床头那盏熊猫吃竹子造型的台灯,轻轻打开。之后呢,齐小齐就趴在被窝中继续写作业。如果困意浓得化不开,写作业之前,齐小齐会拿过一小瓶风油精,在左右两个太阳穴上都轻轻涂上一点。

一边写作业,齐小齐同学还要一边留心倾听。一旦他的爸爸或妈妈半夜起床喝水,或者是去卫生间小便,他就急忙关了台灯,摆出一副熟睡的样子。

天啊!齐小齐同学原来是这样在八点半写完作业的。

好了,总算说完了以上这些,现在我终于可以回到一开始的那个问题了:我们涧河六中七(1)班,昨天发生了一件比天还大的事情。这当然是你们的说法。而我坚持认为这件事情一点也不好玩,既不是黑板突然说话了,也不是五十六张课桌长出了五十六对翅膀,更不是我的语文书打了个喷嚏,之后就变成了一只小白兔。就那么一回事吧,一点创意都没有。

这件事情,要是最简单地来说,就是齐小齐今天没来上学,齐小齐被刺伤了。

你们一定都听说了,凶手是个叫王豆丁的男生。传说当中,这个王豆丁非常可恨,他自己不好好学习,偏偏嫉妒齐小齐学习成绩好,嫉妒齐小齐每天早早写完作业。于是,他就在昨晚放学的路上,将齐小齐同学骗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然后捅了齐小齐两刀。你们都觉得王豆丁必须得到惩罚。你们甚至还说,不杀掉王豆丁,不足以平民恨。

怎么说呢,我不能说你们了解的这些信息不对,但这些信息又肯定不完全对。好了,我就不再跟你们纠缠这个问题了,太无聊。我还是说一说齐小齐当时的表现吧。齐小齐当时的表现太窝囊了,太没有一个男人该有的坚定了。

王豆丁将一把尖刀顶在了齐小齐的腰间,他大声质问齐小齐为什么每天总是早早写完作业。王豆丁还说,你早早写完作业也可以,你就说你写到了十点以后就不行吗?

齐小齐的冷汗就流下来了。他分明感觉到,紧张和害怕这两个鬼东西,变成了两只大手。这两只大手不光紧紧卡住了他的脖子,让他透不过气来,还偏偏在死死地挤压他的膀胱。齐小齐同学就稀里哗啦地尿了裤子,一发而不可收。他一边尿裤子,一边结结巴巴地对王豆丁说出了真相,就是他每天的作业,都是他半夜起来续写完成的。

至于王豆丁是不是相信这个真相,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这个该死的真相,一下子把王豆丁彻底激怒了,他将刀子捅进了齐小齐的肚子。

刀子第一次进入齐小齐身体的时候,非常奇怪啊,齐小齐同学并没有觉出疼。真的,一点都不疼。齐小齐同学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嗯,这下好了,我总算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嗯,好好睡一觉。

紧接着,王豆丁的刀子第二次进入了齐小齐的身体。

齐小齐同学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王豆丁呢,他的呼吸剧烈地抖动着,他的整個身体也在抖动,就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似的。紧接着,王豆丁手中的刀子,当啷一声掉落到地上,也就是掉在了齐小齐同学的左脚旁。是一把一尺多长的尖刀,寒光四溅,血腥味四溅。刀子落地的这一声当啷,本来算得上厚重,但转眼之间,就被稀释在了已经黑下来的夜色当中。

再之后,王豆丁突然大喊一声,我操他妈!喊完了这一声,王豆丁就跪在地上,额头顶地,号啕大哭起来。也正是这个时候,铺天盖地的疼痛快马加鞭地赶来了,齐小齐被击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好了,我们涧河六中七(1)班昨天发生的事情,我讲完了。

我请求你们都不要责怪王豆丁。真的,你们都不要责怪我这个可怜的小兄弟。难道不是吗?齐小齐同学都没有埋怨王豆丁,你们又何必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呢?真的,没有这个必要。

什么?你们不相信齐小齐不恨王豆丁?

你们不信就不信吧,反正我是相信的。

因为,我就是齐小齐。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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